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在宅斗文里当咸鱼[穿书]》 001(虱子多了不怕咬...) 天降大雪,鹅毛轻铺。 走过了年关的天本已日渐转暖,可前些时日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雪,仿佛又叫人回到了寒冬。 傅府嫡出的小姐,被关了半个月禁闭,在祠堂里抄经念佛,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罚,人本就消瘦大半,如今这天冷一阵暖一阵,一场倒春寒,更是雪上加霜,让她往床上一躺,便一病不起了。 昨日,傅府请了郎中来给傅莹珠看病。 郎中说,傅莹珠可能是熬不过这一场雪了。 被打发来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觉得傅莹珠见不到今年春天的太阳,伺候得也就愈发不尽心尽力,随意应付差事,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 主子还没咽气,她们就赶着在外间支了个矮桌,围着一顶炭火烧旺的炉子,边暖着手,边开始闲谈。 有位年岁高的老妈妈,慢慢悠悠地说道:“要我说,这人还得立得住,否则命再好,也是无用。就说我们大姑娘吧,生得一等人家,可惜是个末等的脾性,人立不住,头脑不清,净是算计,否则也不至于把自己折腾得……如此下场,诶!” 老妈妈一副悲天悯人的口吻,仿佛这世间所有的善恶是非,都在她几句话间被点了个透彻,“也是,大姑娘的母亲去得早,小小年纪没有了教养,这才做出那种在人家的宴会上与外男牵扯不清的龌龊事情,还让人瞧见了。” “幸好是我们夫人果决,一回家就迅速请了家法,又关了一顿禁闭,不然啊,二姑娘的名声也要被连累了。” “大姑娘被关了禁闭,本以为能修身养性,敛敛飞扬跋扈的性子。哪想不知悔改不说,还把自个儿气病了。我们夫人是个心肠好的,虽是续弦,可平时里也没少惯着宠着大姑娘,放在手心里千娇万宠的,大姑娘怎么能因为这种事情和夫人起了龃龉,还害了自己?” “人啊,就是得心肠好、心宽些,不能太不懂事,不然看看大姑娘,这都叫什么事。” 老妈妈一顿指点,喋喋不休,又喝了一口小酒,心中暗暗想着,这开年就有白事,府中怕是要不吉利。 她倒不是怜悯傅莹珠,不吉利是次要的,那是主子们的事情,与他们毫无干系。最紧要的是,要真的一开年就有白事,那他们这些伺候人的,可就有得忙活了,哪里有现在的清闲? 一思及此处,老妈妈心中更是怨念且不忿,要趁此机会,多骂傅莹珠几声,免得将来傅莹珠死了,她累死累活为她后事奔忙的时候再骂,没人听着,“要我说,做人不念好,老天爷也看不过——” 后边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哗啦一声,围着矮桌坐下的几个丫鬟和老妈妈,就被人泼了一身冷冰冰的凉水。 正是天寒地冻的雪夜,凉水刚落下没多少时候,就在身上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冰冷的水,顺着温热的肌肤滑下,冰凉的触感尤其明显。身子稍微一动,冰冷刺骨。 这一冷,让几个听故事的小丫鬟们都惊醒了,寒毛竖立,一个个冻得大叫起来。 “啊——” “干什么?谁干的好事?” “是谁?!是——” “是你爹我。”只听哐当一声,一个穿着绿色袄裙的素面小丫鬟,冷着脸把水桶砸在地上,显然,刚刚一顿冷水泼下是她的杰作。 绿色袄裙的小丫鬟目光似刀割,像要杀人,“只要我家姑娘还会喘气,就还是你们的主子。当着我青桃的面编排我家姑娘,就是和我青桃过不去。你们一天天嚼舌根,把我姑娘的福气都嚼没了,我保管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青桃凶神恶煞的样儿,可不比街上那些逞凶斗狠的地痞无赖温柔上多少。 这些丫鬟婆子们净是些欺软怕硬的性子,谁不知道青桃是大姑娘从街上捡回来的乞儿,力大无穷没有教养,且是个谁都敢打的疯子、遭了傅莹珠苛待还因那点救命之恩就对傅莹珠死心塌地的傻子! 没人愿意与一个又疯又看不清局势的人较劲。 几人当下互相使了眼色,各个垂着脑袋,夹着尾巴,忙做鸟兽散。 仗着在嫡出姑娘底下做丫鬟的那点威风,不把人放在眼里,如今傅莹珠快撒手人寰了,看她以后如何在府中立足,说不定是被逐出府,没个落脚处呢。 且等着! - 把院子里不三不四混日子的魑魅魍魉赶出去后,青桃才愤愤甩上院门,把那些丫鬟婆子远远隔绝在外。 这些人,平日素来对姑娘白眼相加,一个两个都是墙头草,靠的全都是继室陈氏的墙!现在她们来这里打发时间,也不过是应付上头给的差事,活是一点不干的,净添乱。 青桃不敢把大姑娘交给她们照顾,可留着她们,反倒是碍眼碍事。 她也不怕老妈妈去告状,左右夫人绵里藏针、针对姑娘,不是一天两天,虱子多了不怕咬。夫人若是问她的罪,她就和姑娘一块去了干净,免得留在这府中,不见天日地熬,熬也熬不出个尽头。 烧了一壶热水来,青桃端进起居室的里间。 掀起床帘,便能看到一张镂雕缠枝花纹的拔步床。 床上,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美人,正是傅府的大姑娘,傅莹珠。 接连卧榻多日,傅莹珠的脸颊迅速凹陷下去,唇色苍白,一张莹白的脸上不见血色。 可纵然气色不好,也难掩天姿国色,一张不算丰盈的脸上,秀丽的五官灿然夺目。 平日里显得艳丽的脸,病久了,减了几分艳色,多了几分羸弱病美人的脆弱感,显得更可人疼了。 她家姑娘长得这样好,这样明艳张扬的美人,硬生生让陈氏折腾成这样,形销骨立! 青桃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珠来。 见傅莹珠失去色泽的青丝铺枕了大半枕头,额角贴着几缕细碎的头发,有些许濡湿的冷汗,青桃忙用帕子沾水去擦。 “姑娘,您得快点好起来。二姑娘和夫人巴不得您死呢,您死了,她们落得个清净,好处全是她们的。” “她们的心好黑,恨不得红旗招展昭告天下了,还要做出一副善心的模样来恶心人。” “哪怕天底下的人都说姑娘坏话,可只有婢子知道,姑娘心地是好的。若不是姑娘救我,我这条命早就交代了。这一次,姑娘分明是无心之失,却让陈氏闹大了,白白污了名声。那陈氏拿着鸡毛当令箭,当真罚起姑娘来,真是瞎了她的眼了!” “有时候婢子真怀疑,姑娘病倒不是被冻的,是被气的、被恶心的。” 陈氏是傅莹珠的继母,面慈、心却狠,平日里喜欢装笑面佛,可暗地里做的事,全是阎王索命的勾当。 越说到后边,青桃越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咬上陈氏几口,好为姑娘出出气。 她这一条命,是姑娘给的,姑娘如今病倒成这样凄惨的模样,就是死,她也要给姑娘挣出几口气来。 可青桃平日里只管出力,不管出主意,到了这种要动脑子的时候,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反倒想得她自己头疼无比,脑袋像是大成了两个,愣是一点办法都想不出。 看着床上气若游丝的病人,想起郎中说过的傅莹珠药石无罔、神仙难救的话,青桃最终忍不住,趴在床榻边嘤嘤哭泣起来。 实在是毫无办法了,她只能跪在地上,祈求满天神佛。 神也好,佛也好,不管是哪尊神,哪座佛,但凡能保她姑娘安然无恙,她往后余生就给祂供奉香火,日日不绝。 就这样在心里絮絮念了不知多少遍,夜色越来越深,青桃身体紧紧挨着拔步床,困意渐浓,可她并不敢睡。 她彻夜守着傅莹珠,唯恐夜半悄无声息,一眼没看住,人就没了。 夜色浓稠,安静得只能听见大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天光破晓时,或许是青桃的祈祷真起了效果。 躺在床上,进气多、出气少的傅莹珠,在逐渐亮起来的青灰色的天色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仿佛身陷一场冗长的梦境,傅莹珠疲惫地睁开眼睛,身体里的感觉除了头昏目眩,不剩什么了。 她一睁眼,这世上多了一抹穿进书里的游魂。 乍然初醒的傅莹珠没太有时间去整理现在的情况。因为她遇上了更为棘手的问题,她得先把这一具艰难喘息的身体安置好了再说。 酸软无力的身体、干燥哑火般的嗓子,让她一点动静也弄不出来。 傅莹珠浑身汗津津的,身上穿着贴身丝质的睡衣紧贴皮肤,黏腻不说,还冷,偏偏身体一股子热气泄不出来。 一冷一热交替,让人无端难受。 比起自己现在是穿成了一本书中的角色这个事实,傅莹珠更快意识到的,就是眼下自己这具身体不对劲。 傅莹珠按照她掌握的常识来判断,猜想这具身体八成是正在发高烧。 好在问题不大,除了感冒发烧,再没别的要命的毛病了。 穿进这本书之前,傅莹珠身体也不好,常年与药罐为伍,久病成医,通几分药理,应付这点小感冒,还是绰绰有余的。 傅莹珠顺着这具身体的本能,用尽最后的理智与力气,朝床榻外的方向,虚弱地喊道:“青桃……” 本来挨着拔步床守夜的青桃立即像猫似的竖起耳朵,顿时清醒过来。 她在黑暗中摸过去,紧紧握住了傅莹珠的手,哽咽道:“姑娘醒了,姑娘醒了……多谢佛祖,多谢菩萨!”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002(命运的关卡口...) “水……”喉咙火烧似的疼,傅莹珠只虚弱的吐出这句话。 小泥炉上一直温着水,青桃闻言,给傅莹珠倒了一杯不冷不热的温水,服侍她喝下。 一杯热水下肚,滋润了喉咙,傅莹珠才感觉活过来一般,舒畅了些。 不过她依旧没什么力气,身子病恹恹地歪在床上,眼睛无力的半敛,眸子里的神色却是若有所思。 傅莹珠整理着脑海中纷杂的思绪,渐渐理了个头绪出来。 在现代,傅莹珠同样缠绵病榻,没能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只是哪怕再难熬,她都没想过放弃,而是一直积极努力的活着。哪想她只是如往常一样,睡了一觉的功夫,转眼来到了这里——一处古香古色的女子闺阁。 傅莹珠知道,自己穿书了,变成一本宅斗文里不受宠的炮灰嫡长女。 原主也叫傅莹珠,是当朝侯爷傅堂容的嫡女。 傅家可谓簪缨世家,钟鸣鼎食,傅莹珠本该锦衣玉食,诸事无忧,无奈她的命不太好,年幼丧母,父亲续弦娶了陈氏。 这陈氏是个笑里藏刀的角色,爱捧杀,明面上看,确是把傅莹珠当成心尖尖来宠,没人挑出她这个继母半句不是。暗地里却是枕头风可劲儿的吹,没少在傅侯爷跟前上傅莹珠的眼药。 久而久之,在傅侯爷心里,傅莹珠就变成了不服管教,性格刁钻之人。而继室陈氏生的女儿在傅莹珠的衬托下,就变成了贴心小棉袄,懂事乖巧,惹人疼。 于是傅侯爷的一腔父爱渐渐全偏向了傅莹珠的妹妹,而傅莹珠在侯府中,渐渐成为最不受待见的人,成了边缘化的人物。 到了此刻,陈氏也露出了她的真面目,再也不像对待小时候的傅莹珠那样,对她百般娇纵。 府中的人见风使舵,跟红顶白,看天行事,见势做人。见陈氏和侯爷是这种态度,府中但凡是个有点脸面有点权力在手的仆人,都敢对傅莹珠白眼相加,不把她这个主子当主子。 傅莹珠这个金枝玉叶,反倒活成个丧家之犬似的。偌大的一个侯府,愣是没她个安身处,独自一人,在侯府中独木难支,也就一个被她顺手救回来的青桃和她一条心。 可惜小姑娘性格阴晴不定,不懂得笼络人心,待忠心的青桃并不好,也并不能看清自己的处境,反倒将怨气发泄到了身边的丫鬟身上。 时日愈久,本来生性单纯又不通手段的小姑娘,就变得愈发阴鸷乖张,不为人所喜,渐渐的,更失人心,在府中毫无地位。也就是青桃这个实心眼的,老实重情,念着傅莹珠的救命之恩,一直死心塌地,还愿意诚心诚意侍奉她。 傅莹珠这一次遭了大难,大抵上全是继母搞出来的。 傅家两个女儿,都到了适婚的年龄,陈氏特意带着她们出门赴宴应酬。 说是应酬,实则是带适婚的女儿们相看良婿。 而傅莹珠作为前头正牌夫人所出的女儿,不为陈氏所喜,平日里陈氏表现得再温柔大度,到了婚嫁大事上,也不想再装样子,把傅莹珠嫁到好人家,就没想好好替傅莹珠相看。她带人到了宴上,不仅不带傅莹珠引见,还故意把人支使开,让她独受冷落。 这一冷落,就冷落出一桩官司来。 赴宴的人家府上,有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见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落寞独坐,忍不住上前戏谑几句,言语间颇有些不尊重。 要换成了别的姑娘,怕是就忍了,偏生他遇上的是傅莹珠。 傅莹珠的性情被陈氏养得天不怕地不怕,说好听点叫直来直去,难听点叫蛮勇骄横,一点心机也无。即使这两年吃了些苦头,可本性难移,傅莹珠连天王老子在这都敢骂,对外人更不会认怂。 于是两人对骂起来,还差点动起手。 傅莹珠只认为自己受了委屈,遭了罪,一定要一句赔礼,却没想过,她和一个外男拉拉扯扯的这等情形,落在不明真相的别人眼里,却成了她不三不四、不守妇德,傅莹珠自己又不善辩驳,事情就越抹越黑了。 陈氏一听下人的禀告,焦灼于傅莹珠行事乖张,带累侯府名声,影响自己的女儿出嫁,又暗爽于傅莹珠没有脑子、自取灭亡。 她正想要不露马脚地找个合适理由,将傅莹珠低嫁出去,免得显得她这个继母对她苛待,这下可好,她想杀人,老天爷就递来一把刀子,给了她一个现成发挥的由头。 当下,为了表明自己的贤良淑德、治家有方,又为了撇清傅莹珠的污名,不为其所累,陈氏当着众多夫人贵女的面,狠狠训斥了傅莹珠,还动了手。 傅莹珠哪儿受过这个委屈,她平时叫得欢,呛得厉害,却不知道软刀子钝肉最疼,杀人不见刀光的宅斗最考验人心,一回家就要请父亲来做主,要讨个公道。 可这次陈氏占了理,有了由头,治傅莹珠的罪是万无一失的。 傅侯爷自然没站在傅莹珠这一边,反倒是请了家法,将傅莹珠打了一顿,还关了一个月禁闭,罚她抄经念佛,不许出门。 傅堂容自个儿,则是带着受惊的陈氏母女下江南散心,要过了年关,开了春才回京来。 如今偌大一个侯府,傅侯爷只留傅莹珠一个女儿,和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安心养老的老夫人。对于傅莹珠的生死,傅侯爷自然也无从得知,无从过问。 接连被父亲如此重罚冷待,细皮嫩肉的傅莹珠顶不住了,心中愤恨交加,对父亲失望透顶,全无求生的意志。 心如死灰之下,傅莹珠已经不想在这个充满心机和算计的家里生活了,正巧和生病调养中的傅莹珠互换了灵魂。 如今在这一具孱弱的身体里醒来的,是来自现代的一抹灵魂。 而这本宅斗文中,最终的胜利者,当然就是头脑颇为好用的陈氏母女。 傅莹珠只是她们打通的第一关而已,最终,陈氏的女儿将会一路往上走,斗斗斗,赢得众多优秀男儿的喜爱。 在妹妹和众多男人之间,将会展开一场精彩的夺妻大戏,最终抱得美人归的,是当朝最受宠的皇子,宸王。 而这些,和原来的傅莹珠都没有什么干系了。 她在这一场倒春寒中,失去了所有。 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失去了继母伪装的爱护,被全家人所厌弃,最终被随意找了个借口,打发到乡下别庄。 名义上是养病,实则是让她自生自灭,流放了她。 眼下便快到被流放到时候,傅莹珠知道,等她病完这一场,父亲携妻女从江南回来,就到她下别庄了。 自现代穿越而来的傅莹珠本就不喜欢这种勾心斗角的生活,也不乐意呆在一座宅子,为了一个当家人的关爱瞩目费尽心思。 相比起来,她更喜欢别庄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去别庄可以,这正是她所求的,只不过不能现在去。现在一旦去了,只怕身体孱弱的她,只能是风吹雨打去。 乡下别庄医疗简陋,生活艰苦,物资和药材都供应不上,以这具身体的孱弱程度,要真被遣送出去,怕是有好一番苦头吃,保不准还会落下病根,终身难治。 眼下,只能自救了。傅莹珠心中暗暗想道。 一时间,傅莹珠沉默得有些久了。 见她不言不语,青桃便也在一旁垂首不语,不敢说话,只等着傅莹珠发号施令,甚至有些怕傅莹珠骂她,习惯性地低着头。 谁都知道,傅莹珠是府中最阴晴不定的主子,有时候无端发一场脾气,就开始打骂下人。青桃的心虽然向着傅莹珠,却也最清楚她的脾性,是以不敢冒进,免得又挨了打、遭了骂,平白受罪。 也不知过了多久,傅莹珠喘了几息,待恢复了些许力气,傅莹珠才道:“青桃,你去兑杯蜂蜜水来。不要用滚烫的水,要用温凉的水。” 这具身体极度虚弱,在傅莹珠穿过来前,已经是好几日滴水未进。如今她的身体急需补充能量,蜂蜜水就是最好的选择。 蜂蜜的糖分是单糖,可以直接被人体吸收利用,是情急之下补充体能的不二之选。 青桃却是愣了一愣,讶于傅莹珠此刻的镇定。 她还以为姑娘醒了之后,要像之前那样寻死觅活…… 只不过常年养出来的顺从,让青桃不敢发问,只得按捺住心中疑虑,照着傅莹珠的吩咐,乖乖照做。 “姑娘,蜂蜜水来了。”等片刻后,青桃端来一碗青花瓷碗。 碗口印着棱花纹,这已经是京城前几年时兴的样式,傅莹珠的屋里已经许久没添置过行头了。 府中的风向和恩宠,由此可见一斑。 傅莹珠低头饮下,甘甜温热的蜂蜜水滋润了喉咙。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温热的水饮下,她那摧枯拉朽、几近枯萎的身体焕发了些许生机。 很快,一碗蜂蜜水见底了,傅莹珠酸软无力的四肢也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本来涣散的眼睛也终于清明了些。 见她神色好转,青桃才鼓起勇气问道:“姑娘可是好多了?” “我这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好多了,而是时日无多了。”傅莹珠自嘲道。 “姑娘。”青桃吓怕了,忙道:“婢子去请郎中,姑娘且等着。” 青桃第一个反应,便是要去请郎中,只是却被傅莹珠制止。 傅莹珠虚弱道:“我这院子里郎中来来去去,不就是一句话来回车轱辘的说?还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来?等着这帮庸医给我治病,倒不如我自己抓瞎治了病,用了药,好得还比他们来治快些来。” “你去,把我吃药的方子拿来,我瞧瞧。” 刚才趁着说话的空隙,傅莹珠寻摸着给自己把了脉,虽然半吊子,但对这具身体的情况有了粗略的认知。 原主受了惊吓,被打了一顿,又受了寒,积累下来就病倒了,可归结到底只是一个简单的感冒,不是伤寒,傅莹珠的汤汤水水没断过,以侯府的能力,以及傅莹珠从小上蹿下跳,找这个斗狠找那个吵架锻炼出来的体质,不至于熬不下来。 可这简单的小病迟迟不见好转,反而是药越吃,身体越弱,傅莹珠不得不阴谋论了。 病不好,约莫是药没对症。 可能是她吃的药有问题。 青桃抿抿唇,依旧不敢多问。 之前对丫鬟婆子们的威风在傅莹珠跟前,什么也没剩下,傅莹珠说什么,青桃就只乖乖照办,从一只红色漆器雕花的匣子里,摸出一张药方来。 “姑娘,药方在这,您瞧瞧。”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003(我所求的) 傅莹珠接过药方,展开,定睛一看。上面写的是: 荆芥五钱,防风五钱,苏叶白芷各三钱,茯苓二钱,神曲二钱,黄连一钱。 看方子,和中医里经常用来治疗风寒感冒的荆防达表汤非常相似,通常有散寒解表的作用,用于轻症感冒。 可以原主的身子来看,光是散寒解表,可远远不够的。放在现代来看,原主也就是个感冒,可感冒也分轻感冒和重感冒,两者治疗起来天差地别。 原主明显是寒风入体,体内湿气积郁,病情明显日益加重,要用也当用荆防败毒散,而不是解表汤。 傅莹珠按捺住心头的疑虑,继续发问:“可还有别的方子?” 青桃乖乖奉上另一张方子,待展开一看,只见上头写着: 荆芥五钱,防风五钱,苏叶白芷各三钱,茯苓二钱,神曲二钱,黄连二钱。 这不还是荆防达表汤?!除了多加一钱的黄连,用来苦死她之外,并无其他用处! 好家伙好家伙。 傅莹珠忍不住冷笑出声。 这两个方子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也就是加重了黄连的分量,这是要苦死她呢! 若只是苦也就罢了,苦口良药也未尝不是好事,更令人气愤的是,这方子虽然多让她受了罪,可压根就不是对症下药的方子,治的根本不是她傅莹珠的病。 所谓对症下药,正是要驱了她的寒,抚了她的神,定了她的心,方可药到病除。 可瞧瞧,这都是什么治病的手段! 庸医真是要人性命,难怪原主一直卧榻不起。 这庸医的敷衍,可真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半点都不上心的。 傅莹珠细细抽了一口气,按压住胸口翻涌的血气,镇定地对青桃说道:“这药方以后不必照着煎了。把苏叶和白芷改成羌活、独活,各三钱。茯苓减一钱,多加二钱柴胡和桔梗。黄连也不必再放,倒是甘草可以放上几片,甜甜嘴。” 荆防达表汤和荆防败毒散用药上有些微妙的差别,功效上也各有长处。傅莹珠改动之后,就能祛湿驱寒,散一散这浑身冷热难受的潮意了。 青桃咬咬唇,本想说一句医嘱,可接触到傅莹珠坚定果决的目光,又闭上了嘴巴。 姑娘吃了这方子好长一阵子了,可身子反复总不见好。她有时候也觉得,瞎子都比这些庸医会治病,但她只是在心里想一想、怨一怨、骂一骂,她又不是大夫,也看不出个正经门道,哪想到,那些庸医,还真就是庸医了。 当下也不再犹豫,按照傅莹珠说的药方,开始抓药、煎药。 傅莹珠的院子里,药是常备的,加上这些时日,青桃总是抓药煎药,对于剂量药名等事务,早已熟烂于心。 她按着傅莹珠说的,改了方子,放进罐子煎上,一通忙活下来,约莫得一个时辰。 换成别个丫头,怕是积怨于心,颇有微言,青桃却只感觉心安、踏实。姑娘气色好了,只盼着喝了药,身子快好起来,姑娘好了,她也就有了活下去的盼头,不至于无处安身,重新流浪。 傅莹珠又睡一小宿,再醒来,精神头好多了。 被青桃叫起来时,已是夜深人静,逼近凌晨。 “姑娘,起来喝药了。”青桃细心,还细细吹过,将药吹得不冷不热的,才把傅莹珠叫起来,正好能喝。 青桃正待拿过勺子给她喂下,傅莹珠却自个儿拿过瓷碗,咕咚几声,碗内的药见底,没了。 青桃咋舌。 虽说她家姑娘平时性子较为活泼,可如此豪放的做派是从来没有过的。 难不成…… 经此一难,被那狼心狗肺的陈氏给气的? 青桃一想便越觉得傅莹珠可怜,心底甚至生出几分泪意,她忍着哭腔,说道:“姑娘赶快好起来,把身子养好了,才能活得长久,万万不能让陈氏占尽了便宜,委屈都让姑娘一人受了。” 加了甘草的中药没那么难喝了,傅莹珠擦了擦唇角,正心满意足要睡去时,听见青桃的一番话,顿时一挑眉,很不赞同地摇摇头。 “姑娘……是不是婢子说错话了?”青桃悻悻低头,暗恨自己嘴笨,脑袋也不灵光,还经常乱出主意。 姑娘本来就总是骂她脑子不好使,这下子,肯定更不乐意和她说话了。 不过话说回来,姑娘自个儿的主意也没好到哪儿去就是了。 她们主仆二人,从来没有在陈氏手底下讨着个好,每次有什么事情,反倒让陈氏落得满身的好名声,姑娘是一肚子窝囊气没处说,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真是想想就气。 “青桃,你格局小了。”傅莹珠看到小丫头诚惶诚恐的样儿,安抚拍了拍她的手,“养病呢,最重要是心胸要宽阔,脑袋要清明,什么事情该上心,什么事情该算计,要拎得清,不然一股脑全记心上,容易忧思过重,活不长的。” “心宽,才能体胖。你姑娘我如今身子骨不好,就更不应该和这些人斤斤计较了。人生在世,首要的事情,就是活着;次要的事情,就是开心的活着。你姑娘我如今病入膏肓,都快自身难保了,哪还管她陈氏斗不斗我,父亲疼不疼我。” “往鬼门关走了一遭,什么事情都看开了。如今我只想好好养病,旁的人,我是一概不想理会的。” 傅莹珠这一番话,倒也不是逞颜欢笑,苦中作乐,而是心中所想所思。她未穿书以前,也是缠绵病榻多年,身体孱弱,反复复复治疗多年,不见好转。 彼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具健康的身体。 如今穿进这本书里,倒是成全了她大半的心愿。做人不能太贪心,既然已经达成所愿,就该知足。 什么侯府的荣耀、父亲的恩宠,不过锦上添花的玩意儿。她渴求的东西已经到手,其余皆是过眼云烟。 她如今呢,只需要吃好喝好,等待剧情的安排,拿好她该拿的剧本,也是一条出路。 对如今的傅莹珠而言,自己被流放别庄,被许配给一个穷书生,然后安安分分过自己的日子,不必和妹妹继母去争父亲的宠爱,这条人生路不仅不坏,反而很不错。 想着想着,傅莹珠觉着自己真是捡了个大便宜啊。只需安心吃喝咸鱼躺,就能过上理想中不必用心算计,就能与世无争、衣食无忧的日子。这是多少被毒打过的社畜所向往的? 可惜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原主从小没能从长辈那里得到正确的教导,从始至终,目光只囿于封建后宅的格局,想不开了,才把自己的处境折腾成了这样。 傅莹珠忍不住替小姑娘惋惜。 而青桃诧然,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傅莹珠。 这么通情达理,这么温柔的话,真是姑娘说出来的嘛?! “姑……姑娘。”青桃结巴,因为太过讶异,吧嗒吧嗒掉下泪来,“可是……可是那陈氏威胁姑娘了?” “不曾。” “那姑娘为何……”青桃已经找不出形容词,也说不出话了。 这也太诡异了! 换成往常,姑娘又骂陈氏又骂她爹,这会儿,早就把陈氏的祖宗十八代、加上自己的祖宗十八代给骂了个遍,哪儿还能心平气和的与自己这个小丫鬟说话? 青桃想不出解释,只能给了普遍能接受、但一听就很不靠谱的解释:中邪了。 “可恨那陈氏,便是与侯爷下了江南,把可怜的姑娘遗忘在府内不管不顾,都不忘托梦来……来咒姑娘!”青桃抹眼泪。 傅莹珠:“……” 听听这话,不知道还以为陈氏死了呢。还托梦,真是够能想的。 “罢了,我累了。总之,陈氏不陈氏的,我从今天起心里就没这个人,别在我跟前提起了。” “是是是。”青桃先是应是,随后又迷茫了,“可是姑娘,不提陈氏,我们提什么呀?” “…… ”所以这主仆两人,一天天的,出了陈氏就没别的可聊了吗? 傅莹珠试探着说:“聊点除陈氏之外的东西。” 青桃听了,恍然大悟,然后肯定地、愤愤不平地说道:“是极,不光是陈氏,侯爷也是要多骂骂道。为人父母,怎么能让继室搬弄是非,对姑娘如此苛待偏心眼呢?” 来吧,姑娘果然还是要痛快骂一场才能心中畅快的,就让她这个小丫鬟起个头,让姑娘骂她家祖宗十八代骂个痛快! “…… ” 傅莹珠沉默。 看来这两人,平时除了骂陈氏,就是骂傅堂容。即使以傅莹珠从没宅斗过的新手角度去看,如此快意恩仇的两人放去宅斗,那必定是输定了。 当然,最后的结果也是不负众望,果然是输定了。 傅莹珠心累了,又病歪歪的躺下,摆摆手:“罢了,我真的累了。” “以后这种怨天尤人,自怨自艾的行径,不可再做了。很多事情,想要就得自己争。但人最重要的,就是看清自己要什么,求什么。” “古人有云,事不可做绝,便宜不可占尽,我已是求有所得,其他人与我无关。” “可是姑娘,姑娘所求……是什么呀?”青桃依旧困惑。 她只感觉,姑娘好深奥,怎么病了一场,还喜欢说教起来了呢? 至于有没有道理…… 姑娘说的,那必定是有道理的。 小丫鬟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执行。这一点青桃做得很好。 “我所求的……”傅莹珠沉吟几声,舔舔嘴唇,暗想着自己刚醒,人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今天就先不吃饭了,就只好先按下不表。 “我所求的是什么,你明天就知道了。”明天她就可以好好吃一顿了。 随后,傅莹珠就躺下歇息,不再与青桃攀谈。 第二日醒来,喝了荆防败毒散的傅莹珠散了一身邪湿的热气,精神已是大好。加上心态好,思维转变,病是好了一大半。 病体一好,肚子就饿,人也有胃口了。 傅莹珠一觉醒来,就点了菜谱,对青桃说,要用府上最肉质紧嫩的小母鸡,给她炖一碗最最好喝的鸡汤来。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004(您的命好苦哇……...) 傅莹珠万事可以将就,唯有吃的马虎不得,分外讲究。 人生苦短,对她傅莹珠来说,唯有美食最是不可辜负。 她说要喝鸡汤,也不是随便一只鸡往锅里炖,就可以敷衍了事的。 “我病体初愈,入口的东西不宜荤腥,主食只用清粥,用瓜齑下饭便可。对了,记得多放些青笋酱菜。” 瓜齑里多放些青笋酱菜,爽口些,又开胃,傅莹珠特意叮嘱了这一点。 不过,病人都需要补充蛋白质,光是清粥小菜的吃可不行,不能满足身体的营养需求。 傅莹珠稍稍想了一想,便又道:“再炖一碗鲜香浓郁的鸡汤。鸡要去皮,油脂一点也不能有,全给扒下来。放点料酒和生姜片去腥就行,再放点党参和麻黄,益气补血又清热解毒,于我的胃口正是合宜的。” 以往都是厨房送什么,傅莹珠吃什么。而傅府的府中中馈,都是由陈氏这个当家主母一手把持,像厨房这种重油水、方便捞金的好地方,自然也全被陈氏的人把控着。 陈氏表面上对傅莹珠好,可那都是表面功夫,是做给外人看的。暗地里,傅莹珠喜欢吃什么、用什么,自然不会真的上心。 她就博个贤良的名头,哪管傅莹珠吃得怎么样,过得好不好,甚至巴不得傅莹珠多受点罪。 换句话说,傅莹珠在侯府里的吃喝用度,并没有自由权,即使她是傅府的嫡出姑娘。 青桃乍一听她吩咐得这么仔细,顿时面露难色。 府中的各位主子,每个月该拿多少月例、分多少钱、用多少东西、吃多少饭,这都是有章程的。 按理来说,傅莹珠一个月的吃用,约莫是鸡鸭各十只,羊半只。还有些青菜萝卜,倒是不用算得那么清楚,有需要,直接去厨房拿便是。 若是吃完,还想加餐,就得拿钱买,在自个儿小院的小厨房里开小灶。 在病倒之前,傅莹珠被她的父亲傅堂容重罚,扣了好几个月的月例,又缠绵病榻,花了不少体己钱治病、喝药,手头已是入不敷出,没余多少钱了。 在新的月例发下来之前,怕是得节衣缩食过日子,再没以前侯府嫡女的体面。 傅莹珠往床上一躺,诸事不管不问,只管在那生闷气闹脾气,青桃却是一直管事拿钱的,知道自家姑娘兜里还剩多少钱,能吃多少药。 很不巧,前些日子,傅莹珠分到的鸡鸭,都吃完了。 如今她点名要用鸡汤,厨房里是没有的。如若挪用了别的主子的用度,怕是又是好一桩官司,又给姑娘招来责罚。 青桃当真左右为难。 打架的事情,她做得,唯独和人打交道的事情,做不得。难怪姑娘之前总骂她嘴巴笨拙、不会嘴头官司,总是吃亏,没什么用。 傅莹珠并非不会察言观色的人,看见青桃一脸苦相,心中便有了一二猜测。 她强撑起身,歪着脑袋搭在床头的软枕上,柔声问道:“可是有什么难以说道的事情?” 青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姑娘,婢子无能,就连一只鸡都拿不出来!” 说着,还噔噔噔磕头,一脸她仿佛做了什么天怒人怨、恶事做绝的悲愤样子。 傅莹珠:“……” 虽然不明白青桃的脑袋瓜里都装了什么东西,但为了一只鸡,大可不必。 “罢了,也不是非得要喝鸡汤不可。你随意找些咸菜来,我下下粥。”傅莹珠说话做事,果真如她所言,看得开想得开,倒是无所谓。 如今散了一身的汗,一身轻松,胃口正好的时候,吃什么都行,有口吃的就好,她想好好填一填肚子。 可听到傅莹珠一反常态的大度与宽容,青桃却不干了,“不行,婢子怎么能让姑娘受这种委屈?今日,青桃就是拿刀抢了厨房的鸡,也要让姑娘喝上一口汤!姑娘,婢子去了!” “…… ”这一说当真是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知道的,以为青桃是要抢鸡,不知道,还以为她要去刺杀秦王呢。 “慢着!”傅莹珠连忙叫住要为了一只鸡献身的青桃,在她疾言厉色之下,青桃终于支支吾吾,向傅莹珠吐露了实情,让傅莹珠知道,她如今有多么囊中羞涩,多么的揭不开锅。 听完后,傅莹珠赶在青桃要自责她自己没打点好用度前,面色平静地问:“每个主子都各自有用度,采用的鸡鸭鱼肉,都是事先定好的。可府中又不止我一个主子,没道理没得吃。我爹、我那后娘、我那妹妹,人都在江南,既然人不在,那用度先借给我,日后再还。” 青桃挺直腰,应道:“婢子正是要抢这些鸡!” 傅莹珠:“……” “傻孩子,一只鸡哪里用得着去抢,要让她们自个儿送过来。” “婢子倒是也想借,可是厨房那边的管事妈妈和夫人一条心,怎会把鸡借给姑娘?” 青桃一脸苦涩,若不是借不到,她也不会想着抢。 她挽了挽袖子,试图说服傅莹珠,就放她青桃出去吧,她们只有抢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姑娘,你尽管相信青桃,开门放青桃!想吃什么青桃都给你抢过来!” 傅莹珠:“……” 她简直哭笑不得,让青桃附耳过来,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去问厨房的管事妈妈拿鸡,她若是不给,你便说,陈氏平时待大姑娘极好,如今大姑娘快要撒手人寰,临死前,想吃口鸡肉都吃不上,这要是传出去,大家伙一笑她持家无道,侯府破落了一只鸡都拿不出来,二笑她佛面蛇心,一只鸡都不给我吃,姑娘我死了也不瞑目的。” 青桃听完了,又复述着念了一遍。傅莹珠听她复述得一点都没错,点了点头,可青桃不懂傅莹珠的用意,念完后,诧异地皱紧眉头,“姑娘怎么能咒自己呢?!” 傅莹珠笑逐颜开,“这怎么能叫咒呢?这叫策略啊!” 在傅莹珠半是玩笑半是恐吓之下,青桃去了。 厨房里,正汤汤水水的进进出出。 小小的厨房,忙活着偌大侯府老老少少的一日三餐。 青桃到时,厨房的管事妈妈听了她的话,冷着一张脸,一副不耐烦极了的表情,声音也是冷切切的,“可老奴没记错的话,大姑娘的分量,早就用完了。多余的,就是拿了老奴的命,老奴我也拿不出来的。” 硬气得很,半点情面都不留。 管事妈妈是陈氏的亲信,把持着厨房的进项和出项。 如今侯爷他们人在江南,他们的用度,断然是留不到开春的。 可这些好东西,即使留不到开春,也不会给白白浪费掉,自然是被厨房这边的妈妈们分着贪了,哪儿还能分给傅莹珠呢? 管事妈妈一听青桃是来要鸡的,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要把青桃给逐出去。 青桃却不是以前的青桃、不再是那个只会埋头往前冲的青桃了。 换成以前,被管事妈妈这样冷言冷语的讽刺,她怕是要骂回去,可有了傅莹珠的叮嘱后,可此时的青桃,可是怀揣着姑娘教给她的策略的青桃!不仅没呛声,反而嘤嘤哭了起来,眼睛红红,显出几分可怜兮兮的样子。 见平时张牙舞爪、与人争锋相对的青桃露出这等软弱崩溃的模样,其他人诧异不已。 太阳打西边出来啦?逢人就呛,见人就怼的青桃姑娘,居然也会哭?! 青桃不仅哭,哭得还可大声了。 “陈氏平时待大姑娘极好,如今大姑娘快要撒手人寰,临死前,想吃口鸡肉都吃不上,这是多大的笑话?传出去,大家伙一笑夫人她持家无道,侯府破落了,一只鸡都拿不出来,二笑她佛面蛇心,一只鸡都不给大姑娘吃,大姑娘死了也不瞑目的。” 青桃照着傅莹珠交代她的,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她脑子笨,怕弄错,背了一路,一个字都不敢改动,就怕出什么岔子。哭完了,还在嘤嘤啜泣着,用手抹着自己脸面上的泪痕。 不过,她心里面,难免对傅莹珠所谓的策略有些没底,便揉着泪眼,边哭,边偷偷从指缝,暗中觑两眼管事妈妈的脸色。 哪想到管事妈妈听了,直接吓出一身冷汗。 从前一点就炸的青桃,怎么忽然变得说话会懂得挑人软肋,净戳人肺管子了? 作为陈氏的亲信,管事妈妈自然知晓,自家夫人最看重的是什么。 ——是名声!是一个继室贤良淑德的名声! 夫人下江南前,特意叮嘱管事妈妈,要叮嘱傅莹珠院子里的动静,让她不要节外生枝,免得多生事端,若是有什么异常,就等到她回来再说。 如今,眼看着傅莹珠快熬不住了,夫人谋划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把这根眼中钉彻底除去,可万万不能在这个当口,败在一只鸡身上! 管事妈妈深谙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深得陈氏忍字头上一把刀、做戏要做全套的真谛,当下吞了一口气压了压惊,赶紧变了副脸色,和颜悦色、笑眯眯地对青桃说道:“青桃姑娘哪里的话?既然是大姑娘开口要的,我能不给吗?你等着,我马上给你拿。” 仿佛刚才脸色冰冷不耐烦的那个人只是青桃看眼花了。 青桃没想到,学好了姑娘的那番话,竟是这样的有用。 趁着这个机会,她又开口,要了几样配菜。 管事妈妈心里骂了两声青桃贪心,动作却不敢怠慢,一会儿功夫,就都让人给备好了,简直服务得无微不至。 她甚至亲自把青桃送出厨房的院子门口,一脸小心翼翼,唯恐这只鸡活不到傅莹珠的院子。 左手拿着鸡,右手拿着菜,青桃脚步轻盈的走出厨房,心里面仍然感到不可思议。 姑娘不愧是姑娘,脑子就是比她灵光,就这么一番听上去普普通通的话,管事妈妈居然乖乖听话了。 只是…… 青桃忽然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身后笑得十分和善的管事妈妈,阴恻恻道:“我家姑娘都要撒手人寰了,你还笑,你是不是咒她死?” 她真是越琢磨管事妈妈这满脸的笑容越觉得不对劲。 管事妈妈笑容僵在脸上,咒主子死?多大的罪名,她可担不得! 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殷勤、戏多过头了,管事妈妈还想解释,青桃却忽然加快脚步,一溜烟跑了。 威风耍完了,鸡也到手了,姑娘也没教她多少句话,青桃怕自己露馅,赶紧跑了。 青桃走后,管事妈妈在屋里沉吟,沉思,想了许久许久,心头不知怎么的,就心绪不宁,感觉青桃临走前那句话,心里却渐渐生出一点喜悦来。 她家姑娘要死了? 大姑娘要死了? 真要死了? 是了,郎中是说,熬不过了,还说要尽早准备白事,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一下子忙不过来。 其实大家伙心里也是有数的,就在前几天,她还托人给夫人写了信,告知远在江南的陈氏,傅莹珠如今的病情。 傅莹珠要死,是阖府上下尽知的事情。要说还有谁不知道的,只怕只有傅莹珠自己不知道了。 今天青桃如此反常,不像平时所为,倒像是受了刺激。 难不成,这一次……是真的了? 管事妈妈有种胜利在望的紧张,但又不确定,于是打算亲自去瞧瞧。 来到傅莹珠的院子外头,远远瞧着,瞧见青桃正忙活着把带血的鸡埋进树坑下,羽毛什么的,都没拔呢! 管事妈妈惊讶的捂住嘴巴。 只听青桃念念有词,“姑娘说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且安息吧。” 这都安息了,鸡也没吃,还能不是个死? 就是不知道青桃这小蹄子为何要瞒着不发丧,还埋活鸡,奇奇怪怪的,莫不是要咒她家夫人! 但傅莹珠死了的事实,还是令管事妈妈心中咯噔一喜,立即掐出两滴眼泪,用手帕装模作样的擦擦,然后踉踉跄跄冲进去,哭道:“大姑娘,大姑娘啊……” “您的命好苦哇,怎么年纪轻轻,就去了,就去……”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正好和吃饱喝足,出来消食的傅莹珠迎面碰上。 管事妈妈的话呛住,卡在喉咙里,被口水呛到咳得撕心裂肺,苦不堪言。 傅莹珠她怎么……还活着呀!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005(小修)(说吧可是又要打什么坏主...) 傅莹珠扶着朱红的柱子,手里拿着一方绣帕,一双眼望向忽然出现鬼哭狼嚎的陶妈妈,面露询问之色。 方才,她喝完青桃炖的鸡汤,便想出来消消食,散散步,好强身健体,早日恢复。只是没走几步,便听见了陶妈妈的嚎啕之声。傅莹珠略微一想,便能想明白,到底发生何事。 左右无事可做,不如出来瞧瞧。 这不,迎面和陶妈妈撞上,一眼瞧出她的尴尬。 管事妈妈咳得撕心裂肺,眼泪汪汪,一脸惊骇地盯着傅莹珠,活像见了鬼似的。 昨日,她还随郎中来看了傅莹珠一眼。 那时候,傅莹珠明明就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分明一副时日无多的形容。怎么一夜不见,精神头就大好了呢? 郎中也说了,傅莹珠熬不过这一场雪,可如今她瞧着,傅莹珠可是一点也不像将死之人啊!身姿虽然羸弱,一副弱柳扶风的样,眼神却是清明透亮,分外悠闲。 就算是她青天白日撞见鬼了,也撞不见这么好看的鬼呐! “大……大姑娘好。”看着傅莹珠身后的影子,确认了傅莹珠是人不是鬼,管事妈妈别的话说不出来了,脸上火辣辣的,说不清是咳嗽猛了,还是臊的。 一院子的魑魅魍魉水深得很,形形色色,各人自有各人的打算。陶妈妈如今出现在这里,傅莹珠可不会觉得,她是真心关爱自己,这等行径,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傅莹珠早有准备,半是真,半是假的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看上去愈加孱弱多病的模样。 傅莹珠放下掩着嘴唇的帕子,定了定神,像是好受了些,而后笑盈盈地问:“陶妈妈,你这是给我哭的什么丧呢?” 她声音清润,语气轻柔,和往日里张扬跋扈完全不同,可以算得上温声软语,不沾半分急躁。 可是管事的陶妈妈又给吓出一身冷汗来。 傅莹珠这可是在问她的罪?在给她下马威,和她过不去? 主子还好端端活着,作为奴仆,却急着给主子哭丧,这可是大不敬的罪名啊!一时着急,马失了前蹄,陶妈妈懊悔不迭。 陶妈妈虽然和陈氏是一条船,平日里在侯府作威作福惯了,算半个主子,可身份上,依旧是个家奴。 再得宠的家奴,也依旧是个家奴,说破天也越不过主子去。家奴欺主,这说出去,她家夫人贤良淑德的名声,又要没有了! 陶妈妈凭借自己学来的笑里藏刀的本事,反应倒也不慢,她立即回道:“不敢不敢,大姑娘说笑了,老奴是在说……是在说,姑娘的命真苦哇,年纪轻轻,遇上这么个庸医,胡乱说话,竟说姑娘去了。” 到底是管事的妈妈,平日里“调兵遣将”、人情往来的事情不少,应付这点事情,还是有几分手腕的。 把自己关系撇清,又甩锅给郎中后,陶妈妈正想找个由头告辞,却听傅莹珠又说话了。 “既是庸医,又怎么能治好我的病呢?陶妈妈可不能胡乱说话啊。” “……”没想到傅莹珠竟然这么得理不饶人,陶妈妈有点气愤,心想小丫头片子反倒教训起我来了,紧接着察觉不对,悚然一惊,“你好了?!” 语气过于惊讶,表情过于不可置信,都忘记掩藏她不可告人的企图,就差把姑娘你怎么好了写在脸上,满满全是震惊与遗憾。 “好了。” 傅莹珠轻轻颔了颔首,语气缓缓的,听不出喜怒。因大病初愈,说起话来,中气不足,但更觉温柔。 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总让陶妈妈觉得,她是不是另有所图,心怀算计 陶妈妈僵住了。 庸医啊,真是庸医啊!傅莹珠好了,那郎中才更是真的庸医啊! 若不是场合不对,她简直要急得跳脚。 庸医!没医德的庸医!明明说了傅莹珠熬不过这一场雪的,结果说的话却不作数,傅莹珠还好好的。 要知道,她还特意找人写信给夫人邀功呢…… 她心中气了个倒仰,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陶妈妈,你不开心吗?”傅莹珠轻轻笑着,关切问道,“怎么脸色这般不好看?” “开心,开心极了。”陶妈妈掏出手帕来,抹一把真切的眼泪,开心得哭了。 此时,青桃把剥下来的鸡皮埋好,用脚踩实,然后小跑过来。 她看了一下陶妈妈的表情,眉头都拧紧了,站到傅莹珠和陶妈妈之间,气呼呼地指着陶妈妈说道:“看吧姑娘,婢子早说了,她咒你死呢!听见姑娘死了就笑,听见姑娘好了就哭,这不是咒姑娘是什么?!” 当时在厨房,她就觉得不对劲了,此刻再一看,果然如此,这府里上上下下就没个真心待她家姑娘好的! 青桃双手插着腰,早就不见厨房里嘤嘤哭泣的惨状,恢复往日罗刹女般的凶悍和刁蛮,简直要呈现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来,“说吧,你来我家姑娘的院子,可是又要打什么坏主意了?” 陶妈妈:“……” 傅莹珠:“……” 因为青桃过于理直气壮,问得过于直接,导致两人都快忘了,此时正你来我往的交锋,话锋藏着锋芒。 陶妈妈咬着牙,心想往日没头脑和不高兴的青桃和傅莹珠,今日怎这般难缠起来。 “青桃,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傅莹珠率先做出了反应,她按住青桃叉腰的手,颇为不赞同地道:“我大病初愈,陶妈妈上门拜访,不可能是来找麻烦的,只可能是来送礼探望的。陶妈妈,你说是不是?” 说完,还一脸恳切且单纯地望向陶妈妈。 陶妈妈:“……!!!”这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 但凡说一句不说,那不就是承认了,她是来找麻烦的嘛? 好哇好哇,大姑娘往鬼门关走了一趟,变得伶牙俐齿起来,还会给人下套挖坑了! 陶妈妈心头憋着一口气,偏偏面上还得赔着笑,低低道:“大姑娘说得对,老奴是来探病的,不是来找麻烦的。” “老奴已经吩咐了厨房,让下人们给大姑娘准备饭菜,好好滋养身子,免得落下了病根。”陶妈妈只得这样说道,面色悻悻。 陶妈妈说了这样的话,倒也不是真的想给傅莹珠送滋补身子的饭菜。 厨房一直都是在她的管控之下,话是放出去给傅莹珠听了,可是吃什么送什么,还不是听陶妈妈的话? 到时候,只管随便应付了事便可。 想让她尽心伺候?做梦吧! 陶妈妈此时才感觉心头畅快了点。 只是,还没等她笑出来,傅莹珠便笑得一脸灿烂,即使身体抱恙,弱质芊芊,却也更显得容色姝丽。 傅莹珠理所当然地说道:“那就有劳妈妈了,我今日来偶感喘气,胸闷气短,听郎中说,此时来一道滋补的羊蝎子最好不过的了。” “正巧陶妈妈做主,那我便不客气了。” 傅莹珠也知道,陶妈妈最擅长嘴上功夫,说的好听,事却不做多少。 她回忆着自己吃过食补的菜谱,不仅吩咐了,还吩咐得格外精细,“寻常去味压腥的物件自不必说,妈妈心里有数便好。只不过,我胃口不好,还得加点小茴香提提香。肉蔻和草果各加三个,颜色做得不好呢,加点红曲粉提提色便可,炖得软烂入味一些。色香味缺了一样,我可就不吃了。” “羊……羊蝎子?”陶妈妈眼前一黑,心想大姑娘可真会吃啊!尽挑贵的吃! 按照每个主子的月例,侯府中拥有完整一只羊的只有侯爷与老夫人。老夫人尚在府中,借给陶妈妈十个胆子也不敢碰老夫人的用度。只有侯爷远下江南,夫人将支配侯爷月例的权力放给了她,这才让她留下一只羊,她本打算养一阵,偷偷运出府去的,哪想到傅莹珠开口就管她要羊肉吃啊! 不行,这头羊是她的,谁也不可以吃她的羊! 陶妈妈挣扎道:“大姑娘,羊蝎子需要用完整的羊脊骨来制作。如今府中的众位主子,也就侯爷的用度中,还有一只活羊能用得了。您看看,是不是换道菜?” 傅莹珠笑眯眯的,“不必了,就这道菜。既然父亲还有,那就先用父亲的。如今他人在江南,想必也吃不着,还不如便宜了我。” “这未免逾越了?”你好好一个姑娘,盯着你父亲的饭菜做甚! “怎么会呢?治病的事情,怎么谈得了逾越?父亲最体恤疼爱我的,等他回来,我自个儿和他说,他定会心疼我,不过问的。” 陶妈妈之前不知道克扣了原主多少东西,让她也肉疼肉疼,应该的。 “……”陶妈妈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 羊肉,那都是富贵人家才吃的玩意儿。 那白白胖胖的活羊牵出去,转手倒卖,就是五两纹银到手,这得干多少年的月例才能抵得过啊! 陶妈妈还想抗争到底,方才笑意盈盈的傅莹珠却忽然面色一变,身体摇摇欲坠,她用力猛咳几声,然后泪眼婆娑,气若游丝道:“陶妈妈,我胸口又疼了,这身子骨怕是好不了了。我临死前,就想吃口好的。” “大……大姑娘何必这样咒自己。”陶妈妈快哭了,“怎么能把临死前挂在嘴边呢?”临死的人是该给口好的吃,可哪见她这样,今日一只鸡,明日一头羊的。 “郎中是这样说的。”陶妈妈方才让郎中背锅,她傅莹珠也会。 傅莹珠虚弱道:“父亲总不会为了一头羊,和我这个要过世的女儿斤斤计较吧?他平时最是体恤疼爱我的。” “不不不……”陶妈妈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恨那庸医怎么没早点把傅莹珠治好啊! 一个能走能说的病秧子和你撒泼,谁遭得住哇!一有个三长两短,怕是什么脏的臭的都要往她脑袋上扣。 “什么?你说父亲并不体恤疼爱我?” 眼瞧着更大的帽子要往她头上扣,陶妈妈哪敢再多说什么,只怕是多说多错,只得哭丧着脸,哀声道:“大姑娘,可饶了老奴吧。老奴忠心耿耿,怎么会这样想?不就是一道羊蝎子吗?明日定给您呈上来。” 侯爷会为了夫人和二姑娘的颜面,重罚大姑娘,却万万不会因为她一个下人,重罚大姑娘。 听了这话,傅莹珠才总算恢复了点活力,笑意多了些,一张脸不再是惨白惨白的。和陶妈妈道谢后,让青桃搀扶着,缓慢地走回自己的院子。 陶妈妈看着她柔弱的背影,简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心痛自己失去的一头肥羊,差点失去理智。 五两啊! 这是多好的机会,才让她贪下来一头活羊,要知道,这是有些人做管事妈妈做一辈子都碰不上的好事,现在,全没了!好好的肥羊,要送进傅莹珠的肚子里了! 当天晚上,陶妈妈气哼哼的,几乎把一口银牙咬碎,心碎欲死。梦中,还梦着她的五两纹银,咬一下,吧唧一下,就没了。 第二日醒来,陶妈妈含着泪,捂着脸,忍着被咬到的腮帮子的疼,让下人把活羊宰来,做来一锅羊蝎子,等着拿给傅莹珠。 大姑娘啊大姑娘,你心可真够毒的啊! 挖那样多的坑,费那样多的唇舌,分明是为了和她故意过不去! 陶妈妈可不觉得,傅莹珠如此口齿伶俐,就是为了一口吃的。 傅莹珠爱美,还要面子,只会为了些头面首饰和二姑娘置气,从来不重口腹之欲,这番闹着要羊蝎子,定然是在恶意针对她。 怪她那时想着傅莹珠死了值得庆贺,脑子一热,跑到傅莹珠院子里想看戏,结果戏没看成,刀却落在了自己头上,白白搭进去自己一头羊,这算是乐极生悲了。 陶妈妈只感觉昏天黑地,心疼自己成为了筏子,变成大姑娘和夫人互相争斗的可怜人。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得想个办法,惩罚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姑娘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006(捉虫)(她怎么自己来了...) 厨房把做好的羊蝎子送来前,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一遭,已经凉了。 对此,傅莹珠早有预料。 她让青桃找来一个扁圆的深口砂锅,放在小泥炉上,架着烧。 没一会儿功夫,一锅羊蝎子汤就开始咕嘟咕嘟冒起泡,又烧开了。 被酱料、红曲米染成深色的羊蝎子,经过长时间的炖煮,把汤里的料头香味尽数收去,一闻起来,没多少腥膻味,反而充满了羊肉特有的浓郁香味。只是掀开盖子,看了一眼,闻了一下,便是食欲大动,令人忍不住咽了口水。 因傅莹珠身子刚刚好转,忌口,吃不得辛辣,所以没有放干辣椒。羊蝎子汤锅上,只飘浮着几抹用来点缀增香的香菜,其余的料,倒是没有了。用筷子轻轻一夹,已经酥软的羊肉便被夹了起来。附着羊髓的脊骨泛着一层浅浅的油光,用力一吸,便是咸香软糯,回味无穷。 陶妈妈为人不怎么样,但不得不说,手底下的厨娘,手艺还是非常不错的。 傅莹珠满意地眯起眼睛,仔细品尝着口中的美味。 好,实在是太好了。 炖得恰到好处的软,煮得恰如其分的香。 更绝的,是这羊肉。 这和前世傅莹珠所能吃到的人工饲养的羊肉不同,并没有难以忍受的腥膻味,放在嘴里仔细一品,首先是一股淡淡的青草香味弥漫在口腔里。紧接着,涌上来的,是羔羊肉一股奶甜的香气。 古代的牧羊人,大多是草原上放牧,吃的是青草,舔的是盐岩,没有乱七八糟的污染物,所以羊肉吃起来也清香。 当然,如此美味,价格自然也是不低。 傅堂容虽然还挂着个侯爷的名头,实际上并无官位,全靠祖荫过日子。如今日子是过得一年不如一年,家中商铺经营不善,收支并不乐观,大部分是靠祖产强撑着,如今早就没有早前的排场和体面。 是以,府中每月能有活羊的,也就老夫人和傅堂容。 这么新鲜好吃的羊蝎子,是原主和傅莹珠都没吃到过的。傅莹珠十分知恩图报,心里默默感谢了一下她这便宜老爹,接着继续大快朵颐。 她胃口小,吃不完,还分了一份给青桃。 青桃起先颇感惶恐,不敢接受。可很快,她的鼻腔充斥着浓郁的肉香,终是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屈服了。 姑娘真好,有好吃的都不忘带上她。 吃上羊蝎子的青桃,此刻已经有了为傅莹珠继续献身的觉悟。 只是到底身份低微,长期说话做事,不是被打,就是被骂,终究心有惶恐,不能踏实。 所以青桃屈服了,但没完全屈服,一边吃羊肉,一边掉眼泪。 傅莹珠无奈道:“你哭什么呢?” “姑娘,婢子只是难受,这么好吃的菜肴,以后都吃不到了。”青桃抹抹眼泪,继续哭,继续吃,“更要紧的是……吃了这一顿,好吃是好吃,只怕侯爷回来后,会责骂姑娘,婢子担心姑娘受罚。” 傅莹珠就等着傅堂容来责骂惩罚她呢。 这不才趁着傅堂容还未回来时,多吃点好的,调养调养身体,好去乡下别庄“养病”嘛? 横竖都是要去的,少犯一点错,多犯一点错,并无区别。 只要傅堂容心里容不下她这个女儿,终究是会被打发走的。在临走前,当然是能吃多少吃多少,能占多少便宜就占多少便宜。 这才是真的,虱子多了不怕咬,债多了不用愁。 再换句话说,若是傅堂容心里有她这个女儿,区区一只羊的事情,何必前怕狼后怕虎,忧心这个、忧心那个。 前后都是可走的路,想开了就好,实在是没什么可忧心的。 傅莹珠好脾气地安抚青桃,“莫怕,不就是一只羊的事情?父亲并不会因为这件事,对我的态度有任何改变。” 在外男拉扯这件事上,傅堂容对傅莹珠的不喜已经达到了顶点。他对傅莹珠的喜恶,只有两个可能:一,不喜欢她;二,更不喜欢她。 是以,傅莹珠对于争夺他喜爱恩宠这件事上,亦是兴致缺缺。 青桃哭丧着脸,心想她能不知道嘛? 侯爷好说,小人难缠。她是怕陶妈妈会搬弄是非,泼姑娘脏水啊。 这些嘴碎的长舌妇,最是会背地里告黑状,姑娘指不定会吃什么暗亏。走过太多弯路套路的青桃真是怕了,总担心傅莹珠心性单纯,又被老婆子阴了。 “姑娘,婢子是怕陶妈妈心中不甘,又给姑娘下套,告黑状。”青桃把心底的说出来,一脸忧心仲仲的样。 她是想给姑娘提个醒,却不想傅莹珠听了,反而轻轻一笑,道:“这个我自然知晓。” “诶?”知晓了那姑娘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呀? 如今老太太还在府中,表面上是修身养性,吃斋念佛,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可若是有丫鬟婆子,真把事情闹到她跟前来,老太太闲来无事,还是抽空管一把的。 不出意外,陶妈妈若想找人上她傅莹珠的眼药,眼前便有一个现成的老夫人。 傅莹珠道:“她约莫是要找老太太,背后说一说我的坏话的。” “……”青桃眼底的光,唰的一下,熄灭了。 “姑娘您怎么不着急呀?这都火烧眉毛了!” “着急也是无用。她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等着便是。” 青桃已经无言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姑娘当真是好豁达。 这心态,这眼界,比古刹里修炼了不知多久的比丘尼还淡定,还优雅,还怡然自得。 青桃只是哭,半是忧心,半是安心。 她觉得,跟着这样淡定令人信服的姑娘,后半辈子,哪怕是去流浪,去当乞儿,吃糠咽菜,便是无处容身,也总有个伴儿了,还是个沉稳的、能令人信服的伴儿啊。 正哭着,傅莹珠瞧着她,而后轻轻叹了口气,安抚道:“罢了罢了,你不用哭,这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我自有法子解决。” “真的?”青桃红着鼻子问。 “真的。”傅莹珠道:“她找老夫人告状,我也只管去找老夫人主持公道,话不能让她说完,事不能让她做绝。” 青桃看到傅莹珠胸有成竹的样子,欲言又止,但最终把话忍下。 姑娘好像忘了,她除了不得侯爷的心之外,也不得老夫人的心。 老夫人曾经也是驻着拐杖,痛心疾首,痛骂姑娘的人。 只怕姑娘这一次去找老夫人主持公道,也只能是碰壁而回,铩羽而归吧,青桃想。 为了不打击傅莹珠的信心,青桃忍着没说出来,只是心里发愁,面对陶妈妈这种小喽啰也就罢了,青桃一个能打两个。可面对老夫人这尊大佛,借青桃十个胆子也不敢动手打老夫人的。 愁啊愁。 - 木樨堂是老夫人的居所。 侯府中,也就老夫人的木樨堂和侯爷的栖鹤堂占地最广,最为气派。 一路走来,雕梁画栋,飞檐斗角,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 院落中,还修建着一座用来礼佛的佛堂,专门是老夫人吃斋念佛的场所。平日里,老夫人礼佛时,旁人是一概不许打扰的,可今日,却有人跪在堂前,嘤嘤哭泣,朝老夫人数落傅莹珠的不是。 “……老夫人,不是老奴猖狂,实在是……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大姑娘是我的主子,老奴自当用心侍奉,只是她头天拿走了一只鸡,后天拿走了一只羊,照她这样,府中的用度章程,全乱了。” “老奴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奴仆,不算什么人物。只是夫人临下江南前,既然把府中中馈交给老奴打理,老奴就有责任和义务去维护。” “如今,恳请老夫人主持公道,还老奴一个清白吧!否则,侯爷回来,问起话来,老奴可没处说去。羊和鸡都是大姑娘吃的,老奴实在填不上这个窟窿了!” 陶妈妈言罢,用力抹抹眼泪,虽说老夫人未必能看得清她的脸,可戏她是做足了。 听到里头敲木鱼的声音停下,陶妈妈心中一喜,接着又道:“大姑娘如今身体已是大好,老奴瞧着,也不是什么大病,竟也……竟也不来找老夫人请安,徒让老夫人为她念经祈福。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话,此举,未免过于不孝了些!” 以陶妈妈的身份来说傅莹珠不孝,自是逾越了,但她却不怕。 作为府中老人,陶妈妈了解各位主子的性子,知道除了在意自己贤良淑德名声的夫人外,老夫人同样也是重教养、重名声的人。 侯府的体面和规矩,在老夫人眼中是头等大事。每日晨昏定省,请安问礼,都一概不能马虎。 谁来晚了,谁迟到了,老夫人心里可是念着一本经的,谁也不能马虎。 是以,一说傅莹珠身体好了却不请安,不把侯府的规矩放在眼里,一准能戳到老夫人的命门。 果不其然,老夫人一听,重重叹口气,随后颇显沉稳的声调扬起,“陶妈妈,去把大姑娘请来,我瞧瞧。” “诶,老奴遵命!”陶妈妈努力压住上扬的唇角,然后行了个礼,退出去。 心中暗想着,傅莹珠这次可栽到她手上去了。 便是侯爷不计较她挪用到事情,光是老夫人要算她不来请安的账,也够她喝一壶的了! 陶妈妈眼底露着凶光,正欢天喜地,往傅莹珠的院子急急而去。只是还没到她出木樨堂到门,一转角,看见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柳叶领着一个人正往佛堂走去。 那人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牙色披风,发髻半挽,素面朝天,俏生生、白嫩嫩的脸面,不是傅莹珠是谁? 陶妈妈惊呆了,傅莹珠她……她怎么自己来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007(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007 陶妈妈又一副见鬼的形容。 她张大嘴巴,恰是寒风入喉,又令她呛得嗓子眼疼。 陶妈妈猛地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陶妈妈这边的动静太大,迎面走来的傅莹珠和柳叶不由得停下脚步来瞧她,青桃面色讶异,傅莹珠笑着望她,说道:“陶妈妈,你怎么在这儿?” “老奴……老奴来给老夫人请安。”陶妈妈的声音越发小了,莫名带着股心虚。 这和做坏事被当场抓包也没什么两样。 好巧不巧的,傅莹珠怎么在这时候来了? 陶妈妈不由得在心底暗忖,是否她给傅莹珠上眼药的事情,被府里哪个吃了傅莹珠好处的小蹄子捅出去了?否则,怎会来得如此及时!就好像故意立在这儿,等着打她的脸一样! 这样一想,陶妈妈的脸色更绿、唇色更白,一哆嗦,宛如秋日风中的一抹枯叶,又气又恨又怕。 “真是巧了,我也来给祖母请安。”今日的傅莹珠看上去,比之昨日气色好上不少,一张脸白白净净的,多了血色,少了愁容,亭亭玉立往那一站,淡淡粉色的唇瓣勾出一抹淡笑来,使人如沐春风。可此时此刻,她的笑容落入陶妈妈眼中,却无异于无常索命。 怎么办,大姑娘是不是故意笑给她看的? 如此别有深意的目光和笑容,可不像是头脑简单,脾气暴躁的大姑娘能做出来的。莫不是提前得知她要告黑状的消息,上这儿给她下马威来了? 是了是了,大姑娘大病一场过后,脑子好用了,也会挖坑下套了。这一次,指定是冲着她来的! 陶妈妈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再回想着在傅莹珠院落外的交锋,冷汗津津,甚至连青桃当时莽撞的做法,细思起来都像是有几分缘由道理在里头,似是与傅莹珠早就商量好了,一时间,陶妈妈被自己脑海里的猜测怔住,竟是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僵在原地。 她呆呆傻傻,木木楞楞,一旁那个老夫人的丫鬟——有差事在身上、赶着回去复命的柳叶先不耐烦了。 “陶妈妈,大姑娘一早就等在木樨堂门口,等着给老夫人请安呢。”意思是你别挡路,碍着我们的事儿了。 别人把陶妈妈当半个主子来瞧,柳叶可不是。她是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府里所有的用人都要给她几分面子,只有陶妈妈看她脸色的份儿,断没有她反过来讨好人家的。 陶妈妈一句话都不敢再说,只能让了路,眼睁睁看着傅莹珠和柳叶走远,暗暗咬碎了一口牙。 这出来一趟,眼药是成功上了,可是黑状没告成。眼下陶妈妈自个儿是出来了,可傅莹珠又进去了。陶妈妈心中是抓心挠肺的难受,恨不得巴着窗户瞧瞧,傅莹珠到底会和老夫人说些什么话。 会不会也是给她上眼药,告黑状? 是了,傅莹珠一定不会放过她,背着她不知道打什么主意呢。 她一定会和老夫人说自个儿坏话的。 那么,老夫人会信她吗?会罚她吗? 她会不会有事,若是被罚,又会被罚得多重? 陶妈妈心中浮现诸多问题,一早上过去,不仅什么事情干不成不说,还给自己搞得心中惶惶,心神不宁。 - 木樨堂中。 “老夫人,大姑娘来了。”柳叶掀起厚重的、用来挡风的门帘,让傅莹珠入内。 傅莹珠脱了月牙白的披风,露出里头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鹅黄色的棉袄衣,白色绣莲的褶裙,装扮清新秀丽,好似一朵空谷幽兰,活脱脱一个乖乖女的模样,低眉敛目的,十分温良。 “问祖母安。”傅莹珠行了个礼,因屋内外的温差,身体有点微微哆嗦,看上去,更弱不禁风,更可怜了。 老夫人手里捻着佛珠,只是沉默的打量傅莹珠,沉吟不语,也不让上座。 对于这个孙女,老夫人可真真是伤透了心、凉透了意,觉得她不服管教,飞扬跋扈,已是不想管的了。 可说到底,傅莹珠是侯府嫡出的女儿,也是金枝玉叶,是傅府的血脉,老夫人不可能真就两眼一闭,什么也不管不问的。 想起前几日,她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模样;再看看此时傅莹珠瘦不经风的小身板,本想重重罚她、重重骂她的老夫人,心中也拿不定主意,心软了一些。 到底是自己的血脉、亲生的孙女,从小看着长大的,心中有再大的气,当面见了她这可怜兮兮的模样,老夫人心中确实有几分不忍。 只是,陶妈妈说的事情,也不能由着傅莹珠自去撒野。 这丫头是个野的,不管教就要上房揭瓦,什么侯府的体面,通通被她扔在地上,什么颜面也不剩的,到时候,侯府的规矩得乱成什么样? 处置,是一定要处置的。 只是如何处置,老夫人此时拿不定主意。 老夫人尚在思考着,傅莹珠也不敢乱动。 侍候在一旁的柳叶暗暗瞧着祖孙两人,目光在傅莹珠身上多停了停,暗想大姑娘今日竟这般沉得住气,安安静静,没有胡闹。 柳叶便道:“老夫人,您是不知道,大姑娘一早上就等在木樨堂门口,等着给您请安呢。” “只是因为不想打扰您做早课,所以没进来。依婢子看啊,大姑娘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不是心里没数的。” 傅莹珠是个有数的,没数的那个,自然就是打扰老夫人做早课的陶妈妈了。 柳叶和老夫人一般,一向不管府中事物,只管把老夫人服侍得妥妥帖帖,是以说话做事,都带着几分真性情。陶妈妈一早过来扰了老夫人的清修,还鬼哭狼嚎的,陶妈妈看不清老夫人的表情,可柳叶却是看得着的,被扰得蹙起眉头,匀和的气息也乱了,大早上的就扔了一堆烦心事过来,柳叶早就看陶妈妈不顺眼了。 听了柳叶的话,老夫人抬眸,看了傅莹珠一眼,微微有些诧异。 她想了想,对傅莹珠多了一抹笑,“即是这么早来,也不早点说,快坐吧。” 傅莹珠这才坐了。 她素净着一张脸,依旧带着病容,笑起来很乖巧的模样。 柳叶给了她这么好的台阶,傅莹珠不会不把握住,她温声道:“我昨日刚醒,只是身子不好,天又冷,怕过了病气给祖母,所以不曾来请安。祖母不要怪罪,孙女不是故意的。” 什么?孙女居然和她撒娇?! 还这么温柔,这么乖巧,这么听话的样子,这真的是她的孙女吗?! 老夫人一怔,随后心里软软乎乎的,刚刚被陶妈妈撩拨起来的那点火气,轻了不少。 以陶妈妈的说辞,她还以为此时的傅莹珠已经是生龙活虎,上蹿下跳,就是不来找她请安。 可看看孙女这形销骨立的样,身子骨明明不好,昨日才刚醒,难不成要她从病床上爬起来不成? 外头天这么冷,别给冷风一吹,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身体,又给吹坏了。 老夫人点点头,对傅莹珠道:“大病初愈,是该好好歇着。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话一出口,就连老夫人自己都震惊不已。 这么温柔的口吻,真是她说出来的话吗?还是对傅莹珠说的? 老夫人快怀疑自己吃错药了。 只是面对这么柔柔弱弱,又乖巧惹人怜爱的孙女,心又狠不起来,以往罚她,不还是因为她真犯了错,若是孙女从始至终都懂礼乖巧、少惹是生非,那她也不会罚她。 甚至,这么多年的冲突与争端看过来,只要傅莹珠不惹是生非,老夫人就知足了。 再看看此时的傅莹珠,一时间,她心底多出无限的耐心与柔情,想好好关切关切傅莹珠的身体了。 这也是不奇怪。 眼下少了个搬弄是非、专职上眼药的陈氏,又少了个专门用来衬托拉踩傅莹珠的完美对照组二姑娘,加上傅莹珠自个儿敛去往日的嚣张气焰,有血脉亲情在,只要自己不作死,老夫人自然不会觉得她这个人面目可憎。 人对病者天然宽容和同情。 傅莹珠今日这一身乖巧温柔的打扮,正是着重利用了这种心理。 “托祖母福,身子已经大好了。郎中说,日后只需要用心调理,食补药膳,便能恢复过来。”傅莹珠顿了一下,继续道:“说来还要谢谢父亲的那头活羊。郎中说,我的身子亏空太过,需要进补,孙女又没几个体己钱了,只能先用了父亲的月例,只望他回来时,不要怪罪我。” 一听这话,老夫人忽然重重从鼻孔里冷哼一声,说道:“哼,他人在江南,吃好喝好,一头羊罢了,值得他计较?不给你用,还能给谁用?” 老夫人说起这话来,是有几分怨气的。 傅堂容在江南吃好喝好,可带的人,一是陈氏,二是二姑娘,偏偏不带她这个亲娘。他们在江南过舒服滋润的小日子,却和她这个老太太没什么干系。老夫人心中能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本来还想着,傅莹珠吃羊的事情得管一管,如今怒气一上心头,别说管教傅莹珠了,不管教管教傅堂容就算不错的了,哪还会因为一头羊和傅莹珠发难? 想起儿子如今眼中没了娘,老夫人心中有些许酸楚,哀叹道:“我如今身子骨也不好,今儿个腿疼,明儿个腰疼,只想着有个人能在跟前尽孝。你爹是享福了,我是受苦咯!” 作为女儿,傅莹珠自然不能说父亲的不是的。她听出老夫人语气里的不悦,却不接这个话茬,免得到时候,秋后算账,老夫人翻脸了,说她为人子女,不够孝敬。 这一大家子的纠纷,傅莹珠能不掺和进去,就不掺和,麻烦自然是越少越好的。 老夫人对傅堂容颇有微词,傅莹珠却是关切看着老夫人的眼睛,“祖母,我瞧您双目浮肿,嘴唇泛白,可是近日来都没休息好?” “是没休息好。”老夫人打了个呵欠,“身子也总不爽利,却又说不上哪有问题。” “孙女大病了一场,如今喜欢看些医书解解乏闷,知晓些滋补的食膳药方。昨日吃过的那道羊蝎子菜还有别的做法,于滋阴补阳,益气补肾,最是好的。不知祖母可要试试?” 傅莹珠道:“孙女如今好转,还要托这道菜的福。” 一个人的气色是直接反应在脸上的。想傅莹珠前些日子还一副药石无罔的样,今儿就恢复了精气神,瞧上去一脸少年人的天真烂漫,不得不说,确实是治对了病、吃对了膳。 老人家平时就注重养生,最是惜命,加上傅莹珠自个儿活生生的例子在,老夫人被勾起了兴趣,便好奇道:“哦?” 她这性子最为跳脱不安分的孙女,居然还会看医书啦? “羊蝎子做碗白汤,放良姜白芷,驱寒解毒,又能清肝明目。放香叶桂皮、草果陈皮,既做料头,又当药膳。再放点菌子,红枣,汤底最是鲜爽不过的了。用砂锅炖得软软烂烂的,吃起来不费劲,又入味。” 傅莹珠说起来,有门有道的,描述得绘声绘色,老夫人听了,食欲都好了不少。 “只是……昨日吃了父亲的羊,脊骨怕是不新鲜了,不能给祖母吃最好的。”傅莹珠一脸的可惜。 老夫人听着,早已经被勾起了几分食欲,听闻傅莹珠的烦恼,哈哈笑了起来,“这算什么?奶奶这儿还有活的呢,听你说得我都饿了。柳叶,你去,跟厨房的人说说,让大姑娘给我做一碗鲜香浓郁的羊蝎子汤来。” “哎,婢子去了。” - 另一边,陶妈妈惴惴不安了许久,想着这两日诸多不顺,少了一头羊,又被傅莹珠撞见她朝老夫人告黑状,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尤其这少了一头羊,那可是实打实的,白花花的银子没了,总得找个地方补回来。 陶妈妈的心思百转千回着转来转去,终于转到了老夫人那头羊身上。 她想着去告状时听到的木鱼声,倏地,愁容散去,眉眼间喜色颇浓,似是绝处逢生。 要知道,这个月,老夫人可是修身养性,不能杀生啊!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夫人修身养性不杀生,那老夫人的羊,不就有机会落到她的手上来了? 到时候她一定要将这羊养得膘肥体壮,卖上比五两更多的价钱! 正祈祷着,祈祷着,把柳叶给祈祷来了。 柳叶是带着老夫人的命令来的。 面对着陶妈妈暗含殷切似乎是想打探什么事情的眼神,柳叶的态度稍显冷淡,她淡声吩咐道:“陶妈妈,老夫人命我来提醒你,明日宰杀掉她那头活羊,厨房也借予大姑娘用一用,让大姑娘做一锅鲜香浓郁的羊蝎子汤来喝。” 陶妈妈:“…… ???” 诶??? 008(捉虫)(什么都没有了...) 为了吃到最好吃最新鲜的羊……不是,是为了让老夫人吃到最好吃最新鲜的羊,傅莹珠起了个大早,特意到厨房这边看看。 要做成一顿好吃的羊蝎子,原料要紧,肉的处理也是一道重要工序。羊肉好不好吃,腥不腥膻,肉的处理要占一半。 傅莹珠怕丫鬟婆子们粗手粗脚,坏了最新鲜的羊肉,更怕管着厨房的陶妈妈又起什么不该起的心思,给她添更多的麻烦。 况且在去别庄之前,她的饮食都是从这里出来的,到厨房走一遭,傅莹珠只觉兴致盎然。 到厨房时,天刚蒙蒙亮。 整个侯府尚被晨光笼罩,天也是将醒未醒,云际霞光淡淡,隐没在青灰的天幕之后,院角的枯枝上凝着细霜。 陶妈妈她们正在杀羊。 “呜呜呜!”只听几声呜咽。 陶妈妈手里拿着刀,狠了狠心,刀就像捅在自己身上一样,面目狰狞,狠心了再狠心,手腕才稳住力道,给羊捅了进去。 白花花的五两啊,说没就没。加起来十两啊,这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什么都没有了。 羊叫得惨,陶妈妈自个儿也快忍不住嚎啕大哭。 到底是心有怨怼,等羊杀好了,陶妈妈趁着四下无人时,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了傅莹珠两声,“大姑娘,真是有出息了啊!” 字是一个一个从牙缝里蹦出来的,说着似是夸人的话,眼神却像一把刀似的剜,饱含着她的怒与怨,仿佛傅莹珠若是站在她眼前,顷刻间就被她给生吞活剥了。 发狠地骂了两声,才散了些许中心怨气,陶妈妈舒心许多,还没回过身,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笑吟吟说道:“多谢陶妈妈夸奖,不过一大早的,就不必这么客气了。” 这声音简直是陶妈妈这阵子的噩梦。 她差点一个踉跄:“!!!” 大姑娘!她怎么来了? 她听了多少,看了多少?是否把她刚才的表现尽收眼底?她这哪儿是在夸傅莹珠啊,傅莹珠这是听出来了还是没听出来? 她是在阴阳怪气吧……是吧? 刹那间,陶妈妈心中闪过诸多思绪,心中没有定夺,只能讪讪回过头来,装出副淡定模样,心虚道:“大姑娘,怎么一早上这儿来了?厨房地儿不大,没个能下足的地方,别玷污了姑娘的绣鞋,姑娘还是快些走吧。” 这傅莹珠怎么阴魂不散的,往日不是最看不上厨房,说厨房油污多、烟味重、脏乱,今日是怎么了? 青桃这个暴脾气的,才不管什么傅莹珠与陶妈妈是在打什么口头官司,直言道:“姑娘,您和她客气做什么?她在骂你呢!” 傅莹珠只是笑,淡定道:“怎么会,陶妈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是吧,陶妈妈?我来是为了给祖母下厨,陶妈妈只有帮衬的份儿,对我自然是有求必应的,怎么会给我添麻烦呢。” 虽是问句,她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对付好脸面的人,道德绑架屡试不爽。 傅莹珠懒得和她们玩那些弯弯绕绕的算计,那也太累了,不如看破不说破,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一招鲜,吃遍天。 “是是,是极,我一个老妈妈,快入土的人了,哪能有什么坏心眼。”陶妈妈忙不迭应了。 她只顾着撇清自己没有坏心眼的事去了,却忘了觉察傅莹珠后半句话里的坑,就这样,糊里糊涂间将厨房大权交到傅莹珠手上了,心甘情愿的。 “既然如此,那我们开始吧。”见陶妈妈果然将厨房让给了她,傅莹珠满意笑了笑,如入无人之境,十分自然娴熟地吩咐道,“先让厨子去毛,用炭火烫一烫,好烧汗腺,去腥味。” 厨娘们多看陶妈妈的脸色做事,见陶妈妈唯唯诺诺的样子,也只能听话动起来。 至于傅莹珠,她是不用亲自动手的,灶台烟熏火燎的,哪真能让府里这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姑娘们来受这个罪?她们只需要动动嘴皮子,等饭一呈上去,这饭就成她们自个儿做的了。 有些人打着算盘,没打算让傅莹珠受用,反倒想暗地里搞点小动作,让傅莹珠出丑。到时候老夫人怪罪下来,也只会责怪傅莹珠区区下个厨房都下不好,却为了出风头非要给自己揽活干,怪不到她们头上。老夫人再失望一次,之后可不会那么容易再为傅莹珠主持公道了。 哪想傅莹珠说话不疾不徐,几句话间,将诸事安排得明了妥帖,厨房很快就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羊脊骨剁了,冷水浸泡,把血水逼出来。” “羊尾巴也烫一烫,处理一下。” “锅里放花雕酒、姜片,冷水下锅,焯一下脊骨。” 这些羊是纯天然无污染的羊,体内没有各种添加剂,只不过老夫人年事已高,既然有关节痛的毛病,那就要减少动物嘌吟的摄入。故而焯水还是十分必要的。 把高温融水的嘌吟取出,也就是煮开之后浮起的泡沫捞起,吃起来会爽口许多,体内也不会积攒过多的尿酸,再导致关节酸痛了。 傅莹珠发出的指令一字一句,柔和却不容置疑,稍显繁琐却有条不紊。本来想给她个下马威的厨娘婆子们完全没了辙,身体自发自觉地按照她说的来,一时间,厨房里只余忙碌的身影,忙都忙不过来,也就没人有那心思再找傅莹珠的麻烦。 傅莹珠说的这些步骤,拆开了看,太过简单,太过直白,若是在这些步骤上出了错,简直在瞧不起她们作为厨娘的素养。 这样的情景下,倘若为了给傅莹珠下马威而故意出错,那就是在砸自己的饭碗,傻子才这么干呢。 傅莹珠一直从早上站到了中午,从未离开过厨房。 从处理羊到下锅,下什么配菜,什么时候炒、什么时候炖,都让她说出个一二来。 厨娘们不由得诧异无比,原本早上在厨房见了傅莹珠,只当她是在瞎胡闹,净是给她们添乱。这一上午的时间过去,却渐渐也放下了几分偏见,对傅莹珠另眼相待了。 可能大姑娘这是撞了南墙终于肯回头了,不仅有了下得厅堂的样子,连为人处世、也比之前靠谱许多,说话做事有了道理,不再由着自己性子胡闹。 如此温柔能干的姑娘放出去,说是侯府的嫡女,谁见了不心生欢喜? 忙忙碌碌过了一早上,中午饭点时,终于捣鼓出来一道汤汁清、肉质柔嫩的羊蝎子来。 傅莹珠让人把羊蝎子放进砂锅中,派人将整个砂锅端进了木樨堂,又用泥炉架起,烧起来火,慢慢地熬。 顷刻,砂锅冒起白烟,水开了,煮得鲜香美味的汤底弥漫开来,不需把盖子掀开都能知道,成品必定不错。 老夫人食欲大动,柳叶忙懂事地给她舀了一碗汤,服侍老夫人喝下。 汤一入口,先是菌子浓郁的香味侵过来,紧接着便是羊骨醇厚温补的余味,鲜有了,荤有了,两者配合得恰到好处,汤汁也是鲜而不淡,叫人喝了还想再喝。 “这汤煮得倒是不错。”老夫人满意点点头,面上洋溢着笑意,“我吃过不少药膳,却从未喝过如此恰到好处又温补的汤。” “这是孙女按照祖母的口味改良过的,自然和别处不同。”傅莹珠给老夫人夹了一筷子肉,“祖母试试这羊尾。孙女用羊脊骨拼了羊尾一块炖,羊尾要更软烂些,肉多,肥少,不腻,于祖母的口味最合宜不过的了。” 本来是想放些羊排,只是傅莹珠瞧了,羊排上附着油脂,老人家吃了,只怕胃口不好,会腻味,就挑选了瘦肉更多的羊尾。 老夫人跟前,还有一叠用韭菜汁、豆腐乳、麻汁调和而成的蘸碟。韭菜提鲜,豆腐乳提味,再点上几滴香油,蘸上羊肉,鲜美异常。 傅莹珠点过酱料后才放在老夫人的碟子里,便在一旁等候着,静待老夫人的反馈。 人的口味毕竟有千百种,菜不好不好吃还得是吃的那人说了算。 喝过汤汁的老夫人对傅莹珠的厨艺已经信任,对这一锅羊蝎子汤也有了莫大的期盼。 看着碟里炖得软烂的羊尾,老夫人不动声色的吸了一口气,暗地里已经偷偷流口水了。 可面上还要维护着她侯府老夫人的威严和体面,只能慢条斯理,悠哉悠哉的佯装品尝,强装淡定道:“是还不错。” 何止是不错,简直是绝味。 和之前吃的药膳比起来,之前的药膳,简直像猪吃的!吃了不仅不会滋补,还会减寿! 人呐,本来就是活一天少一天,天天吃些苦涩无比的药膳,她有时也会想,这真是活受罪,可别的也吃腻了,倒不如喝那苦涩无比却能调养滋补的药膳。 如今、如今可算让她逮着能吃的了,自然不能放过。 老夫人赶紧装出一副镇定的面孔,实则按捺不住地问傅莹珠:“莹儿,你平日里多钻研这些是很好的,你告诉祖母,这些药膳方子,可还有别的?” 羊蝎子不能天天吃,大鱼大肉吃多了,也会腻的。 如今吃过了好的,老夫人便不想再将就了。 她看似镇定的目光下压着对傅莹珠的期待,对于情绪鲜少外露的她来说,简直像是迫不及待地盯着傅莹珠看。 傅莹珠露出笑容来:“祖母喜欢便好,如此孙女也就心满意足了。” “方子有是还有,只是……只是孙女自个儿没有试过,也不敢贸然给祖母用了。坏就坏在孙女的月例没了,怕是只能等三月之后,父亲的重罚过去,孙女才能……” 这苦还没诉完,老夫人一听,立即颇不赞同道:“诶,这算什么要紧事?你是堂堂侯府嫡女,还能短了你吃用不成?你父亲怒上心头,罚你罚得这样厉害,那是他混、失了分寸,等他回来,祖母非罚他不可。” “至于月例,”老夫人顿了一下,让柳叶进里屋,拿出来一个通体漆黑简朴的匣子,递给傅莹珠,“你就先顶着用,好好的候府姑娘,若是没钱打发下人,传出去成什么样子,不得叫人看轻我们?你大病初愈,也该好好补补身子。” 老夫人板起脸来,目中不再是无所念的淡然,而是颇为严厉地说道:“柳叶,你去找陶妈妈问问,我前几月一心侍奉佛祖,鸡鸭鱼肉未曾动过。你让她把我余下的吃用,都挪给大姑娘。” “是。” 柳叶领命而去了。 老夫人若是不想追究便罢,一旦追究起来,可没人能随意马虎。 当柳叶的话传到厨房时,陶妈妈本来就不甚明快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老……老夫人要把吃用全挪给大姑娘?”陶妈妈不可置信道。 柳叶点点头,把怀中一本账册递给陶妈妈:“老夫人的吃用,每月我都用记着,从十一月起,老夫人余下的吃用,鸡三十,鸭五十,羊三头,鱼四十尾,猪肉五头,你瞧瞧账可对了。” 接过老夫人这账册时,陶妈妈的手都是哆嗦的,双腿差点一软,都忘了自己是用什么表情把柳叶送走的。 这是账册吗?是陶妈妈的催命符!! 说实话,陶妈妈在厨房里当值这么多年,是贪了不少。 比方说,今儿个府中设宴待客,经过合计,需要请多少人,吃多少饭,这些都是有专人在做的。 只不过有人就有私心,客人吃五头羊,报上去七头羊,多余下来的,就是参与的几人一块分了。陶妈妈吃肉,底下的人喝汤,这种行径一直相安无事,毕竟,水至清则无鱼,总得让底下的人有点蝇头小利可拿,人心才是齐的。 坏就坏在,贪心不足蛇吞象,陶妈妈不仅在这种事情上贪,就连老夫人的用度,都贪了不少。那些用度和钱财,大部分都进了她的腰包,被她吃了用了,已经到了肚子里头,如今老夫人翻了旧账,陶妈妈哪还能拿得出来? 如今要想不被逐出府去,扭送官府,便只能自掏腰包,把这个窟窿给填平,才能两相无事。 陶妈妈哭了,真切的哭了。 她坐在自个儿的炕上,拿出为儿子娶媳妇攒下的彩礼钱,哗啦啦倒出一半来,一个个数着,越数越是悲上心头。 辛辛苦苦攒的钱,就这么没了一半…… 她悔啊,恨啊,想着自己大半生忙碌钻营,偷着藏着攒下这点,一边数钱,一边忍不住哭起来。 原想着帮着陈氏看好傅莹珠,在陈氏落井下石的过程中帮着也砸两块石头,好令陈氏中意她的能干,傍上了掌管中馈的陈氏,她也就能在这府中有个更好的前程。 哪想过到头来,镜花水月一场空,好前程没个着落不说,还把自己多年积攒的小金库给搭进去了。 陶妈妈心如死灰。 夫人啊夫人,陈氏啊陈氏,快快回来吧,老奴实在是遭不住了。 大姑娘她太出息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009(那么大个媳妇...) 老夫人拨给傅莹珠的吃用,让陶妈妈拖了好些天。 倒不是不想给,而是一时半会儿,她也拿不出那么多鸡鸭鱼肉来。钱是掏了,那些实打实的鸡鸭羊肉,也还得从外头买回来不是? 为了填上这个窟窿,将她私吞的那些鸡鸭一点点补上,陶妈妈已是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头发大把大把的掉。 偏偏傅莹珠那边是一点宽限的时间都不给,每天天一亮,就要派遣青桃过来,堵着她的门,眼巴巴地问她:“陶妈妈,我家姑娘的东西呢?” “陶妈妈,你不会不想给吧?” “陶妈妈,老夫人可是发话了,你要是不给,我可是要到老夫人那里告状的。” 陶妈妈陶妈妈,一句接着一句,一声接着一声,搞得陶妈妈对陶妈妈这个称呼心有余悸,但凡被人叫唤一声,都要吓得一个激灵,不敢轻易应人,唯恐是青桃那个来讨债的又来了。 就这样,被青桃不胜其扰的骚扰好些天,陶妈妈终于把三十只鸡,五十只鸭,鱼四十尾,羊三头,猪四头,尽数凑齐。 其中艰辛,难以言表,总之,费了她好一番苦工。 侯府的厨房,从没像今日这般热闹过。 刚刚进来的大鸡鸭羊猪,加上之前的吃用,像是在厨房里建起了羊圈、猪圈、鸡圈,热闹非凡,蹦起来,跳下去,羽毛满天飞,叫声聒噪吵杂,吵得人头都大了。 不多时,隔着厨房远远的。就能闻着一股动物排泄的味道,臭气熏天。 好好的厨房被折腾成了这样,陶妈妈脸都绿了,赶忙差人去打扫清理。 堂堂一个侯府,被臭味这么糟践,这要被问责起来,她这个管事妈妈是不用再做了。 好不容易收拾好了,没等陶妈妈松口气,青桃那个阴魂不散催债的又来了。 陶妈妈不想面对也得面对。 青桃站在门口,气焰非常之嚣张,脸上却笑眯眯的。 姑娘说了,逢人未语三分笑,她要和善一点,热情一点,陶妈妈才会开心一点,不天天板着脸呢。 虽然青桃并不在意陶妈妈开不开心,不过既然是傅莹珠吩咐,她照办就是。 是以,青桃便笑眯眯,温柔又和善的说:“陶妈妈,听说你厨房里的鸡鸭鱼肉都备齐了,我过来拿上。” 笑,笑,她都凄惨成这样了,青桃居然还笑! 陶妈妈气炸了,此时此刻,看青桃这嬉皮笑脸的样,只觉得对方居心叵测、故意为之! 这莫不是故意来嘲笑她的?简直欺人太甚! 陶妈妈气得直喘气,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她恨恨地想,她们得意得未免早了点,这才哪儿到哪儿,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眼下是夫人远下江南,府中没了管事的人,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 且看她还能称大王到几时。 陶妈妈眼神一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家禽都是脏的臭的,哪能让精细的小姑娘来干这活?你且让大小姐等着,我明日一并给她送过去。” 青桃犹豫了一下,心中有些不悦,陶妈妈一次又一次推脱,这是为了哪般? 正要发作,转瞬又想起姑娘叮嘱她要和善,将欲爆发的脾气忍住了,青桃决定再给陶妈妈一次机会。 可出于对陶妈妈品行的不信任,她还是问道:“你不会拖一天,然后找借口不送吧?” 谨记傅莹珠的嘱咐,青桃自认为她的表情语气已是十分含蓄,陶妈妈却被气得心口窝直疼,决然道:“我自然不会!” “那……你不会贪了我家姑娘的鸡鸭鱼肉吧?”青桃又自认为含蓄道。 “我怎能干这种事情?”陶妈妈咬牙切齿,恨不得暴起锤一下青桃的脑袋。 这下说她们不是故意的,她都不信了。 怎么一点面子和余地都不留给她,要把东西交出去,她心里已经够难受了,青桃竟然还在她伤口上撒盐。 真是要了老命了。 听到陶妈妈再三保证,青桃这才笑了,看陶妈妈顺眼了点,心情也舒畅不少,好意宽慰道:“那便好。陶妈妈,青桃好心,劝您一句,不要终日板着一张脸,别的小姑娘看到,都会害怕,你儿子都快找不着媳妇了。” 陶妈妈:“…… ”你可真是太好心了。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本来是快有一个儿媳妇了,可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了。 陶妈妈已经看好了府里同样当差的管事的女儿,只是人家彩礼要得高,陶妈妈就一直努力攒钱。 眼看着快要成了,结果,荷包缩水一半,她那么大个儿媳妇,啪,没了。 这事她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哪料到青桃偏偏又提起,还说她自己是好心。 陶妈妈恨! 此时陶妈妈看向青桃,心头已是快要滴出血水来:“快——走!” 不走,她就要控制不住打人了。 青桃麻溜地走了,想着即将到手的鸡鸭鹅,步伐透着欢快,背影透着欣喜。 陶妈妈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胸口几乎要呕出口淤血来。 - 次日,陶妈妈将鸡鸭鱼肉送至傅莹珠的院子。 数量一只都不少,只是,送货的方式有些奇特,过于粗放了。 她直接把鸡鸭一批一批的往傅莹珠的院子里赶,最后是五头猪,三头羊,全都是活牲口。 猪的叫声,羊的咩咩声,鸭子的嘎嘎声,还有鸡的咯咯声,交织在一起,将这冷清的院子弄得无比的嘈杂吵闹。 这已经是不能用一个乱字来形容得了的。 好端端一个大家闺秀的院子,硬是给陶妈妈弄得像早市的牲口市场一样,热闹非凡。 这么大动静,傅莹珠在屋内早就听见了,便掀开帘子,走了出来。一瞧满院子的狼藉,不由得眉毛一挑,目中闪过一抹兴味,却不发难,而是看向陶妈妈,等她先说话。 陶妈妈脸上笑眯眯的,没能如意料中看见傅莹珠发怒的模样,心底多少有些失望,可这只是个开始,她也不急。 她手里拿着赶羊的鞭子,一脸无辜道:“大姑娘,您瞧瞧,这些就是老夫人挪用给您的用度了。您点个数,老奴好回去交差。” 这些牲畜,她是势不可免地要给傅莹珠送来了,可是她心里堵着一口气,不给傅莹珠添点堵,就难以畅快起来。 是以,她用最招人烦的方法,把它们送来的。 可傅莹珠也不能说她什么,这些东西,都是她自己要的。 她倒是要看看傅莹珠能拿她怎么办。 青桃是个直肠子,看到乱成一团的牲畜,昨天对陶妈妈那点温柔早就不见了。 早知道陶妈妈如此无耻,她哪会笑颜待她。 青桃眼含怒意,立即啐了一口,骂道:“好你个陶妈妈,你是不是故意埋汰我家姑娘?我家姑娘一个大家闺秀,你是想让她给你养猪吗?” 陶妈妈赔着笑,“老奴哪敢?” “只是青桃姑娘昨日,左一口老奴要昧了姑娘的用度,右一口老奴要贪了鸡鸭鱼肉。若是这批牲口出了问题,老奴十张嘴也说不清啊。没法子,只能请大姑娘来亲自过了眼,老奴好交差啊。” 陶妈妈眼里含笑,语气堪称阴阳怪气。 她才不是那种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人呢,吃了暗亏,就要想法子找回来。 大姑娘休想让她乖乖交出来这些用度。 陶妈妈凭本事塞进自己腰包的东西,可别想让她轻易交出来。傅莹珠治不了这些鸡鸭牛羊,到时候还得送回厨房来,由她掌管。 青桃简直气得不轻,吵架不是她所擅长的,她已经开始撸袖子了。 一旁的傅莹珠默默伸出手按住青桃,不让她有所动作。 别看青桃对陶妈妈张牙舞爪像只小狮子,对傅莹珠却温顺得很,被傅莹珠一阻止,二话不说,顿时偃旗息鼓,不再说话。 傅莹珠的目光从这一院落的家畜扫过。 “点过了,正好对数。”她轻微颔首,半点不见脾气,反而还笑着,“辛苦陶妈妈了,我这儿地窄,就不请你坐下了。” 陶妈妈怪笑了几声,意味深长地看了傅莹珠两眼,然后气哼哼走了。 她心中不是没半点算计,给傅莹珠送这些牲口,还搞得声势浩大,都是故意的。 那么漂亮一座院子、那么漂亮一座绣楼,往里头塞猪,放羊,得难看成什么样子? 别的先不计较,光是那些排泄物的味道,足够让傅莹珠胸闷气短,无计可施。 别说是一个没吃过苦的娇滴滴的小姑娘,就连她这种老婆子,都受不了日日和牲口为伍,照料牲口的活,都是扔给府里好欺负的小丫鬟打理的。 不出意外,傅莹珠应当熬不住两天,到时候,反倒会央求着自己去收拾烂摊子。 既然是傅莹珠自个儿求的,那可不叫贪了。 且看着,到头来,这些鸡鸭鱼肉,兜兜转转,定是要回到她手上来。 陶妈妈心情大好,一整天都挂着笑容,已经梦想开始数钱、要给儿子张罗个媳妇了。 - 傅莹珠的用度被裁,裁的不仅是月例钱银,还有伺候的人,也减少了。 出了青桃一个贴身伺候的大丫鬟,院子里也就还有两个人。一个丫鬟,一个婆子,都是干粗活的。 青桃看着这些大嗓门的鸭子们,愁了:“姑娘,这可怎么办呀?” 傅莹珠思虑片刻,很快吩咐道:“不是什么大事。你找两个粗使丫鬟,把湖面碍事的景观荷花、残枝落叶清理了去,凿出一块冰面,让鸭子们进去,它们有了水就能养活。鱼也全放进去,要吃了就捞,不必放在水盆里养着。” “啊?真拔啊?”那荷花到了夏天,多好看呀。 “真拔。”傅莹珠坚持道。 眼看着她这就要离开侯府了,夏天才开的荷花再好看,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傅莹珠是打定了主意,不与人争,可同样也不会委屈着自己。 侯府的人不顾她死活,到时候她离开了侯府,管这侯府如何。 傅莹珠又道:“羊找棵树绑着,随便放放便好,反正活不长了。” “鸡就搭个笼子,先关在一起,一天一只,也能吃一个月了。” 猪倒是个麻烦。 傅莹珠便道:“那今天,就先给祖母做些猪脯,当零嘴也是极为不错的。” 说话间 ,一头猪失去了生命。 本来极为棘手的事情,在傅莹珠三言两语间就安排妥当了。 粗使丫头们力气大,干起活来也麻利,有傅莹珠在旁边指挥,不过一天就把所有的牲口安排妥当。 仿佛乱入的牲口们,在经过合理的规划安排后,不仅没有给傅莹珠添乱,反而给傅莹珠死气沉沉的院子增添了几分野趣。 坐拥这么多口粮,傅莹珠晚上入睡的梦境,都格外香甜。 就这样,过了四天。 傅莹珠没找陶妈妈,她的院落里,也没出什么状况,一切安好。 第五天时,倒是陶妈妈自个儿先按捺不住,主动去找了傅莹珠。 一路往傅莹珠的院子走去,陶妈妈心中忐忑不安,唯恐哪里出了差错。 若是出了差错,这些鸡鸭鱼肉,可都回不来了呀。 陶妈妈心中给自己做了许多建设,只是当她真正踏入傅莹珠院内时,还是吃惊不小,差点气背过去。 只见之前用来夏天赏景的水湖,放上了那几只鸭子,破开的冰面上,鸭子欢快地游。鸡在花坛里被圈养起来,如今正快乐低头啄蚯蚓。 猪只剩下一头了,羊倒是还健在。 一派和谐的景象。 确认了情况的陶妈妈皱紧眉头,太阳穴一突突的疼起来,差点晕过去。 还真给安排妥当了。 傅莹珠这是铁了心地要把这些鸡鸭羊的都给吃进肚子里啊。 她怎么那么能吃啊? 陶妈妈本想以不变应万变,静待她出手的时机,可现在,眼睁睁看着她的鸡鸭鱼肉越吃越少,再等下去,恐怕连鸡毛都剩不下。 陶妈妈实在坐不住了,便含蓄劝说道:“大姑娘,您这院子里,人手不多,平时照顾就多有不周到的地方,怎么还能在院子里养这些玩意儿,污了您的眼睛呢?这要传出去,外头该怎么说您呐?” 傅莹珠眸眼未抬。 见她不为所动,陶妈妈再接再厉,毛遂自荐道:“还不如啊,教给老奴,老奴来帮您养,保管给您养得白白胖胖的,您看如何?” 傅莹珠慢条斯理咽下一口银耳汤,没听见她说话似的,可有可无的点点头:“嗯,我考虑考虑。” 随意把陶妈妈打发走了,青桃才敢说话。 青桃听不到话里的锋芒,也听不懂哑谜,可出于对陶妈妈品行不端的认知,青桃觉得,绝对有猫腻。 简单来说,陶妈妈献殷勤,那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明显的不安好心啊! 让陶妈妈来养这些鸡鸭羊,不出什么问题才怪! 怕自己理解错,她直接问傅莹珠:“姑娘,这陶妈妈什么意思呀?” 这几日,不像之前,傅莹珠不再无故罚她骂她,青桃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什么都敢问。 傅莹珠托着腮,想了想,回道:“陶妈妈说得有几分道理。” “诶?”青桃惊讶,“什么?” 真要将这些鸡鸭羊猪的,交给陶妈妈来养? 傅莹珠若有所思,“她是在提醒我们,该找老夫人拨几个丫鬟婆子来用用了,人手是少了些,忙不过来。” “哦,原来如此。”青桃松了一口气,可再想了想,却有些担忧,“老夫人真的会给人吗?” 傅莹珠但笑不语。 陶妈妈毕竟是府里经验老道的管事妈妈。她的话,尤其在安排用人用度上,还是有几分分量的。 毕竟人各有专长,有陶妈妈的话做引子,去找老夫人要人,她能理直气壮上许多。 这遭,倒是要感谢一下陶妈妈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010(捉虫)(不用捡别人剩下的...) 翌日。 天光乍破,天边的云还厚重着,日光只透出了一丝丝淡彩色的霞光,一切还是昏昏暗暗,不甚明朗的模样。 侯府中,除了早起当值的下人,其余人与主子们都还在睡梦中,不曾苏醒过来。 除了傅莹珠。 今日,傅莹珠要上木樨堂去,央求老夫人给她派发些人手。 既然有事相求,便不能空手而去。 老夫人常年身居高位,什么好的贵的,都是不缺的,即使侯府如今没落,可老夫人什么没见过。与她而言,最可贵的就是一分真心,一分实意。 傅莹珠看得透这点,一早便起来做了准备,让青桃从水湖里抓了一只大肥鸭来,等着给老夫人做饭。 再找来院子里仅剩的那两个丫鬟婆子,一块把鸭毛给拔了干净,倒也不算耗费时间精力。 接着就是烹饪了。 傅莹珠的院子原是有自己的小厨房的,只是要维持一个小厨房的运作,不仅需要人手,还需要钱财,可不论人手还是钱财,原主一样也没有,她院子里的小厨房渐渐的就荒了,更别说要维持一个侯府嫡女该有的体面。 直到前些日子,傅莹珠时不时给老夫人做些膳食,为图方便,就重新将小厨房用了起来。 为了给小厨房添置柴米油盐酱醋,特别是烧的碳就花了不少钱,好在上次老夫人赏她的那个黑匣子里,有百两纹银,手头上倒还能周转得开。 有一个自己的小厨房,处处都要方便得多。给老夫人花的这些钱,傅莹珠是不心疼的。 她深知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不是,深知孝敬老人的道理。 一通置办下来,花了近五十两,余下的五十两,除了平时用来封人情红包、打点下人,傅莹珠打算都存起来,省着点花,等到了别庄上再用。 不过,想在别庄舒舒服服地居住下去,这点钱指定不够用的。 傅莹珠寻思着,到时候她能拿出来的首饰头面,该变卖的变卖,该典当的典当,只有拿在手里白花花的银两,才是最忠实的伙伴。为那一两分薄面,亏着了自己的肚子,对她傅莹珠而言,可是再亏本不过的生意了。 提前让青桃打了手下,把香菇泡发,山药切片,温水浸泡,傅莹珠就开始处理鸭子。 冷水下锅,锅中加了绍兴雕花、姜片,待水沸腾后,煮至八成熟,捞起浸泡冷水,随后就在一旁候着,等着给材料去骨。 炉子的碳烧得旺旺的,一通下来也不费多少功夫。傅莹珠一颗心全沉浸在灶台上,一抬头,却瞧见青桃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分外委屈。 等待冷却的空档,傅莹珠好整以暇的看她,笑问:“你哭什么?可是困了没睡够?那你回去睡,这儿有我就成。” 青桃抹抹眼泪,心中有感而发,哽咽道:“婢子只是心疼姑娘,这些灶头上的事情,哪家小姐会做呀?可怜了姑娘一早便要起来操劳,婢子什么都帮不上姑娘。” 以往的青桃是万万不敢说这样的话的。 但近来傅莹珠脾气好了,待她极为宽厚,青桃那忠心耿耿、打抱不平的性子愈发外露,简直称得上是有话直说,身上带着的怯意跑了大半。 但傅莹珠脾气是好了,青桃的脾气可没好,她看着灶台旁的傅莹珠,愤愤不平,二姑娘的院子里也有小厨房,但要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吩咐一声便是,哪需要自己动手啊? 青桃只恨自己自小在街上流浪,厨艺不好,不能给姑娘准备可口的佳肴,还得委屈姑娘自己动手。 听了青桃的话,傅莹珠只摇摇头,用手探了探水温,随后道:“侍奉祖母的事情,怎么能说辛苦呢?为人子女者,孝敬自当是必然的。” “是婢子多嘴了。”青桃不再说话,心中却颇有想法。 在她看来,姑娘明明是心地善良、耿直仗义的好姑娘,可侯爷放着这样的好姑娘不宠,非要去宠那笑里藏刀、阴阳怪气的二姑娘,这眼睛真该治治了。 水温可以了,鸭肉冷却得差不多,傅莹珠招呼着青桃,一块把鸭肉撕成碎块,留待备用。 青桃按着傅莹珠的吩咐干活,干得糊里糊涂的,手上的活计不落下,嘴上却不忘问道:“姑娘,这道是什么菜呀?婢子怎么没见过?” “这道菜呀,可是大有来头,是最最适合祖母不过的。” 傅莹珠故意卖了个关子,没说。 手头忙活的事也不能让她抽出太多功夫来与青桃闲聊,聊得太多,就怕把正事给耽误了。 傅莹珠安静下来,让青桃给她打着下手,将鸭肉撕碎,再把煮鸭肉的原汤撇去浮油,重新放进去,慢慢的煨。同时加盐三钱、酒半斤。 把之前泡起来的山药捣碎,再加点芡实,一块慢慢的煮。 等待锅中的鸭肉、山药变得浓稠,将要起锅时,加入姜末、泡发好的香菇碎、葱花,便可起锅了。 闻着锅中传来的香气,傅莹珠满意勾唇,拿来一个小陶罐,把菜肴装上后,亲自端着去了老夫人的木樨堂。 - 此时,天色依旧未曾大亮,正是老夫人用早膳的时刻。 厨房早就把早膳准备好,等着老夫人用饭了。 只见桌面摆着一道灌汤包,一道燕窝,和一道珍珠团。除此之外,还有小米粥、八宝粥、银耳粥等,以及一碗下菜用的瓜齑,里头还拌着鸡丝。 菜肴不算丰盛,但各个精致,在桌边一闻,便传来一股浓郁的食物的香味。 只是老夫人闻了,却忍不住作呕,一脸嫌弃道:“天天不是这个菜,就是那个菜,别说吃了,我闻着都腻味了,我不吃了!” 老夫人一拍筷子,一点胃口也无。 她年事已高,身子骨本来就不好,胃口不行,吃什么都腻味。吃得不合心意不说,吃得太过油了腻了、甜了辣了,胃里还会反胃,最终还是折腾了自己的身子、苦了自己。 老夫人对着桌子上的菜肴生闷气,一屋子的丫鬟奴仆着急得火烧眉毛时,守在外头的小丫鬟进来道:“老夫人,大姑娘来了。” 听傅莹珠来了,老夫人才敛去怒容。 这些日子傅莹珠每回都是带着好菜来的,没带好菜的时候,也能帮她想出好的食谱,这让老夫人听到大姑娘这三个字,便不由得面容一柔,道:“外头的风多大啊,快请她进来。” 若是换成往时,一听傅莹珠来了,老夫人只有头疼的份儿,断没有像此刻这样喜出望外的。 此刻的喜出望外,原因无他,是傅莹珠这几日把老夫人的胃伺候得舒服了。 很快,柳叶就亲自去引了傅莹珠来。 外头露水重,只走了一遭,傅莹珠身上的披风就落了点点湿痕。 待来到烧着炭火的温暖的屋内,傅莹珠才缓缓吐出一口白气来,说道;“问祖母好,孙女给您请安来了。” 乖乖巧巧、低眉敛目、规规矩矩的,任是谁看了,都说不出半句不好。 见傅莹珠这样懂事,老夫人心情更好了点,招呼着她坐下,一摸她的小手,却意外触及一片冰凉,待想了一下,瞬间明白了这是傅莹珠在冷风中走了一遭,霎时间心疼坏了。 她忍不住皱眉,看向傅莹珠身后跟着的青桃,愠道:“你怎么伺候你家姑娘的?这么冷的天,也不给她一个汤婆子暖暖手?” 说话间,柳叶懂事的递上一个暖手的汤婆子。傅莹珠接过,揣在手里,冰得差点失去知觉的手逐渐恢复了点感知。 古代不比现代,没那么多保暖的工具,大冷天里走一遭,她都觉得自己快冻成冰块了。 青桃低头认错,“婢子知罪。” “祖母,您就别怪青桃了。是孙女我呀,嫌汤婆子重,故意没带的,就是要让祖母心疼心疼我呢。”傅莹珠笑嘻嘻地打趣过去了,把自己屋里碳例快用完的事情瞒下来。 厨房用的碳,烟火重,烟熏火燎的,没法在屋内烧,青桃一时半会儿没能备齐。加上傅莹珠一大早起来,就顾着做饭,倒把这件事忘了。 不是什么大问题。 傅莹珠的语气颇有几分维护的意思,老夫人也就不再向青桃发难。 趁这时候,傅莹珠把青桃招呼上前,指着她手里端着的陶罐说道:“祖母,听说您胃口不好,孙女特意为您做的这道鸭糊涂,您尝尝?” “鸭糊涂?好怪的名字!”老夫人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我倒是要尝尝你的手艺了。” 青桃赶忙道:“姑娘天没亮就开始张罗,一粥一饭,全是姑娘亲自动手做的,就为了老夫人能吃上合口的热羹汤。” 经过傅莹珠□□的青桃,如今也学会合时宜的邀功了。 “你这孩子,以后可不许这样了,身子骨刚刚养好,又病倒了,祖母岂不是又成罪人了?” 老夫人听了难免心生喜悦,面上依旧端着,只略带嗔怪地看傅莹珠一眼,随后让人把这一道鸭糊涂呈上来。 一掀开陶罐,便能看见一道似粥非粥、似菜非菜、似羹非羹的菜肴。 山药泥勾了芡,变成了粘稠的流体,颜色莹白如玉,上面泛着一层浅浅的油光,却不多。 鸭肉丝漂浮在里头,能闻见鸭肉特有的肉香味,却不膻,味道恰到好处的温和。上头还漂浮着香菇碎,黄色的姜末,以及绿色的葱花,颜色喜人,令人食欲大开。 鸭糊涂用陶罐保温,送到木樨堂时,温度正是合宜的。 淡淡却不容忽视的清香充斥着鼻腔,老夫人胸口那点腻味暂时被压下去,用勺子舀了一口。 一入口,就是一股软糯粘稠的感觉,像粥一样软绵的口感,却又不是粥,而是淡淡的山药香,混着鸭子肉的香味,两者相辅相成,点缀增香用的香菇丁和姜末,是最后的余韵,缠绕在口腔里,挥之不去。 这道菜爽口易食,于滋阴养胃最是好不过的了。就是不能多吃,多吃容易积食。 老夫人吃了一口,又一口,本来说是胃口不好的她,不知不觉,已经是半罐子下肚,等察觉到饱腹感时,已是有点撑了。 她还以为今早吃不下什么东西了。 “真好真好,这道鸭糊涂有什么来由啊?我这个老婆子,最喜欢这种不费牙口道菜了。” 老夫人吃得满意极了。 “这鸭糊涂取名,源自一位名为郑板桥的名士的话:难得糊涂。等祖母日后有空,孙女再细细说来。”傅莹珠乖巧极了,笑得两眼弯弯,“一会儿孙女把菜谱写下来,等祖母想吃了,时刻都能让小厨房给备着。” 此时的老夫人觉得,傅莹珠简直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她缺什么,傅莹珠就送什么。 这么可心的孙女,怎么以前她没发现呢? 老夫人心疼的拍拍她的手背,道:“祖母知道你是个好的。” “柳叶,去,把我那支佛手拈花的玉簪拿来。” 柳叶闻言,从妆匣子里拿出一只碧绿的玉簪子递给老夫人。老夫人转手给傅莹珠簪到发髻上,温声道:“祖母这些年礼佛多了,就喜欢沾点佛意的玩意儿,不太有你们年轻姑娘喜爱的头面,等日后,祖母再着人给你打造一套漂亮的头面。” 以前的傅莹珠哪里有过这个待遇啊。 一向都是二妹妹有的,她都没有;长辈的赏赐也不会特意给她准备的,只能干看着烧心。 这支佛手捻花的玉簪,先不说做工如何,光是通体翠绿,莹润有光的玉种,就已是价值不菲了。 她刚担心自己头面不多,当的钱少,这不就有了么? 傅莹珠笑着收下了。 饭后,傅莹珠扶着老夫人消消食。 这一消食,“一不小心”就走到了傅莹珠的院落门口。 一走到门口,便能听见里头传来的鸡鸣鸭叫,热闹非凡。 刚刚还和傅莹珠孙女长孙女短寒暄的老夫人笑容立即僵在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莹儿,你这院子……” 怎的如此奇怪? 老夫人拧紧眉头,没好问出口。 可她从未见过一个大家闺秀的院子,会是她眼前这般景象。 傅莹珠臻首低垂,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看着有几分弱柳扶风的姿韵,“祖母勿怪,这是前些日子陶妈妈送过来的吃用。孙女没地处理,就只能先养着了。” 她让陶妈妈来给傅莹珠送吃用,就是这样送的?! 老夫人顿时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好,眼中生出几分不赞同,脸色也冷了一二,但还是镇定模样,她示意傅莹珠扶她进去。 一进了垂花门,看到院落里的情形,老夫人才发现,其实院落中并没有她所想的那么狼狈不堪。 声音是噪杂里点,但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也不乱不脏,甚至有几分野趣在里面。就是……就是有失体面。 老夫人轻轻叹口气,将这满院的景致仔仔细细地收归眼底,终究忍不住心头的埋怨,道:“这陶妈妈怎么做事的?怎能如此轻贱你?” 纵是再不管事,老夫人心头也有些怒火了。 好歹也是曾经管着府中一切的人,她自然知道,府里的人各有各的心思。 她不管底下的人,怎么使手段、怎么上眼药,但至少表面功夫得给她做足了,要有规矩才行。否则,人人随着自己的心思做事,偌大的侯府岂不是乱成一套?奴不奴,主不主的,传出去,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老夫人有心要罚一下陶妈妈,转瞬想起了陶妈妈的来历。 陶妈妈是陈氏从娘家带回来的体己人,她这个婆婆要是插手教训得过了,到时候陈氏又不知要朝她儿子埋怨些什么,到时她可也落不着个好。 就没个合适的处置了? 正当老夫人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拿主意时,傅莹珠善解人意替她解了围:“祖母莫怪,约莫是陶妈妈忙昏了头,眼不好,腿不利索了,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傅莹珠找老夫人,本意还是想找老夫人要些人手,院子里只青桃和那两个小丫鬟,确实有些周转不过来。 而陶妈妈受不受罚,与她干系不大,毕竟即使老夫人罚了陶妈妈,陶妈妈吃了亏,估计也就青桃能去看看热闹,她这边也得不到任何的好处。 说白了,别人是享福还是吃亏,尽是与她无关。 她只管过她的小日子,无须在意他人。 傅莹珠继续道:“陶妈妈心地还是好的,她让我来找祖母,分拨一些丫鬟婆子来使使。此番孙女大病,院子里的人,全被母亲打发走了,如今只有三人,实在是照顾不过来。” 这么大一个院落,就只有三个伺候的人?! 老夫人又一次呆了。 顿了顿,老夫人沉思片刻后道:“罢了,既然府中的人手你用着不惯,那就让管事妈妈去找了牙婆来,给你挑一些新的丫鬟婆子。你自个儿挑,不用捡别人剩下的。” 老夫人掌了大半辈子中馈,对于内宅的那点见不得人的事情,心中了如指掌。她虽然不管事了,但有心为傅莹珠做点事。 傅莹珠的人是陈氏打发走的,如今要回来,也只能是陈氏塞人回来。 中馈在陈氏手里,好赖全是陈氏说的算。 可若是从外头找的,那便不一样了。 都是新人,只认傅莹珠一个主子。 老夫人这是要为傅莹珠做一回主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011(你们还是另谋高就吧...) 很快,府里都传遍了,老夫人叫了牙婆,给大姑娘挑选新的丫鬟婆子。 找牙婆买新的丫鬟婆子,这本不是什么奇事,可放在傅家就有点稀奇了。更稀奇的是,给一个平平无奇不得宠的大姑娘买丫鬟。 按理说富贵人家,倘若府中有什么大事,人手不足时,偶尔也是会往外借人过来,亦或者找牙婆买,或者雇。 不过那都是侯府风光的时候。 如今的侯府破落了,平日里也没什么大肆操办的盛事,需要往外借人的机会少之又少。 家里伺候的人别说加了,不使劲儿减就是不错的了。哪儿还能往里头加人呢? 要说上一次买人进来,那还是陈氏大婚的时候,如今已经过了许多年,侯府里伺候的丫鬟小厮们,大多是家生子了。 如今伺候的人数不多不少,正正好是够的,怎么忽然就要填人了呢? 许多人心头想不明白,聚在一处去,窃窃私语。私底下,把许久不曾管事的老夫人心思,揣测到不知何处去了,硬是想不明白。 陶妈妈管着的厨房里也有人在谈,对这件稀罕事稀奇不已。 要知道,大姑娘可是最最不得宠的那个,若是给二姑娘买的,那还不是什么大事,给大姑娘买的,等二姑娘从江南回来,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儿呢。 厨房大多是陈氏的人,对陈氏的为人,还有府中的风向,弯弯道道,心里是有点数的。谈论起来,也就不避讳。 陈氏贤良淑德,治家有方的那套,对不明所以的外人说说还成,对府中亲自一些的人,蛛丝马迹是瞒不住的。 “大姑娘也就只能趁着夫人不在府中,逮着这个机会作威作福了。她这会儿买了,指不定夫人回来,就给她遣走,钱白花,气白收。” 说话的这人,一看就是懂点陈氏的内情,但又没明白现在发生什么事的,还拿着以前的老黄历来说话。 不过也总有懂事故的,知道发生了什么。 “要我说啊,这次是老夫人发了话,亲自定了主意,你们没瞧见木樨堂的管事妈妈都亲自操劳了吗?怕是夫人回府,也改变不了什么的。” 毕竟陈氏再能,也总要对老夫人孝敬几分,怎么着都不能越过老夫人去做决定。 等她回来,大局已定,真要把人遣走,也要花费好一番功夫,借着由头发挥才成了。 “老夫人平时最宠二姑娘了,如今也就是二姑娘不在府中,等二姑娘回来呀,肯定是没大姑娘什么事情了。”有人洋洋自得道。 其他人听了,甚为赞同,笑道:“是极是极。” 陶妈妈听了许久墙角,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 她火气一顿一顿的往上冒,本是不欲管的,终于是忍不住,出去骂道:“好一群只会吃喝不会干活的怂货烂货,侯府养着你们,是让你们在这儿编排主子,闲聊调侃的?还不给我干活去!” 见陶□□厉内荏,一副凶狠之色,其他人敢怒不敢言,只得悻悻走了,做鸟兽散。 她们走后,陶妈妈气得狠狠捶墙。 ??这一次老夫人忽然要给傅莹珠买入,陶妈妈也是吓得不轻,但转念一想傅莹珠近日来对老夫人的殷勤,也就明白了一二。 大姑娘好手段好心机,想到自个儿接连败在大姑娘手上,陶妈妈心中更不是滋味。 这些人还洋洋得意,真是不知道大姑娘的厉害啊! 二姑娘此前是得宠没有错,但多靠陈氏的庇护,才走得顺风顺水,要说二姑娘多得老夫人的宠也未必,也就平平无奇,不犯错罢了。 较真来说,老夫人哪个姑娘都不喜欢。 可如今眼看着,老夫人的心已经偏向了大姑娘,局势势必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陈氏下江南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看好傅莹珠。如今没看好不说,还让傅莹珠借来东风,乘势而起,陶妈妈心慌啊。 自个儿办事不力,只怕陈氏从江南回来,会问责她。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总点做点什么,好保全自己戴罪立功。 陶妈妈眯了眯眼睛,随后冷哼两声,冷笑起来。 大姑娘啊大姑娘,你可千万别得意,好戏才刚刚开始呢,千万别小瞧了她的手段! 且等着,花点钱打点一下人情,往里头的塞点好处,不怕找不到空子来钻。 不过就是往傅莹珠的院子里塞几个人罢了?虽然不过陈氏的手,但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陶妈妈是一点不担心的,至多就是费点功夫罢了。 她立马连夜□□几个聪明伶俐,乖巧懂事的丫头,再找几个歪瓜裂枣的衬托一下,不怕傅莹珠不往坑里跳。 到时候,傅莹珠的院子里,全是她派过去的小眼线,监督傅莹珠的一举一动。 表面上,傅莹珠是得势了,可实际上,她所作所为都还在陈氏的掌控里。 如此一来,陈氏也就不会责怪她办事不力了。陶妈妈心想。 - 天气日渐转暖,本来结冰的湖面已经破冰,已有了一副欣欣向荣之景象,有了初春暖融融的感觉。 傅莹珠身子也是渐渐的好了,有闲心时,会在自个儿的院子里溜达溜达,消消食,散散步。 在医疗落后的古代,保持强壮的体魄是很有必要的,可以减少疾病的感染,提高生活的寿命。不至于像之前那样,一点小痛小病都要了命,许久不见好转。 如今的傅莹珠,可真是,逮着机会就要开始养生,满脑子只刻着一句话:好吃好喝,强身健体。 不仅在吃的事情上格外注意,作息也是早睡早起,坚决不给自己一点不健康的机会。 今日一早,傅莹珠在青桃的陪同下,绕着院子走了两圈,正感觉有些乏了,想回去歇歇时,她这安静的院子门口忽然热闹起来。 府中管专门人事,被老夫人点名来给傅莹珠买人的管事妈妈笑着说:“大姑娘,老奴给您带人过来瞧瞧,今儿个是否方便呀?” 实际上,距离老夫人的吩咐已是过去了好几日,今日才把人送来,已是有些慢了。 不过傅莹珠也不在乎这些,含笑道:“自是有的。” 管事妈妈就领着人进来了。 管事妈妈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一长串的妙龄姑娘,有十二人,浩浩荡荡,规规矩矩,跟在管事妈妈身后。 “大姑娘,您过过眼,来挑挑人吧,挑完了,老奴好回去找老夫人交差。”管事妈妈晓得十分和善,“这些丫头啊都是老奴事先筛选过的,都是好苗子,不管挑谁,断断不会辱没了姑娘的面儿的。” 侯府买人,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想要进来的人,必定是良家子,不能是一些来路不正之人。 所以在送进傅莹珠院子前,都要先过一遍,免得有了漏网之鱼,辱没了清白姑娘的名声。 当然,像青桃这种街上乞儿来的野路子,是个变数,是傅莹珠任意妄为的结果。别的事情上,是断断不能效仿的。 管事妈妈待人和气,傅莹珠也笑得和气。 她来到堂屋,坐在主位上,让那十二个丫鬟一字排开,好好站着。 先是看了身段:看身板是否端正,看衣着是否得体。 再看细节:看指甲是否干净,鞋袜是否整洁。 看过一遍后,都没什么大问题,约莫是不好的,都提前被管事妈妈筛选出去了。 管事妈妈提醒道:“大姑娘,您可以按着喜好来挑,问她们一些问题,挑个聪明伶俐的,日后也好把姑娘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傅莹珠顺着她的话提问起来,先是问过姓名,家住何方,芳龄几何,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一开口,十二个人差距就出来了。 有人性格开朗外放,有人性格羞怯胆小,傅莹珠注意到有个女孩子紧张到有点口吃,家里条件不好,父母还有五个孩子要养着,就把她卖了还钱。 还有个女孩子非常沉默,说话也是不紧不慢的,不漏头,不拔尖。 其余的,倒是口齿伶俐,嘴巴甜,会说话,察言观色的功夫一流,奉承了傅莹珠几句。 傅莹珠点点头,继续再问:“大体的情况我也了解了,我只问一个问题,把你们对侯府的了解,都是谁在当家,谁在管事,都一一说来,说得越细越好,我瞧瞧你们是否合心意。” 管事妈妈面上的笑容一僵,心想大姑娘还是嫩了点啊。 上来就这么明明白白,毫不遮掩,如此毫无城府,怎么能斗得过心机深沉的陈氏合陶妈妈? 这一次,只怕是要掉进坑里了。 管事妈妈摇了摇头,内心充满了失望。 “你先来。”傅莹珠指着一个领头的俏丫头,吩咐道。 “大姑娘,奴知道得最清楚了。如今侯府是大爷当家,大爷是夫人……是陈氏如今掌管着一切事宜。” 说得真是清楚,就连二房三房都知晓。 傅莹珠点点头,又点了下一个。 “大姑娘,奴也知道。如今管厨房的是陶妈妈,管人事的是叶妈妈,管杂事的李妈妈。奴只和叶妈妈见过面,其余两位妈妈,都是听说的。” 傅莹珠又点了一个。 这个丫头更厉害些,侯府的地图,都给傅莹珠画出来了,口头说的,却很详细准确。 一共十二个人,有四五个特别的乖巧伶俐,人情世故也懂,心思也有,还和傅莹珠迫不及待的表了忠心,说日后一定会和傅莹珠站在统一战线上,不让她被继室欺负。 余下的,被这几个人一衬托,就像鱼目一样,毫不起眼,显出几分寒碜来,上不得台面。 傅莹珠点点头,表示明了,思考片刻后,她指着前面回答得非常流畅漂亮的丫头,说:“你,你,你,还有你。你们都很好,很乖巧,也很懂事。” 她顿了一下,没继续说。 四个丫头心中大喜,面上露出笑容来。 眼看事情就要成了,只要她们如期进入大姑娘的院落,陶妈妈那儿,还要给她们包个大红包呢。 毕竟短短两三天时间要背下侯府中许多事宜,可费了好多精力和时间呢。 好在付出总是有回报的,别人做不得的事情,她们做得,以后就要好好用心为陶妈妈办事了。 心中许多思绪闪过,还没等被点名的四个丫头展露出笑容,傅莹珠又继续发话了: “你们很好,是我这儿容不下你们。” “我只是个不争不抢,不管事的主子,又不受宠,日子过得没什么盼头。我自个儿都是得过且过,怎么能耽误你们如此精明能干的本事?” 傅莹珠温声道:“你们还是另谋高就吧,我这儿只需要干一些扫洒的简单活计,留在这儿,委屈你们了。” 话说完,傅莹珠又话锋一转,对着表现最为笨拙不突出的四个人说:”你们留下来,今后就是我院里的人了。希望你们恪尽职守,安守本分。” “诶??”??“啊???” “????”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012(别玩心机啦玩不过的...) 没被挑中的人惊讶,被挑中的人也惊讶。 本已不抱任何希望的四个丫头一听,目中迸发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有的狂喜,有的诧异。 她们莫不是听错了?被那几个表现优异的一衬托,她们如此笨拙,大姑娘怎么会选得中她们呢? 若是被打发回去,挨牙婆一顿饿,一顿骂,都算是好的了。 像她们这种行情不好的丫头,养的时日愈久,牙婆就越是嫌她们晦气,只知道吃,也不想花那几文钱养着。若是迟迟没有人买下她们,那么最终走向的可能就是烟花之地,这一生可就毁了。 方才听到另外几人侃侃而谈,她们的心便像是覆了一层腊月寒冬雪,手指冰凉,心里不抱什么希望。 哪能想到事情竟还能峰回路转呢……! 如今,她们仿佛听见了救苦救难的梵音一般惊喜,四人不约而同跪下磕头,欣喜道:“谢谢大姑娘,谢谢大姑娘。” 目中感激涕零,不胜欣喜。 虽然嘴拙,但她们也就嘴笨,说话时占不到便宜,但都是些懂得知恩图报的好姑娘。 看她们泪涕横流的情形,不似作假,傅莹珠点点头,对她以后的小丫鬟们非常满意。 而此时,被陶妈妈选中,没有被傅莹珠选中的四个丫头俱是大惊失色,也忙跪下磕头,花容失色。 急性子的立马开口哀求道:“大姑娘,求求您收下我们吧。您若是不收下我们,我们只怕……只怕活不下去了!” 这话可不是夸大其词,而是真有这样的担忧。 她们收了陶妈妈的好处,本来胸有成竹,可哪想到最后事情却没有办成。这后果,她们可不知道能不能承担得起呢。 这大姑娘可真够气人的,好好的聪明伶俐的丫头不挑,尽是挑一些憨头憨脑的。 眼看四个丫头垂泪哀求的模样,傅莹珠淡笑道:“怎么会呢?你们太看轻自己了。” 她们哪有看轻自己?正是因为看得太重了,才会落入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啊!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心中俱感莫名其妙,不知道大姑娘为何要说这样的话,一时间都不敢答,再没之前伶牙俐齿的劲头了。 顿了一顿,傅莹珠接着又道:“你们明显各个有备而来,为了这一份差事想必费了不少心思。只是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你们所求的,我此处没有,自然容不下你们。以你们的心思和才能,落在别处更有所作为,跟着我,当真是耽误了。” 傅莹珠说得情真意切。 这几个丫头各个心思活络,一看就是宅斗的一把好手,留在她这个一心只想吃喝的咸鱼手里,可不就是辱没了么? 在侯府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傅莹珠不想浪费无谓的精力去打点这些勾心斗角的人情世故,干脆就一刀斩断,只要心眼实的,不要心思多的,免去了麻烦。 哪想傅莹珠一番温柔的话语,落在其他人耳中,可就是另一层意思了。 这些话,听着可不像一个主子会对下人说的,何况还满口为她们打算,倘若说不是话里有话,是没人信的,听着倒像威胁和阴阳怪气了。 大姑娘她……莫不是旁敲侧击,暗中敲打,放话威胁,敲山震虎? 是了,她必定是一早就识破了陶妈妈的诡计,所以方才才故意耍弄她们一番,好让她们欢喜一场空啊! 大姑娘她铁定是故意的。 此时此刻,开始信心满满的丫头们,肠子都悔青了。 早就听陶妈妈吩咐过,大姑娘可不像传言中那么鲁莽单纯,并不是个好相与的,手段厉害得很。 偏偏当时的她们被流言蜚语蒙蔽了双眼,都没怎么将陶妈妈的话放在心上,如今狠狠栽了一跟头,才知道大姑娘的可怕之处。 可惜,为时晚矣。 大姑娘真是太可怕了。 一抬头,瞧见傅莹珠莹白如玉的手指托着玉色的茶杯,正低垂着头,慢悠悠地喝着茶,眼睫低垂,瞧不出神色,只见那氤氲着水汽的茶杯,笼着她的脸,影影绰绰的,瞧不清她的表情,更显得她高深莫测,不可估量。 四个丫头心中俱是一惊,哭喊也不敢哭喊、叫闹也不敢叫闹,一个个安安静静、老老实实,乖得跟个鹌鹑一样,也再没有人要求傅莹珠把自己留下来。 人家已经识破了她们的阴谋诡计,还开口留下来,那不是蠢货憨货吗?她们可不会做出这种自取灭亡的事情,便只能装乖扮巧,好离大姑娘远远的。 此刻的大姑娘似乎并不想计较她们收下陶妈妈红包的事,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过后大姑娘怒上心头,罚了她们该怎么办? 还是低调一下,免得傅莹珠拿她们做筏子,开刀问罪。 至于陶妈妈许诺的好处,她们是再不敢受用了的。 俗话说得好,有命拿钱,还得有命花钱啊! 这侯府一个平平无奇不受宠的姑娘都如此厉害,心机如此深沉,可见,即使这侯府在外人眼里已经破落了,可水依旧深得很,她们还是不要掺和了。 此时,管事妈妈也赔着笑脸,被傅莹珠前后的手段吓到,心中断断没有再轻看的心思,而是诚惶诚恐道:“那……大姑娘可是定下这些人了?若定下了,老奴便回去给老夫人复命了。” “定下了。”傅莹珠说得异常肯定。 从管事妈妈进院子,到离开,不过两炷香的时间,院子里就多了四个干活扫洒的丫头。 四个丫头规规矩矩站在傅莹珠跟前,虽不够伶牙俐齿,却都是懂礼数的。 按规矩,刚入府的丫鬟,需要主子给取个名字。此后,就一直用这个名字了。 为了方便,傅莹珠按着青桃的格式,分别给四个丫鬟取名为:红果、绿柳、蓝莓、紫葡萄。 “好了,你们既然进了我的院子就是我的人,希望你们好好做事,不要忘本。” 随意交代几句,傅莹珠没多说什么,让青桃领着她们去各自的居所,熟悉府内的事宜,然后自个儿就开始研究吃什么菜去了。 作为大丫鬟的青桃很兴奋。 之前她只是空有个大丫鬟之名,并无大丫鬟之实。以前的姑娘不信任她,自个儿手中也没什么实权,许多丫鬟妈妈都不把她的话听见耳朵里。 后来,丫鬟婆子都被陈氏打发走了,只剩下两个干粗活的人,青桃也就和个光杆司令差不多,没处使唤。 如今多了四个人,青桃感觉大姑娘这儿如虎添翼,而她青桃也有了大鹏展翅的决心。 “你们都来说说,各自擅长什么?”青桃颇有大丫鬟的架势,站在几个小丫头面前,挨个问道。 红果:“婢子的父亲是个花匠,少时和他学过一些手艺,懂得打理花花草草。” 很好,姑娘的院子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过,差不多快荒了,哪儿比得上陈氏和二姑娘那儿花团锦簇,争相斗艳的? 待红果说完,青桃心中便有了主意,说道:“你负责把姑娘院子里的这些花花草草,该修的修、该剪的剪,细心些。待春暖花开,姑娘看到这些花花草草,心情也会好的。” 院子也多些生气。 红果应声而去。 接着便是绿柳。 “婢子是农家女,在家时,常常帮父母干活,饲养家禽、种田种菜,都是一把好手。” 许是方才要被挑选的压力过后,紧张的情绪消散许多,不管是红果还是绿柳,此刻都要比方才镇定许多。 说话也是有条不紊的。 听到绿柳说的话,青桃松了一口气。 傅莹珠院子里的这些鸡鸭,在青桃付出巨大努力下,还算井然有序。可青桃毕竟不是专业养猪养鸡的,空有一身力气,没有技巧,时日一久,也难免手忙脚乱的。 如今这四人中,正好有个会养家禽的,可不就是瞌睡来了就送来枕头么? 青桃本来不太理解傅莹珠为什么要挑四个最不出挑的,如今却庆幸起来,幸好姑娘选了她们。 要口齿伶俐的有什么用?活干不好还是白搭,和她争来斗去,说不定她一个老人,还说不过新来的。 哪像此刻,各人有各人的长处,又都是些踏实肯干的,动作麻利也不多问,别提有多让人舒心了。 把照顾家禽的活交给绿柳,青桃又问剩下的两人。 前面两个丫鬟都有各自的长处,青桃已是惊喜万分,也就不再贪心期待剩下的两个丫鬟也能像她们那样身有长处,那也太为难她们了。 余下的蓝莓会些厨艺,青桃就把小厨房的活计派发给她,这样以后就能帮姑娘忙活灶台上的事情了。 至于紫葡萄,是最为沉默冷静的那个,她说不上来,只说会照顾人。 青桃见她嘴巴严实,不是个会嚼舌根的,就让她跟着她一起,随身伺候傅莹珠。 不过,大丫鬟只能有她青桃一个,紫葡萄只不过是个把门的罢了,哼。 这样安排下去,青桃禀告了傅莹珠一声,便去忙活自己的事。 而等到新来的小丫鬟们把活做完,她也能瞧一瞧,大姑娘挑的这些人到底有几分真本事了。 就这样,傅莹珠本来已经停滞不曾运行的小院落,重新焕发出生机来。 几人各司其职,忙忙碌碌,不过短短两天时间,就让傅莹珠的院落大变了模样。 养鸡的草坪上,让红果用竹篾编了篱笆,上头挂着一些装饰用的藤,美观又实用。 院落里的枯树枯草枯花,救不活的,都被红果给拔了,种上新的。救得活的,就慢慢养着,等来年春秋,想必就要抽新芽了。 绿柳给鸡搭了棚子,放上一些石灰,铺了一些稻穗杆,第二天,就收了不少鸡蛋,硬是给傅莹珠多争了几口吃的来。 蓝莓的厨艺比想象中更好得多。 有了蓝莓后,傅莹珠只需要口述一下自己想吃哪些菜肴,蓝莓就能给她弄出七八分模样的菜来。 虽不至于十全十美,但总是要给人时间来历练和成长的,傅莹珠觉得,假以时日,蓝莓定然能成为一个满足她胃口的厨娘。 紫葡萄就跟着青桃伺候,看上去并不出众,但傅莹珠对她极为满意。 一个任劳任怨、只管干活,嘴碎都懒得的员工,没有哪个老板不喜欢的。 又过了几日,老夫人遛弯到傅莹珠这院子里时,看到这焕然一新的改变,也是忍不住惊奇。 老夫人已是听过了管事妈妈的复命,知道傅莹珠选人办事都做好了,此番过来看到傅莹珠选得人各有各的长处,心中更是对她愈加赞赏几分,也踏实了。 看来她这个孙女,是真的开窍、懂是非知世故了。 有些时候,烂泥是扶不上墙的,不管外人怎么努力搀扶一把,自个儿不立起来,也是毫无用处。 如今的傅莹珠让老夫人觉得,是时候了。 本来这个让她失望透顶的孙女,如今倒是重新让她有了希望。 老夫人来傅莹珠院子看了一眼,并没有惊动傅莹珠,回去好生思考了一番,才让人把傅莹珠找来,郑重其事地对傅莹珠说道:“莹儿,在别人家,女儿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跟着母亲开始学当家管事了,可你如今连账册都没看过,以后嫁了夫婿,当不了家,该闹笑话了。” “从明日起,你早上过来请安后,跟着祖母在这儿学习学习,我让管事妈妈先教你如何看账册。” 一般只有被当成主母培养,受重视的女子,才会早早的跟着长辈学习治家管事,如何担当起一个大门宗妇的责任。 放在以往,这种事情是没傅莹珠什么份儿的。 没人搭理她,也没人教她规矩。 人情世故这些,可不是天生就能会的,再聪明的小孩也需引导,没人教,就更不懂了。 傅莹珠穿过来后,对成为一个贤内助也没什么兴趣,所以也就从不主动去提。 可哪想,老夫人自个儿提了。 这是有意要栽培她呢。 傅莹珠心头忽的沉甸甸的。 思虑片刻,傅莹珠点点头,答应下来:“好的祖母。” 想她以后去别庄,少不了自己约束下人、管理家室,要是连个账册都看不懂,那可不行。 索性是个有用的技能,那便学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咸鱼瘫久了她也想找点事做,正巧愁没什么事能解闷。 就当是陪老夫人聊聊天说说话,增进一下感情,顺手而为地学一下好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013(我真的不配啊...) 穿进书里也有好一阵子了,傅莹珠脱离了现代的环境,没有各种电子产品消磨时间,逐渐适应了晨昏定省的日子。作息适应了以后,哪怕请安的日子要早起,傅莹珠的气色依旧十分好,没有黑眼圈,眼珠子没有血丝。 今日一起,紫葡萄给傅莹珠梳妆打扮。 老夫人是个很重体面,重规矩的人,必要的仪容仪表,还是要顾的。 之前傅莹珠一切从简,是因为带着病体,又知道老夫人不喜原主,她想要引起他人怜惜。 如今,病体已经痊愈,她自然不能再像前些日子那样,总是素净着一张脸。 好歹是侯府的嫡出姑娘,又还处在侯府之中,自然要顾及侯府的体面。 人呢,要顾及的事情多了,要做的事也就多了,多少有些身不由己的意思。 不过,如今有了新的丫鬟,梳妆上,傅莹珠自己倒也无需太过费心。 紫葡萄虽是个闷葫芦,却是个手艺优秀的梳头匠,各种风格的发髻,或温婉或俏皮,随手就来,时下流行的发髻式样,她也几乎是一看就会,手巧得很。 既然她在梳妆的事上有如此长处,青桃就把妆台上的事情交给紫葡萄了。 虽然把妆台上的活计让出去,会让姑娘更加亲近紫葡萄,可为了姑娘好,青桃愿意吃亏一点。 妆台上,竖着一面菱花纹铜镜,镜中的美人,杏眼弯眉、雪肤乌发、翘鼻红唇。傅莹珠大病初愈后,气色变好了,她的容色也就判若两人。尤其第一眼看过去时给人的观感,是极为不同的。 若说之前的她是一条几欲枯萎的藤,毫无生息,此时就是一朵安静绽放的梅花,美得不算盛气凌人,可也足够夺人眼球,垂眼看人时,有种恰到好处的清冷自持,笑起来又甜美可亲,是绝大多数人见了都会心生喜欢的长相。 紫葡萄心想,姑娘长得这样好,不知道以后会便宜什么样的郎君。 更要紧是,姑娘心地好,待人温和,心地宽厚,这是最为难得的。 漂亮的姑娘,天底下不缺,仁厚的品质,却最为难得。 很快,一个灵巧的双丫髻在紫葡萄的手底下诞生了。 傅莹珠年岁不大,如今不过十五六岁,正是适婚待嫁的年龄,眼睛里微微含光,是一生中最为天真烂漫的时候,梳这种活泼俏皮的发髻,最合适不过的了。 打开妆匣子,紫葡萄挑选了一对雏菊缀珍珠的缠花簪,问傅莹珠:“姑娘,用这个可好?” “好。”傅莹珠点点头。 傅莹珠的妆匣子里,全都是半新不旧的头面,其他的,便是不贵重的缠花、通草花、绒花之类的首饰居多。虽说这些首饰也正好适合年轻女子佩戴,不会让人觉得不合身份,可是说到底还是……穷,没钱置办。 她如今最值钱的首饰,就是老夫人送给的那支佛手拈花玉簪。 傅莹珠已经藏起来了,并不想戴上,免得丢了。 也免得戴着戴着,磨损重了,毁了她原本的价值。 她已经为如何充盈自己的小金库,做好了长足的打算。 紫葡萄的手是很巧的,梳完妆、描完眉,又细细涂了胭脂,才算完成。 傅莹珠换了衣裳,走出里屋,院子里的其他丫头们看见整装待发的她,俱是眼睛一亮。 她们刚到时,大姑娘脸上还带着一丝病容,看上去有几分弱柳扶风,如今经过紫葡萄一通打扮,顿时变得唇红齿白,气色动人,简直和天上的仙女一样好看。 并不是姑娘带着病气的样子不够好看,而是眼下这个生机勃勃的姑娘,看上去更令人安心。 傅莹珠笑着看她们,然后让青桃拿出用银子换来的铜钱,给丫头们打赏了几个小红包。 “你们干得不错,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以前是穷没办法,如今手头有了点余钱,该打点还是要打点点。对自己人,好处送得多,让她们的日子过得舒服,人心才齐,才会办事,她也能少许多麻烦。 丫头们受宠若惊,双手接过。 大姑娘为人真和善呀,不仅心地善良,还出手大方,会体恤她们,关心她们。 听说别的丫头,若是被脾性不好的主子买了,成日不仅要干活,还非打即骂呢。 比起来,她们这一群人,运气够好的了,好到像是烧高香了! 像大姑娘这样的好主子,打着灯笼八辈子也找不着! 此时此刻,四个丫头们对视一眼后,俱是从彼此的眼中看出彼此的想法,然后跪下咚咚磕头:“婢子一定好好服侍姑娘,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傅莹珠:“…… ” 这书中的世界她适应得算是快了,就是动不动就磕头的习俗,她短时间内真的适应不来。 要让别人瞧见了,指不定以为她正在做什么,歃血为盟、搞结拜的事情。 走出院子后,天色已经亮了起来。 当傅莹珠来到木樨堂时,正赶上老夫人用早饭的时候。 见傅莹珠冻得鼻头通红,老夫人赶紧让她坐下,接着让人给她盛了一碗鸭糊涂,说道:“你来尝尝,这是小厨房按着你给的方子做的鸭糊涂,可是不错?” 居然是鸭糊涂。 看来祖母她老人家很喜欢这道菜。 傅莹珠尝了一口,味道相当好。 老夫人的厨娘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虽然是她给的食谱,可傅莹珠面上并没有得意的神色,反倒朝老夫人诚恳建议道:“以后祖母若是吃腻了,可以把菜谱里的山药换成芋头,也是极为不错的。吃起来,要更稠更面一些。” 柳叶在一旁,赶忙记下。 老夫人笑眯眯的,看到傅莹珠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说话做事皆是越发稳重端庄,心里是说不出的满意。 一起用过了早饭,老夫人便让傅莹珠跟着管事妈妈去学习看账册去了。 虽然她还想和傅莹珠继续闲聊,可是,溺子如杀子,老夫人不是那种拎不清的人,知道什么才是要紧的。 傅莹珠这孩子,自小丧母,陈氏这几年露出了狐狸尾巴,待傅莹珠显然不好,对傅莹珠的教导,已是落人一步,若是再不抓紧,只怕以后更是寸步难行了。 要说她想让孩子的成绩多么优异,老夫人已是不敢想、不敢期盼,只望傅莹珠能耐着性子多学几天便好,不至于脑袋空空,什么也不会,到时候嫁出去了,怕是要在婆家受罪。 老夫人吃过的盐比其他人吃过的米还多,对于世间种种不易,多有体会,想了想,便忍不住叹息叮嘱道:“莹儿,有些话祖母知道你不爱听,只是,你暂且把耳朵竖起来,好好听祖母的话。” “你自小是个不学好、不爱学的。族里办的族学,数你缺的课最多,每次都有先生告状告到我这儿来。那会儿你年纪小,又哭又闹地没办法管教。如今你大了,愈发沉稳了,就更是要学会为自个儿打算,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老夫人本以为她一颗心已经了无尘缘,不再挂心这些琐事,可一想起来,还是能记起一些事情来的。 这个孙女此前确实让她恨铁不成钢,却也最是挂心,就是以提起就气得胸口疼,既无办法管教,又白白坏了自己的身子,渐渐地,也就不管了。 “祖母知道你不爱学,也学不下,只是哪怕填鸭子似的,硬往脑子里填一些东西,你也得给祖母捏着鼻子学了。至少账册要会看,人事要会管,以后不至于行差踏错、犯了大错啊!” ……看来老夫人对她这个学渣很不放心啊。 傅莹珠保证道:“祖母放心吧,孙女一定谨记祖母的话,多思、多学,虚心向学。” 得她保证,老夫人点点头,才让她走了。 - 负责教授傅莹珠看账册的管事妈妈姓叶,是之前给傅莹珠挑选丫头的妈妈,是个老熟人了。 经过上次的事情,叶妈妈对傅莹珠半点不敢轻看,一见面,便是谦和有礼地问了好,请过安,这才说道:“大姑娘,这几本账册,都是老夫人院子里,每月吃用的账册,是最最简单不过的了,就记吃用,别的一概不计。您先熟悉熟悉,我们先从最简单的学起,等大姑娘您心里有数了,再学别的。” 答应了老夫人要虚心向学的傅莹珠笑着点点头,分外乖巧道:“听叶妈妈的。” 古代的账册也有自己的规格和样本,格式和现代有很大不同。傅莹珠粗略翻看了一下,简要总结出几个不同点: 一是格式不同,格式是从左至右,从上至下的。 二是条目不同,条目较为简单,只记支出,记账较为笼统。 此外,要看得懂,还需要一定的算数能力。不过这对傅莹珠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因为她会……乘法口诀。 看见傅莹珠看得一脸认真,叶妈妈暗中点点头,心想大姑娘也不是不学好的,虽然看不懂,但至少这份认真学习的姿态,就值得肯定。 叶妈妈拿出一个算盘来,说道:“大姑娘,看账册,一般都是配着算盘来的。老奴算盘打得不错,今儿就来教您怎么用。日后您有空了,就多用用,熟能生巧,也没那么难。” 算盘打得不错,这是叶妈妈自谦了。 实际上,她是老夫人院子里,唯一一个会打算盘的人。 算数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极为难学。要是在外头啊,会看账册,会打算盘的书生,都是各大商铺抢着要回去当账房先生的。 叶妈妈也是学了大半辈子,老了才能替老夫人看账册,其他人学不到她这个本事,毕竟这种本事,除了教给府里的主子,只会教给自己的接班人,哪能轻易外传呢?这可是看家的本事。 傅莹珠怔了怔、眼睛眨了眨,心想这不就是最简单的加减乘除嘛?几乎不过脑,答案就自己出来了。 老夫人的院子吃用,以及其他账册,傅莹珠估摸着算计,估计连乘法表都用不完,还用得着算盘? 傅莹珠刚才粗略一翻,心里就对古代的账册有底了。只要了解基本的格式和条目,就……很简单很简单。 甚至依傅莹珠来看,这账册做得都不如小学生的表格题严谨,对她来说,就跟玩儿一样。 不过……她倒还真没玩过算盘,算个新鲜事物。 傅莹珠笑着点头,继续她那副乖巧懵懂的样子,诚诚恳恳地说道:“有劳妈妈了。” 叶妈妈颔首应下,对傅莹珠更加满意了,只希望她能坚持得久一些,不要第一天就放弃,让她下不来台。 来老夫人院子学习的第一天,傅莹珠玩了算盘。 第二天,把账册都看明白了。 就这样看了一天又一天,转眼到了第十三天,叶妈妈还想继续教傅莹珠看账册,可傅莹珠实在是撑不住了。 算盘她已经拨熟了,看账本算数更是从始至终没有不会过,懂装不懂也挺累的,尤其还被叶妈妈这种人精盯着,她装傻也生怕自己露出马脚,心理压力挺大的。 傅莹珠心累了。 于是她向叶妈妈提出考核,说她已经学会了。 会了?这就会了? 叶妈妈惊呆一瞬,接着反应过来:大姑娘这是不耐烦了啊。 想她们乡里最最有名的神童,学算数的时候,也是头疼不已,她更是没见过短短几天,学会看账册、将算盘用熟的人。 真是过于顽劣了,如此怎么对得起老夫人的一番良苦用心? 叶妈妈心中有意给傅莹珠一点教训,来个下马威,便沉着脸道:“既然如此,那老奴就考教考教大姑娘。” 叶妈妈让傅莹珠合上账册,随意挑了一个条目问傅莹珠:“九月二十一,厨房送来蟹两筐,羊腿两只,鸭肉五斤,牛肉三斤,当日老夫人用了一筐螃蟹,半只羊腿,两斤鸭肉,两斤牛肉,问还剩下多少吃用?” 这题目繁琐,要记的词和数都不少,一般光是听着长长的题,头都晕了,哪儿还能算得出来? 叶妈妈提醒道:“大姑娘,这题放在吃用里略微难了些,只是放在以后的账册里瞧,也是容易的。学习欲速则不达,需要多多巩固,才能稳扎稳打,不可冒进,不可急切。” 傅莹珠:“…… ” 好险,她差点就脱口而出了,不过不可以,要“稍微想想”,然后再作答。 傅莹珠装模作样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答道:“剩余蟹一筐,一又二分之一,不是,一只又半只羊腿,鸭肉三斤,牛肉一斤。” 叶妈妈:“??!!” 什么?! 大姑娘居然答出来了?! 这不可能! 叶妈妈仿佛大受打击,继续翻了翻账册,继续问。 这一次,比上次更加繁琐,更加多的条目。 傅莹珠“稍作思索”,然后又答了出来。 第三题,依旧是“稍作思索”,答了出来。 第四题……不,没有第四题了。 等到第四题时,叶妈妈俨然一副见鬼的样子,捂着胸口问:“大姑娘……您,怎么连算盘都不用??” 傅莹珠:“…… ” 对不起,因为题目太过简单,她都忘了算盘这玩意儿了。 看到叶妈妈一副大白天见鬼的模样,傅莹珠以为是叶妈妈怀疑自己不会用算盘而伤心愤怒,立即乖巧道:“不过我是会用的,叶妈妈你看,我打给你看。” 说完,果真拿着算盘,开始哔哩吧啦打起来。 动作流畅,漂亮,迅速,不多时,账册上困扰叶妈妈许久没算明白的题,就让傅莹珠给算出来了。 傅莹珠一脸乖巧的模样,求夸赞的脸:“看,还不错吧?” 何止是不错? 简直离谱! 叶妈妈大受打击,哆哆嗦嗦,跌跌撞撞,出了房门。 老天爷,大姑娘居然是个算数天才!! 不过话说回来,吃用的账册,确实是最简单的账册,倘若大姑娘脑子灵活些,聪明些,会算些,也是能算得出来。可如果换成更复杂条目更多的账册,那可就未必了。 于是次日,叶妈妈抱了一堆厚厚的账册进来,一脸严肃道:“大姑娘既然学有所成,那我们今日起,就开始加大难度。” 叶妈妈拍着垒得高高的账册,说道:“这些账册,除了吃用,还有院子里众人月例的发放,收支,进项。那还有别庄上缴的粮食,米面,条目繁多,我们一样一样来。” 真的好多啊。 傅莹珠乖乖坐好,一点也不知道,因为她昨天的表现搞得叶妈妈昨晚一晚上没睡着。 就这样,叶妈妈的难度一再加大,加了不少杂七杂八,花里胡哨的东西。 一连过了五日。 傅莹珠这个众人眼中的大学渣没逃学,没缺课,乖乖来上课,倒是叶妈妈自个儿缺席了。 乖乖巧巧、正欲迎接新一天的挑战的傅莹珠迟迟没见叶妈妈的到来,不由得疑惑道:“叶妈妈呢?” 此时,缺席的叶妈妈正跪在老夫人前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分外伤心。 “求求老夫人,放过老奴吧!老奴实在教不了大姑娘了,老奴实在没办法了,不配当大姑娘的老师,还请老夫人给大姑娘请个更加高明的老师吧!”叶妈妈哽咽着哭诉,转眼间泪水就已经沾湿了前衫。 老夫人:“…… ” 看叶妈妈如此情态,事情好像颇为严重。 难不成,是她这个孙女安静乖巧了一些天后,故态复萌,又给她捅出什么了不得的弥天大祸出来? 这都把叶妈妈逼成什么样了? 叶妈妈跟着老夫人许多年,老夫人从未见叶妈妈哭得这样凄惨,这样不要体面过。 老夫人沉吟片刻,随后心里一阵失望,哀叹道:“柳叶,把大姑娘给我叫过来。” 且让她看看是怎么一回事,若是真是傅莹珠又如从前那般,不服管教气哭了教书先生,那她可得重操旧业,教教孩子,立立规矩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014(我不配您才配呀...) 当傅莹珠来到木樨堂时,敏锐地察觉到,木樨堂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今早她刚刚来过,比起来,此时的气氛压抑太多。 从她早上请安到现在,也不过半日工夫,早上请安时还是一派祥和的氛围,怎的忽然变成如此模样了? 傅莹珠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她到底犯了何错,让老夫人又生她的气来。 她甚至细细在脑海中思索起了穿书前原主所做的种种事迹、以及穿书后那些不为她注意的细节,生怕漏过了什么。 等来到木樨堂内堂时,丫鬟婆子都不在。就连最为亲近老夫人的柳叶,也站在门口把着门,替傅莹珠掀了帘子看着傅莹珠踏进去,自己却不进来,让屋子里只留傅莹珠和老夫人两人,而柳叶则是在外面守着。 老夫人屏退左右,不想让旁人知道这件事,帘子一闭,整间屋中,只剩她们祖孙两人。毕竟威胁教习妈妈,把人逼得做不下去,哭着嚷着说要走,这等行径,实在是过于顽劣了。 这名声若是传出去了,日后还有谁敢来教她傅府的女儿? “孙女问祖母好。”傅莹珠福身行礼后,一抬头,瞧见老太太的脸上似有阴云密布。 祖母正在生气。 傅莹珠心里这样想到,可态度依旧大大方方的,坦然地面对着老夫人的打量。 老夫人看了傅莹珠一眼又一样,目光深沉,见她说话轻轻柔柔,身板也正,半点没有心虚的模样,不像是做错了事,不由得皱起眉头。 她很难将眼前这个看上去乖巧懂事的孙女和一个会暗地里拿身份压人不学好、行事乖张、目中无人的刁蛮丫头联系起来。 只是,乍然间再想起傅莹珠以前种种顽劣不堪,老夫人便又觉得,轻易地妄下妄下决断,实在是为时过早。 不为别的,就为傅莹珠以前有过前科,这罪就得问问。 “莹儿,祖母问你,你的功课做得如何?”老夫人按捺着性子问。 这是老夫人每天都会问起的事情,自打叶妈妈被支到傅莹珠身边,傅莹珠每日请安离开时,老夫人都要拉着她的手话话家常,自然少不了要问答功课的。 这十几日过来,傅莹珠对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笑答:“托叶妈妈的福,孙女学得还不错。” 学得还不错??还不错,能把叶妈妈逼成那样?! 傅莹珠话音刚落,老夫人暴怒的声音紧接着响了起来,听上去有些刺耳:“你还想瞒我瞒到什么时候?!说,你是不是暗地里支使叶妈妈,拿身份压人了?!!” 此时,看到傅莹珠一张无辜懵懂的脸,老夫人更是气闷,心中已然将她和鸭子死了嘴壳硬划了等号。她的暴怒中,夹杂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焦灼,简直要急死了。 老夫人痛心疾首:“莹儿啊莹儿,你当真是糊涂啊!圣人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叶妈妈是算数的一把好手,祖母才派给你的,你怎的稳固不化,不学好?!还威胁叶妈妈呢?!更不该,在祖母这里和在外人那边两副面孔啊!” 骗她一个老太太能有什么用,不学好,坏的是她自己的人生。 老夫人一时上火,脸色涨红。 面对着又是气又是急、情绪激动到老脸涨红的老妇人,傅莹珠一头雾水,怕老夫人气坏身体,又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怪老夫人情绪如此激动,怪只怪叶妈妈说话不说全,只会哭哭啼啼,任是老夫人再怎么问,叶妈妈也说不出来别的事,只说自己配不上大姑娘,要走,请老夫人另请高明。 老夫人一琢磨,叶妈妈跟来她这么多年,怎么着也算半个心腹了,管事管了这么多年,从未出过差错。可这次给傅莹珠教学,嘴巴严实到这种地步,可不就是傅莹珠暗地里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到底有多过分……看看叶妈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就知道了! 孙女如此顽劣不堪,老夫人当真痛心疾首,气得心口疼。 傅莹珠一脸迷茫,想了想,她如此好学乖巧,叶妈妈应当欣喜才是,怎么还说什么威胁呢? 她还担心自己不够藏拙,平白无故担上一个才女的名头,日子过得更加拘束,每次上课,都要诚惶诚恐、毕恭毕敬,不敢露出对叶妈妈所教的学问轻看轻视的表情。 就这样……难道她还有出错的地方? 傅莹珠实在是想不通。 “祖母,孙女实在不明白祖母的意思……”傅莹珠口头上应着,脑袋同时飞速转动思考对策。 只是思考来思考去,傅莹珠未曾发现老夫人有任何生气的征兆。 早上还好端端的,下午忽然就发了火,她实在无从对症下药了。 见她如此顽固,老夫人气得发抖,冷声道:“好,好哇,既然你不见棺材不落泪,那我就要为叶妈妈做一回主了!” 说着,扬声让柳叶去请叶妈妈。 啊?叶妈妈?难不成是她昨天的作业没完成好,所以叶妈妈找老夫人告状来了? 但是她明明按时完成,还额外帮叶妈妈挑了一处错处,告诉她正确的解题方法啊。 傅莹珠真是迷糊了。 一时间,她不再说话,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低眉顺眼,以不变应万变。 总得先探知好发生了什么,再做对策。 约莫过了一炷香后,叶妈妈重新来到了木樨堂的内堂。 她刚离开不久,脸上的泪痕刚刚擦干,只是眼睛还是红肿的,一看就是哭过的样子,还哭得老惨了。 叶妈妈一来,还没弄懂老夫人叫她有何事,便听老夫人便疾言厉色道:“叶妈妈,今天我在这儿给你做主,你说说,莹儿这个不肖子孙,可是不学好,拿身份压你,不想学习了?” 叶妈妈:“……” 啊? 叶妈妈愣,傅莹珠也愣。 只有老夫人还在语重心长,郑重其事地对叶妈妈说道:“叶妈妈,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算半个自家人了,你是个什么人,我心里有数。这些年来,经过你手头的账册不知几何,从来没有错过乱过的。” “莹儿让你来教,我是放心的,只是……只是莹儿你啊,何至于弄到如此地步啊!你若是不想学,大可和祖母说,何必把叶妈妈吓得不轻!”老夫人话锋一转,矛头又转向傅莹珠。 今日,她是执意要为叶妈妈做主,要让傅莹珠道歉的了。 溺子如杀子,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好好教一教自己这个孙女,好歹要把她的品性教好了,断然容不得她在这胡闹。 品性,才是人在这世上的立根之本。学问可以学不好,但品性断然是不能出错的。 这老夫人想到哪儿去了! 傅莹珠还没作答,倒是叶妈妈又噔噔噔磕起头来,神色中,慌乱带着几分羞愧,羞愧中带着几分懊悔。 各种颜色交杂闪过,分外精彩。 叶妈妈好不容易舔好的伤疤,再次自个儿掀开来,哭道:“非也非也,老夫人,事情不是这样的。是老奴配不上大姑娘,老奴真的不配啊!” 老夫人:“…… ” 傅莹珠:“…… ” “老奴活了这么久,从未见过大姑娘如此思维敏捷之人,更兼之过目不忘,看账册,打算盘,都是不在话下的。老奴已经无甚可教,再教下去,真就误人子弟啦!” 叶妈妈继续哭:“老奴真的教不了大姑娘,老奴真的担不起,请老夫人另请高明吧。” 老夫人:“…… ”原来是她误会了? 傅莹珠:“…… ”思维敏捷过目不忘,不至于吧? 叶妈妈事情前后都讲清楚明白,让老夫人知道,傅莹珠并非不学好,而是学得太好了。 她哪想到,老夫人竟是如此不信任大姑娘的能力,想歪了呢? 哦不,她本来也是不信任的。 全府上下,乃至整个京城上下,恐怕没有人会觉得,傅家大小姐不仅不蠢不笨,天赋甚至要高于许多人。 要知道,长久以来,傅莹珠就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笨蛋美人。 如今叶妈妈已经顾不上自尊不自尊的了,若是再误会下去,她也没好果子吃。一顶诬告主子的帽子扣下来,别说她是侯府的老人,就是她是侯府的先人,只怕日子也不太好过的。 死一般的趁机,蔓延了好一会儿。 老夫人脸上的表情,已经找不到具体的形容词了,总之,也很好看,很精彩。 懊恼有之,震撼有之,愧疚有之,心疼有之…… 傅莹珠从来没见过,一张脸能同时呈现出这么多的微妙的表情来。 片刻后,老夫人落下了几滴泪珠,看到孙女乖巧可人的脸蛋,想着叶妈妈方才哭诉的话,再想想自己对她的责难与发问,无比愧疚,心尖发疼。 这多好的孙女啊,如此的惊才绝艳,如此的聪明不俗,偏偏被陈氏如此耽搁了! 可恨自己竟然不相信她学好,如此动众地发难发难,这叫孙女以后如何做人?心思敏感易碎一点的,指不定都不和自个儿亲了…… 老夫人越想越严重,心生懊悔,悔极了。 “莹儿啊莹儿,是祖母糊涂了。”老夫人心疼无比,恨自己为何如此急性子,让孙女难堪。 好在她还有几分理智,知道家丑不能外传,叫丫鬟将闲杂人等都遣退了去,除了傅莹珠、她本人和叶妈妈,也无人知道今日的事。 一腔愧疚的老夫人此时恨不得把傅莹珠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叫。她一心想要补偿傅莹珠,便急急叫来柳叶:“柳叶,你去把库房里的物件儿点一点,我记得前年有老三从外地寄回来一批玉石雕花盆景,有几盆好看得很,赶紧给大姑娘送过去摆上。一个大家闺秀的院子,死气沉沉的,成什么样子?” 傅莹珠:“……” 她有些跟不上老夫人的速度,在一旁不知要说什么好。 这局势扭转得实在是有些快。 顿了顿,老夫人又道:“再把我那套足金打的累丝牡丹花冠拿来,我一个老婆子,要这些花里胡哨的做些什么?” “还有,拿五百两银子来,大姑娘如今要好好学习,用具必定是要添置的。她许久不曾上过学堂,也不知道笔墨纸砚的都备上没有。她院子里的青桃太过粗心大意了,不是个干细致活的,你去把关把关。” 老夫人说的,全是都是好物什。 虽然年岁久了一些,可如那句老话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侯府的日子是一年不如一年,往前的日子好过,物件也就更奢华,更值钱。 老夫人的家底,陈氏和侯爷也不是没有点击过,想要拿来做家用的呢,只是老夫人不松口不给,他们也是没辙。 哪想今儿个,一口气给傅莹珠赏了这么多东西。 傅莹珠:“…… ” 来这儿虽是挨了一顿骂,可于傅莹珠而言,却是不痛不痒的,后来解释清楚变好,更是没想到老夫人如此慷慨,一通地赏下来,把傅莹珠都给砸懵了。 傅莹珠感恩于老夫人的慷慨,温温和和又语含感激地说道:“长者赐,不敢辞,孙女谢过祖母。” 老夫人点点头,心里这才好受了点,舒坦多了。 看着傅莹珠,越看越喜欢。 如此乖巧伶俐,可以说得上已经很有进退有度、沉稳大方的大家闺秀模样了。 老夫人满意了,又没完全满意。人总是想要更好的,老夫人看了傅莹珠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既然如此,祖母就豁出去这张老脸,请了宫中退休的教习嬷嬷来。” “也只有这种见过世面的老人,才能教得了我的莹儿了。” 闻言,叶妈妈一惊。 宫中的教习嬷嬷,这可不是谁都能请得动的。 这种本事了得的嬷嬷,在宫中,教的是皇子皇女,见的是皇帝皇后。 一般人家,要是请到了,那得烧高香的。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陈氏也曾经动过请教习嬷嬷的心思。 她想给二姑娘找个好老师,好涨身价,尤其在谈婚事时,能找到更好的夫君。 可是陈氏把头都愁秃了,门路也都走尽了,姿态摆得最低,可教习嬷嬷一点余光都不给的,让陈氏好没面子。 可叶妈妈知道一些往年间的渊源与故事,陈氏请不来的教习嬷嬷,若是老夫人出山去请,必定是十拿九稳。 她只是没想到,老夫人为了傅莹珠,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可见老夫人是铁了心的要补偿这个孙女,是动了真格的。 叶妈妈惊讶不已,初时还觉得,老夫人一把年纪还去求人,委实没有必要。可转念一想傅莹珠的本事,叶妈妈又觉得,实在太有必要了! 老夫人这才叫做高瞻远瞩,英明神武的决定啊! 叶妈妈附和道:“是极是极。” “反正老奴不配。” 只想偷懒的傅莹珠:“…… ” 祖母,您大可不必如此。 到这地步,她除却懵币之外,属实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看着老夫人和叶妈妈在那盛赞她的聪颖,傅莹珠带着微微的尴尬,只想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哪有人会因为自己会解几道小学数学题被夸成天才,就沾沾自喜啊! 她只能想,是之前的她表现太过顽劣,以至于习惯了过去不学无术的她的诸位都对此刻的她赞不绝口了。 毕竟,学霸努力学习那叫常理之中,学渣努力学习,那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这就叫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老夫人和叶妈妈才这么激动。 这么一想,傅莹珠终于不再觉得此刻的场景诡异和无厘头了。 - 侯府的男主人不在,可侯府却要开始操办盛事了。 这盛事,正是请教习嬷嬷一事。 老夫人一向说得出,也做得到,过了两日之后,果真带了礼物出门去,去拜访一位姓周的老嬷嬷。 寒暄过后,老夫人向这位老嬷嬷表明来意,说想请她去傅府当一阵子的教习嬷嬷。 周嬷嬷听了,慢悠悠喝了一口茶,说道:“老夫人,您府上的姑娘我见过,上次周府老夫人的生日宴上,老奴远远瞧见过一眼,模样是生得不错,只是气性大,只怕未必乐意让我这个老婆子来教啊。” 从始至终,周嬷嬷的眼神一直淡若古井,语气间兴趣缺缺,“她的母亲陈氏,是个有名的贤妇,想必就用不着我了。” 她说傅二姑娘气性大,还是客气,难听点,这叫心性高傲,周嬷嬷最是看不上。 这等心性,若是命足够足够好,兴许能博一条青云路出来。可若是命不好,那是高不成低不就了。 可这世上,命好的人,能有几何呢? 陈氏动过请教习嬷嬷的心思,之前也求到周嬷嬷身上来了。周嬷嬷当时不点头答应,如今自然也不会轻易答应下来,只能找了话来回绝,免得显得她前后不一,砸了自己的招牌。 老夫人听了,却从周嬷嬷的话中,听出了周转的可能,沉稳平静地笑着说道:“老姐姐,你想到哪儿去了?若是那个年纪小一点的孙女,我知你不愿,怎会腆着老脸,再来请你,给你添麻烦呢?我这一次,是要为我们的大姑娘请人。” “大姑娘?”周嬷嬷吃了一惊,平静的脸上,终于多了份诧异的表情。 傅府的大姑娘,周嬷嬷也并未没有耳闻。 这不,前不久,还扯出与外男拉扯的丑事来,后来,人是销声匿迹了,可是却成为了京中贵女圈的笑柄。 如此顽劣不堪,名声不雅的孙女,真的还有管教的必要么? 这条路,怕是难如登天啊。 周嬷嬷一时之间,心头闪过许多思绪。 提起傅莹珠,老夫人倒是露出了十分慈爱的表情,仍是含笑说道:“老姐姐,我豁下脸来求你,这件事情就拜托你了。我家莹儿,最是乖巧聪明,你瞧见了,一定非常喜欢。” 周嬷嬷:“…… ” 周嬷嬷觉得老夫人疯了。 她以前不是最重名声的么?怎么忽然对一个名声尽毁的不肖子孙,如此看重了? 只是这件事也容不得周嬷嬷拒绝,毕竟她少时欠了老夫人一个人情没还,人家好不容上门来求一趟,她刚拒绝了一次,断然再不能拒绝两次的,免得伤了面子和感情。 周嬷嬷勉强道:“那我试试吧。” 脸上已是没了笑容,心中也拔凉拔凉的。 她果然还是没躲过去。 虽然躲开了一个二姑娘,可谁料又来一位大姑娘? 命啊命。 可能这就是命中注定,只怕这一次,她的招牌,果真要被傅府的姑娘砸了个稀巴烂了。 - 老夫人为大姑娘请来周嬷嬷的事情,很快传得阖府上下皆知。 为了给周嬷嬷足够的颜面和尊重,老夫人还特意吩咐厨房,让厨房大肆操办,好好招待招待周嬷嬷,给人家体面。 陶妈妈是管厨房的,眼看这些人进进出出,把侯府的吃用都快用完了,心中几乎又快要滴血:用得越多,她能贪得余地就越少了! 更严重的是,周嬷嬷居然要来傅府教导傅莹珠了,这可是一件极为严重的大事件! 陶妈妈永远忘不掉,陈氏去求了周嬷嬷碰壁回来后,一连发了好几天脾气的模样。也断然不会忘记,周嬷嬷在京城的名气多大。 多少名门闺秀都排着队的要请她做老师,怎的这块大饼好死不死落在傅莹珠头上来呢? 要让陈氏知道,非得气死不可。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事态,已经不是陶妈妈可以阻止的,想做点什么从中作梗,也是有心无力。 周嬷嬷这种人物,已经是陶妈妈见了面,也与她说不上话的人物了。 再加上,上次为了填补亏空,荷包缩水了一半。后来为了往傅莹珠院子里塞人,陶妈妈剩下的那一半荷包,又缩小了一半。 如今,她荷包已是不丰厚了,哪怕想从那些小丫鬟身上入手,去打点打点周嬷嬷的身边人,也没钱打点了。 无奈之下,陶妈妈只好又给陈氏写信,央求她快点回来。 江南有什么好玩儿的?这府里都快翻天了,这场面啊,她实在是控制不了了。夫人再不回来,怕是傅莹珠就要翻天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015(面子是有了可里子没了...) 同一时间,江南。 这里的天暖得快一些,如今三月,正是烟雨濛濛、草长莺飞的时候。整个江南笼罩在丝丝缕缕的春雨中,有种入画般的诗情画意。 白墙黛瓦,日枕淮河,檐上几只归巢的燕子斜飞而过,昭示着已经悄然而至的春天。 此时,正是踏春的好时节。 有闲情逸致的文人墨客,会成群结队一起租个画舫,玩个尽兴。有些富商也喜欢附庸风雅,跟着租一艘船,在烟雨朦胧的时节,泛游江河之上。租船游湖,是最风雅不过的活动,说出去,也能说自己是个有文化的人,让自己多些体面。是以,在这个时间段里,江面上总是漂浮着此类游玩用的画舫和船只,船上有着形形色色的人。 江上游人多了,渔家和船家的生意,自然也是好到不行,是一年中好光景的开端。 傅堂容的画舫,也在诸多画舫之中。 他的画舫已在江上停留多日,尤其惹人注目。 在江上为生的人几乎全知道,傅堂容这艘船上的贵人,那可了不得。 那是从更北边来的贵人,出手豪爽大方,身份不知何等的尊贵。 贵人的画舫,在江上一停就是一个多月,期间出游结交的事情不少,惹得当地许多豪绅来结交,可谓是好不风光。 今儿个,画舫上又响起来丝竹之声,约莫是男主人又设宴了。 只能说,真有钱啊真有钱。 船外的人多是艳羡,却不知船内人的苦恼,这一个多月里,傅堂容一家三口是风光够了、享乐够了,可是钱袋子里的钱,那是哗哗地往外流。 傅堂容虽然当家,却不是个会管事的,从来不知柴米油盐的难,倒是看账本的陈氏,一颗心几乎滴出血来。 陈氏有心想劝傅堂容几声,无奈傅堂容被这里的人吹捧恭维得不知天南地北,根本听不进去她的劝,每逢出行宴客,必定要把排场做足,所以该花的钱、不该花的钱,都被他花了个干净。 如今,面子是足了,里子却亏了,回京后,还指不定要怎么着才能填补这些亏空呢。 更棘手的是,他们在江南大手大脚的行径,若是传出去,被人知晓了,她那贤良淑德的名声哪儿还有?不骂她专门败祖产的败家玩意儿,便是不错的了。 只是这些话,陈氏是万万不敢当着傅侯爷的面说的,她怕太多埋怨坏了夫妻两人的关系,只能把话都憋在肚子里,差点把自个儿气坏。 一想到后面等着自己的一堆烂账,陈氏什么享乐的心思都没有,初下江南的新奇和快乐,到了此刻也已经被消磨了大半,除却疲倦与担忧,什么都不剩下了。 陈氏找了借口回房间休息,不愿看到傅堂容瞎糟蹋钱的脸。 好在,事情也不全是坏的,也有好的。 约莫在一个月前,陈氏接到了来自京城的来信,是陶妈妈托人给捎来的。 信上说,从年关过后,京城的天冷一阵暖一阵,天气并不好,这让原本就病着的傅莹珠身体雪上加霜,约莫是好不了了。郎中说,让府中的人准备白事,陶妈妈写信来,便是想让她点个头,她那边也好提前准备给傅莹珠送葬,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也许,他们这一行还没返程回京呢,就会先传来傅莹珠香消玉殒的消息。 眼看着自己这根心头刺、眼中钉终于要被拔除个干净,陈氏心中自然痛快无比。 两厢得失一衡量,她也就能忍受这一趟下江南所花的钱银了。 要知道,傅堂容前头那个早死鬼妻子,虽然死得早,但留下的嫁妆不可谓不丰厚。 这些年来,陈氏借着自己当家主母的身份、借着主中馈的便利,暗中变卖了许多傅莹珠母亲的嫁妆,用来填补自己的库房。 那些嫁妆经过这么些年的折腾,大多已经花光散尽,可是剩下一些不好变卖的铺子地契,可是还在的。 以前的陈氏看不上,现在未必看不上。 不论是日渐落败的侯府,还是此番下江南突增的花销,都让陈氏打起了傅莹珠母亲余下那点嫁妆的主意。 只要傅莹珠这根眼中钉一死,那么嫁妆就可以全部收入囊中,填补上这个巨大的窟窿了。 陈氏的算盘打得噼啪响,逐渐安抚住心中的不耐和焦躁,现在就等着陶妈妈第二封信带着傅莹珠咽气消息的信的到来了。 陈氏心安下来,躺在床上小憩,睡得分外香甜。 约莫是午后时分,正在酣睡的陈氏被奴仆叫醒。 奴仆神秘兮兮递给她一封从京城来的信封,低声道:“夫人,这是陶妈妈着人加急送过来的信件。” 陶妈妈加急送过来的? 从京城到此处,送一趟信件,快马加鞭也要五六日,陶妈妈这样急切,莫不是家中出了大事? 思及此处,陈氏的心口顿时一阵火热,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她心想着,陶妈妈这封信上说的,约莫是和傅莹珠有关的事情了。如若不然,陶妈妈断然不会如此着急。 傅莹珠咽气了? 那她和侯爷得回去料理后事奔丧才行。 这可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既止了傅堂容在江南这里无度的花销,又给了她回去后处置那个早死鬼嫁妆的正当理由。 陈氏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早死鬼果然福薄,连生的女儿与她都是一样的命数,还真是一对可怜的母女。 陈氏在心里猫哭耗子假慈悲、假模假样地哀悼了两句,压住唇角的笑,佯装镇定地对奴仆说:“你且下去,把二姑娘叫来。”傅莹珠死了,如此重大的消息,自然要让女儿早些知道。 那人退下后,陈氏小心往四周看了两眼,见屋里确是只她一人,才拆开信封。 她急急从头看起,入目第一句便是:家危,速归。 速归? 真要去奔丧了? 陈氏压住唇角的笑容,继续看下去,只是越看,她的笑容就越是凝固,最终僵硬在脸上,露出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表情,分外难看。 ……她看错了吧?再来一次。 陈氏从头看起,只是任凭她怎么看,陶妈妈信件上说的事情,大抵没有改变。 大意是:夫人,家中变天了,老夫人对傅莹珠百依百顺,那个病死鬼不仅没有死,还活得越发滋润,现在周嬷嬷都要来给她做教习嬷嬷了。 陈氏呆了半晌,脸上已然是愁云密布,又有几分难以置信的困惑。 无论如何,她都想不通,为何短短一段时日,京城侯府那边,就忽然变天了。 之前还是歪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等着要给她收拾后事的傅莹珠,转眼就好了?就好了? 老夫人还像变了一个人,开始对傅莹珠照顾有加,甚至,请来了周嬷嬷给傅莹珠立规矩? 当初陈氏为了让周嬷嬷来当女儿的教习老师,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可是结果呢?被人拒绝了不说,还冷嘲热讽的,搞得她一点台阶都没得下,没面子的很,气得她回府后,病倒了好一阵子,没缓过来,却也拿周嬷嬷没什么办法,只能指望自己的女儿好好争气,以后替她这个为娘的出一口气。 原以为周嬷嬷是不想和侯府扯上关系,才拒绝她拒绝得这么不留情面,哪想到,老夫人一出山,这就给请过来了? 这老东西,愿意为傅莹珠请命,当初怎么就不为她的女儿傅明珠请命呢? 这就是偏爱吗? 陈氏不知道该说老夫人疯了,还是说周嬷嬷疯了。亦不知道该说老夫人故意和她作对,还是说周嬷嬷故意和她作对。 抑或是,老夫人和周嬷嬷都瞧不起她。 一时间,陈氏心中翻涌起许多情绪,面色跟着涨红起来,几乎要气背过去。 好哇好哇!各个本事得很,等她回京去,一个一个收拾她们! 陈氏眼睛都气红了,头昏脑胀的,粗喘着气。 正此时,傅府的二小姐——傅明珠被丫鬟带着过来,推门而入。 看到自己的母亲如此模样,傅明珠微带笑意的面庞上,笑容倏忽而逝,立马上前关切问道:“娘,您怎么了?” 陈氏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只面色通红的,朝着傅明珠扬了扬手中的信件:“你自个儿看看。” 傅明珠接过来,逐字逐句看起来,信还没看完呢,单是了解事情的始末,傅明珠就看不下去了。 她把信件拍在桌面上,被气得眼泪直接飙了出来,委屈极了。 傅明珠抹抹眼泪,哭诉道:“娘,我有时候真不知道祖母是怎么想的。您总是让我讨好她,我也尽力而为的,可是她对我不冷不热,丝毫没把我这个孙女放在眼里,我实在不想拿热脸贴她的冷屁股。” 可如今,这不冷不热的祖母居然对傅莹珠好,为傅莹珠筹谋打算,还为她请来了她求而不得的周嬷嬷做教习嬷嬷,这其中差别,足以用云端和泥潭来形容。 傅明珠在祖母那儿,就是云端上的心尖宠,她傅明珠,就是泥潭里的一朵野花。 她傅莹珠凭什么呀?一个样样不如自己,只会给侯府丢脸的姐姐,说出去,简直丢脸极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让祖母偏心她! 这无异于在告诉傅明珠,她比不上傅莹珠,她连头猪都不如! 傅明珠哭得凄惨极了。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年岁不大,虽然弯弯肠子多,但经历太少,见过的人见过的事还没陈氏那么多,心机也没那么深,极怒极喜之下,喜怒哀乐形于表,遮不住。 更何况此刻在她最信任的母亲身边,更是喜怒皆形于面的。 “我不管,我这就回京去,找祖母做主,我也要周嬷嬷给我当教习嬷嬷。” 周嬷嬷当教习嬷嬷的好处,陈氏是向傅明珠掰扯过的。 但凡是身价良好、贤名在身,得到周嬷嬷一声称赞的大家闺秀,少不了俊杰去提亲,那才是真正的一家有女百家求呢。 指不定祖母也是看上了这点,想让周嬷嬷来挽救一下傅莹珠已经烂透了的名声。 可她才不要让傅莹珠白白占了好处,府里就她和傅莹珠两个女孩,傅莹珠成了老夫人最欢喜的那个,那她就被落下了。 听到女儿任性冲动的话,陈氏倒是冷静下来。 陈氏说:“你心急个什么劲儿?有你娘在这儿,还用得着你去出头?先不管如何,坐下来再说。看看你这样,哪儿还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被训斥了,傅明珠这才抽噎着停止哭泣,乖乖坐下。 陈氏轻抚着她的背,安抚好女儿后,陈氏垂眼,细细思索了一番,然后才有条有理地分析道:“陶妈妈是个不中用的,连个傅莹珠都看不住!不能再指望她了。” “事已至此,我们母女俩该想的是要怎么扳回一局,而不是在这儿哭哭啼啼,惹人厌烦不说,毫无用处。” 陈氏眯了眯眼,冷笑一声,说道:“那老东西,说是只爱敲经念佛,可实际上,府中的事物没少插手。这些年来,不乏对我指手画脚的时候。其他的我也就忍了,可事关明珠你的婚事,我断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京城中的好郎君就那么多,若是被傅莹珠嫁了个好的,那她女儿能挑能选的就少了一个。 再加上,一想到是傅莹珠嫁的好,她就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 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可是娘,如今我们远在江南,还能怎么办呢?等我回去,黄花菜都凉了。”傅明珠气鼓鼓的。 “谁凉,谁不凉,还未必呢。”陈氏镇定过后,终于寻思过来不对味的地方,“明珠,你真觉得,那不懂礼数、飞扬跋扈的傅莹珠,能得到老太太的宠爱?” “当然不能了!” “那便对了,这其中,必定有什么我们不曾知晓的原因,只可惜我们离得远了,不能看个分明。” 因陶妈妈没有在信件中诉说自己多么多么无能、多么办事不力,只说了后果、不说前因,所以在陈氏看来,老夫人的转变就是没头没尾,毫无规律可循。 可万物皆有因果,一个人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对另外一个人改观的。 既然找不出外因,那必定是内因导致。 而这内因,也是显而易见的。 陈氏心中过了一遍所有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我估摸着,这傅莹珠当真是时日无多,回光返照了。能让老东西忽然变得如此热心,事情必定不小,倘若是生死大事,那就说得通了,这是忽然良心发现,想要对孙女好呢。” “明珠,无须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等她死了,你就是侯府唯一的姑娘。” 傅明珠听了,眼睛一亮,只是很快暗下来:“只是娘,陶妈妈说了,傅莹珠身子已经好了。” “傻孩子,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哪那么容易好的?何况……”陈氏一顿,没继续说。 何况,她还收买了替傅莹珠治病的郎中,那病只会越治越坏,没有越治越好的可能,所以傅莹珠的身子是好不了的。 倘若说好了,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陈氏说:“没听说过一句话么?回光返照啊。” 陶妈妈不中用,但郎中可是中用的,陈氏和郎中来往不止一次了,深知对方的手段,郎中已经收了她打点的红包,就不会让傅莹珠好过的。 “我们呀,只管启程回京便是。旁的事情不用管,你只需要想办法赢得周嬷嬷的欢心,让她当你的教习嬷嬷。左右老太太是把人请到咱们府中来了,你就不能浪费这个机会。” “再退一万步说,哪怕傅莹珠没事,以她的本事,是没法让周嬷嬷满意的。周嬷嬷教习严格,听说许多大家闺秀都过不了关,你只管放心便是,等着傅莹珠招了她的厌恶,你再上前表现一二,周嬷嬷就不会再像上次那样瞧不起你,到时候,这个名额一定是属于你的。” 若是真能成事,老夫人辛苦经营、将周嬷嬷请到侯府,最后便宜的还是她们。 这么一想,陈氏终于舒心许多。 而经过母亲一番开导,傅明珠这才重新露出笑容来,心安不少。 “好,我听娘的!” 只是回京的事情,再也耽误不得,得立马提上日程了,指不定周嬷嬷来的第一天,傅莹珠就能将她气跑,时间可不等人。 - 今日是周嬷嬷来侯府的日子,为了迎接她,傅莹珠一大早就起来梳妆打扮。 傅莹珠是不想如此隆重的,可是老夫人觉得,这样大的盛事,必须得拿出最精心的打扮,才能显示对周嬷嬷的尊重,也好叫外面的人看看,她们侯府如今的光景并没有那么不堪。 说白了就是要面子。 总之,老夫人不放心把傅莹珠今日的穿着打扮交给她院子里那几个嫩生生的小丫鬟打理,于是派了自己的亲信柳叶过来监工。 柳叶一来,傅莹珠就不好偷懒了,只得乖乖任其摆弄。 “大姑娘,您瞧,这是老夫人给您定制的衣衫,是绣娘们连夜赶工做出来的。”柳叶让人展示其衣服。 这套衣服里,一件白色夹棉的短款上袄衣,一件浅绿色的蝴蝶缠花绣面马面裙,和一件淡黄色的长比甲。比甲胸前,缝制着一堆蝴蝶形状的子母玉石扣,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看到漂亮衣服,傅莹珠心情好了不少,笑着说道:“谢过祖母。” 浅绿浅黄,本就是极为青葱的颜色,极为适合年轻女子穿戴。裙子的用料扎实,做工精致,傅莹珠一穿上身,彷佛一朵安静绽放的花朵,摇曳生姿。 柳叶接着又给傅莹珠挽了个年轻女子的百合发髻,戴上老夫人送的牡丹花冠,隆重又端庄,挑不出一处不好的地方。 在柳叶的一双巧手下,今日的傅莹珠少了往日的朴素与平易近人,多了几分端庄大方,看上去明艳照人,国色生香。甚至让人生出遗憾来,想看她更加珠光宝气的样子,珠宝与美人最是相宜,不知得多么的夺目。 紫葡萄与青桃在一旁候着,紫葡萄目不转睛地盯着柳叶手上的动作,暗暗将其牢记于心,而青桃则是盯着傅莹珠,忍不住小声朝紫葡萄嘀咕,“姑娘真好看。” “好了,大姑娘。”柳叶心中也在暗暗称赞,别的不说,只论样貌,大姑娘确实是极为标致的美人,“老夫人安排这一切煞费苦心,千万不要白费老夫人的一番苦心呀。” 傅莹珠:“…… ” 她该怎么说,再过不久,等她爹回来,她就该发配别庄了呢? 估计她现在过得越好,越能让她那看不惯她的老爹生气,到时候,被发配到别庄的速度只会更快。 此番情景下,至于什么周嬷嬷,于她而言,不过过客罢了。傅莹珠心态十分坦然,既不谄媚,也不盲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即使这个原原本本的她会让周嬷嬷觉得失望,她也不想为难自己,为了迎合他人,花大力气去伪装掩饰什么。 只不过,让柳叶过来给她梳妆打扮,还带了这么好的衣裳来,到底是祖母一番心意,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傅莹珠心里有数,做自己是一码事,但她也必定不会让老人家难堪。 “我明白了,你回去复命吧,我尽力不让祖母失望。” 傅莹珠保证。 柳叶点点头,这才走了。 周嬷嬷到时,侯府刚用完早膳,周嬷嬷是掐着点来的。 她一切从简,身边只跟着一个小丫鬟,行礼都不多带,因为老夫人都已经提前给打点准备好了。 一进木樨堂,老夫人就携着傅莹珠去迎接她。 老夫人对周嬷嬷很是客气,笑脸相迎,亲切得像是自家姐妹,“老姐姐,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傅莹珠跟在老夫人身后,按着被府里的叶妈妈教习好的规矩,盈盈朝周嬷嬷行了一礼。 周嬷嬷笑着和老夫人寒暄,实际上一双眼却时不时往一旁看,余了几分眼神,不动声色地打量傅莹珠。 可她只是瞥了两眼,便忍不住定睛一瞧,接着更是吃了一惊。 这……这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傅莹珠嘛?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016(傅堂容回来了...) 周嬷嬷大半辈子,都和贵人打交道,看人看面相都是有几把刷子的,不然也不可能安然退休,如今在宫外混得风生水起。 是以,当她看到傅莹珠时,又是诧异,又是惊艳。 眼前的女子,明眸皓齿,顾盼生姿,一身淡黄的缎面比甲,绣着几朵零星的牡丹花。比甲底下,罩着一件蝴蝶缠花绣面的马面裙,一双绣鞋在裙底下若隐若现。行走间,淡绿的裙摆摇曳起来,整个人仿佛是一朵包含着绿萼的花。尤其眼里含笑的样子,着实能让人大增好感。 如此端庄自持、温婉大方的美人,浑然不像外界所传的那样浑不吝,反而像一束迎面吹拂而来的淡雅花香,令人见之心悦、闻之欣喜。 周嬷嬷暗自点了点头,稍微对傅莹珠改观了些,对教导傅莹珠这件事,也不像之前那么绝望了。 也难怪傅莹珠名声如此不济,老夫人还是不想放弃她。这么一个妙人,那就像一块上好的玉料,好好琢磨琢磨,让她知书达礼些,也是能谈下一桩好姻缘的。生得如此好看的样貌,这是天赐的礼物,还能救。 此前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家长怎么处理、怎么解释,像陈氏那样上来一句话都不问就开始责罚傅莹珠,外人自然觉得错都在傅莹珠的身上,可是以她所见,错还真的未必在傅莹珠这,反倒是那个纨绔子弟的错显然要多一些。傅莹珠犯的错,可能只是出门没看黄历,倒霉遇上他罢了。 可惜木已成舟,陈氏当时的处理已经给傅莹珠的名声带来了无法挽回的伤害,但也不至于将傅莹珠置于死地,儿女们犯错总是难免,若傅大姑娘痛改前非,此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想必也会重新得人青睐的。 亡羊补牢虽说是比不上从没出错,可也比任由她自生自灭好得多。 周嬷嬷燃起了斗志,终于觉得自己来这儿一趟,总是有点事情可做,不至于全是磨洋工,打发时间了。 对于傅莹珠会毁了她一世英名的担忧,也消弭许多。 只不过,周嬷嬷没把心里的想法表现出来,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人的品性如何,光看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傅莹珠虽是好料子,却也要看后天雕琢,才能知道,这料子里面裹着的到底是石头还是璞玉。 “这就是咱傅府的大姑娘吧?”周嬷嬷笑着说,“一些日子不见,漂亮得嬷嬷都认不出来了。” 傅莹珠淡笑道:“嬷嬷过奖了,里边请。” 进了内堂,周嬷嬷和老夫人随意唠嗑一会儿,老夫人见傅莹珠与周嬷嬷相处还算融洽,便随意找个借口离开,把时间留给周嬷嬷和傅莹珠两人。 等其余人走后,周嬷嬷笑意融融的脸色倒是变了。 多了几分严厉,目中的光不再慈祥和蔼,而是充斥着锐利的威严。 “大姑娘,名人不说暗话,老身今儿个是为何而来,你与我都心知肚明。你以前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 “不是寻常人家姑娘的行事。”她的语气并不带什么感情,也没有批判的情绪在里头,而是以一种近乎冰冷的语气,对傅莹珠说道,“我这个人,喜欢因材施教,不太喜欢按照规矩来教规矩。大姑娘既然与别的姑娘都不同,那老身也不问你读的什么书,写的什么字此类的话了。” “我们只需聊聊别的便好,我问,你答,我也好瞧瞧你的根骨。” 万一问了,人家答不上来,到时候多难堪。 周嬷嬷心中不是很有把握。 虽说她此刻对傅莹珠的观感是好的,可顾及到之前听说的事情,她对傅莹珠是个草包这件事依旧是信的,所以并不按照一般的章程来办事,而是另辟蹊径。 周嬷嬷继续道:“日后大姑娘还会继续出门相看良婿,倘若你跟着陈夫人去了别人家府上赴宴,见到了府上的小姐,小姐说想替未婚适婚的哥哥牵线搭桥,姑娘该如何回答?” 嗯?情景模拟?这是要考验她的临场反应能力了。 很遗憾,傅莹珠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没相过亲,是以面对这种表面上看似牵线搭桥,暗地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场面,不知如何应对。 要和小姐说,你牵吧,我很乐意,要是小姐以为她迫不及待想高攀呢? 要和小姐说,你别牵,我不乐意,小姐以为她瞧不起自家哥哥呢? 得罪别人的话傅莹珠不说,让自个儿难受的话傅莹珠也不说。 傅莹珠很坦诚地说:“我不知道。” “好,好哇!”哪想,傅莹珠话音刚落,周嬷嬷便拍起手来,脸上溢满笑容,比之刚才,更要和蔼许多,“老身出入宫廷多年,见过不少祸从口出的例子。很多时候,要难得糊涂,装傻才好呢。” 诶?怎么忽然说教起来了? 她回答得如此敷衍,周嬷嬷不是应该教训她吗? 傅莹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一句实话实说的“不知道”,竟能引来周嬷嬷的赞扬。 祖母早就和她说过,周嬷嬷教学严厉,让她自个儿掂量着点,她已经做好被骂的准备了,哪想周嬷嬷不仅不骂,还夸。 周嬷嬷解释道:“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管是谁的嘴巴担了婚事,打了包票,都切莫相信,最终吃亏的只能是姑娘家。若是有些人问起,不管是怀好心的,抑或者是不怀好心的,只管推回去,说不知道。若是来路正的,便会寻来媒人上门提亲。若是来路不正的,见姑娘油盐不进,也只会望而却步,不再进犯。” “大姑娘你且记住,无媒无聘,那叫苟合。大家闺秀,是断断不能做这样的事情。哪怕遇到再好的儿郎,也不能自降身价、放低姿态。” 傅莹珠:“……” 她点点头,“学生明白了。” “大姑娘说话做事,有板有眼,从不冒进,这点难能可贵。”周嬷嬷见过太多的小姑娘,一开始心气高傲听不进教的了。 傅莹珠却不一样。 她会安静地听人说教,会用一双温柔的眼睛看着对方,温温和和的,不说教习,就说聊聊天,也是令人极为舒服的。 未必舌灿莲花、能说会道,才叫聪明。能好好听人讲话、不急于表现自己,也是通人情、知进退的一种表现。 只是一番交谈,周嬷嬷将傅莹珠的脾性了解了个大概,已是对她极为满意。 这不骄不躁,不卑不亢的性子,比之许多已婚的妇人都要好上太多,一点也不见跳脱,成熟稳重,至少到目前为止,她是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这样一个冷静自持的姑娘,陈氏也是出了名的贤良淑德,周嬷嬷想不明白,此前怎么会传出如此不堪的传言…… 只是再想下去,恐怕要触及侯府密辛,周嬷嬷赶忙打住,不再深思。 但凡是高门大院,内里就有些不能说道的事情。 有时候,表面看着是甲乙,暗地里却是丙丁,此类事情多不胜数。周嬷嬷见过太多,别人家的事情就不多掺和了,只求一个明哲保身。 她收了老夫人的嘱托,只管把自个儿的事情做好就成。 第一天下来,宾主尽欢,周嬷嬷教了一天的课,大多只是闲聊,还没开始安排功课。 晚上时,周嬷嬷没有离开侯府,而是在老夫人的邀请下,在侯府厢房住下了。 老夫人找到她,问起傅莹珠的表现如何,周嬷嬷直言道:“大姑娘说话做事都是挑不出错处的,话是少了些,闷了些,却也不是坏处。有些人呀,管不住嘴巴,在外头就容易做错事情。总而言之,大姑娘的性子并未像外边传的那样顽劣不堪,依我瞧,略加教导,此子可有作为。” 得了周嬷嬷这句赞赏,老夫人都惊了。 要知道,周嬷嬷为人做事十分谨慎,眼界亦是十分的高,她教习过这么多千金小姐,还从未听说过有对谁大肆赞扬的。 如今她才和傅莹珠见了第一次面,就说出这样的话来,显然是脾性对了胃口,很看好傅莹珠了。 知道傅莹珠不会给她丢脸,可老夫人也没想到,傅莹珠竟能从严苛的周嬷嬷那给她挣来脸面。 老夫人欣喜离去,心头的一颗大石终于落地。 孙女果然没辜负她的期望,是个可造之材啊! - 周嬷嬷本想着,要教傅莹珠一些说话做事的规矩,哪想到这丫头一点机会都不给她,该懂的规矩,她都懂得一二,不懂的地方,也是一点就通,周嬷嬷挑不出错处来,暗想如此便已经够用了,便也放着不管,只教傅莹珠一些宫廷礼仪之类的事。 闲暇时,还会布置一些别的、陶冶性情的功课,比如插花、篆香之类,说是都可以修身养性、锻炼脾性。 按傅莹珠来看,插花、篆香之类,都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玩意儿,她不是很想学。 日后她可是要被发配至别庄的人,要先解决自己物质上的需求,而非精神上的。如果周嬷嬷能教她地头上的庄稼怎么看、怎么和农户佃户打交道,说不定她还会有点兴趣。如今这些,也就是打发时间都打不出个好打发来,无趣得很。她前世在病床躺了那么久,什么脾性都磨练出来了,想消磨自己的日子,着实不需要这些。 傅莹珠兴致不高,便有些敷衍起来,周嬷嬷竟也不催,只是慢吞吞地教,还宽慰傅莹珠道:“这些不过一些可有可无,打发闲暇的玩意儿罢了,有也罢无也罢,学得好或者不好,都不是紧要的。” 她知道这种早早没了母亲的小孩,在侯府这种吃人的环境里,活下去都不容易,想得到正确的教导,就更难了。 是以傅莹珠学得慢些,她也没有催促,反倒越发让周嬷嬷笃定了心中猜测。 傅莹珠可谓聪慧,却对插花、篆香一类的风雅活动一窍不通。若不是从小无人教她,又怎会一窍不通? 既然不是从小接触,哪能一下子就学会呢? 想通其中缘故,再看向傅莹珠时,周嬷嬷就戴上了慈爱的滤镜,决定不对她太过严苛,要宽以律她了。 可这却苦了傅莹珠,实在推脱不掉插花和篆香的课程,只能日日跟着周嬷嬷学习,将她眼里算是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找事做的手艺,学了不少。 好在,傅莹珠没被周嬷嬷折磨多久,府里就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傅堂容和陈氏他们,从江南启程,要回京城了。 约莫是两天前,老夫人接到了一封来自江南的信件,是傅堂容托人捎回来的。 说他们已经启程回京,不日就能到达。 按着日子估算,他们收到信的时候,远在江南的傅堂容他们早就启程了,那他们回到京城的日子,约莫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不远了。 知道侯爷和陈氏要回来,青桃不免回想起之前受过的罪,不由得苦着一张脸,可傅莹珠心底却是着实松了一口气。 她终于要去别庄,可以吃上最新鲜的肉和食物了! 跟在周嬷嬷身边学了这么多天,终于可以放假了! 当夜,傅莹珠赶忙让青桃把这些日子积累下来的家底全部拿出来,清点一番,看看自己有多少财产。 略微一数,傅莹珠就心中有数了。 如今她手头的现钱,零零碎碎加起来,将近七百两。头面最贵重的就是老夫人给的佛手拈花簪和牡丹花冠,要是变卖,得有不少钱,保守估计得有一千两左右。 余下一些,就是她自个儿院落里的东西,虽说不值什么钱,但东拼拼,西凑凑,凑个几百两还是没有问题的。 总数加起来,一共两千多两。 去了别庄之后,不用维持侯府嫡女的体面,不必在一些表面功夫上做文章,花销更小,能存的钱更多。 而且别庄是在乡下,吃用都不花什么钱,想吃点青菜萝卜、猪肉兔肉,都是可以直接买的,便宜还新鲜,用度不知比之这里便宜多少。甚至若是想更勒紧腰带过日子一点,在别庄里开辟几块田地自己种也未尝不可。 穿戴上,傅莹珠不求追奢华的珠光宝气,一切追求舒服就行,不求排场的话,冬日一身棉衣也就可以御寒了。 算起来,好像也没太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去别庄的时候,应该还是能挑几个丫头的,傅莹珠打算,若是院子里这几日丫鬟还愿意跟着她,到时候就带着青桃她们离开,满打满算起来,这两千两的银子,足够她舒舒服服过完这辈子了。 做人不能太贪婪,平淡一生也有平淡一生的乐趣。 傅莹珠知足常乐,算好了自己所拥有的银钱能够她维系今生的生活,心满意足,对自己的前路丝毫不担忧,甚至开始迫不及待起来。 两日之后,傅堂容和陈氏果然如傅莹珠所预料的那样,回京了。 老夫人一早就派人去城门口候着,一看到侯府的马车就立马来报。当傅堂容一行人的马车行驶进入京城后,消息后脚也跟着传到了侯府。 傅堂容离家这么久,老夫人虽然心有怨怼,但终究是想儿子的,得到消息之后,就赶紧让人备着饭菜吃食等着,保准儿子到家后,能吃好喝好,一解舟车劳顿之苦。 傅莹珠自然也是在木樨堂和老夫人一块等着。 若是换成以往,她是坐不到这儿来的,可今时不同往日,老夫人对她疼爱有加,为了让她和父亲团聚,还特意为她推掉了今天周嬷嬷的课程,就是专门用来等候傅堂容的。 就在老夫人盼星星盼月亮的眼神中,傅堂容终于回到了侯府,携着妻女过来请安了。 百-度-搜-,最快追,更新最快 017(这两人好讨厌啊...) 木樨堂内。 “儿子见过母亲, 问母亲好。”傅堂容弯腰行礼,颀长的身材有些许单薄,除去厚重的冬衣后, 看上去更显得消瘦了些。 傅堂容本事虽然不济,样貌却生得不错,消瘦了一些, 并不显得面黄肌瘦,反倒是看起来更加斯文了。 他身后, 却是空空如也。 来到木樨堂请安的, 只有傅堂容一人。 儿子来了,和他一同前去江南的陈氏和傅明珠却没来。 老夫人眼神闪了闪,心中冷哼一声, 已经暗暗把这两人的行为看透了。 之前她和府里这些后辈, 关系并不亲近, 不管是傅莹珠,还是陈氏与傅明珠,都不怎么能在她这里讨到好。 傅莹珠是没脑子、不知轻重, 经常惹了她生气,所以不受她待见。 但陈氏和傅明珠, 却是另一种情形。正是因为她们的脑子太好用、心思太多算计太多,常常将她这个老太太也算计进去,才触了她的霉头,令她生气。 可也许是这阵子与傅莹珠相处融融, 让她享受了太久的天伦之乐,对陈氏和二孙女的回来, 竟然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期许来。 是她错了!她就不该忘记陈氏的可恶,去奢望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如此骄纵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人可是不多了, 即不懂礼,也不恭敬,这种儿媳妇和孙女,还不如一块叉烧有用! 再看看莹儿,坐在她身边的莹儿,那叫一个乖巧,那叫一个温婉,这人啊,就是不能比。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可这么大两个大活人,老夫人也不能说扔就扔,便只能化为一根刺横在心里,挥之不去。 老夫人淡淡收回目光,对陈氏和傅明珠没来请安的事只字不提,佯装无事,笑着说:“回来啦?一切都还好吧?快,坐下。让为娘看看你,下江南一趟,你都瘦了。” 她佯装无事,并不是不想发作,只是多年与陈氏相处的经验让她一早就猜到,发作了也无用。 若是她问责起来,那陈氏八成要说她是路上颠簸、生了病,才没来的,不会给她追究的机会,儿子的心又偏向陈氏那边,她闹得厉害,反而只会让自己生气。 就当是她好心,可怜陈氏舟车劳顿,放她一马,让她好好歇息会儿罢了。 傅堂容还是有几分孝心的,一来是他从小在老夫人身边长大,与母亲感情好,自己也晓得这一生顺风顺水,全赖母亲照顾;二来,就要感谢眼下的人都重孝道,傅堂容又是好面儿的人,哪怕只是做戏,也要把表面功夫做足,所以不管于情于理,他对老夫人都是恭恭敬敬的。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傅莹珠这么大个活人就坐在边上呢,傅堂容愣是一个眼神的余光都没递给她,仿佛她是无形的空气一样,这样的行为,对于他这个孝子的人设来说,实在是大煞风景。 孝子是算得上了,却称不上一声慈父。 傅莹珠被冷落了,也不生气,自顾自的,端起一杯热茶来饮了一口,心中暗想,今儿个的茶泡得有些浓了。 病人、老者,是不宜饮浓茶的,容易伤身伤胃,仆人哪怕伺候得再尽心尽力,也总有照顾不周的地方,看来还是得她多多提醒一些。 祖母被伺候好了,便开心了;祖母开心了,她便有钱了;她有钱了,她也就开心了。 如此一来,方可叫做,共赢。 至于傅堂容……他不理她,正好免去了她与他攀谈的功夫。和这样脑子糊涂的人聊天,那不摆明了浪费时间吗? 傅莹珠便在一旁静静喝茶,又一次做起了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的事。 此时的傅堂容和老夫人还在叙旧,互诉相思之情。 老夫人说儿子走后,她多么多么想念,想得茶饭不思;傅堂容说他人在江南,无时无刻不想着回来,想得玩起来都不痛快了,其中几分真话几分假话,谁也辨不清楚,总之,看起来是一派母慈子孝的好光景。 老夫人对儿子的想念却是情真意切的。 她对傅堂容招招手,让他挨着自个儿坐下。 陈氏和傅明珠不来请安的事,她暂且是不会追究了,此事一放,老夫人开始认认真真地打量起自己儿子。 看着看着,她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脸颊,见傅堂容消瘦下去许多,不禁眼泪婆娑起来:“瘦了,瘦了!那陈氏可是没有照顾好你?都说江南是山水好地,怎么去一趟山水宝地,还瘦了呢?” 原本压制下去的对陈氏的不满,此番又高涨起来。 老夫人话锋一转,瞬间变得凌厉起来,疾言厉色问道:“陈氏到底是怎么做事的?你带她去江南,那是她的福气,可她没把你照顾好,就是她的失职失责!这个家若是交到她手中,我怕迟早便败光了。” 在宅子里待了一辈子的老人,手段可不是一般人能及得上的,该威严时威严,该软弱时软弱,在这种严词斥责的时刻,老夫人眼中盈着的泪珠也是顺势一收,仿佛刚才那个慈祥和蔼的老妇人不是她。 在一旁喝着茶的傅莹珠简直叹为观止,这可比电视剧好看多了。 傅堂容一顿,想起在江南时,陈氏管这管那,让他不痛快的事情,脸色也瞬间变得难看了些。 只不过,夫妻两人的事情,到底还是私事,不宜多说,傅堂容也怕丢脸,便敷衍道:“也没有,约莫是水土不服,胃口不佳罢了,与她没什么相干的。” 本只是一句敷衍的话,不过头脑,可好巧不巧,这却不是老夫人想听的话。 “与她没什么相干”,傅堂容本意恐怕只是想快点结束话题,可这话听在老夫人耳中,就不是这么个意思了。 儿子这是在袒护陈氏?还敢顶撞她?! 这本就是让老夫人耿耿于怀的事,傅堂容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老夫人怒火顿时烧得更旺,语气尖锐道:“哦?与她无关,那是与我有关了?” 傅堂容:“…… ” 这话怎么没头没尾,母亲怎么忽然就无理取闹起来了? “哪里的话?怎么会是和母亲有关的?儿子不懂。”傅堂容道。 老夫人重重哼了一声,语气怪怪的:“与不与我有关,我心里可有数呢。若不是心里对我有意见,又怎么会不来请安?” 原本不想今日发作,此番却是不发作一番不行了。陈氏已经给她儿子灌了迷魂汤,再纵容下去,这侯府的规矩要乱! 傅堂容听了,笑着解释说:“母亲,这您有所不知,她们两个呀,一路上风尘仆仆,担心自己仪容不好,失了分寸,所以先去稍作收拾,待会儿再来。” 老夫人只是冷笑一声。 果然与她心中猜测别无二致。 正好陈氏不在眼前,老夫人索性不给她留面子了,“就她们金贵,一点风沙都受不了,还仪容呢,哼,怕是不想见到我这个老太婆吧!” 傅堂容:“…… ” 傅堂容一时哑口无言,哪怕他再迟钝也知道,此时的老夫人心情并不好,最好是不要再太岁头上动土了。 一开口就是夹枪带棒的,他夹在中间,当真是左右为难。 于是傅堂容就极为生硬的转移话题,说了一句说了还不如不说的话:“母亲别说她了,看看儿子给您买的礼物。” 可有了他前面那句“不关她的事”做铺垫,此时不管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要不是跟着老夫人一道斥责陈氏,看在老夫人眼里,都是在袒护陈氏。 “我便要说她、便要瞧她,”老夫人气得用手杖锤了锤地板,“陈氏呢?陈氏怎么不过来给我请安?我还请不动她了?” 本来还心存善念,想着放她一马,现在?善念是什么?扔了扔了!她不顾了! 老夫人积攒了两个月的怒气怨气,就等着发作呢,陈氏一回来就不如她的意愿,当然要逮着机会折腾。 傅堂容也是无可奈何,赶忙让人去请陈氏过来。 在陈氏与傅明珠未到的这段时间,木樨堂陷入了僵持中,再没人说话,一室尴尬蔓延着。 刚才母慈子孝的光景,自然是不复存在了,老夫人冷着一张脸,而傅堂容则是一副不知如何应对的表情。 傅莹珠在一旁看戏看得够多了,看着老夫人又气得两眼睁圆,就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她放下手中已经温凉的茶,没喝几口,茶水还是半满的。 “叮”的一声,茶盏和茶杯相击,落在桌面发出声响,傅莹珠才慢悠悠打了圆场:“祖母莫气,父亲一下马车就急急忙忙赶来见祖母,这是挂念祖母的身体,已经是迫不及待了呢。只怕不是母亲来晚了,是父亲来早了。” 一番话,说得漂漂亮亮,既夸了傅堂容,给了台阶,又帮老夫人的心态摆正,让她觉得儿子果真是挂念自己,还是孝敬的,两边人都维持了面子,都有台阶下,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老夫人正为刚才和儿子生气懊悔,听到了这句话,立即道:“还是莹儿贴心些,比某些人会说话。” “某些人”傅堂容循着声音看去,面上掩不住惊讶道神色,仿佛才注意到有这么个人似的,他立即附和老夫人:“是极,是儿子胡涂了,没和母亲说明白。” 只是心中却是疑惑,老夫人常年清修,就连他这个作为儿子的,都未必日日见面,怎的傅莹珠会在这儿?且,和老夫人还是一副与傅莹珠亲亲昵昵的形容,她们的关系几时变得这样好了? 况且……傅莹珠不是该在面壁思过吗? 傅堂容本想质问一声,本该面壁思过的傅莹珠此刻为何会在此处,话到唇边又咽了下去,想起老夫人对待傅莹珠的态度不同往常,害怕老夫人又找了由头发作,胡搅蛮缠起来,不敢多说什么了。 “莹儿……”傅堂容从未这么叫过傅莹珠,如今顺着老夫人的昵称,说完之后,才觉尴尬,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就不上不下的,僵在那里。 “我在江南时,听你母亲说,你大病了一场,如今看气色,可是好多了?”傅堂容稳了稳,决定先按压下之前的事情不提,罚也罚了,骂也骂了,今儿他实在疲累,就是想和傅莹珠算账也是时不当机,也就暂且按下不表了。 “托父亲与母亲的福,女儿好多了。”傅莹珠盈盈低眉,仿佛之前所有的不愉快都不存在。 也省得傅堂容又拿着她不讲礼数来找她的麻烦。 傅堂容却像是不舒服一般皱起眉头。 那个敢当众和他犟嘴,顶撞他,质疑他的逆女呢?! 这个温柔懂礼的人,果真是他的女儿傅莹珠吗?! 傅堂容的认知再一次遭到冲击,愣了愣,怎么感觉,他出门一趟,再回来时,这侯府的天好像就变得不太一样了? 只是,没等他深思多想,老夫人便笑着开了口,“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莹儿每日晨昏定省,尽职尽孝,是个极为难得的好孩子呢,你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多多关心她些。” 在傅莹珠身上搭上了心血,那傅莹珠就像是她的作品,傅堂容的讶异老夫人看在眼里,心里不免十分得意。 见傅堂容迟迟不说什么,老夫人目含责备。 既然这个儿子迟钝,那有些事,得是她来安排了。 既然提起来傅莹珠,也是时候说这些了:“莹儿大病初愈,人都瘦了一圈,你不是说从江南带回来些礼物吗?还不赶紧拿出来瞧瞧,给莹儿补补身体?” 瘦了一圈?哪里瘦了一圈?! 傅堂容怀疑自己的眼神出了问题,不……怀疑老夫人眼神出了问题。 明明傅莹珠看起来,比他离府时的气色好多了,脸上也胖了些,看起来好多了啊,简直让人觉得她比下江南的他们过得还要开心。 但这些话,傅堂容不敢说。 老夫人一口一个莹儿的,着实把他吓得不轻,简直怀疑他们离开京城的这段时间,病的是不是傅莹珠,而是老夫人。 他定了定神,赶紧岔开话题,让人把他买回来的礼物呈上来。 呈上来的,是一个做工精巧的木盒,是一个漆黑镶嵌螺钿的木盒,上面的螺钿拼接成葡萄缠枝的纹样,光是盒子,就能知道,里边的东西必定价值不小。 可这礼物,并不是给傅莹珠的。 而是给老夫人的。 下了江南一趟,没带上老母亲,傅堂容也知道要补偿补偿的,所以花了大手笔,买了礼物回来。 “母亲,您瞧,这是一对百年人参,是延年益寿的好药材,儿子和药铺掌柜商量许久,花了一千两的重金,他才肯割爱,卖给儿子。希望母亲用了之后,能长命百岁,无忧无病。” 傅堂容说着,一边打开了盒子。 只见盒子里面躺了两只人参,根须粗大,成色极好,一看就知道药效不凡。 傅莹珠本来就没指望傅堂容还能记着她这个女儿,眼看着傅堂容果然没记住她这个女儿也没什么感受,她在府里安安稳稳地活下来都像捡回了一条命,贪图那么多干嘛。 这人身,傅莹珠也瞄了两眼,暗想,傅堂容有钱是真有钱,冤大头也是真冤大头。一千两,已经够一个五口之家活上两辈子了。 人参的营养价值是有,也确实是名贵的中药材,只是但从成分上来说,并非没有替代品。 就比如,鸡蛋的蛋白质可以替代海参鲍鱼的营养价值一样,某些价格高得离谱的食膳药材,完全是人为炒出来的,偏偏有人信了,还趋之若鹜,这样的行为,只是便宜了商人的口袋罢了。 上辈子躺了许久病床的傅莹珠踩过不少坑,知晓一些内幕,是以此时看见傅堂容重金砸了个寂寞,心中不由得暗暗发笑,同时肉疼。 真有钱啊真有钱,要是这些钱都是她的,她一定都拿去买好吃的,怪不得凭着傅堂容一人,能把侯府的底子败成这样。 药不如食,食不如补,换成她来花这个钱,一定能用药膳,把老夫人补得白白胖胖,舒舒服服的。 不过,傅堂容买人参,未必买的就是功效。若是买的是就是个面子,那倒也无可厚非了。 总之,与她干系不大。 继续喝茶看戏。 傅莹珠把目光从人参上收回来,不甚在意的喝了口茶水,暗想着这无聊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该发配她去别庄了。 有老夫人撑腰是一回事,但傅堂容拿定了主意的事,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以她刚才对傅堂容的观察,她这个父亲,对她确实厌恶到了极点。 简单来说,就是没救了。 那她留在侯府的这段日子,看看戏就成了。 老夫人说:“人参是不错,上百年的更是难得,还是这么一对,多谢你的一番心意了。” 一顿,还没等傅堂容继续邀功拍马屁,老夫人话锋一转:“莹儿的身子正需进补,看看这小脸瘦的,来,拿个盒子,分了一只人参给她,让她好好调养调养身子。” 等待赞扬的傅堂容:“???” 突然被cue的傅莹珠:“…… ?” “……母亲?”原本傅堂容被老夫人夸得舒舒服服的,哪想到老夫人下句话就要把这人参给傅莹珠? 这可是他花大价钱买来的人参,自己都不舍得用。 傅堂容觉得老夫人果真是疯了,趁着他没在府里这段时间疯的! 他语气微微颤抖,带着不可置信。 还小脸瘦的,这哪里瘦了?!傅莹珠看起来气色红润有光泽、一副活得比他还滋润的模样,老夫人莫不是老眼昏花!不仅老眼昏花,还拒绝治疗,人参都不要! 老夫人见他震惊的模样,手杖又是一顿锤地:“怎么?还想让我亲自动手不成?” 傅堂容擦了擦汗珠,忙道:“自然不是,母亲且等着就是。” 再难受,再膈应,老夫人的话,傅堂容不敢不从。 不从的话,就不是别人眼里的孝子了。 说着,傅堂容果真让人把盒子里的人参分了,给傅莹珠一只。 一只可值五百两。 傅莹珠看着盒子里的“五百两”,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木樨堂真好,祖母真好,她最喜欢木樨堂了,她以后要多喝这里的茶,天天来这看戏。 傅莹珠感恩得真心实意:“多谢祖母,多谢父亲。莹儿定然不负你们所托,会用人参来好好调养身体的。” 不,会拿来卖钱的。 傅堂容忍住心头一口热血,佯装镇定的点点头:“嗯,你是成熟稳重了些。” 此后再说不出别的话来,怕自己忍不住吐血。 人参这一分,简直像剜去傅堂容的心头肉,一阵阵肉疼无比。 他口袋里没余几个钱了,若是早知道,这人参是要给傅莹珠的,他是断断不会花这么多钱的。 还不如只买一只人参呢! 傅堂容气得胸口疼。 他感觉在木樨堂呆不下去了,喝了一口茶压压火气,正想告辞,念及去请陈氏和傅明珠的丫鬟还没把人带回来,他也没法离开,只得按下心头种种思绪,闷声闷气地继续留在这里。 可谁料老夫人一脸慈祥的模样,笑眯眯地盯着他看,盯得傅堂容莫名其妙的,目光中全是困惑不解。 他看出老夫人有话要说,却不知她要说些什么,只是直觉不是好事。 刚生出这样的直觉,就听老夫人笑吟吟道:“这人参是你送给我的,不知你为莹儿带了什么礼物呀?” “…… ??”还要???傅堂容真切的呆了,一口茶水差点呛出来。 傅堂容忍住表情扭曲的冲动:“那人参……” 他的话还没说完,老夫人便顺着他的话应了下来:“这人参当真是好东西,你如此有心,为娘的真是欣慰极了。” 她又将傅堂容夸了一通,可傅堂容这次再也没有了骄傲的心情,反倒是忐忑不安。 忐忑不安是对的。 因为老夫人紧接着便说道:“可这人参,是你买给我的礼物,此是此,彼是彼,我的礼物与你给莹儿精心准备的,怎可混为一谈?” 见傅堂容的脸色有些难看,老夫人奇怪地发问,“你不会是没给莹儿准备礼物吧?” 是没准备,更别提什么精心准备了。 但这话不能说,因为老夫人已经看穿了他的想法,开始发飙了:“呵,我就知道,你心里只有陈氏,下江南带她,礼物也只她有,你这个薄情寡义的人,怎会记得莹儿?恐怕连那根人参,也是路上买的便宜货,随便打发我这个老人的。” “你既然如此不伤心,倒不如……倒不如让我们两个孤寡之人,无依无靠在侯府里任人欺负去,我看你在江南那过得倒是快活,不如直接留在那里,别回来了!” “儿子没有……”傅堂容一脸委屈,心想母亲怎么又生气了。 这脾气喜怒无常,可真是够难伺候的。那人参可是货真价实的,是他用一千两银子买来的,菜不是什么路边买来的便宜货。 可没给傅莹珠备好礼物的事确实是他理亏,两件事放在一起骂,他简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自己的冤屈,不知该如何解释。 傅堂容一副有苦说不出的表情,在一旁围观了许久的傅莹珠却知道老夫人为何发脾气。 什么分礼物,都是筏子,都是借口,没有礼物,也有别的。老夫人要闹的根源,也不是在陈氏今日买来请安上,最要紧的是她要发一发傅堂容不带她下江南带脾气呢。 对着自个儿的孩子,老夫人不打不骂,那么气自然就由儿媳妇受着,今儿个怎么着,不管谁在这儿,老夫人都是必定要闹一场的了。 若是陈氏在这儿,她也免不得挨一顿骂。 可陈氏不在,没了能说会道的那人在这替傅堂容撑场子,又只剩了他一个靶子,可不就得他来挨骂了? 作为渔翁得利的那人,平白收了五百两人参的傅莹珠自然是揣好小手手看戏。 做人不能太贪心,今天出来一趟,喝了点茶就赚了五百两,已经达到她日薪最高,不能再贪了。 人不能忘形,容易出事。 不得意忘形的傅莹珠便趁着堂中的气氛又一次陷入僵局,十分乖巧地对老夫人说道:“多谢祖母父亲挂念,只是莹儿在府中有吃有穿,能捡回来一条命已是万幸,万万不敢再贪图什么礼物了。只要父亲平安回来便好,其余都是无关紧要的。” 这话听到傅堂容耳朵里倒是有几分悦耳,傅堂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顺着傅莹珠的话,找到了台阶下,刚想说话,老夫人的声音又响起了。这一次,直接拉踩到傅明珠了:“看看,看看莹儿多懂事?不哭不闹,哪儿像明珠,下江南要去,什么礼物,什么赏赐,都少不了她的份儿。莹儿如此懂事谦让,你这个父亲的不替她争不替她抢,让她受尽委屈,我真是为莹儿感到痛心!” 反正这会儿的老夫人看傅堂容看陈氏看傅明珠是一样的不顺眼,骂三个,也不比骂两个多费多少口舌,就一并全骂上了。 傅堂容:“……” 拉踩对照组的傅莹珠:“……” 合着现在傅莹珠什么都是香的,其他人全都是臭的。 傅堂容虽然看不清老夫人真正的意图,但这一点,算是看明白了。 他也不敢小气,想了想,果真想起有样拿得出手的东西,就是太能拿得出手了,完全没想过要送给傅莹珠。 让他无比肉痛,舍不得送出去。这物件,本是给自己用的,比那对人参还贵呢。 只是如今为了平息母亲的怨气怒火,也只能如此,暂做权宜之计。 当着母亲的面,他也不想送得太敷衍,显得他没什么挑选礼物的眼光。 傅堂容道:“母亲说的哪里话?我自然是备着礼物来的。” 说着,又让人送上来一个比刚才葡萄缠枝漆盒更为精巧的盒子,一打开,里面躺着一台砚。 傅堂容脸上含笑,心底却在流泪:“莹儿,你瞧瞧,这是父亲送给你的,看看可喜欢?” 砚台顺着原来石头的纹路,雕了一副飞星逐月,祥云绕体的图, 一看就很贵。 傅莹珠笑得灿若玫瑰,将砚台收入怀中,像是看不懂傅堂容心痛的眼神,装傻充愣地回答道:“喜欢,女儿谢过父亲。” 傅堂容还在挣扎:“就是不知道,这砚台你是否用得上……” 以他看,傅莹珠如此不学无术,未必用得上这方砚台。 傅莹珠笑了笑。 还不等她说什么,老夫人倒先笑着接过话来:“有道是南端北易,端砚以精致小巧见长,易砚以大气古朴见长。端砚也好,易砚也罢,都是千金难求的。你父亲可是花了心思的,你如今正与周嬷嬷读书学习,这端砚,可谓如虎添翼,你可别辜负了。” “孙女听祖母的。”傅莹珠自是颔首应下,面上乖乖巧巧,规规矩矩,心中已是乐到不行。 可怜傅堂容如意算盘又成了空。 傅堂容已然是惊呆了,他觉得,这侯府已经不是原来的侯府了。 听听,这都什么话? 只是离开了一阵子而已,原本最为乖张的傅莹珠竟然还读起书来了,砚台给她用正好? 不是吧?这砚台给了她,岂不是只能砸砸核桃打打人么?鸡插上了彩羽也不是凤凰,砚台给了傅莹珠,她就能变得诚恳好学了? 傅堂容本是打算,给这个不进学不上进的女儿送砚台,她必定极为不喜,到时候私底下找个借口再拿回来就行。 如今,可怎么办才好? 傅堂容再待不下去,害怕再待下去,什么都没了。 老夫人和傅莹珠两人,简直和打劫一样,和土匪没什么两样了! 急急找了借口离开,老夫人这一次倒是爽快颔首,没再阻拦。 - 此后不多时,陈氏和傅明珠也各自简单梳洗完毕,可以来木樨堂请安了。 按礼数,她们也是给了老夫人带了礼物的,所以手上拿着东西,排场做得很足。 正巧迎面碰上了傅堂容,两边人就停下来,打了招呼。 傅堂容的面色不太好看,看到妻女都捧着盒子,装着给老夫人的礼物,他的面容就十分扭曲,十分不好看,一幅有口难言、难以启齿的形容。 他怕陈氏与傅明珠也重蹈他的覆辙,礼物送到老夫人的手里,又要分一半给傅莹珠了。 这厢,陈氏和傅明珠都是备了好礼来的。 既然来给老夫人请安这件事是躲不过去了,那她们就来好好会上一会。 因为周嬷嬷的事,傅明珠对老夫人心存芥蒂,存了和傅莹珠争宠的心思,一心想在老夫人跟前讨她的欢心,也好让老夫人叫周嬷嬷也来给她指点一二,所以在礼物上更是下了功夫。 想着傅堂容刚刚从老夫人那出来,约莫能带出来些有用的消息,傅明珠状做天真地说道:“父亲,您看看,我们给祖母准备的礼物,是否够心意了?” 傅堂容:“……” 够不够心意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 “不若不来。”傅堂容提醒了一句。 若不是担心隔墙有耳,说话得顾及一些,他更想说的是:快逃! 陈氏和傅明珠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为何说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傅堂容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只重重叹了口气:“你们好自为之。” 言罢,便走了。 那母女两人忍着疑虑,走进了老夫人的木樨堂。 方一走进去,陈氏和傅明珠脸上的笑容齐齐僵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简直又了晴天霹雳之感。 傅莹珠为什么在这儿! 在便在了,为什么和老夫人形容亲昵?! 亲昵也就罢了,为什么瞧着容光焕发,容色逼人?! 陈氏的表面功夫要做得更好些,很快会神,拽了女儿一下,赶紧福身见礼。 傅明珠却是年纪小,被傅莹珠的好气色震得半晌回不过神来。 明明傅莹珠已是时日无多了,可为什么一点也不是她想象中的,形容枯槁、行将就木、面色蜡黄、奄奄一息的样子,反而变得唇红齿白、眼神明亮、气色红润? 为什么她的头发如此的乌黑光亮,像丝绸? 为什么她的皮肤如此的细腻白嫩,像凝脂? 这压根就不是她想象的那个傅莹珠! 反观自己,一路上为了赶路,舟车劳顿,受了不少苦,不少罪,发髻上还有京城郊区带来的风沙没彻底清理干净,脸上带着倦容,和仪态万千的傅莹珠相比,傅明珠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乞丐窝出来的! 傅明珠还不知道,在她下江南的这段时间里,周嬷嬷教了不少傅莹珠礼仪上的事情,仪态身姿也纠正了。 一个人容色佳,身板正,自然气度不凡,仪态万千。 此时的傅莹珠虽然还是那张脸,但气质已然和之前完全不同,变得优雅而自信,不可方物。 此时此刻,傅明珠引以为傲的美貌和自尊心,有点崩塌了。 她不能接受。 傅明珠呆愣得有些久了,像个傻子一样,直盯盯得看着傅莹珠,就差把“你怎么没死还活着还活得这么好”写在脸上。 陈氏看了心焦不已,暗想孩子的道行还是嫩了。 当下扯了她的衣袖,笑着提醒道:“明儿,你不是给祖母准备了礼物吗?还不赶紧拿出来?” 经一提醒,傅明珠才回过神来,她低下脑袋,掩下眼中的震惊和愤怒。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恢复了平常。 还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的傅明珠,连忙让丫鬟将礼物带上来,朝着老夫人甜甜地笑道:“祖母,孙女给您从江南带了不少礼物。” 018(她是多么的与人为善呐...) “江南与京城风土人情很是不同, 有很多精巧细致的玩意儿,格外别致。母亲与我走街串巷,寻访了多家店铺, 才给祖母准备好礼物,还望祖母喜欢。” 傅明珠和陈氏带的大大小小的首饰盒,其中只有一两样是特意为老夫人买的, 其余全是自己的首饰头面,是此番突然被叫过来请安, 急忙找出来, 用来凑数的。 虽然从自己的私库中拿了许多头面来,傅明珠和陈氏都心痛不已,但一想到是为了扳倒傅莹珠, 又觉得是物超所值。 傅明珠拿出第一个盒子:“祖母请看。” 老夫人不置可否点点头, 面上瞧不出表情来。 她吃穿不缺, 这礼物要想获得她的欢心,相当有难度。何况,价值千金的人参都能转手送出去给傅莹珠, 怕是再贵重的礼物,只要不合心意, 也是无用。侯府虽已败落,可老夫人自小被娇养出的眼光在那,高得很。 傅明珠毫无气馁神色,将从第一个盒子里拿出的那条绿松石绣花抹额展开。 绿松石不是什么贵重的宝石, 但胜在颜色稳重大方,很适合老人佩戴。加上抹额上的“寿”字绣纹, 一看就知道是特意为老人准备的。 见此,老夫人面上的厉色一收, 终于展露了几分和蔼来,也有了几分兴趣的神色。 老夫人也不是故意挑刺,但凡孙女是个好的,就断断没有甩脸子的道理。 都是自己的孙女,亲骨血,老夫人没道理不喜欢,如若孙女懂事,像莹儿一般,她自然开心。 感念傅明珠有心,老夫人便点点头,笑道:“你有心了,这抹额倒是挺别致。” 见祖母展露了笑容,不再板着一张脸,傅明珠心中一喜,暗想这次可终于让她扳回一局了。 虽然傅莹珠趁着她下江南的时候趁虚而入,不知道给祖母灌了什么迷魂汤,可那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只要她一回来,嘴巴甜一些,会撒娇些,祖母断然没有冷眼待她的道理。 果然,她才是侯府最得宠的女儿,傅莹珠想必不是她的对手,只要她继续努力多多讨祖母欢心,傅莹珠就别想再有翻身的余地。 长得好看又如何,绝处逢生又如何,能逼她一次,就别想再逼她第二次。 傅明珠方才被傅莹珠刺痛的心逐渐愈合,重新找回了信心。 “祖母,您看这绣纹。”傅明珠一双纤纤玉手拿起抹额,比划着给老夫人瞧,面上带着笑容,变得娇俏又自信,“这是苏州的绣娘绣的,这种双面绣不露针脚,背面反面别无二致,就是绣工最好、最熟练的绣娘,也是需要花费十数日才能绣出来的呢。这寿字绣纹于祖母是最相宜的了,孙女希望祖母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这件礼物傅明珠是花了心思的,自然能说到老夫人的心坎上。 不管是颜色也好,款式也好,都是按着老夫人的喜好来,有没有用心,一看便知。 老太太果然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拿过来我瞧瞧。” 傅明珠赶紧呈上前去,让老夫人细细看来。 抹额一入手,便是柔软无比,质地精良。上面的寿字绣纹看似简单,但仔细一看却极为讲究。 苏绣讲究个针眼不覆,针脚不露,这绣纹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再翻过来反面一瞧,果然发现抹额的正面反面全是一模一样的绣纹,绣纹针脚细密,配色艳丽,虽是老人常用的“寿”字纹,却并不是用单一的绣线绣制而成。绣线泛出一股丝绸一样的光泽,放在阳光底下看,从不同的角度看去,能看出不一样的颜色和光芒,柔和又艳丽,用色绣工都是极为讲究的。 “好好好。”老太太连声说了三个“好”字,面上洋溢着喜色。 “早知苏绣闻名天下,其中又以双面绣为之最。只不过双面绣,多为皇家贡品,你寻来这绣娘有心了。” 此刻的老夫人是真开心。 眼瞧着两个不省心的孙女如今都懂事乖巧,变得可人起来,心情便是舒畅无比。 一个温柔体贴;一个贴心可人;再也不是之前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状态了。老夫人心中感动,颇觉舒心。 她一把年纪了,终于感受了一把人伦之乐。 方才在面对傅堂容时的冷厉神色,终于尽数消散,不再想那个逆子了。 老夫人如此和颜悦色,傅明珠心中更是喜悦,一时间已是眉飞色舞,喜色形于表了,觉得胜利在望。 傅明珠继续道:“祖母再看,孙女还为您准备了这石榴点翠簪,这铺子的做工十分不错,孙女一看就十分喜欢。” 说着,又给老夫人呈上去,一副等着夸奖的模样。 金色托底的主体簪上,缠绕出石榴花的样式,上头点翠羽,瞧之不俗。 然而老夫人一接过就知道,这只是鎏金的簪子,并非真金,里头怕是银芯,外边一层镀金,看上去黄灿灿,但实际上不值什么钱。 且,这点翠的手艺,本就是为了替代蓝宝石才衍生而来的,并非什么稀罕物件。 有些落魄人家的女子,戴不起这蓝宝石,又想好看些,所以才会插上点翠。放在一般人眼里,这点翠簪约莫是好看的,还很有格调,可老夫人见多识广,以她看来,这点翠簪,却并非什么好看值钱的玩意儿。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 石榴意寓吉祥多子,一般多是用在新婚夫妇的喜被喜服上,讨个吉祥的好彩头。抑或者用在求子的已婚妇女身上,希望添丁,人畜兴旺。 “图必有寓,寓必吉祥”。 老夫人年纪大了之后,信佛,礼佛,对这些用具图案,就愈发小心,是以,让她这一把年纪的老人戴这么一支石榴花簪,着实是……不合适且不得体。 何况,老侯爷已去世多年,老夫人就是要求子,又该上哪儿求子去呢? 这真是乱了套了! 倘若这是仇人送的,老夫人当真要以为对方是来羞辱自己的。 一时间,老夫人的心头闪过许多思绪,可思及傅明珠方才的用心,又生生忍了下来,唯恐惹了孙女伤心,忍而不发。 罢了,说不定是年纪小,不在意这些东西,犯了错也难免。有空她得拨个人出来,隐晦地告诉傅明珠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这次是送到她眼前,只要她不说,还算是无伤大雅,可若是哪天傅明珠往外送礼,也闹出这样的笑话,那才叫真的丢人。 只是老夫人心中到底有点意见了,哪怕是小辈年纪小,犯了错,陈氏这个作为母亲的难道不会把关吗? 这事要是放出去,在别人家面前丢脸,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陈氏是个已婚的妇人,这种避讳,她应当是知道的才对,怎的—— 嗯?陈氏? 老夫人忽然怔住,意识到了什么。 陈氏是个已婚的妇人,而多年来无子,这么多年来,没个侯府增添个一儿半女,想生儿子想疯了。 老夫人知道,她私底下求了不少生子的偏方,就是为了给傅堂容生个儿子。 这石榴花簪,若是给陈氏用的,正好合适了,她一个老太太凑什么热闹? 老夫人心如明镜,想明白了这一层,便什么都懂了。 一想明白,心里当真是膈应极了。 礼物可以不贵重,但不能如此敷衍。 可以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但不能捡别人剩下的! 刚刚心底升起的那点对傅明珠的舐犊之情瞬间泯灭了个干净,老夫人心中只余一腔郁气怒火,无处发泄。 呵,好哇,真是好极了。 一个个以为她老眼昏花,当真以为她好骗,所以上她这儿故弄玄虚,哄骗她来了。 老夫人有种被蒙骗的屈辱感,一双手的指甲陷进肉里,差点当场发飙。 一想到这石榴花簪是陈氏用的东西,结果送到她这儿来,她心里就直犯怄气、恶心,感觉陈氏是故意要气死她这个老太婆,好自己熬成婆呢! 瞬间,老夫人的面色变得难看起来。 只是沉浸在喜悦之中的傅明珠并没有注意到老夫人神色上细微的变化,还为自己终于讨了祖母欢心而开心。 像这样的礼物,她还准备了许多,不怕祖母不喜欢。自己尽心尽力,反观傅莹珠什么也不做,祖母的心定然是偏向她的。 傅明珠还在洋洋自得,不知死活地问:“祖母,不知这石榴花簪,祖母可喜欢?” 老夫人手中拿着这石榴花簪,简直像拿着一个烫手山芋,扔不是,不扔也不是。 若是让她的梳妆台上留下这么一支簪子,只怕她日后瞧见一日,心情就不舒畅一日。 可这是别人送的礼,若是当着她们的面扔掉,回绝掉,那也绝不是老夫人的作风,是极为不体面的做法。 怎么处置这簪子,成为棘手的问题。 老夫人眉毛揪起来,一双瞳孔已经纠结得震动了。 正此时,老夫人听见身边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祖母,孙女瞧着这点翠簪成色着实不错,心里亦是极为欢欣的,能否割爱让给孙女?” 是傅莹珠,是傅莹珠在说话! 老夫人眉头一松,简直听见了天降福音,看见了救苦救难的菩萨般,迫不及待把手中的石榴花簪半扔半递给傅莹珠,干干笑道:“哈哈,我瞧着这花簪也是极为不错的,更适应年轻人,适合莹儿,如此也就赏给你吧。” 如释重负,心情舒畅,通体舒畅。 老夫人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石榴多子,给一个年老的太太送这么一支簪子,这是拿着明晃晃的耳光往人的脸上甩啊。 傅莹珠离老夫人是最近的,原本也没留意到这点,直到看到老夫人盯着石榴花簪,一脸便秘纠结的样子,再一思索,不就什么都想明白了? 考虑到自己是最为心善,最会替人解围,最会借花献佛,最会替别人慷慨的善良女子,傅莹珠当下出声替羞愤好面的老夫人解了围。 果不其然,这支簪子毫无意外,落到她的手中。 傅莹珠垂眸看了眼,心想花簪不错,可惜送错了人。 她才不管什么石榴多子能不能戴的问题能。 在傅莹珠看来,只要是能当了换钱的簪子,都是好簪子。 “多谢祖母。”傅莹珠朝老夫人道谢,又转过头去,对傅明珠笑盈盈的,“我拿了妹妹的花簪,妹妹不会怪罪吧?” 傅明珠:“……” 这语气听起来怎么就那么不中听,怎么就那么贱兮兮的呐! 傅明珠脸都绿了。 那是她的簪子! 可是祖母当着她的面,迫不及待塞到傅莹珠的手上,这不是劫富济贫是什么?! 傅明珠忍受不住,恶狠狠瞪了傅莹珠一眼,目露凶煞之意。哪想傅莹珠接触到她的目光,不仅不恼,反而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这一笑,让傅莹珠看上去,犹如明珠生晕,十分夺目。 那双眼睛,是杏眼,却带着点凤眼的弧度。有天真烂漫的少女模样,也有丝丝动人的风情。 傅明珠曾听母亲说起,傅莹珠这张脸上,生得最好看的就是这双眼睛,继承自她早亡的母亲,顾盼生姿,流光溢彩。 如此好看的一双含情妙目,让傅明珠心中生出层层嫉妒,气得面色通红。 傅明珠咬咬牙,几乎要把后牙槽给磨碎了,才能忍住心中的想法。半晌之后,她才从牙缝里蹦出来一句:“当然。” 送出去的簪子泼出去的水,傅明珠已经没脸再要回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成为别人的东西,还有气发不出来,此时已经委屈得快哭了。 倒是陈氏,此时终于意识到不妥之处,暗暗心惊于没脑子的傅莹珠何时变得如此圆滑会说道,又暗恨自己方才过于急切,没有时间好好打点准备,才犯了这样的错。 一时之间,一颗心拧来拧去的难受,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母亲,我也为您准备了一些礼物,先看看吧,明珠她年纪尚小,不懂事,千万别和她计较。” 傅明珠:“???” 年纪小,不懂事? 她怎么就不懂事了? 不懂事的,不应该是傅莹珠吗? 怎么开口要礼物的事情做出来,在母亲和祖母的眼中,反倒是深明大义的了? 她们疯了? 傅明珠鼻头一酸,差点哭出来。 不行,先忍住。 她一定还能再扳回一局,先看看母亲怎么说。 听了陈氏的话,老夫人只是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只是眼里的不悦之色尤为明显。 陈氏干干一笑,让人把她的匣子拿上来,打开一瞧,里面躺着一对紫色的玉镯子。 玉镯通体莹润,通过润玉的表面,能看到里头的玉种。 种倒是一般般,不过这淡紫的颜色倒是十分少见。 老夫人一眼扫过去,沉默不语。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玉镯子,便不说话了。 只不过,既然是陈氏送给她的,那想必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氏目中有些许得意之色,慢悠悠道:“母亲,此玉石产自骊山,只有骊山才有的玉,千里迢迢运到江南来的。江南富庶,商户流通得快些,儿媳买着了京城没有的玩意儿。” “哦?”老夫人慢悠悠喝口茶,先不搭陈氏这个话茬儿,反而转过头去,对着傅莹珠,随口问道:“莹儿可认得这稀罕玩意儿?” 本只是随口一问,故意不搭理陈氏,故意要让她尴尬,哪想忽然被点名的傅莹珠老老实实道:“认得,水沫玉。” 老夫人:“…… ” 陈氏:“…… ” 搞得她们都好没面子。 骊山嘛,傅莹珠去过。水沫玉嘛,也买过。 傅莹珠回忆着前世旅游,被景区附近导游坑去玉场买玉的经历,继续道:“水沫玉,产自骊山,又名冰花芙蓉玉。听闻当地的人家有女儿者,都会打一对玉镯子戴在手上,玉可养人,戴得越久,养得越好。又或者早上起来,把冰花芙蓉玉往水里一泡,加几滴醋,水用来洗脸,便可时皮肤白皙细腻,滋补养颜。” 傅莹珠越说,陈氏目中的骄傲和得意就越发掩不住。 这一对冰花芙蓉玉镯,也是陈氏花了大价格买回来,本想自己留着泡水洗脸,养得一张脸白嫩嫩,俏生生的,可为了讨好老夫人,只能割爱送出来。 没有女人不爱美的,陈氏从不担心,有此等功效的玉,老夫人会不喜欢。 一眼瞄见老夫人诧异的表情,陈氏趁势笑道:“是极,莹儿说得对,儿媳是遇着异域的商人,花了千两才买下来的冰花芙蓉玉。那异域人说的也是一样,那里的人家,家家户户都给女儿戴玉,各个养得国色天香。此玉滋阴养颜有奇效,儿媳就进献给母亲,好让母亲能养养气色。只是……” 她忽然停顿一下,目光望向傅莹珠。 陈氏还不忘阴阳怪气一句:“往日我以为莹儿的爱好在别处,倒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渊博,就连远在江南的稀罕物都知道了?” 这是在提醒老夫人,傅莹珠就是个由来已久的草包,别给她一时的花招耍弄了。 “闲暇看书看来的。”傅莹珠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直截了当地说道:“母亲,像这种各地各处的地志杂谈,偶尔还是可以瞧瞧的,能长不少见识。“ “?”什么意思?她这是什么意思?说陈氏没见识? 陈氏别的不行,自个儿阴阳怪气和捕捉阴阳怪气的本事一流,脸色顿时涨红,顿时就冷笑了一声,给傅莹珠阴阳怪气回去:“多谢莹儿替母亲着想,只是母亲和明儿,平日里看到的都是女诫女德,终日循规蹈矩,从来不敢行差踏错。像地质杂谈,怪异杂谈此类的杂书,是不看的。都是一些乡野人乱编的东西,莹儿还是少看为妙。” 被讽刺不够贤良淑德的傅莹珠也不恼,她低下头继续饮茶,本着好心,提醒道:“别的不说,至少可以防骗。” “??”陈氏咬牙,饶是再好的表面功夫,也要撑不住了。她如此得意,如此看重的礼物,傅莹珠居然说她被骗? “你什么意思?”陈氏的声音有点尖锐,差点绷不住贤良淑德的面孔了。 三番五次,三番五次,这是第一次有人当着她的面,说她蠢!被人骗! 见陈氏气得厉害,傅莹珠犹豫道:“……我还是不说实话了。” 陈氏:“…… ” 这不说实话也要气死个人! 她还不如不说这句话实话呢! 还以为傅莹珠是靠假扮乖巧博得的老夫人的欢心,可她此刻方觉察出,傅莹珠这根本不是在假扮乖巧,分明如同之前一样任性妄为、胡搅蛮缠,根本不顾场合!气人的本事简直一流。 老夫人看了傅莹珠一脸老实模样,又看被气得眼睛发红的陈氏,心里却是奇异地熨帖许多。 她开口道:“莹儿,这里头有什么说道?说来听听。” 傅莹珠见陈氏一心想要死得更惨烈一些,只能无奈地叹口气,解释道:“先不说这冰花芙蓉玉是否真的有养颜的妙用,先说它的价值。” “母亲可有想过,倘若真的价值千两,那为何家家户户的女儿都能戴得上?既然是家家户户的女儿都能戴得上,又何至于贵到如此地步。物以稀为贵,若是家家户户都有,就不值千金。若是价值千金,就必定不能是家家户户都有。不说骊山,就说京城,天子脚下,家家户户有千金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呀。” 傅莹珠一番话说完,本来想反驳的陈氏忽然就哑口无言,不知该从何反驳起来。 因为傅莹珠这段话,实在无懈可击,令人说无可说! “言而总之,那异域商人的话,嘴里必定是有假话,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母亲自去辩解,女儿实在愚钝,看不出来呢。” 陈氏:“…… ” 陈氏已经快要气疯了。 精明如她,如何能看不透自己被人骗了? 骗了也就骗了,倘若不说出去,她就可以当这件事从未发生,可偏偏她自个儿拿出来说,还当着傅莹珠的面说,这不是把脸伸过去让人打吗? 若不是陈氏身体素质够强,此时真想气晕过去,好不再面对如此尴尬令人懊恼的场景。 偏偏……偏偏傅明珠这个憨的,居然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母亲被骗了,居然还妄图给傅莹珠泼脏水。 傅明珠道:“姐姐,我母亲待你如亲女儿一般,你怎能如此说她?” 如此说她?怎么说她了? 傅莹珠眨眨眼,觉得这句话怎么像扣帽子呀? “我没有呀。”傅莹珠无辜道。 “你还在狡辩,你明里暗里说她傻被人骗!”那是她的亲生母亲,被人如此说道,耳刮子就像扇在自己脸上一样,傅明珠当然不允许。 傅莹珠:“…… ” 陈氏:“…… ” 都知道的事情,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行,为什么还要明明白白说出来! 陈氏都不知道说女儿什么好了。 “明珠!”这是陈氏呵斥的声音,她极不赞同的看相傅明珠,目中含着失望和警告,“祖母在这儿呢,你为何如此失态?莫不是舟车劳顿,累着了?” 陈氏心中着急上火,心想往日乖巧的女儿,今日怎的如此失态?虽然她自己也是气得要死,恨不得亲自撕烂傅莹珠的脸,可是还能忍得住。 此时不忍,更乱大谋啊! 她们母女俩人回了自个儿的屋子,怎么说、怎么骂都没关系,可不能在老夫人跟前放肆啊!院子里一个个丫鬟可都看着,老夫人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行事务必谨慎。 听到了母亲的提醒,至此,傅明珠才大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她刚才那没有理智的行径,和傅莹珠之前没有脑子的行为,有何区别? 傅明珠一抬头,果然祖母已是面色不悦,颇为不赞同的看着她,刚才那一点点赞许之色,已经被愠怒取代。 忍住心头的委屈,傅明珠低声道:“祖母,是孙女失态了,对不住。” 本以为,傅明珠低头认错,这件事就过去了,哪想到老夫人顺势道:“失态是失态,只是你该道歉的人可不是我。” 她凶的人吼的人可是傅莹珠啊,老夫人的言下之意,就是她该和傅莹珠道歉。 傅明珠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抑或者耳背了。 让她和傅莹珠道歉,没搞错吧? 她作为天之骄女,这是不可能的! 想让她道歉,做梦!让傅莹珠和她道歉还差不多! 老夫人见傅明珠不是真心悔改,重重一哼,说道:“你这礼物倒是用心,只可惜我无福消受了,你还是快些走吧。” 拿走?那怎么行? 传出去了,别人可不就说她们惹怒了高堂,是不忠不义不孝之徒? 以后还有哪家人敢娶她? 只怕避之如蛇蝎。 到底是不敢拿着自己的名声开玩笑,傅明珠只得低头。 “……对不起姐姐。”傅明珠对傅莹珠盈盈福了一礼,乖乖道歉,忍着心中的屈辱。 傅莹珠笑道:“我从来不和小朋友计较。” 傅明珠:“……” 她发誓,她有一天,一定要亲死捏死傅莹珠。 这个女人,一些日子不见,功力越发见长,气人的本事越发不动声色,还找上了老夫人这个靠山,越发了得了。 “罢了,你们退下吧。吵吵嚷嚷,吵得我头疼,我想歇了。”老夫人下了逐客令,却又对傅莹珠说:“莹儿,留下来陪陪祖母。” “好的。” 被赶走的,只是陈氏母女罢了。 陈氏与傅明珠皆是心有不甘,可是,罢了。 从未在傅莹珠手底下吃过败仗的陈氏母女,今儿个,接连败逃,离开了木樨堂,不敢再待下去。 此时回想起方才在木樨堂门口遇见傅堂容的情形,母女两人此时才明白傅堂容话中的深意,并且深有同感,可此时,悔之晚矣。 送了还不如不送呢! 送了,气到自个儿不说,什么好名声都没赚到,平白便宜了傅莹珠。 便宜了别人也就算了,偏偏是傅莹珠…… 临走前,陈氏还保存一丝最后的理智,让自己的眼线盯着木樨堂,等着有消息随时回禀,自个儿则是何傅明珠回了院落。 - 汀兰院中。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傅明珠气得砸东西,室内一地的碎片,满地狼藉,全是被她摔坏的物件儿。 从木樨堂回来后,傅明珠控制不住发了脾气,一回来就开始砸东西。 眼见着东西砸得差不多了,陈氏终于忍无可忍,沉下脸说:“明儿,把你手中的香炉给我。” 看她神情不悦,似是要发怒了,傅明珠不敢违抗,只得委委屈屈交给她。正想道歉,承认错误,说以后再也不敢如此冲动发脾气了,可没等傅明珠把话说出来,接过香炉的陈氏忽然一扬手,只听“哐当”一声,香炉就在地上砸开来,瞬间四分五裂。里面没有来得及倒走的香灰撒了一地,扬起尘埃。 陈氏被呛到咳了几声,随后才阴狠狠地骂道:“气死我了!” 傅明珠:“……” 惊呆了。 母女两人都被气得不轻。 此时,一想起傅莹珠,她们都依旧恨得牙痒痒的。 傅明珠本想好好发泄一通,让母亲来安慰自己,然后继续出谋划策。 以往她都是这样的,遇到气人的事,砸一些东西,好好宣泄一通,在母亲的安慰下,心情便能冷静下来,也便能想出好的对策。可如今不行了,眼见母亲的气也不小,傅明珠只能安静呆着。 陈氏摔了香炉,定了定呼吸,咬牙切齿道:“是我大意了,小瞧了这丫头,竟不知她何时变得如此厉害难缠!不仅给老夫人灌了迷魂汤,让老夫人对她言听计从,还变得狡言善辩,伶牙俐齿!” 老夫人也是,本以为将她留在府中不带她去江南,能让她看清楚她在她儿子心里已经没了分量的处境,挫一挫她的锐气,哪想到,这个骨头硬的老不死的多了傅莹珠在一旁帮忙,竟然比之前要更难缠,竟是在她刚回侯府的第一天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母亲,我们到底该如何是好?如今祖母的一颗心已然偏向傅莹珠,且傅莹珠瞧着也不是个要死之人,我们该如何扳回一局?”傅明珠急切道,“周嬷嬷的事情,还……” 周嬷嬷如今人就在府里,母女两人讨好老夫人,本意也是想让她帮忙说句好话,去周嬷嬷面前说情。 教一个是教,教两个是教,何不一起教了呢?在陈氏和傅明珠眼里,傅明珠的天资可比傅莹珠要好得多,就算周嬷嬷一定要教着傅莹珠,那总得把傅明珠也教上,才算不白来一趟,单放一个傅莹珠在那,岂不是暴殄天物? 母女两人想得简单,可第一步刚刚踏出去,就狠狠栽了跟头,原想着多送几件礼物讨老夫人欢心,哪想到多送却送出了问题,还不如少送几样。 年岁小的傅明珠,此时已经慌了,之前祖母是对她也有些意见,可她有母亲,也吃不到什么亏,况且傅莹珠比她还要令老夫人厌恶,她不被老夫人喜欢,傅莹珠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哪像今日,傅莹珠竟然直接要走了她给老夫人备的礼,这简直像割了她的肉一样。 傅明珠越想越难受,脾气又要发作,有些失措的目光看向陈氏。 “哼,就这点事情就把你吓成这样了?”摔了香炉出了气,陈氏的语气变得平稳了许多,她眯了眯眼,继续分析道,“如今周嬷嬷人就在府中,教或者不教,是周嬷嬷的事情,可不是老夫人的事情。” “我们与其讨老夫人欢心,不如讨周嬷嬷欢心。只要周嬷嬷答应要教你,那老夫人也只能顺势而为,顺水推舟,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所以,你只需要讨好周嬷嬷便可。” 善于变通的陈氏,立马改变了计划。 老夫人的准肯确实重要,可若是周嬷嬷那头答应了要教傅明珠,老夫人和傅莹珠也没道理能出来阻止。 以眼下的情形来看,老夫人显然是油盐不进,讨好老夫人不知得费多大工夫,倒不如去找周嬷嬷省事。 听了陈氏的话,傅明珠抹抹眼泪,虽然心有不甘,可她也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对策,如今也只能先这样了。 “那我们就放着傅莹珠蹦跶、得意,就不管她吗?”傅明珠继续问。 “明儿,你还小,容易冲动,以后遇事不可如此。”陈氏先是训了一句,随后才说:“傅莹珠的事情,不必担心。哪怕她身强体壮,也不是没有法子对付的。有道是,上得山多终遇虎,虽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迷惑老夫人,可时日一久,必定会露出马脚,到时候就是她的死期!” 今日与傅莹珠见了一见,她那红润的气色和健康的状态,看在陈氏眼里,确实令她吃了一惊,心下生恼,只想着要找那个庸医郎中算算账。 说好的把人给她治死,怎么还给治活了? 只是眼下这短短时间,她也来不及去找那个郎中算账,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身体容易调理好,人不是那么容易变的。看看今日傅莹珠在老夫人那里的表现,明摆着不会做人行事,居然去讨老夫人的欢心,却惹恼掌管中馈的她,以为她能在老夫人那里多讨到多少好处吗? 老夫人多么吝啬,她这个做媳妇的,是领教过的。 迅速调整心态和计划的母女二人,此时心情才好受了些。 现在暂且让傅莹珠得意着,很快,她现在的春风得意都要还回来的。 只是可惜,她们的好心情,只维持短短一个时辰。 因为一个时辰后,陈氏留下的眼线终于回来禀告,说:“夫人,大姑娘终于离开了木樨堂。” “哦?她走时,可有什么不对和不同之处?”陈氏问。 “不对倒是没有,不同之处…… ”眼线顿了一下,老实说了,“大姑娘走时,手上戴着夫人的冰花芙蓉玉,头上簪着石榴花簪,笑得可开心了。” 陈氏:“…… ” 简直岂有此理! 019(捉虫)(自己不行别人当然也不可...) 头上戴着石榴花簪, 手上戴着冰花芙蓉玉镯,傅莹珠满载而归。 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傅莹珠便叫来紫葡萄和青桃, 让她们帮着自己卸了妆面和头饰,换上一身轻便舒服的常服,脱去了厚厚的披风和外衫。 在木樨堂待了半天, 回到自己的院落,终于不用再紧绷着身体维持仪态, 保持优雅的身姿, 傅莹珠这才感觉自己活过来般,自在了,也舒服了。 唔, 任何表面的美丽, 背地里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周嬷嬷的礼仪课, 傅莹珠算是学得不错的,可维持这么长时间的仪态,也依旧背后酸痛起来。 在老夫人的木樨堂那儿坐着, 看上去只是说说话,吃吃零嘴, 可实际上,要打的精神和注意的心思,是一点都不少。 好在罪是受了,但好处也没少收, 如此一来就值了, 看着妆台上多出来的石榴花簪以及冰花芙蓉玉镯, 傅莹珠眯了眯眼,满意笑起来。 她让青桃把这些首饰收起来, 压箱底,并不打算用。 可看上去这么好看的石榴花簪与冰花芙蓉玉镯……紫葡萄拿过后,心里不由得便想到了与之匹配的耳饰与发型,觉得傅莹珠若是戴上,一定甚是好看。紫葡萄犹豫片刻,大着胆子说:”姑娘……您不留着用么?姑娘的妆匣子,头面多已陈旧,难得有些新鲜玩意儿…… 作为一个梳头丫鬟,紫葡萄为了把傅莹珠打扮得漂漂亮亮,操碎了心。 在没有流落牙行之前,紫葡萄也曾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专门负责伺候小姐妆台上的事务。 不管是以前所见,还是现在所闻,紫葡萄见到的,全是一些年轻爱美的小姑娘。 刚刚买了什么新鲜首饰,添置了什么华贵头面,总是要找个机会出去炫耀炫耀,迫不及待告诉全世界,她的妆匣子里又多了什么珍宝。 甚至一些贵妇人发起的雅集和聚会,也只不过是给这些珍贵而华丽、却不适合日常穿戴的珠宝首饰一次展示的机会罢了。 而傅莹珠这位新主子,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虽然紫葡萄来的时日不算久,却把自家姑娘的脾性给摸明白了。 在傅莹珠眼里,好用的不如好吃的,华贵的不如舒服的。小事上从不拘礼,大事上从不糊涂。 性格沉稳有度,做事分寸拿捏到位,不管怎么瞧,都挑不出一丝不好来。 规规矩矩,乖乖巧巧,每天最头疼的事情,就是今天要吃什么好吃的,明天要吃什么好吃的。 至于那些别人趋之若鹜的首饰头面,她拿到了倒也开心,只是此开心非彼开心。 别的夫人小姐是开心她们有了别人没有的独一无二的珍宝,傅莹珠这位主儿是开心又可以有值钱的宝贝压箱底了。 瞧瞧,这都叫什么事儿? 如今紫葡萄一颗心挂在傅莹珠身上,知道只要傅莹珠有好日子过,她才有好日子可过。是以,见傅莹珠如此不放在心上,便忍不住出言提醒。 作为一个青春少艾的女子,她着实可以多多给自己多添置漂亮的衣衫和头饰,而不是如此热衷于攒宝贝压箱底。 不趁着最好的时候,将自己打点漂亮,等到年老色衰,那得多遗憾啊。 虽然她伺候的这位姑娘不用太好的首饰打点也已经足够漂亮就是了,可谁不想要更漂亮一些啊?如今的风气便是美无止境。 傅莹珠一抬头,瞧见紫葡萄一脸纠结复杂的模样,便知道,这个丫头又在想什么。 像这种话,紫葡萄说起来不止一次了。 傅莹珠也不生气,反而耐着性子解释道:“这镯子簪子说来也不是我的物件,也不是别人送给我的,我天天带出去大摇大摆,原主人瞧见了,非得气死不可。我们与人为善,就不要这样气人了,不好。” 最最重要的是,要是戴了磨损了,拿去当掉,不值那么多钱怎么办? 哪怕是奢侈品,折旧之后价格依旧会大打折扣,除非真是举世无双。 然,这冰花芙蓉玉和石榴花簪,远远不是举世无双的程度,就是个能当钱的玩意儿,所以自然要好生收起来,可不能磨损了。 当掉之后换的钱可能也不多,但对傅莹珠来说,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她是一点都不嫌弃的。作为一个勤俭持家,生财有道的女孩子,当然就要精打细算啦。 虽说紫葡萄在她衣着首饰上常常与她意见相左,稍有些唠叨,但傅莹珠设身处地地替紫葡萄想了想,倒也理解。 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恐怕对于紫葡萄这个梳头丫鬟来说,也是一样。她平常用的首饰就那几样,搭配起来并不好搭,想必每日起来她在为难要吃些什么的时候,紫葡萄便在为难要给她戴什么头饰、梳什么头了。 傅莹珠笑了笑:“你平日在我的穿着打扮上已经够费心思了,不若放松一点,反正不管你给我梳什么样的头,戴什么簪子,我都会觉得好看的。” 听了傅莹珠解释的话,紫葡萄羞愧地低下头来,心想自己真是枉做小人了,一张脸涨得通红,满脸羞愧。 姑娘如此善良,如此为他人着想,自己如此行径,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有什么区别? 看来,是她格局小了,心眼小了,没有姑娘考虑得如此周到恰当。 与傅莹珠相处了这么久,紫葡萄才敢断定,眼前的这位主子,和她以往遇见的主子,都截然不同。 比起之前的深闺女子,傅莹珠要更加洒脱,更加明事理,也更加的宅心仁厚,倒也不是说她比别人更加精明、会人情往来,而是由内到外都展现出来了性情的洒脱。 何曾有幸,能遇见这样宽厚的主子。 紫葡萄低声说道:“是婢子多嘴了。姑娘宅心仁厚,不是寻常人可比拟的。” 傅莹珠只是笑,并不太把他人的夸赞太放在心上。 只是催人去烧了一碗白开水,等着暖暖身子。 青桃听了紫葡萄的话,倒不似傅莹珠那样淡定的模样,变得义愤填膺起来,怒道:“姑娘是宅心仁厚,就是心地太好,才总是被人得寸进尺地欺负呢!要按婢子来看,姑娘的首饰头面,不仅要戴,还要天天戴,日日戴。有事没事,往她们跟前一站,气死她们才好呢。” 紫葡萄是新来的,虽然知道傅莹珠和继母关系不好,但没有经历从前的种种,所以不像青桃那样,积怨由来已久。 对青桃来说,只要能让陈氏母女吃瘪的事情,她就要去做。只要能让陈氏母女不开心,她就开心了。 听见青桃说得如此嚣张,紫葡萄心里一愣,忍不住心想,按照姑娘的性子,如此温柔善良,青桃指不定要挨一顿教训了。 她的目光瞬间从青桃身上移开,有些害怕地看向傅莹珠。 哪想,刚才还笑得一脸温柔的傅莹珠不仅没有训斥,反而好笑道:“她们哪儿是那么容易气死的?” 青桃气哼哼的:“姑娘是没瞧见她们今天在木樨堂的脸色,差点没气晕过去呢。依婢子看,干脆气死她们,婢子定然当场红旗招展,昭告天下,普天同庆!” 热水到了,傅莹珠倒了一杯,慢慢喝着也慢慢听着。 青桃这遣词造句的水平见长。 她喝了点水,身体见暖,才道:“有道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她们就是想死阎王殿也不收呢。”傅莹珠说话的语气还是轻轻柔柔的,一点也不见凶神恶煞的模样。 可是听听这话,可不是什么好话。 青桃听完,心里有些不服气,却又有些舒坦了,应道:“没错,都是祸害!” 紫葡萄本到嘴边的话,只得咽了下去,一时之间,语塞,僵住,不知要说些什么。 她嘴笨,又不似青桃那般大胆,只是在青桃与傅莹珠几句话来回间,逐渐把握住傅莹珠的心情。 虽是洒脱,可也不是软弱。由此可见,姑娘的心思,不是她们这些做仆人的,可以轻易揣测的呢。 紫葡萄收起了自己胡乱猜测的心思,屋里既然没有她能搭把手做的活计,就同青桃打了声招呼,到院子里收拾去了。 屋内。 傅莹珠一杯热水下肚,才感觉胃里轻便了些,舒服地喟叹一声,感觉冰冷的手脚也变得暖和起来。 只是这点热水中提取而来的温度,不足以抵御寒冷。 此时正是初春天气,还未彻底转暖,傅莹珠畏寒,更是冷得难以忍受。 偏偏府里的炭例上个月就断了,陶妈妈再没着人往各院子里送炭火,此时屋内已经没有可以燃烧的炭火可以取暖。 这对傅莹珠来说,简直要了老命。 之前是手头没钱,不够阔绰,所以就不曾起了要买炭的心思。如今却不一样了,老夫人出手异常大方,继母和妹妹也很大方,让傅莹珠的手头阔绰了不少。 手头一有钱,就总想着要提高一下生活质量。 去别庄的两千两已经有了,余下的钱,不如拿来花用,也对得起自己的一番付出。 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早,守财奴的行径,向来不是傅莹珠该做的。今儿出去,赚的钱实在太多了,不花一点,傅莹珠心里不踏实。 这是傅莹珠上辈子带来的小毛病了,上一世她体弱多病,指不定哪天就挂了,自然要及时行乐了。 这么一想之后,傅莹珠心中就有了主意, “青桃。”傅莹珠叫道,“你去取了两百两的银子来,明日去找管事妈妈,拿了牌子出门去,采买一点东西。” 青桃听了,应了一声,随后从傅莹珠压箱底的宝库里,拿出了两百两的银票。 之前,主仆二人抠抠索索,节衣缩食,已经穷了太久了,乍一拿到这么多现银,手中踏踏实实的感觉,令青桃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真好,她家姑娘有钱花了!不再是这个府里,最穷的主子了! 青桃问:“姑娘,想采买些什么呀?” 傅莹珠略微想了一想,在心底稍微算了算数,随后答道:”先买来一筐银丝炭。贵不要紧,要紧的是无烟、好用、耐烧。眼见着,天越来越暖,只买一筐,应当是够用的了,不需要买太多。” 银丝炭是产自山西窑的炭,此炭火价格昂贵,不是一般人家能烧得起的。以往,侯府每年的冬天都会采买一批银丝炭回来,只不过分到傅莹珠手里的分量,寥寥无几,没几天就烧没了。若是还想再烧,就只能自个儿买。 然而,价格昂贵的银丝炭,绝不是以前贫穷的傅莹珠能买得起的,所以大多时候,都会买别的炭来烧,只不过没银丝炭烧得这么舒服罢了。 银丝炭无烟,炭白,灰少,不爆火星子,烧起来,还有一股清香的木头香味,只要是用惯了银丝炭的人,再去用别的炭火,都会觉得烟熏火燎的难受,脆弱点的,还能给熏出泪来。 傅莹珠在穿戴上,可以不讲究,但在吃用上,是绝对不会委屈自己的。 如今手头有余钱,当然就要在自个儿可以承担的范围内,给自己享受最好的。 况且比起她今日出去一趟赚回来的,为银丝炭花出去一点,根本感受不到心痛。 青桃听了,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记下来了。 傅莹珠想到什么,又补充道:“此外,再买一小袋的枣核炭,平日里用来煮茶喝水,也是极为不错的。小厨房里烧的炭,烟气太重,灶台熏得水都有味道了,我不大爱喝。” 枣核炭,是用枣核烧出来的炭。和银丝炭不同,枣核炭燃烧起来,带着一股果香味,一般不是用来取暖的,而是用来煮酒煮茶,别有风味。 入口的东西,只要有滋有味,傅莹珠不介意多讲究一些。 青桃低头,看了手里的两百两银票,嘀咕道:“只是姑娘,炭火再贵,也用不着这么多的钱呀。上次,婢子找人买了那么多的烧火炭,都快要把柴荷房填满了,也不过二三十两呢。” 青桃越想越觉得,是傅莹珠常年在闺中,不知外面的油盐到底贵个几何,才会一下子给了她这么多银子。 这得亏吩咐的是她青桃,要是换了别的别有用心的丫鬟,指不定就把这多出来的钱给吞了。 眼看着姑娘这段时日会管人、有心眼了,怎么这会儿却把防人之心给扔了呢? 傅莹珠笑笑:“让你拿两百两,我自然有我的用意。” 她沉吟了一会儿,还在思考。 这一次让青桃出府,自然不单单是为了一筐银丝炭,还有别的东西。 本来傅莹珠是打算把这些时日以来,从木樨堂拿回来的物品,拨给青桃几件 ,让她去当铺当了换钱,只是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傅莹珠自个儿打消了。 一来是以后她去别庄,有的是机会可以自己去当铺;二来,害怕青桃心计不够,被当铺老板骗了还不知道。 所以这些东西,就只能先拿捏在自己手里,以后再转手处理。 而让傅莹珠头疼的是,老夫人给她的那一只百年人参。 按傅莹珠的想法,一开始是要拿去当钱的,可等到傅堂容走后,她又和老夫人说了一会儿的话,渐渐体会出来,除了和儿子置气,老夫人确实也有几分将人参给她调理身子的打算。 思及老夫人的一番心意,傅莹珠犹豫了。 有些东西可以换钱,有些东西却不可以换钱。 普普通通的人参可以卖了去换钱,可蕴含着老夫人一番心意的人参,就不可以换钱。 于老夫人而言,人参她也是有用处、是可以用来调理身体的,却给了她这个孙女儿,这番心意,傅莹珠受下了。领了情,人参就不能卖,只能吃,拿去换钱,就辜负了老夫人的一番好意,是谓不孝。 只是,这人参怎么吃,也是个问题。 傅莹珠掐着手指,算了算时间,终于让她想起有什么可以搭着人参一起吃的了。 “青桃,你买完炭火之后,去江边瞧瞧,蹲着打渔的渔家们,要从他们手里买回来最肥美最新鲜的乌鱼来。” 乌鱼冬季会沉寂在淤泥之中,停食,不动弹,等开春之后,江面破冰,它们才会跃出水面,应流而上,重新活跃起来。 而开春时,也正是吃乌鱼的好时节。 只是如今开春不久,傅莹珠既然想要吃口鲜的,那价格必定就贵。 不过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情。 和五百两的人参比起来,乌鱼连根毛都算不上。 老夫人给傅莹珠这么多好处,她也不是不会投桃报李的人,想要尽孝心,自然不能小气,这人参做道菜出来,她是要带去和老夫人一起品尝的。 得了傅莹珠的嘱托,青桃就知道怎么做了。 下午时,青桃先去找了管事妈妈,拿了牌子,说明天要出门去采买。 有了正当的理由和借口,管事妈妈没有为难,给了青桃出门的权限。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青桃就带上干力气活的好手——红果和绿柳,两人一块出门逛街,去给傅莹珠买东西了。 银丝炭好买,乌鱼却不好买。 三个丫头在江边,等着渔船上的渔夫一早上,才买回来五头乌鱼,虽然有点少,但也没法子,只能付了五头鱼的钱,回到了府中。 乌鱼不好买,等她们带着这五头鱼回去,傅莹珠便夸赞她们一番,说有眼光,会挑鱼,给这三个丫头赏了红包,随后才开始准备食材。 今天,傅莹珠要专门为老夫人准备一道滋补的药膳,好好补补身体,让她把这两天和陈氏生气流失的精气神给补回来。 - 傅莹珠又进厨房了。 自从开了小厨房之后,傅莹珠已经很少上厨房来,只会在自己的小厨房生火做饭。 这还是开小厨房后,傅莹珠第一次出现在厨房这边。 陶妈妈作为在厨房里面管事的,自然不能对傅莹珠避而不见。 哪怕她看到傅莹珠的眼睛已经要滴出血来,还是得耐着性子,客客气气地好好接待着傅莹珠。 一见到陶妈妈,傅莹珠就吃了一惊。 陶妈妈眼下有着一大片的阴翳,一看就是这几段时间受了好一番折腾。 傅莹珠今日心情够好,又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她关怀问了一句:“陶妈妈,你怎的如此憔悴?可是近来过得不会,睡得不香?” 傅莹珠当然不觉得,陶妈妈气色不好,会是她的过错。 毕竟她已经有好一阵时间没与陶妈妈打交道了。 她想了想,可能不管在哪个时代,乙方都不好当吧,陈氏回来了,陶妈妈要应付的甲方可就更多了,心力交瘁的时候一多,面容上就表现出来了。 这关切一问,是真的关切。 但傅莹珠的话听在陶妈妈耳朵里,也是真的令她委屈。 何止是过得不好、睡得不香? 陶妈妈简直要寝食难安,食难下咽了! 能活到今时今日,还要亏得她身体好! 陈氏一回来,就找陶妈妈发难了,怪她没看好傅莹珠,不仅没让傅莹珠咽气,居然还让傅莹珠生龙活虎、调养好了身子。 陈氏的手段,一向是恩威并施,这回陶妈妈惹了她生气,私底下,自然少不了一通教训,把陶妈妈吓得两股战战,当夜回来就发了一场寒,病了。 昨夜喝了姜汤,才舒服点。 年纪大了还这么折腾,陶妈妈觉得自己日子过得太苦,太惨了。 而这,究其根源,不就是拜傅莹珠所赐? 偏偏她还跑来关怀,这真不是故意来落井下石的吗? 大姑娘啊大姑娘,您可真是够无聊的呀!要是真的想关怀她,那就别这么光鲜亮丽地在府里转悠,在她自己的院子安分待着不行吗? 陶妈妈咬牙切齿:“老奴,身子好得很!还能再活五百年!多谢大姑娘关怀!” 傅莹珠听了,笑眯眯地点点头:“是了,我瞧着陶妈妈这劲儿,也不像短寿的样子,毕竟好人长命呐。” 好人长命?? 大姑娘你是不是记错了??她在大姑娘那居然算得上好人? 陶妈妈一怔,然后才意识到,傅莹珠是在阴阳怪气。 好人长命,那坏人呢……陶妈妈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知道她在傅莹珠那,肯定算不上好人的。 偏偏她还不能主子理论,毕竟傅莹珠没指着她鼻子骂她祸害,一句难听的话都没说,她也不能自己上赶着认啊。 真是晦气极了。 “大姑娘……”傅莹珠看上去温温柔柔的,怎么这么会气人呢?陶妈妈快气死了,她感觉自己的病又要复发了,她忍着怒气,说道:“大姑娘今儿上厨房,有什么贵干?” 傅莹珠开门见山,笑着说:“陶妈妈,今儿我要借借大厨房,给祖母做一道大菜。” 呵呵,又要去拍老夫人马屁了,大姑娘你能不能换个新鲜的招数啊? 陶妈妈心中不屑,面上却不表露出来。 之前傅莹珠仗着病体作威作福,如今壮得像头牛,可别想再让她打开方便之门了。 陶妈妈皮笑肉不笑:“大姑娘有孝心是好事,只是您今儿个用厨房,明儿个用厨房。这个主子用,那个主子也用,那就乱了套,厨房也有厨房的活要做。您的要求,老奴不能擅自答应,还得先问过夫人才行。” 陶妈妈说的夫人,就是陈氏。 陈氏当家主母,现在回来了,家里的一切事宜调度,当然都是由她管辖的。陶妈妈这个锅直接甩到了陈氏的身上。 傅莹珠点点头,也不着急:“行,你去找母亲禀报,她如此疼爱于我,又兼之贤良淑德,是有口皆碑的好媳妇、好母亲,当然不会拒绝我的要求。” 呵呵,那可未必。 你是不知道,你如今那位继母,可是关起门来生气,恨不得把你生啖血肉呢! 陶妈妈揣着一肚子心思,去找了陈氏如是禀报。 陈氏听了傅莹珠的话之后,暗暗冷笑起来。 这丫头,好像有点心思,知道要怎么拿捏自己,会用名声做筏子了。 只是,她的功夫终究是嫩了。 既然知道自己是有口皆碑的贤妇,和她作对,就必然没有好下场呀! 陈氏冷冷一笑:“好哇好哇,大姑娘如今真是出息了,” 侯在一旁的陶妈妈,无端觉得这句话很耳熟。 陈氏又说:“既然她如此有孝心,我哪儿能不成全呀?让她用去,只是做得好不好,可就未必了。这种邀功的事情,做得对了未必有奖,做错了却一定有罚,我且看她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陈氏看,老夫人对傅莹珠好,未必是真的对她好,可能只是借着傅莹珠这个孙女,和她这个媳妇对着干罢了。 可傅莹珠居然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欣喜不已、要去邀功了,真把她自己当回事了? 真是可笑。 像这种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就是要下厨,也只是动动嘴皮子,真要她们动手,是不可能的。 就连陈氏自己,都是个从小被人伺候的,没什么厨艺,傅莹珠就更不可能有。 如今答应傅莹珠的要求,她不仅能保全自己的名声,还能看到傅莹珠出丑,简直是一举两得。 陶妈妈犹豫了一会儿,本想阻止陈氏犯错,告诉她上回那道羊蝎子可就是老夫人对傅莹珠态度好转的开端的事,可是又怕暴露自己办事更加不利的事实,只好隐瞒下来,不说了。 说多了,挨的骂越多,要怪就怪陈氏自己吧,将她这个老奴骂出心理阴影了。 得了陈氏的命令,陶妈妈赶紧走了。 从陈氏那回来,陶妈妈的脸色很不好看:“大姑娘,请吧。” 傅莹珠倒是有些诧异,没想到陈氏这么容易就将厨房借给了她用,转瞬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忽然间明白了过来。 傅莹珠忍不住笑了,随后带着自己的五头乌鱼进了厨房。 说是大菜,但其实说通俗点,也就是一道乌鱼涮火锅罢了。 其中,汤底是最为紧要的部分,乌鱼片好不好吃,入不入味,就看汤底。 乌鱼主要是吃个新鲜,倒不需要怎么处理,只需要原汁原味便好。 傅莹珠指挥着厨娘,说道:“你们把这几头乌鱼处理干净,内脏掏去,鱼头鱼鳍弃之不用,剁去龙骨,鱼身用来片成片。” 厨娘们一听,心想这还不简单? 正应下来,傅莹珠就又强调道:“乌鱼片,要薄如蝉翼,从一边能看到另一边,不可太厚,太薄。你们刀要磨得锋利一些,要快一些。” “每片鱼片要连着鱼皮,不能切割,不能弄断,我一会儿教你们怎么片。” 一听这要求,厨娘齐齐变了脸色。这要求,一听就费时费力,很考究刀下工夫! 如果大姑娘考究的是灶台上的功夫,她们或许还能说几句什么话,让她下不来台。可考究的,是刀下工夫,这就是厨娘自己的事情。若是做得不好,那就是她们自个儿的问题,和别人没关系了。 本想找茬的人,心思又落到空处,只能闷声干起来,心里憋屈。 趁着厨娘们处理食材的时候,傅莹珠自己也在忙活。 她先是用鸡架鸭架和猪筒骨,熬了一锅高汤,先在一旁大火烹饪,放着。 随后,又在另一边点灶台上,开始处理汤底的原料。 既是药膳,那就少不了药材。 傅莹珠拿出准备好的材料,开始一一清点,准备好分量。 随后,用这些药材,以及厨娘处理的鱼头鱼鳍们,放在一起,准备熬制汤底。 厨房开始忙碌起来。 高汤和汤底的熬制最费时间功夫,傅莹珠在厨房忙活一下午,直到晚膳,才把饭菜做好。 汤底是用一个个砂锅装起来的,分成小份,分而食之,随后一个一个,拿着砂锅,以及片好的乌鱼片,前往木樨堂。 傅莹珠带着一长串的人,走进来,老夫人便闻见一股浓郁的香味。 味道浓,但不辛辣,仔细嗅下去,醇厚中裹着甘甜。 老夫人鼻子一动,心想,今日这是又有好吃的了。 她眼睛里带上笑意,让柳叶快去将傅莹珠迎了进来。 招呼傅莹珠进来,又看到后面那一个个砂锅还冒着热气,老夫人一时没看明白今日要吃的这是什么菜,问道:”莹儿,这又是什么把式?” “祖母一会儿就知道了。”傅莹珠卖了个关子,随后让人在老夫人面前支起砂锅,开始烧。 汤底是乳白色的,能看到上面浮动着红枣、枸杞,还有几根香菜梗,鱼汤的香味飘散出来,直觉鲜香无比。 先打了一碗汤来喝,一入口,果真无比香甜,鱼汤不腥,倒是十分浓郁,很鲜。 老夫人满足地眯起眼睛,还想再和第二口,傅莹珠却阻止:“祖母且慢,这道菜的精华,您还没吃呢。” 说着,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薄如蝉翼的鱼片,往滚开的汤一方,不过五六息的功夫,鱼片泛白,微微蜷缩,傅莹珠立即捞起来,往蘸料上一裹,递给老夫人:“祖母,您尝尝。” 老夫人一颗心已经雀跃了,勉强维持端庄吃了一口,这一吃,让她眼睛都睁大了不少。 鱼肉被滚烫的开水一泡,已经熟了,但保留了最新鲜最好的口感,吃起入口即化。 最绝妙的是,鱼片上的鱼皮却不是入口即化,反而是鲜爽弹滑,很有嚼劲。 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交织在一起,口感层次分明,又鲜香美味,实在是妙不可言。 这道菜,口味清淡,却不是淡而无味,着实恰到好处的鲜和香,能让人吃上很多也不觉得腻,是最合老夫人胃口的了。 接连吃了几口,老夫人才想起来,这府中不止她一人,看了看,食材的分量颇多,便同傅莹珠提议道:“找人把其他人叫来一块吃吧,这么多鱼肉,我们祖孙两人,吃不完呀。” 五头鱼是足够吃的了。 傅莹珠点头:“听祖母的。” 不多时,傅堂容和陈氏以及傅明珠都被叫来了。 三人面色各有不同,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傅堂容和傅明珠一脸莫名,不知道老夫人为何突然叫他们来木樨堂用饭。 知道是傅莹珠手笔的陈氏面色就不太好看了。 特别是一进到木樨堂的用餐厅,闻着那股掩都掩盖不住的香味,陈氏心中更是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味道,鲜香到如此地步,怎么着都不像搞砸的样子。 她轻轻松松地就让陶妈妈将厨房借给傅莹珠用,本是想看傅莹珠笑话的,哪想过真的要把厨房借给傅莹珠好好用? 此刻,陈氏心里格外不是个滋味。 早知她便不那么鲁莽,即使要把厨房借给傅莹珠,也要在借厨房这事上给傅莹珠立立下马威的。 可惜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今日已经没有机会了。 陈氏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的表情坐下的,而老夫人正用颇为骄傲的眼神,看了傅莹珠一眼又看了眼刚来的众人,招呼他们坐下,神秘兮兮地卖着关子,说要让他们来尝尝一口鲜。 陈氏垮着脸,不欲动筷子,傅堂容却是食欲大动。 他根本没瞧见陈氏的面色并不好看,一进来,一心就只有吃的了,自顾提起筷子,夹了一块鱼片,往锅里一涮。 傅堂容可是个混迹在酒楼的老江湖,稀罕玩意吃过不少,比老夫人还会吃,不需要提醒,只待看见翻滚的汤中、鱼片蜷缩发白,就自己捞起来,蘸了蘸料,送进嘴里。 咽下去后,傅堂容的面色是掩不住的赞赏,对这鱼片赞不绝口:“这道菜,着实不错,味道鲜嫩,口感层次分明。不知道母亲从哪儿请来的大厨?能否借给儿子用几天?” 陈氏:“…… !!” 完了!!! 020(捉虫)(日子也是颇为无聊的...) 傅堂容此言一出, 未等到他人作答,便又低头,夹了一筷子的肉。 放在口中, 细细品之,简直赞不绝口。 这道菜,鱼肉鲜嫩, 鱼皮弹滑,汤汁味精而不浓, 汤鲜甜而不淡。 除了一个好字, 傅堂容简直说不出别的话来。 再猛地埋头,喝了几口汤汁,傅堂容这才感觉心满意足。 这一路走来木樨堂, 途中身上裹上的寒意, 此时才算是彻底驱散。 傅莹珠拿着筷子的手却是微微一顿, 欲言又止,抬眸见傅堂容看向的是老夫人,他问厨子是谁这话倒也用不着她来答, 便继续大大方方地吃她的饭。 而陈氏更加没了用饭的心情。 听见傅堂容对做菜的厨子这么感兴趣,老夫人脸上立即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不答反问:“如何?这位厨师的手艺,比之你在江南吃的山珍海味,也不差吧?” 傅堂容是个极会享受生活的人,不管南北, 不管东西,但凡是有口好吃的, 有点好玩的,能被他碰到且买得起的, 他都要试上一试。 少时,傅堂容更是有往纨绔子弟方向发展的趋势,幸好老侯爷拽了一把,把他从秦楼楚馆温柔乡揪出来,暴打一顿,把人给打醒了,才算没走了歪路。 只不过,说是打醒了,其实是被打怕了,当年老侯爷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傅堂容不敢不听他的话。但是这吃喝玩乐的性格一旦养成了,爱好享受的毛病改不掉,不然也不至于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下江南去游山玩水去消遣。 这样一道菜,傅堂容之前并未在京城吃过,今日尝了这几口,立刻就尝出了背后的功夫,厨艺如此精湛的厨师,简直令他惊为天人。 倘若有机会,他定然是要将这厨师请来,为自己多做几道菜的。 早知道府上来了这么厉害的厨子,他都不愿下江南去,好歹要将厨子的拿手菜吃个够,再想着到别处去。 下江南无论何时都可启程,好厨子可是千金难求。 听了母亲的话,傅堂容本着五分真心、五分恭维,殷切说道:“何止是不差?简直不相上下!” 为表诚心,好从母亲这里借走厨子,傅堂容接着说道:“江南的山珍海味好虽好,只是有些太过于繁琐复杂,吃多了,舌头也嫌腻味,就想吃口鲜的。母亲这厨子,能把这道菜做得如此恰到好处,还有如此别开生面的吃法,一人一锅,一烫一口,着实有巧思。” 一桌子人全都看着他,老夫人不发话,只是笑而不语,没人打断傅堂容,都等着他的下文。 老夫人和傅莹珠面色倒是还算平静,只是安静地看,安静地听,傅莹珠还会趁其他人不注意,偷偷多扒拉两口饭吃。 不明所以的傅明珠此时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也只是看着,但心里对傅堂容的话有几分认同。 京城里的高门大户哪家能看着个好厨子,那可是分外长脸的事。 可惜侯府已经败落,已经好多年都请不起京中有名气的大厨了。可这遭祖母请来了这么厉害的厨子,再想到祖母还请来了周嬷嬷给傅莹珠教习,傅明珠的心里生出几分隐秘的喜悦——难不成,是侯府有什么好事发生了?她在京中贵女中的身价,是不是也要跟着水涨船高了? 傅明珠幻想着,神色情不自禁透露出欣喜。 知道一切的陈氏可就不一样了。 她一双手放在桌子底下,已经暗暗攥紧,咬着牙关,面色十分不好看。 她恨死傅堂容叭叭叭的这张嘴了,少说点会死吗?知道他是想拍老夫人马屁,但也不至于如此过头过火吧? 虽然鱼汤味闻着还不错,但是要说,比之江南的山珍海味不相上下,陈氏是万万不信的。 不就一个小丫头片子,再好吃,还能好吃到哪里去? 也就是傅堂容想给老夫人脸面,才会如此吹捧,若真让傅堂容知道,这些菜肴出自傅莹珠之手,还指不定怎么收场呢。 现在吹得越厉害,一会儿越是尴尬。 陈氏恨不得冲上去摁住傅堂容的嘴,但终究不敢,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合适的话术,只能暗地里瞪眼,干着急。 她本想将傅莹珠这锅鱼肉的好处算在自己头上,可她一未教过傅莹珠菜谱,二未专门拨过去厨子,任她巧舌如簧,这道菜的巧思也与她并无半分干系。 况且她还怕这去了一趟江南,傅莹珠大变模样是老夫人的手笔,她虽瞧不起傅莹珠,可老夫人的手段是见识过的,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陈氏便忍着不满沉默了。 此时的傅堂容还没停下来,依旧十分沉浸在美食的享受中。 夸了一通,鼻尖闻着浓郁的鱼汤,傅堂容又忍不住吃了几口,然后又用他吃惯山珍海味的舌头来点评:“这汤里,有鸡的香、鱼的鲜、肉的荤,高汤的做法,倒是和江南一派相似的。里头放了枸杞、红枣党参……不对,不是党参。” 傅堂容的舌头毒得很,会吃,能吃,也能点评,虽说他是个不下厨房、不沾油烟的,但是个老饕,一道菜的做法,知道得半差不离,说起来大差不离。 他摆开架势,就如同平时下馆子尝鲜时那样,打算对熬制汤底的材料好好说道说道,认认真真分析一下这道菜的优劣。 只是说到后边的时候,傅堂容忽然卡壳了。 这汤中的味道,多了一味食材,有点像日常放的党参,但又不像,有点药材的香味,但又有甘甜之味,回味无穷且悠长。 如此美味,到底是如何做出来的? 顿了顿,傅堂容实在品尝不出来了,笑着问:“母亲,儿子着实尝不出来最后一味是什么了。” 老夫人也笑了起来,心情终于舒畅了,一扫不能下江南的郁结之气,只觉得心中暗爽起来。 去不成江南也没什么,路途颠簸舟车劳顿地受罪,看傅堂容这样子,估计好吃的也没吃上几样,还比不上她这个待在府里的老太太喽。 想到这,对于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尽孝,尽心尽力的大孙女,老夫人是更加疼惜了。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回答了傅堂容方才那个问题:“你若是真想知道,不如自个儿去问问厨子。” “儿子正有此意!”听到老夫人愿意将厨子介绍给他,傅堂容看到了以后借厨子的希望,越说越来劲儿,“就是不知这厨子,如今人在何处?” 心底期待,他的语气不由得跟着染上迫切。 傅堂容急切的样子,极大地取悦了老夫人,她笑弯眼睛,“正在此处。” “何处?”傅堂容一怔,听了老夫人的话后,下意识在木樨堂里头巡视一圈,发现并无生人。 此时正在用餐的,除了他和老夫人,也就一个陈氏,一个傅莹珠,和一个傅明珠。 何来的厨子? 傅堂容收回目光,正想询问老夫人有何用意,却瞧见她笑得有几分促狭:“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莹儿出的主意,找厨房的厨娘们做的。” “??”傅堂容表情僵住,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才好。 莹儿? 是他想的那个吗?傅莹珠? 不是吧? 这些菜肴,居然是她捣鼓出来的? 这还是他印象中,刁蛮跋扈、不讲道理的傅莹珠吗?在他的印象里,傅莹珠可是看了书就要头疼,完全是一块开不了窍的榆木疙瘩。 想他刚刚还大夸特夸,还是当着傅莹珠的面夸的,如今这些话可都收不回来了。 若是平时,他也是这么对傅莹珠说话的也就罢了,尴尬一笑也就算过去。可问题是,他们父女两人的感情并不好,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剑拔弩张、水火不容。 更甚之,前段时间,傅堂容还大发雷霆,把闯了祸的傅莹珠关在祠堂里,重重罚她,还破口大骂。 骂的什么来着? 约莫是有一些,“丢人现眼”、“不守妇道“、”枉为人子”等等等词汇。 具体是怎么骂的,傅堂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的傅莹珠哭得十分伤心,跪在地上,脊背却依旧直挺挺的,不肯低头。 冥顽不灵的样子,看在他的眼里,简直让他气疯了,更觉得傅莹珠顽固,一怒之下,将病中的傅莹珠留在了府中。 可如今再次想来当时的情形,傅堂容也觉出自己当时是在气头上,失了分寸,罚得稍微有些重了,不由得尴尬起来…… 一时间,傅堂容心底闪过太多的思绪,都忘记了掩藏,一五一十从脸上反应出来,脸上的神色分外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即使往日罚得重了,他也断然是不能给傅莹珠低头道歉的。他是侯府的主人,傅莹珠只是个不听话的女儿,即使在关傅莹珠禁闭这件事上他确实处理得有失偏颇,但也绝不能向他低头,失了他侯爷的体面。 傅莹珠倒是面色平静。 她放下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唇边,这才慢悠悠道:“父亲想知道,问女儿便是。” 她从沸腾的鱼汤里,夹出一小段淡黄色的根须一样的东西,问傅堂容:“父亲问的,可是这个东西?” 傅堂容看了两眼,颇觉眼熟,忍不住便沉默了会儿,想要尽力想起来这到底是什么,也免得要问傅莹珠。 可他也只是看着眼熟,并不能分辨个准确,纠结了一会儿,才万分为难的点下头来,等着傅莹珠的解答。 他恨死自己这根大舌头了,偏偏想要炫耀那点本事,非得要评上几句,搞得自己下不来台,多难看? 若这道菜,真是厨子做的,傅堂容还不会有此想法,可是傅莹珠做的,面对一个曾经被自己大骂特骂,最不成器的女儿,自己还要低头向她请教,这等行径和反转,可就真考验他一个作为大家长的心态和自尊了。 在傅堂容的心态快要碎得七零八落时,傅莹珠轻声道:“也难怪父亲尝不太出来,这些参须不是平常的参须,是祖母送给女儿的那五百两人参的参须,喝起来,自然格外清甜,回味无穷。” 傅堂容:“……???” 就这么……把人参给做了?? 还是他花千两买来的人参? 这人参他送给自己母亲都觉得心疼,傅莹珠就这么拿来炖鱼汤了? 啊,败家女啊败家女!怎么比他还能败家啊!!! 方才那点尊严受挫的痛苦顿时算不上什么了,傅堂容只觉肉疼无比。 就算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怎么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听到汤底有人参,陈氏猛然一惊,抬头、诧异且难以相信。 傅明珠一样满脸震惊。 老夫人也是诧异不已,望向傅莹珠的眼眸里,却充满了柔和,笑道:“你倒舍得,也难怪了,这药汤滋补,我可多喝点。” 说着,果真又低头喝了几口。 傅莹珠笑道:“祖母喜欢便好,孙女日后再多做些您喜欢的食物来。这些人参本就是父亲送给祖母的东西,孙女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老夫人连着说了好几个好字。 一碗热汤下肚,老夫人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热热的。 若是刚才,这鱼汤虽然好喝,但远不止于让她身心熨帖,可如今知道孙女是为了自己才花了这么大的心思之后,果真是通体舒畅、浑身舒服,没有一处不满意的。 只是,一旁的傅堂容简直要吐出血来,一张脸涨得异常难看。 五百两,那得是多贵的人参啊?就这么轻飘飘一顿饭菜,就给做没了! 要知道,傅堂容从江南回来后,暗地里找过郎中把脉,郎中说,他身体积攒了湿气,一回到京城,乍然有头昏目眩之感。 这个症状并不严重,只需要开点药吊吊便好。 此番在江南花销颇多,傅堂容不敢再大手大脚地过活,即使事关自己的身体,傅堂容都没敢用太贵太好的药材,只是随便应付了事,更不可能把送给老夫人的人参要回来,做出如此丢脸的行径。 但他确实有动过将人参要回来的心思,心里暗暗在想若是人参没送出去,还留在自己手里就好了。 可傅莹珠倒好,就这么把人参给嚯嚯了! 五百两,那是白银,她以为是用石头买的吗! 傅堂容气得不轻,刚刚吃进肚子里的鱼汤开始翻涌,搞得他差点反胃,连忙又喝了几口,压住翻腾的感觉,这才舒服了一点。 这么贵的玩意儿,他得多喝几口,才能回点血,不然肉疼死了。 他勉力维持着平稳的脸色,一脸麻木地看向傅莹珠,问道:“你几时会这些了?” 之前明明那么喜欢和家中的长辈对着干,怎么他离府几个月,回来她就变得乖巧文静了许多。 之前傅堂容总骂傅莹珠不够乖巧懂事,可如今傅莹珠真的乖巧懂事了,他却依然不高兴。 甚至更生出了些无能为力的恼怒来,面对着这么懂事的傅莹珠,他简直是有气没处出了。 傅莹珠镇定答道:“病中无聊,看了点书。” 见傅堂容对傅莹珠颇有微词,明明孩子在学好,不鼓励罢了,竟然还摆脸色,老夫人重重哼了一声:“这还要感谢你未将莹儿带去江南,才给了莹儿静思、沉淀的时间。” 生怕傅莹珠因为傅堂容的不识时务,又变回之前和长辈对着干的模样,老夫人特意笑着望向傅莹珠夸赞:“以老身看,她这阵子想通了许多事,可谓了不起。” 傅堂容心中半信半疑,脸色仍然算不得好看。 陈氏则是听出了老夫人话中对他们不带她去江南的责难,脸色亦是往下垮了垮,偷偷攥着的手更加用力了。 傅莹珠不想表现得太聪明,却也不想就这么受着傅堂容的一张冷脸,状若懵懂地问了一声:“父亲,您的脸色不太好,可是这鱼汤喝得不好?” 傅堂容:“……” 喝得不好?五百两得鱼汤,他喝着敢不好?? 傅堂容继续压着心底翻涌的情绪,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说道:“还好,就是喝多了有点想吐。” 听说这鱼汤是傅莹珠不知从哪搬来的菜谱,傅堂容一改之前赞不绝口的模样,眼神里都带上了挑剔。 不过,傅莹珠还怕他不说这道菜的坏话呢。 听了这话,她便一脸了然的神色,随后又换成关切的表情,招呼着柳叶说:“柳叶姐姐,你去把父亲的锅撤下吧,给他换上一些爽口酸口的腌萝卜,免得吃多了,容易积食,对身体不好。” 老夫人听了,也一脸赞同地说道:“是极,别吃了啊。” 老夫人的语气听起来对此事颇为重视。 老人家最注重养生了,但凡一听有点不好的苗头,立即掐住。 别看傅堂容现在正当壮年,但真论起来,身子恐怕都不比她这个老婆子好不了多少,早就被他早些年的声色犬马掏空了。 陈氏是否是真心心疼傅堂容,她不知道,但她这个做母亲的,却是真的心疼自己这个儿子。 如今傅堂容刚从江南回来,又是冷热交替天气乍寒乍暖的时节,正该注意着点,免得忽然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的没人照顾,那可真是要了她老婆子的命。 老夫人思及此,更是万分赞赏的对傅莹珠说:“还是莹儿懂事,考虑周到。” 傅莹珠不好意思地说道:“为人子女,应当做的。” “对了,柳叶姐姐,给父亲多搁点醋,好消食。” 柳叶领命,果然是乖乖照做。 傅堂容:“……” 傅堂容面前沸腾鲜香的鱼汤被撤下,鱼片也没了,只有一盘孤零零的腌萝卜,看上去蔫了吧唧的,一点也不好吃的样子。 上头还被柳叶多搁了两勺醋,闻着都能闻见酸味,简直冲天的酸,酸倒牙了。 本来没想吐,只是敷衍之词。可此时此刻,傅堂容是真有点想吐了。 他实在不能如此委屈自己的胃,无从下手,又不能死皮赖脸留下来,把自己说的话收回来,便只能随意找个借口,灰溜溜离开木樨堂,免受那碟腌萝卜的迫害。 此时,木樨堂除了老夫人与傅莹珠,便只剩下陈氏与傅明珠了。 傅堂容离开之后,陈氏和傅明珠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去,一直怔怔坐在那里。 她们如此难受,倒不是因为傅堂容吃不了这鱼肉汤,而是设身处地的感同身受了一把,想起那些本该送给老夫人,却又被傅莹珠拿走的首饰头面。 难怪,难怪那天来木樨堂的路上,遇见傅堂容,傅堂容说让她们不如不送时,神色中除规劝外,还带着心痛与哀伤,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 原以为,傅莹珠把冰花芙蓉玉镯拿走就已经够离谱的了,哪想就连傅堂容送给老夫人的人参,都少不了她的份儿! 再换句话来说,他们回来这一趟,傅莹珠到底空手套白狼,赚了多少钱呀! 陈氏和傅明珠心里各自纠结无比,又是眼红又是气闷,面色自然算不上好看。 老夫人心中对她们不满,就没对傅堂容那样有耐心,和善的脸色亦完全不见,直接问道:“怎么?你们也是吃得快吐了?” 这可是莹儿费时费力才做出来的菜肴,若是她们如此不识好歹,说是要吃吐了,老夫人自然不会和她们客气,是要给她们一番好看的。 有了傅堂容的前车之鉴,陈氏和傅明珠自然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满,忙低头喝了一口鱼汤,这一喝,便是一个怔住。 这味道……这味道,也着实太好了些! 怪不得方才傅堂容为了问出厨子是谁,费了那么多口舌。 陈氏眼睛都直了,瞬间失语,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虽然她很想嘲笑傅莹珠的厨艺,觉得她就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可此时此刻,陈氏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这厨艺不行。 还以为傅堂容刚才所言,不过是在拍老夫人马屁,哪想是真实切意啊! 傅明珠就更讶异了。 进木樨堂来,她本是一口都没碰鱼汤,只顾赌气生闷气了。听到祖母夸赞傅莹珠的话,还颇为不服气,更对父亲的口头赞美之词嗤之以鼻,可如今她才意识到,傅莹珠是真有两把刷子的! 原本以为能够跟着父亲一起下江南,是父亲偏爱她的一种表现,可此刻傅明珠心里却生出后悔的心情。 在她在江南吃喝玩乐、人情往来的时候,傅莹珠竟然在府中悄悄养好了身子,还学会了那么多的东西。 只说在指挥厨娘的功夫上,傅莹珠已是超过她了。 当下,傅明珠的眼睛就更加瞪大了一些。 不知是为了求证,还是为了什么别的。 她低头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有些停不下来的趋势。 只是任凭她怎么品尝想要挑刺,都挑不出来毛病。 傅莹珠,竟是如此厉害,不声不响居然憋了这么大一招,难怪祖母什么都听她的,像灌了迷魂汤似的! 一晚上下来,傅明珠和陈氏两人都吃撑了。 她们面色不虞,让丫鬟给扶着走回去。 傅明珠晚上洗浴时,发现自己的腰身好像被撑得大了一些,一整日的不甘与担心自己变丑的担忧混杂着交缠在她的心间,气得她直接摔了浴桶里的丝瓜囊。 - 次日,傅莹珠一早便去木樨堂请安。 随后,老夫人免去她去找陈氏请安的规矩。 这遭陈氏回来,老夫人格外留意了下陈氏的举动。 前些年陈氏表现得待傅莹珠颇为不错,事事都一副护着傅莹珠的样子,这两年大抵是觉得傅莹珠的名声已经烂透,不用她再多费心思,陈氏也便露出了狐狸尾巴,收起了捧杀那一套,露出了恶毒继母的真面目来。 之前老夫人是觉得傅莹珠回天乏术,她自己也勾心斗角了大半辈子,晚年实在不想掺和进府里这些事,只想求一个安宁清净,便对陈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傅莹珠如今既然回心转意,想回头是岸了,那她自然也不想看着府里的小辈白白被耽误。 于是陈氏一回来,老夫人种种言行,便是在向陈氏表明她的态度:傅莹珠她会管,且会好好地管,她孙女儿如今有了她这个撑腰的人了。 表了态,老夫人便等着,看陈氏是否懂得尊重她这个老太太。 至少也要在表面功夫上做做样子,对傅莹珠好一点,别有太多花花肠子。 可陈氏的反应却令她很是失望。 看来,陈氏已经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分明是不把她这个婆婆看在眼里,才对她傅家的儿女如此苛待。 老夫人对陈氏的厌烦更深,便直接免去了傅莹珠到陈氏那的请安。 不仅节省了时间,方便傅莹珠早些去找周嬷嬷,也免得陈氏那再弄出什么幺蛾子。 被免去向陈氏请安,傅莹珠自然乐得轻松自在。 今日唯一烦恼,便只剩下要思考她要吃什么了。 傅莹珠苦于思考,一时有些头疼,没什么主意,便放弃了不再去想,先到周嬷嬷那,问了安。 周嬷嬷昨日没去木樨堂用膳,不过傅莹珠细心,支人去给周嬷嬷单独送了一份。 没有经历过昨天的乌烟瘴气,周嬷嬷只管享受美食,这顿吃得颇为开心。 昨日饱餐一顿,今日一看到傅莹珠,周嬷嬷便笑了起来。 说是吃人嘴短也好,说是她心情好也罢,总之周嬷嬷看向傅莹珠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慈爱满意的神色,态度比之往前,更好一些。 “大姑娘,昨日的鱼食我吃过了,很好吃,感谢你的招待。” 经过昨日,见识了傅莹珠打点厨娘的本事,周嬷嬷对傅莹珠更加满意了。 这高门贵女,琴棋书画要懂,柴米油盐也不能全然不通。 都是食五谷活着的凡人,又不是饮露水的仙女,当然要略微知晓一些吃上的学问。 倒也不是要亲自下厨、有多好的厨艺,但至少要知道如何安排府中的厨娘与厨子。 周嬷嬷看着傅莹珠,不由得心生感叹,傅莹珠倒是完美地满足了她的要求。 如此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姑娘,又温柔又乖巧,虽说有些方面确实不足,可完全不像是传言中说的那样一无是处,反而可取之处颇多,可见外面的传言有多离谱。 至于传言为何离谱到这种程度,之前还是猜测,这回,周嬷嬷心里已经有了定数。 傅莹珠笑着说:“嬷嬷喜欢便好,我平日里就喜欢捣鼓这些吃的,嬷嬷若是有忌口的不妨告诉我,我下次给嬷嬷做些不一样的。” “倒是没什么忌口的。”周嬷嬷心里满意极了,脸上自然也是洋溢着笑容。 周嬷嬷受了傅莹珠的好,又与她脾性相投,对她分外青眼,一想到此前的猜测,想到她可能在侯府里受了什么委屈,这心里就难受起来。 若是与傅莹珠无缘无份,毫不相识,那周嬷嬷哪怕知道有内情也不会去管。各人自有各人命,周嬷嬷不喜欢插手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可如今,与傅莹珠相处了这么些天,周嬷嬷已是不能做到无动于衷的程度,也不可能像往前一样,只打着时日一到就离开的心思,随意应付了。 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周嬷嬷还是愿意帮傅莹珠一把,也算是结个善缘。 在心中打定了主意,周嬷嬷便郑重其事开口:“大姑娘,过两日,六王爷家的郡主生辰,王妃摆了宴席,邀请老身前去做客。我便想着,我一个老太太,和一群年轻姑娘也没什么好谈的,不若大姑娘跟着去,和郡主能有话聊。” 另一边的傅莹珠还在想今天要上什么课程呢,哪想周嬷嬷一开口,就是如此紧要的事情。 这是……要带着她去赴宴了? 傅莹珠眨眨眼,想了想,大概就明白周嬷嬷的用意。 如今,她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姑娘,前不久还闹出过在别人家的宴席上,与外男拉拉扯扯,不守规矩的事情来。 如若没有意外,现在她应该是各种贵妇宴会上的黑名单,害怕她去了,又传出什么不好听的事情来才对。 周嬷嬷常年在京城的贵女圈子中打转,没道理不知道这些故事。 她老人家有本事有面子,到哪儿都吃得开,可若是带上她傅莹珠,就不同了。 带上自己这么个包袱,怕是会祸害周嬷嬷的名声。她的一言一行,若是出什么错,都会让周嬷嬷丢了她的面子。 自个儿以后是要去别庄的人,这些什么名声,不过都是过眼云烟,于她没什么紧要的。 别人不欢迎她,她就不去呗,不必眼馋别人家有、自己没有的那一口吃的,就留在自己的院子里,吃自己能吃到的,也能过得舒心如意。 可周嬷嬷不一样,她家底在这里,以后还要混口饭吃。要是这一去,因为她连累了周嬷嬷的口碑、砸了人家的饭碗就不好了。 这么大的罪过,傅莹珠深感自己担不住。 见周嬷嬷一意孤行,似是铁了心要带她出去,傅莹珠还以为周嬷嬷是还不知道之前的事情,便好心提醒道:“多谢嬷嬷好意,只是我之前随母亲赴宴,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如今正在府中思过,就不打扰嬷嬷了。” 倘若周嬷嬷有心,回去只需要打听打听,就该知道,她口中的不好的事情,到底是何事。 对京城里面有头有脸的贵女来说,这可是大事。 “哈哈哈,大姑娘可真是个妙人。”周嬷嬷反倒笑了起来,一脸的释然和愉悦。 本来,要带傅莹珠去赴宴,周嬷嬷还真有几分忐忑。 一来,是她要教傅莹珠,只靠口头上教一些东西,没有实际去看去练、来得更加准确;二来,她来教傅莹珠之前,也是有人暗地里在等着看她笑话的,毕竟傅府的大姑娘是出了名的冥顽不灵,周嬷嬷多少也存了点给自己争口气的意思。 既然是要争口气,那傅莹珠的表现就至关重要了。她倒也怕自己看走眼,怕傅莹珠只是在她面前表现得乖巧,心里却有她自己的主意,是想借着她来摆脱之前的臭名声。 可如今,她主动抛出橄榄枝,对方却害怕拖累自己,拒绝了。 这要是换个心思多的人来,只怕不迭点头,恨不得立即长上翅膀飞去六王爷府上,哪儿还能如此沉得住气,还会替别人着想呢? 傅莹珠越是如此不在意,越是如此淡然,周嬷嬷就越是觉得她是个真真正正心地善良、会替别人打算的好孩子,便也打从心底里喜欢她。 之前初入侯府,周嬷嬷还想着敷衍了事,与傅莹珠相处了这段时间下来,却逐渐改变主意,要为傅莹珠认真打算了。 周嬷嬷是个有来头的女人,年轻时,在宫中担任女官不曾出宫,等出宫时,就已经是个老妇人了,家人本就不多,待她出宫,更是找不见人了。 是以,她如今虽然荣华富贵,有名气傍身,身边却没几个要她护着的人,日子也是颇为无聊。 当她开始起了护犊子的心思时,便是动真格的了。 周嬷嬷容不得傅莹珠拒绝,直言道:“大姑娘,老身就不瞒你说了。你之前的事情,老身都知道。” 起先周嬷嬷还没往带傅莹珠出去转转能帮她洗清之前的臭名声的事上想,这一提起,越想越觉得可行,对傅莹珠说道:“这一次,便是要替你洗清这污名的。哼,且等着看吧,不过一些小把戏罢了,有老身在,没人敢让你受委屈!” “不必了嬷嬷,我——” 可傅莹珠越是推脱、越是拒绝,周嬷嬷那争强好胜的心理反倒让她非带着傅莹珠去见识上一遭不可了,也好让傅莹珠知道她的话是对的。 于是,周嬷嬷的语气更加果断了:“大姑娘不必再说,我意已决!不用担心会拖累老身我,老身有的是法子!这可是重要的课程,你断然不能推脱。” 周嬷嬷不想太过严厉,紧接着语气缓和,朝傅莹珠保证道:“放心,这遭出去,定能为大姑娘你增长见识。” 傅莹珠:“……”好吧。 去见识一下别人家的厨子。 021(眼界太窄功夫也不深正...) 见傅莹珠答应下来, 周嬷嬷终于放下了心。 甫一放心,周嬷嬷此时才回过味儿来。 被她带出去赴宴,这是多少高门贵女们求而不得的好事。 本还以为, 会是傅莹珠求她带她出去,好方便她解了她的禁足。哪能想到,竟是她自己求着傅莹珠去赴宴的, 这主客怎么颠倒了呢? 傅莹珠虽是拒绝了她,但这点非但没有让周嬷嬷觉得傅莹珠有眼不识金镶玉, 反倒让周嬷嬷心里更加安稳踏实, 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人呢,有时候单纯一些、向上爬的心思少一点,反倒越能活出个坦然自在的潇洒模样。不用同那些眼界低, 自个儿不行也总想把别人拉下来的小人一样, 机关算尽, 到头来只是笑话一场。 很多人活了大半辈子,还没眼前这个半大不大的小姑娘通透。 对傅莹珠,周嬷嬷是越看越满意。在傅莹珠答应之后, 她笑容满面地说道:“这就对了,此事就这么说定了。” “两日之后, 老身便带你前去六王爷府。” 傅莹珠点点头,乖巧应下。 “可是……” 想起傅堂容在离开京城前往江南之际将她禁足在府中的事,傅莹珠犹豫了。 这阵子,她虽在侯府中过得风生水起, 老夫人解除她在祠堂抄经念佛的禁令,可是傅堂容勒令她不得出府的期限还没过, 若是擅自和周嬷嬷出门去赴宴,只怕回来后, 家里又得大闹一场,到时候又要往她头上扣什么“不听管教”、“肆意妄为”此类的帽子了。 傅莹珠道:“父亲并未允许我出府……” 还不等傅莹珠将自己的担忧诉完,周嬷嬷轻松笑道:“此事由老身来打点,你且将自己收拾好,静待两日后与老身一同出门便可。” …… 汀兰院。 陈氏正在做着绣活。 回到京城这短短几日,陈氏便感到府里已经变天了,再不能让她似之前那般,如鱼得水。 不曾想从江南回来后,老夫人已经站在了傅莹珠那边,这令陈氏生出了浓浓的危机意识。 不问世事的老夫人忽然出山,还摆明了要护傅莹珠的短,接连给了她脸色瞧,陈氏略感吃力。如今,她只能抓紧侯府中另外的一个大靠山,才能稳住自己主中馈的权利了。 为此,结为夫妻多年,本已不剩什么柔情蜜意的陈氏忽然觉悟,想要好好将傅堂容的心给抓住,好让傅堂容为她说话办事,不至于让她独木难支,艰难抵抗。 有道是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男人的胃,陈氏本是想效仿傅莹珠的手段,学着她给傅堂容做饭,获取他的欢心的。只是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没多久,就被陈氏自己否决了。 一来是傅莹珠珠玉在前,她若是效仿,如果做出来的饭菜不如傅莹珠的好,到时候就闹了笑话。 二来傅堂容是个有名的金舌头,出了名的挑剔,她又不是真厨子,疯了才想去讨好他的胃。 略略思索过后,陈氏就选择了另外的方式讨好他:那就是她手中正在做的绣活,一件绣着劲竹的宝蓝色圆领袍子。 如今刚开春不久,天气冷热交替,一阵暖一阵寒,倒春寒的时候也有不少。这个气节,穿冬天的衣服太厚,穿夏天的衣服太冷,陈氏便想着,要亲手为傅堂容做件暖和又不至于太热的衣服,好体现一番她的勤俭持家、贤良淑德。 劲竹的绣团补子是绣娘绣好的,陈氏不需要费这些功夫,她只需要把衣服缝起来,就算女工了得,绣活卓绝了。 陈氏一针一线、认认真真地缝着,为了显示她对傅堂容的关怀,针脚特意缝得绵绵密密,简直用上了十二分的心思,比给自己做衣服还认真——除了出嫁时的红盖头是自己绣的,陈氏也没给自己做过衣服。 看着这密密麻麻的针脚,陈氏欣赏着,心间十分得意,暗想着,傅堂容若是知道她的一番心思,定然会感动的。 傅堂容这人,混是混了点,但对家人好歹还有点良心,耳根子也软,容易听得进话。只要自己真心对他好,必定还能让傅堂容念着她的好,才会为她多多说情。 就在陈氏沉浸的想着事情的时候,门帘子忽然被人哗得掀开,只见一个丫鬟快步走进来,急急禀报道:“夫人,有……” 陈氏乍然一惊,抬眸看时,手低的动作没停,针尖顺着她运力的方向,钻入了她另一只手的指尖。 顿时钻心一痛,有血珠从指尖溢出,染了陈氏手中的线与布。 顾不上丫鬟说了什么,“啊”的一声,陈氏将针甩开,指尖一阵阵发疼。 也顾不上管自己的伤势,陈氏慌忙低头看着被血染脏的布,心下焦急。 好好的一块绸缎布,被血染成这个样子,这还怎么用? 绸缎一般只有富贵人家才能穿戴得起,除了本身昂贵的价格,其原因之一就是它质地娇嫩,不易清洗保持,一洗就给洗坏了,好好一匹布,容易给洗成一团细丝来。如此娇气的布料,寻常需要在外头走路,干活谋生的人家,自然是伺候不起。 要洗么,只能用淘米水浸泡,轻轻压干水分,亦或者用白面轻轻洗涤,皂角是用不了的,也不能随意揉搓,光是外袍的浆洗都需要专门涣衣娘来维护。 如今上头滴了血,染了脏污,自然是不能再用了的。她是要给傅堂容送衣服表明心意,又不是要给他脏东西结仇,怎能把染血的衣服送出去? 这匹绸缎还是陈氏特意从江南带回来的布匹,就等着这种时候,表忠心表衷情用的,哪想居然给坏了! 这半天的功夫白费了不说,关键是,这布料贵啊!真的很贵! 想起自己如今囊中如此羞涩,陈氏登时恼得不行,看着那个冒冒失失闯进来的丫鬟,眼刀子恶狠狠地像是要把对方剜出几个窟窿来,骂道:“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今儿个,若是这丫头说不出个顶破天的大事来,抵不了这布料之仇,当然要她好看。 扑通一声,那丫鬟跪下磕头道:“夫人原谅奴婢!” 陈氏平日对身边这些丫鬟颇为严苛,见陈氏伤了手,丫鬟一副怕得不行的模样,身体瑟瑟发抖,替自己求情道:“奴婢是有急事禀报,一时心急。” 陈氏压着心头怒火,瞪着那个丫鬟,“什么急事?” “周嬷嬷来了。”丫鬟的头磕在地上,不敢抬头直视陈氏的眼睛,“夫人早前嘱咐过,若是有周嬷嬷的消息,要及时告知夫人,奴婢这才不敢怠慢,谁曾想伤到夫人,是奴婢的错!” 周嬷嬷? 周嬷嬷这几日虽然一直在府中,但除了给傅莹珠教授课程,从不主动出门,导致陈氏想找她攀谈都找不到合宜的时机。 如今找上门来能有什么事? 陈氏心中一惊。难道,周嬷嬷是受不了傅莹珠的愚钝,回头想起她女儿的好了?是了,傅莹珠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老夫人糊涂被蒙骗也就罢了,可不是所有的老人都像老夫人一般糊涂,总是为傅莹珠说话。 陈氏按捺住隐隐上翘的唇角,眸间尽是喜色,一时间也顾不上心疼那件衣服,立刻说道:“快,快去将周嬷嬷请过来。” 见陈氏不再追究她贸然进来禀报的罪过,头磕在地上的小丫鬟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这才敢抬起头,连忙掀开帘子,去请周嬷嬷。 不多时,周嬷嬷跟着小丫鬟进来了。 陈氏欢喜道:“不知嬷嬷今日要大驾光临,我这没个准备,已经叫丫鬟去煮茶了。煮的是上好的西湖龙井,刚刚新鲜采摘的茶叶,是今年的新茶呢!嬷嬷快来尝尝鲜,帮我看看,这茶是否买得值了,可花了不少钱呢。” 虽然陈氏没明说这茶的价值,但态度暗中标明,这茶很贵。 她已经叫丫鬟去请傅明珠了,打的就是用好茶叶将周嬷嬷多留一会儿的主意,让周嬷嬷与傅明珠见一面,也好让周嬷嬷看看,她的女儿比傅莹珠好上多少! “茶是好茶,”周嬷嬷淡淡笑了笑,并未饮茶,只道:“西湖龙井每年的第一炉炒的茶,都是要进宫献给圣上的。我有幸得了赏,喝过几次,滋味倒是很不错的。” 一番话,半点不提值不值,但明里暗里在告诉陈氏,你这茶,不是什么好货色,因为人家周嬷嬷见识过更好的了。 陈氏的笑容顿时有些僵住,面色不太好看了。 周嬷嬷并未入座,只是站着说道:“茶就不饮了,多谢夫人款待,老身此番前来,不会久留,只是来与夫人商议件事。” 陈氏一看周嬷嬷并不入座,就知道,虽然她泡好了茶,但周嬷嬷并不打算领这个情。 一时间热起来的心思冷下去几分,面色又更难看几分。 恐怕周嬷嬷并不是为傅明珠来的。 陈氏当即稳住心神,想到,即使不是为傅明珠而来,那说不定,是来告傅莹珠的状呢?毕竟她现在是傅莹珠的嫡母,告状自然是要告到她这儿来的。 怕周嬷嬷有所顾忌,陈氏先行笑着,试探说道:“周嬷嬷此番前来,可是为了莹儿?” 周嬷嬷点了点头。 陈氏笑意盈盈,刚才的不虞尽数敛去,看不出不悦来,此时此刻,她的表情表现,当真当得起一声贤妇。 只是…… 周嬷嬷心里只觉可怕,傅莹珠好好一个姑娘,在这个后娘手中,名声坏成这样,足见面前这人心思的险恶。 可看外表,陈氏却是如此的温柔贤淑,真真是真正杀人不见血的阴毒啊!若非周嬷嬷在宫中早已见识过太多,只怕也被她骗了去,只觉得她是个好人了。 周嬷嬷不由得表情肃穆。 见周嬷嬷点头,又见她的脸色并不好看,陈氏心中简直大喜过望。 果然是来告傅莹珠的状了! 陈氏心中欢喜万分,表面却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莹儿确实难以管教,这些年来,我为莹儿操心许多,可她依旧难以管教,恐怕嬷嬷更是为此忧愁。” 周嬷嬷拧起眉头,心想陈氏还搁这儿给她演一个后母情深呢? 都是千年的狐狸,跟她玩什么聊斋? 傅莹珠年纪小,不知道人心险恶,难道她这个半条腿进棺材的老婆子还不懂得吗? 周嬷嬷直接打断了陈氏的话,说道:“老身并未忧愁。” 她道:“大姑娘可谓天资聪颖,可惜前些年遇人不淑,被耽误了许多,好在她玲珑心窍,颇为好教,有老身在旁教导,想来定会迎头赶上,更进一步。” “遇人不淑”四个字一出,陈氏的笑脸便维持不住了。 周嬷嬷懒得同她摆笑脸,见陈氏表情并不爽利,也不做和气的表面功夫:“此番来找夫人,只想对夫人说一件事。” “大姑娘的禁足该解了。” 周嬷嬷话说得明白,语气亦是不善,陈氏做表面功夫的本事再好,此刻也是维持不住和气的笑脸,嘴角垮了下去。 “寻常人家禁足,十五天足矣,夫人与侯爷远下江南,恐怕是把大姑娘给忘了,这次禁足,可关了大姑娘数月,恕老身见识短浅,禁足数月的事例,实在是闻所未闻,最严苛的主母,也没有禁足自家孩子几个月的啊。” 这可是直刺陈氏最在意的软肋了。 她要贤良淑德的名声,就断然不能被人说成是严苛的主母,尤其不能被周嬷嬷这种在京中颇有话语权的老嬷嬷这样点评。若是被周嬷嬷一张嘴传了出去,比被百人说、千人传还可怕。 陈氏脸色不由得僵了僵。 她对周嬷嬷有所求,也不敢将关系闹得太僵,咬了咬牙,正想着要如何应对,又听周嬷嬷慢悠悠抛出一句问话来,“还是说,夫人原本只想关大姑娘十几日,只是远下江南,消息不灵便,回来后诸事繁琐,忘了将大姑娘的禁足解开?” 这可是个好台阶啊!周嬷嬷果然是个会做人的妙人。 陈氏微皱着的眉头松开,要请周嬷嬷来教傅明珠的念头深上了三分。如此会做人会做事的老嬷嬷,只要在她女儿用上对傅莹珠的一半心思,她的女儿定然学的比傅莹珠更加优秀。 她立刻笑着应道:“是了,这厢回来,侯爷生了场小病,我忙得焦头烂额,竟然把莹儿的事给忘了。” 她一副心疼的表情,“可怜我莹儿受苦了,我们从江南回来,莹儿改变颇多,许是这么久的禁足让她尝到了痛,也多亏了周嬷嬷的教导了。” 陈氏一番话,倒是给她禁足傅莹珠这么多日找到了合理的理由,这要真说出去,以傅莹珠现在名声之狼藉,恐怕京城里的人还会觉得陈氏罚得好罚得对。 周嬷嬷心里冷哼了几声,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后娘,大姑娘受的苦才变多的! 真当她给她台阶是对她客气呢?不过是看透了这人极其注重她自己的名声,借着这点达成自己的目的罢了。 此人有几分心机也有小聪明,可也是真的蠢。 眼界太窄,功夫也不深。 正所谓的,又蠢又坏。 周嬷嬷皮笑肉不笑,要了句准话:“那大姑娘的禁足,到今日便算是结束了?” 陈氏还在演她那心疼女儿的苦情戏,一副心疼傅莹珠心疼极了的模样,狠狠点了点头。 正说着,送茶的小丫鬟来了。 陈氏收起苦情戏,立刻招呼着要留周嬷嬷的人。 “嬷嬷尝尝这茶水吧,也许我买的这茶,和贡品有所不同呢?我手底下的丫头点茶功夫不错的。”陈氏端了一杯茶来,看了一眼,故作陶醉的夸赞:“汤色碧绿,汤中清莹,闻之有香,甘醇而鲜,是好茶啊。若是嬷嬷喜欢,我让丫头给你包一斤回去。” 只要周嬷嬷再给她一次机会,能把人留下来,她就还有别的本事让周嬷嬷松口。 陈氏这次可是真的下上了血本,西湖龙井是贡品这谁人不知?是以这茶叶,她好生收藏了起来,连傅堂容都舍不得给喝。 周嬷嬷以前喝过又如何?如今她已经出宫,想喝也喝不上了。 只需要拖着她一点时间,等傅明珠假装巧合地过来,与周嬷嬷见上一面,能得到一两句指点,她娘俩私底下再琢磨琢磨,这茶叶也算发挥了最大用处。 可周嬷嬷是什么人?一个大半辈子的人精,哪儿能不知道陈氏打的什么主意?这是想用好处收买人心呢。 此时若是拿了陈氏的情,自掉身价事小,晚节不保事大。 闻着茶叶的清香,周嬷嬷却是看也不看,直接告辞,带着好消息,找傅莹珠去了。 陈氏:“…… ” 媚眼抛给瞎子看了,这周嬷嬷竟是如此的臭脾气,居然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氏气得哆嗦,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等到傅明珠匆匆赶来,厅中早就不见了周嬷嬷的身影,只有陈氏留在原地气急败坏、咬牙切齿。 - 傅莹珠这边。 得知终于不用再被禁足,青桃简直像过了年一般开心。 恨不得让紫葡萄翻出最好看的首饰与头面,好好将傅莹珠妆点上一番,叫外面的人看看她家姑娘漂亮大方的模样。 只是,傅莹珠这里能拿得出手的衣服实在太少了。 找来找去,最拿得出手的那件,便是周嬷嬷初到侯府去迎接她时穿的那套。 青桃可是头疼极了,倒是傅莹珠,对穿戴的事一点儿烦恼都不挂在心上。 这遭去六王爷府赴宴,周嬷嬷说了,让她如在侯府中一样表现便行,不必多费心思,费得心思越多,反倒容易紧张,只怕是得不偿失,想要什么,偏得不到什么。 傅莹珠自然乐得做自己。 既然是要表现得如同在侯府一样,那岂不是简单了,去那好好吃喝便可。 傅莹珠此刻的心态便是跟着周嬷嬷蹭饭去了。 蹭饭蹭饭,饭最要紧,穿什么戴什么,实在不是什么过于要紧的事。 是以当青桃来问傅莹珠,要不要从小金库拨点银子出来去添置新行头时,傅莹珠果断拒绝了。 小金库那可是她后半生幸福生活的保证,怎么可能为了面子,去置办一些只能在赴宴时穿才合适、一生穿不着几回的新衣呢? 况且若是想要足面子,那就要买京城时下最流行的款式,那指不定穿一回之后,流行就变了,钱花在这种奢侈品上,傅莹珠肉疼,不值。 她打算就穿去迎接周嬷嬷时的那套衣裳就好了,这样她的小金库不会缩水,也不会给侯府丢面子。 - 傅明珠这边。 六王爷府邸有省事,请帖在京中有头有脸的贵女中间传了个遍。 傅堂容如今只是虚职在身,并无实权,原本不会得到六王爷重视,这请帖会不会送到侯府来,还说不定。可傅明珠与六王爷的长女丹宁郡主交好,旁的贵女还在掂量自己的身份是否够得上被六王爷邀请时,她便已经提前拿到了请帖。 这可让傅明珠得意极了,从江南回来,回到侯府后堆积了几日的坏心情终于一扫而空。 见丹宁郡主如此看得起自己的女儿,陈氏自是与有荣焉,骄傲到连从傅莹珠那里受的气都不算什么了。 傅明珠将请帖给她看过以后,陈氏立刻动起了脑筋。 叫傅明珠将请帖仔细收好后,陈氏便出谋划策:“这段时日,你我眼光拘泥于侯府当中,实在是目光短浅,有了井底之蛙之态。” 傅明珠抬眸,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在女儿求知若渴的目光注视下,陈氏大谈特谈:“你的志向要放在比侯府更好的地方,如今你也到了适婚的年纪,正是关键的时候,成天同傅莹珠置气,能得到什么?不若好好讨好郡主,跟在她身边,也好认识更多的人。” 傅明珠听着陈氏的话,一双眼睛变得亮亮的。 只有母亲最懂她的野心。 这些年侯府确实不愁吃不愁穿,可日渐败落,虽说是高人一等,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京城里比她有头脸的姑娘多了去了。 傅明珠争强好胜,对这怨恨已久,每逢落人下风的时候,心里总是难受,往上攀爬的念头也就更强烈了。 “女儿听母亲的,会好好在郡主身边,让她始终记着我的好。”傅明珠抿唇笑了笑,十分自信地说道,“女儿不会让母亲失望的。” 揣着薄薄的请帖离开汀兰院,傅明珠感到自己的心口窝都在发烫。 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母亲说的话,果然对极了。她更该把功夫用在结交更多比她身份更高的贵女身上。 看看这回,府中可是只有她一个姑娘拿到了六王爷府上宴会的请帖,她能有的,傅莹珠可没有。 想到傅莹珠,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傅明珠问身旁跟着的小丫鬟:“你可知道大姑娘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小丫鬟唯唯诺诺:“奴婢……奴婢不知。” 傅莹珠比较宅,很能自得其乐,除了去木樨堂找老夫人,便很少出她的院子,除了傅莹珠自己的丫鬟,府中别的丫鬟见不到她,自然也不知道她的动向。 傅明珠轻轻哼了一声。 今日她心情颇好,便不和这个小丫鬟计较什么。 她的语气中带着得意与奚落:“也是,她刚解除禁足,也就刚能随心所欲,之前可一直被关着,不过既然禁足解除了,恐怕她很快就要出去惹是生非了,真是替爹爹发愁。” 说是替傅堂容发愁,她的眸中却透露出欣喜而悦然的神色,显然是对傅莹珠继续犯错继续被罚充满期待。 小丫鬟连连点头,并不想告诉傅明珠,即使今日禁足解除了,也没见到傅莹珠出门,更别提出去惹祸。 只是很快小丫鬟便发现,她跟在傅明珠身后走,却是越走越偏。 这根本不是回傅明珠院子的路。 反倒是……像是要去找大姑娘? 小丫鬟出声提醒:“姑娘,这不是回去的路。” 傅明珠不屑看了她一眼:“回我院子的路是哪条,我当然知道。” 她道:“是我方才忽然想到,姐姐她刚刚被解除禁足,怕是要迫不及待地出去惹祸,我既是爹爹的女儿,便该为爹爹分忧,去看看姐姐是否真的惹祸了。” 小丫鬟不知傅明珠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可主子都发话了,她一个做丫鬟的,只能跟着。 主仆二人一路走到了傅莹珠的院外。 这时,傅明珠从袖中拿出丹宁郡主写给她的请帖,交到小丫鬟手上,对她说:“将这请帖拿好了,也好让大姑娘看上一看。” 小丫鬟这时才明白了傅明珠的打算。 大姑娘上次在宴会上出了丑、犯了错,侯爷大骂她时,对夫人说日后有任何宴会,都不得带着大姑娘赴宴,侯府丢不起这个脸。 夫人自然欢欢喜喜地答应了。 可怜大姑娘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妙龄少女,从此被拘在府中,再没有出门赴宴的机会。 她家姑娘拿着请帖来,让大姑娘看到,大姑娘不知得气成什么样子。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了。 小丫鬟默默将请帖接过,战战兢兢地捧在手里,只是在抬起头来,却看到道路另一侧出现了府中另一个丫鬟。 傅明珠也看到了那丫鬟的身影,脚步一停,问道:“那是谁身边的丫鬟?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生?” 小丫鬟仔细瞧了几眼,答道:“是周嬷嬷带过来的。” 闻言,傅明珠神情一改,多了几分重视。 前一日,听丫鬟说周嬷嬷来到了母亲的院子里,要让她过去,她也跟着欣喜万分,连忙前去,打算见周嬷嬷一面,哪想到周嬷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还逼得她母亲承认,已经解除了傅莹珠的禁足。 傅明珠对周嬷嬷,可谓又敬又恨。 敬周嬷嬷的本事,恨周嬷嬷无法为她所用。 但再一想到,傅莹珠即使得了周嬷嬷的教导又如何?先不论以傅莹珠蠢笨的天资,能否学走周嬷嬷的本事,就算她真的学走了一二,没有她母亲带着,她便什么宴会都不能去,一身的本事毫无用武之地,又有什么用呢? 出不了侯府,傅莹珠便飞不到更高的枝头上去,到时候只能看着她步步高攀,暗地里羡慕不已。 想到这,傅明珠洋洋得意,唇角翘了起来,看了眼小丫鬟手中的请帖,更是宝贝万分。 眼看着那丫鬟越走越近,傅明珠看着她手上像是拿着封书信,忽然有几分好奇,“她手里拿的是什么?” “你去问问。” 小丫鬟只好上前拦人,片刻后,一脸欲言又止地回来了。 傅明珠问:“可问到了?” “是问到了,可……” 小丫鬟语气迟疑,傅明珠眸光一厉,在她的注视下,小丫鬟嗫嚅道:“姑娘您听了,可别生气。” 傅明珠眼睛眯了眯,小丫鬟继续说道:“那丫鬟来送的,是请帖,六王爷府宴会的请帖。” “什么……”傅明珠如遭霹雳。 “是周嬷嬷替大姑娘要到的请帖,这京中哪个府中有什么盛事,大多是要邀请周嬷嬷的,姑娘您千万别气。” 她怎么能不气! 周嬷嬷在京中的地位她自然知道,虽说只是个下人,可那些夫人小姐有求于她,也就不敢怠慢。 可她没想到的是,周嬷嬷竟会带傅莹珠前去赴宴。 周嬷嬷待傅莹珠太好了,怎么会有这么护短的教习嬷嬷,若是一开始老夫人就帮她请来周嬷嬷,那受到周嬷嬷恩惠的人岂不是就是她了。 傅明珠一时心头恼火,恨上了老夫人,委屈到有苦无处说,眼红傅莹珠眼红得都快滴血了。 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好事都被傅莹珠给摊上了。 再想到她花了多大工夫讨好丹宁才拿到一纸请帖,傅莹珠却因为老夫人请来的教习嬷嬷轻而易举就得到,傅明珠再看着小丫鬟手中那张纸,哪还是要拿来气傅莹珠的,分明就是气她自己。 薄薄一张纸,就像是无形中有一根针往她的心上扎。 傅明珠简直气极了! 于是,刚送走女儿的陈氏,便看到自己的女儿一脸羞愤地回来了。 傅明珠扑入陈氏的怀中,在见到陈氏的那一刻,她的委屈更是上升到了极致,落下泪来:“呜呜呜,娘……” “祖母她为何如此偏心?”傅明珠呜呜咽咽,控诉道:“凭什么,凭什么她待傅莹珠那么好,却亏待我这个做得更好的孙女儿?” 就因为下江南没带她一起吗?原来她祖母竟是这样小心眼的人吗? 傅明珠心头恼恨交织,话说得没头没脑的,陈氏一时间没理清前因后果,待她问清傅明珠身边那个丫鬟,才知晓方才发生了什么。 傅莹珠拿到六王爷府宴会请帖的事,甫一知道,陈氏的脸色也是往下沉了沉。 只是她的表情要比傅明珠好上一些,因着没有到傅莹珠面前挑衅的动作,此刻便少了几分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羞恼,只是在心底对老夫人的埋怨也更加地多上三分。 她可算明白了周嬷嬷那天为何突然来找她谈傅莹珠的禁足,原来是防她在她们出门当天将傅莹珠拦下! 若非周嬷嬷早上门找过她,她还真能以禁足为由,拦着傅莹珠不叫她去赴宴。 过后若是老夫人问责,她只要把锅推到傅堂容身上,说是让不让傅莹珠禁足,是由侯爷说了算,她不敢自作主张就行了。 可现在却没了回转的可能。 她可是亲口对周嬷嬷说了,傅莹珠的禁足解了! 陈氏当下悔恨万分,又看到女儿那副难受极了的模样,只能暂且忍下自己心头悔恨,故作坚强,安慰傅明珠道:“倒也不必因这点小事就如鲠在喉自乱阵脚,小不忍则乱大谋,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傅明珠抬眸看她,心情依旧灰蒙蒙的,半点不见好转,陈氏叹了口气:“便是傅莹珠拿到了王爷府的请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沾了周嬷嬷的光罢了。” 陈氏说着,冷笑了一声,“要到六王爷府赴宴,总要讲究体面,可我回来瞧着,傅莹珠也没添几件好衣裳。” 傅莹珠院子里有多少东西,掌管中馈的陈氏知道得最是清楚。 她母亲的嫁妆都压在她这儿,她能有什么闲钱去置办像样的衣裳?之前都穷困潦倒到那种程度,如今拿走了她一点东西,又能如何?撑不起什么大场面。 怕是置办了衣裳,换了面子,转头就要饿死。 对傅莹珠来说,想要体面,可太昂贵了,得用命换。 她在鬼门关走过一回,不得最怕死? 陈氏越想越觉得舒坦,接连笑了几声,眉目舒展,“那个穷鬼,可是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去了也只会闹笑话。” 陈氏知道,老夫人那是有些余钱,可她听闻老夫人知道傅堂容这次回来身体亏虚的事后,正在找好郎中买补药,约莫是拨不出多余的用例再给傅莹珠添置行头的。 傅明珠道:“可她那……不是还有我们带回来的冰花芙蓉玉吗……?” 陈氏闻言,脸色一冷,目光别开,虽是有些痛快的语气,可神态无疑是有些尴尬的,“那冰花芙蓉玉,我去打听过了,确实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此刻陈氏的神态,已经和在木樨堂中与傅莹珠据理力争争辩时的模样有了很大不同。 傅明珠:“……” 陈氏咳了咳,颇有些不自在地扭回头来,转着话题,“总之,你不要再忧心这么多了,好好打扮自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比傅莹珠光彩夺目许多、叫别人只能看到你才对。” 傅明珠重重点头,之后几日,一直在研究如何打扮才能不留痕迹地艳压群芳。 转眼到了六王爷府宴会开办的日子。 傅莹珠与傅明珠都是侯府的嫡出姑娘,出门在外,陈氏不敢做得太难看,两人的待遇一样,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马车一并候在侯府门外。 傅莹珠拿的是周嬷嬷带来的请帖,自然要与周嬷嬷同乘。 而傅明珠则是与陈氏一道。 今日不等天亮,傅明珠与陈氏便起来了,早早地梳妆打扮,费了不少心思,也用了不少功夫。 而傅莹珠则是睡了个好觉,睡饱了,才慢腾腾起身,穿戴好紫葡萄为她准备的衣服,戴好首饰,用了恰恰好让她到了宴会上不至于饿、也不至于饱到吃不下东西的一点早膳,掐好时间,准时出门。 虽说醒得一早一晚,但两拨人出门的时间倒是相似。 好巧不巧,在侯府的影壁处相逢。 傅莹珠大大方方,见到陈氏与傅明珠,也一副淡然到不行的表情,仿佛看到了她们,又仿佛没看到,寻常问好过后,目光便移开了。 但她这淡然,看在陈氏与傅明珠眼里,那就是大写的无视,嚣张极了。 只是,母女两人此刻却没有太把傅莹珠嚣张的态度放在心上。 目光像胶一般,凝在傅莹珠的一身打扮上,目光中简直要喷出火来。 傅莹珠今日艳光四射,容色逼人,哪有半点她们想象中的穷酸。 只见她身上穿着白色织锦的短袄,肩膀到衣襟处,蜿蜒着傲雪红梅的枝桠,袖口和肩头绣有玉兔捣药的团花金色暗纹。底下穿着的是大红金色梅花缠枝纹的织锦马面裙。 裙摆折叠中,稍微一摆动,就露出一双洁白绣面的鞋面,若隐若现,别提有多好看了。 再往上瞧,头上梳着双螺髻,戴着珍珠和红宝石点缀的头冠,灵动优雅,精致奢华,华丽当中不失高洁。 一寸织锦一寸金,傅莹珠这身打扮,加上满头的珠翠,这一露面,直接把母女两人狠狠震住了,简直想不明白傅莹珠到底是从何处搞来了这么气派的一身行头。 022(又没点你的名干嘛往自己...) 傅明珠心头酸涩, 几乎眼珠子无法从傅莹珠身上华美的袍以及华贵的头冠上挪开,一双眼睛充满了显而易见的羡慕和嫉妒。 她从出生起便被陈氏娇养着,吃的用的, 全是最好的。可以说侯府有十分,给傅明珠的就要有八分。 即使是在陈氏表面护着傅莹珠、捧杀傅莹珠的那段时日,傅明珠的用例依旧是比傅莹珠要更好一点的, 暗地里的好东西,不知道塞了多少, 给了多少。 等到陈氏不再掩饰, 傅明珠的用例更是比傅莹珠好上许多,已是不再遮遮掩掩的给、偷偷摸摸的。 一直以来,傅明珠都以为自己是不缺吃用的。京城时兴的首饰头面、裙子布料, 当季陈氏就能给她送来最新的。每次出门和小姐妹游玩, 也从未落于人后, 不曾惹人白眼相待,被瞧不起。 从来只有傅莹珠看到了她拥有的东西,在一旁羡慕、酸涩、恼怒、急得跳脚却无计可施的份儿。 而她只需淡然处之, 表现出不争不抢的模样,便被傅莹珠衬托得极为极为高洁, 受人称赞,有不以物喜的好名声。 这还是头一次,傅明珠尝到了傅莹珠当时的滋味。 头面和头面是不同的,锦缎和锦缎也是不同的。 哪怕陈氏能给她送来最时兴的款式又如何?能给她送来贵女们最趋之若鹜的首饰发簪又如何? 她的妆匣子里, 有这样成色极润极圆的珍珠,有如此鲜红如血的鸽血红吗? 她的衣柜子里, 有这样剪裁合宜、绣工卓绝,还是用整匹织锦做出的襦裙吗? 都不曾有。 心头又酸又恼, 傅明珠恼怨的目光投向一旁的陈氏,带着点控诉,心头无比委屈。 母亲口口声声告诉她傅莹珠不会有拿得出手的行头,可此刻傅莹珠便穿戴整齐、艳光四射地站在那儿,傅莹珠头上一颗红宝石,只怕就比她这整身行头都贵重呢! 她已经将陈氏教给她的什么目光不要拘泥于侯府的话忘了个干净,一心只想拥有那么好看华贵的头饰衣服的。 不为颜面,不为争宠,为的仅仅是美丽的事物,以及事物本事的价值。 傅明珠心头酸涩,陈氏的心里同样也不好受,她不仅心中酸楚,还纠结万分。 心口就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似的,沉闷又透着丝丝的嫉恨,无比痛苦。 任她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傅莹珠到底从哪凑来的银子置办的这一身行头。只怕是把她自己卖了都买不起呢! 要知道那可是织锦,不是一般的布匹,是专门用在制作龙袍的织锦。寻常富贵人家不可能有,就连侯府这种地方,也是不多见的,陈氏自己都没有呢。她只见过傅堂容织锦的外袍,是一件绣着仙鹤祥云图纹的外袍。洗不得揉不得,脏不得搓不得,宝贝得紧。 何况,一匹织锦要织成,得以数月、年来计数的,就是有钱买也有市无价。短短一两天时间,傅莹珠便是有黄金万两,又该上哪儿买这么一匹布,做这么一身衣裳? 此时的陈氏和傅明珠自然不明白,傅莹珠这身行头,是老夫人叫柳叶去帮忙置办的。 傅莹珠自个儿,自然不可能一夜之间凭空变出来一身织锦的衣衫,但老夫人那可是积攒了半辈子的金库,要什么没有? 她自个儿的东西,想给谁用给谁用,想怎么用怎么用,谁也管不着。 - 木樨堂。 老夫人听到柳叶禀报,说傅莹珠已经出府。 柳叶嘴甜,知道老夫人想听什么话,回来后,对老夫人说道:“老夫人,您真是好眼光,那白色织锦的短袄、梅花缠枝的马面裙,将姑娘衬得好看极了,双螺髻衬着姑娘也最相宜。真是不得不说,大姑娘看过去,隐约有几分与您相似的样子,怪不得能把这衣裳穿得这么好看。” 虽说柳叶本身就会讨老夫人欢心,可这番夸赞却是真心诚意。今早傅莹珠梳妆打扮时,她也在一旁看着,等傅莹珠打扮妥帖从梳妆镜那回头那一瞬,别提她有多眼前一亮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夫人被哄得眉眼带笑,简直再舒心不过,连道了两句“那就好”。 “为莹儿置办这身行头,可花了大价钱,当然能够称心如意。”哪怕老夫人库存丰厚,这次也是下了血本,决心要让傅莹珠出去涨涨脸的,自然不能马虎。 老夫人说着,心里更觉值得极了。 给傅莹珠花钱,比花这钱去给傅堂容买补药要值。 知子莫若母,老夫人知道傅堂容的德行,狗改不了吃屎,猜到他在江南大手大脚花光了自己的银子,近来手头怕是紧巴巴的,周转不开。 只怕过不了几日,傅堂容又要故态复萌,上她这儿哭穷来了。 老夫人本想让他长长记性,不管的,可无奈,打听到了傅堂容回来后,身子几日不爽利,心就又软了。 做娘的,心里不免心疼儿子。 反正之前下马威也给了,气也出了,老夫人便想着从自己这拨点钱,给傅堂容买些上好的补品补补身子,还让厨房那边做了点滋补的食膳,让丫鬟端去给傅堂容时,特意叮嘱他要调养生息,免得留下病根,以后身子养不好了。 哪想到才刚让丫鬟去嘱咐上,转头就听到傅堂容又同他年少时的至交好友一起出去喝酒了。 说是至交好友,不过是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平日里花天酒地的,没什么益处不说,还丢人现眼,败坏门风。 这也太不将她这个做娘的说的话放在眼里了,白日里刚刚提醒过他,晚上就跑出去喝酒鬼混,分明是在打她的脸。让他调养生息,他就给她泡在酒壶里调养去了吗? 这下把老夫人气得不轻,狠了狠心肠,本是打算给傅堂容买补药的钱就留了下来。 反正她这个儿子这么厉害,身子骨不爽利还能跑出去花天酒地,就让他自行康复,慢慢熬吧!正好没来得及去请郎中,不请了! 儿子不打,上房揭瓦。如今老侯爷不在了,她这为娘的,没人听,没人孝敬,说话也不管了。老夫人只觉得心酸无比,心酸过后,心就狠了,一心想给傅堂容一点苦头吃一吃,让他懂得真的爱惜身体。 正好她听说周嬷嬷要带傅莹珠去参加六王府的宴会,本就想帮傅莹珠添置点行头,好不埋没了侯府的面子,省下了给傅堂容看病的钱,也就能更好地打扮孙女儿了。 老夫人这次叫柳叶去给傅莹珠添置行头,可是花了血本,也用了足够心思,傅堂容气她一次又一次,愈发叫老夫人对傅莹珠这个孙女儿爱护了起来。 生了儿子就是个不懂事的棒槌,哪儿有温柔懂事又美貌乖巧的孙女贴心啊? 老夫人半是报复的心理,有什么给什么,最终就是好的贵的全用上了。 真金白银、花上心思置办的东西,陈氏和傅明珠自是一眼看出了它的好。 这一时半会,她们想不明白,也无从打探到这身行头的来历,但不妨碍她们心里的艳羡和嫉妒。 等上了马车,傅明珠紧紧攥着手指,心头恼火憋着气,想了好半天,等心思冷静下来之后,渐渐琢磨出是怎么一回事。 “母亲。”她唤陈氏,“莫不是祖母帮她添置的行头?” 这府里除了老夫人,没人能置办得起这么贵重的行头了。 陈氏一脸郁闷,想要摇头否认,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能是老夫人了。 除了老夫人,府中也没人有那个胆色敢和她作对。 就算以老夫人的财力,给傅莹珠置办这一身,恐怕也花了血本,下足了功夫的。 她嫁过来这么多年,老夫人可从没对她这么好过。她收过老夫人最贵重的礼物,也就是初为新妇第一天过来敬茶酒时,老夫人给她一对玉镯子。 可因为她是续弦,是继室,前头有一个正牌娘子压着,永远低她一头,所以老夫人准备的礼物,也不是多么贵重,不过平平无奇,表面功夫罢了。 本来,因为要在前头早死鬼的令牌前,执妾礼,每年供奉香火,已经让陈氏极为不满,如今更让她明白老夫人的偏心后,眼睛酸涩得几乎掉下眼泪。 “老东西的脑子是越来越糊涂了,为了傅莹珠,为了这个生辰宴,可真够下足了血本的啊!”越说到后边,越是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陈氏简直气得发抖,差点顾不上马车外面还有马车夫在,破口大骂,好在傅明珠喃喃自语的一声,将她从盛怒边缘牵了回来。 傅明珠喃喃道:“祖母真是太偏心了!太偏心了!” 连陈氏都生起了气,傅明珠的气不比陈氏少,道行尚浅的她眼眶通红,眼瞧着一滴泪差点落下来,看得陈氏一慌,生怕傅明珠落了泪,毁了一大早好不容易画上去的妆容,连忙低声拉着傅明珠的手说道:“老东西是糊涂了,这么好的东西,给了傅莹珠,不过是让傅莹珠金玉在外、败絮其中,好东西得好人来衬,那傅莹珠算得了什么?扶不上墙的烂泥罢了。人品不行,打扮得花里胡哨,最终也不过只落下个贻笑大方的下场罢了。 ” 陈氏渐渐平静下来,“老夫人如此看重傅莹珠,不过是燕石妄珍,错把鱼目当珍珠,倒使得真正的明珠蒙了尘。” 陈氏虽然没有明说,但傅明珠知道,母亲口中的珍珠,说的是她。 方才那种被老夫人看轻的憋屈感瞬间烟消云散,傅明珠破涕为笑,“母亲说得是极,想在京城有个好名声,光是一身漂亮的行头可不够。” 见女儿越来越有她的样子,陈氏唇边也扬起淡淡笑意,“自然是这样。譬如说丹宁郡主,什么新鲜玩意没见过,傅莹珠打扮得过于漂亮,不过是去抢她的风头,指不定还会招来厌恶。” 傅明珠颔首,颇为赞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和郡主攀上关系的。” 提到此事,傅明珠神色颇为得意,重新找回了打败傅莹珠的自信心和优越感。 六王爷府的丹宁郡主从小养尊处优,眼高于顶,不是什么人都能与她说上话的。 当初,傅明珠为了与她交上朋友,可是花了好一番力气。又是琢磨丹宁郡主喜欢去的地方,又是琢磨她喜欢的玩意儿,还要假装自己出现在丹宁郡主身边,并不是她刻意为之,而是偶遇,假装她与丹宁郡主喜欢同样的东西只是巧合。 甚至,傅明珠把围绕在丹宁郡主身边的其他贵女们也都打听了个遍,不仅讨好了郡主,还要讨好经常跟在郡主身边的好姐妹,一时身心疲惫。 傅明珠本身也是千娇万宠的人,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只管着讨好别人? 好在,在陈氏的鼓励下,傅明珠忍了下来,花了好长功夫,才能交到郡主这个朋友,在郡主跟前说得上话,算有名有姓了。 付出总是有回报的,这不,这一次郡主生辰就主动给傅明珠投了帖子吗?这可是旁人求不来的荣耀,却被傅明珠拿捏在手上了。 她都受了这么多的罪,傅莹珠若是有和丹宁交好的心思,只会更难。 甚至是毫无可能。 傅莹珠如今名声扫地,声名狼藉,去了郡主的生日宴又如何,指不定要缩在角落里,连郡主的面都见不着呢。 郡主是何等的金枝玉叶,只怕见了傅莹珠,也只会嫌脏了自己的眼睛,只当她是个庸俗不堪之人罢了。 - - 由侯府驶出的两辆带着傅字的马车,一前一后,正在赶往六王爷的府邸。 就在陈氏与傅明珠因为见到傅莹珠一身好行头而方寸大乱时,傅莹珠这边,周嬷嬷正对傅莹珠说着悄悄话。 “大姑娘尽可自在一些,莫要为了一些不值当的人坏了心情。” 方才在影壁那遇到陈氏与傅明珠,傅明珠小小年纪,眼中自视颇高的傲慢与看到傅莹珠时明晃晃的恶意令周嬷嬷很是不适。 念及小姑娘们平日里,最轻易起摩擦,生嫌隙,伤了和气事小,气坏自个儿不值当。害怕傅莹珠因傅明珠的狂妄高傲心生不快,坏了今日出门的喜悦,便出言开解。 傅莹珠自是无所谓的,闻言便点点头。 周嬷嬷见她容色还好,便趁着路上的一些功夫,做一些叮嘱的事宜。 从前那些日子,恐怕从来没有人真正站在傅莹珠的立场上替她着想,陈氏也不会将各种禁忌、要注意的各种事项讲个清楚,巴不得她出事呢。 如今有她周嬷嬷,这种功课定然要在赴宴前就做齐,免得惹了祸上身。 赴宴时待人接物的礼仪事项,在府中教导傅莹珠的这段时日,周嬷嬷早就对她说了不少,傅莹珠领会得极快,这点上,周嬷嬷颇为放心。 放心归放心,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到的。 “今日我们前去六王爷府邸,赴的是丹宁郡主的生日宴,丹宁与你年纪相仿,虽说身份尊贵养尊处优,看上去高不可攀,不那么循规蹈矩,别看常有人说她脾气坏,不过是性格张扬了点,没什么坏心眼,实在算不上难相与的脾气,是个好孩子。” 傅莹珠听周嬷嬷语气颇为肯定,心里正有个猜测,便听周嬷嬷继续说道:“老身曾教过她数月,对丹宁也算知根知底,在六王爷府上有几分薄面,姑娘尽管放宽心,记好老身教给你的那些规矩,不会出错的。” 原来真是这样,傅莹珠笑了笑,乖巧点头。 难怪历来负有严厉教学之名的周嬷嬷,面对她这个“坏学生”时,接受得如此迅速,没有半点不耐,原来是有个类似的丹宁郡主在前头了。 不过这一次去六王爷府,不是去攀那所谓的“师姐妹”关系的,她会将周嬷嬷教她的“食不言”践行到极致,开宴之后,绝不多说,专心干饭,至于那些贵女之间攀比交际的事情……哪比得上好吃好喝重要呢? 丹宁郡主既然是六王爷的掌上明珠,那她的生日宴定会好好操办,少不了好吃好喝伺候。精于药膳食补的傅莹珠只要吃过一次,就能复制个八九不离十,从不会亏待自己的舌头。 一想到自己的食谱又要增加了,傅莹珠对周嬷嬷更加感激。 她笑吟吟点头,满头的珠翠却只是轻微的晃了晃,十分沉稳大方,端庄自持。 见她如此,周嬷嬷严重暗含满意,微笑着点点头,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说道:“看来,大姑娘果真有把老身的教导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了。” “这些步摇金钗,流苏耳坠,不仅仅是用来做装饰之用,更是为了规范你的一言一行。大家闺秀者,仅仅是行不动摆,笑不露齿是不够的。人动,头不动,满头的珠翠更不能动。”周嬷嬷说,“大姑娘,哪怕心里露怯,慌乱,也不能让人瞧出来呀。” 一动,仪态就乱了,就慌了。得不得体另说,关键是失了体面,丢了成竹在胸的优雅,气势就弱,就被人拿捏了。 豪门贵女的交锋,都是在话头上你来我往,断然没有泼妇骂街的行径。 这里头的规矩和道道,打滚了半辈子的周嬷嬷最清楚不过的了。 傅莹珠暗暗叹了口气,开始心疼起要当一辈子大家闺秀的姑娘来。面上却盈盈笑道:“莹珠知道了,多谢嬷嬷教导。” 见识是真的涨见识,还未到六王爷府上呢,就有这么多弯弯道道。 周嬷嬷更为满意点点头,仔细又看了两眼傅莹珠今日的打扮,抿了抿唇,没多说什么。 只是心里在想,侯府果然是不成气候了。 织锦虽然贵重,可是周嬷嬷却瞧得出来,不是今年新出的布匹和样式。 从材料和织法来看,约莫是好十几年前的制法。 旁人瞧不出来这里头的门门道道,周嬷嬷却是瞧得出来的。 别的不说,光是这十几年来的织法日新月异,早就不是之前可以比拟的来。 哪怕只是一些细微的差别,也终究不是,周嬷嬷见得多,自然看得清。 周嬷嬷估摸着,应当是老侯爷还健在时,老夫人为自己置办的布匹衣衫,后又传给了傅莹珠,可见侯府何其式微,如江河之日下。 方才她见影壁那处,陈氏与傅明珠眼底的艳羡,便知道傅莹珠身上穿着戴着的在这侯府当中也不算常见,否则也不至于惹了人嫉妒。 只是几件普普通通的衣裳而已,便会招致继母与姊妹的妒忌,足见傅莹珠在府上过的是怎样艰难的日子。 多好的姑娘,差点折损在了继母的手里。 周嬷嬷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怜惜,这样好的姑娘,当配得起更好的衣衫才对。若是她家的娇娇啊,定然是要放在手里千娇万宠,要星星不给月亮的。 可惜了可惜。 周嬷嬷叹了一声:“这样吧,等到了六王爷府,你便跟随在老身左右,先同老身去拜会一下王妃。” 本想着叫傅莹珠自个儿在宴会上逢迎往来,可想到傅莹珠的身世,周嬷嬷实在心疼,考验与磨难,想来她已经受过许多,倒也没有用磨难来历练她了。 还是跟在她左右,叫她放心一些。 转眼间,六王爷府邸近在眼前。 陈氏与傅明珠的马车先停稳,两人下了马车。 傅莹珠的马车紧随其后,她扶着周嬷嬷下了马车,自己才将脚踏上脚凳。 鞋尖刚触及地面,便听前面传来了陈氏的声音。 “大姑娘。” 陈氏在傅莹珠面前站定:“这里可是六王府,到了六王府上,可不要再像上次那样,闹出笑话,丢了我们侯府的脸。” 傅莹珠置若未闻,落稳身子,才抬眸看向陈氏,只见陈氏一副带笑的面孔,看起来温柔,眼中却暗含趾高气昂的高傲,“虽说明珠与丹宁郡主是至交好友,可若是你闯出大祸来,恐怕也保不住你。” 身后,傅明珠跟在陈氏身旁,神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天真中带着张狂。 方才在车上,傅明珠被陈氏安抚住,心神一定,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此时正是志得满满之时,相信母亲会为她扫清一切障碍。 陈氏一副施恩的语气,“若是大姑娘想好过一点,还是老实跟在我身边吧。” 叫傅莹珠跟在她身边,看似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在照顾晚辈,实际上,陈氏另有用心。 傅莹珠这禁足,已经好几个月,京城人怕是忘了这一号人物,叫傅莹珠紧紧跟着她,旁人见她对自己这个继女紧张,定然能想起傅莹珠上次做的好事。 陈氏心里算盘敲得噼啪响,只是还没等算计出个结果,周嬷嬷便打断了她的话。 “不劳夫人费心。” 周嬷嬷将傅莹珠拉到自己身侧,“老身要带大姑娘去拜见王妃,还请夫人让让。” 陈氏:“……” 傅明珠:“……” 王妃?那可是她们想见都没门路见的。 她们一怔一愣,看着周嬷嬷带傅莹珠离开的背影,心里酸溜溜的,郁闷地来到了举办宴会的花厅。 只是一来到花厅一瞧,傅明珠就怔住了。原本傅明珠还为拿到了丹宁郡主亲手写的请帖而沾沾自喜,可如今见好些世家贵女都在,这些姑娘们,手中拿着丹宁郡主手写请帖的更是不在少数。 其中有些许人,不仅父亲官职不显,家世更是排不上号,傅明珠见都没见过的。平日里,傅明珠不会正眼瞧这些家世不显的女孩,如今却要和她们同席同坐,让她感觉浑身像被虱子咬了一般,坐立难安。 而丹宁郡主众星捧月,被围绕在众人当中,并没有因傅明珠的到来移开半点目光,俨然一副对傅明珠不怎么在意、也不好奇的模样。 傅明珠:“……” 看丹宁郡主这副模样,好像是已经忘掉她是谁了。 怕自取其辱,傅明珠没有上前攀谈,只坐在一旁,思考着如何应对,如何才能和郡主说上话,联络一下感情。 好在周围有旁的姑娘,认得傅明珠,跑过来同她搭话,傅明珠才不至于特别难堪。 有人凑近了她,谈起了八卦,“明珠,怎么你那个姐姐也跟来了?” “犯了这么大的错,嫡母竟也还让她出门?” 傅莹珠之前的事迹过于“辉煌”,贵女们很少有不知道的。一见傅明珠,自然要逮着她说道来。 毕竟看热闹不嫌事大,不是她们的家事,别人才懒得管呢。 “哎,你娘亲就是心地太好了,才让傅莹珠给欺负了。” 傅明珠听闻这话,忽然明白过来什么,一扫刚才的阴郁之色。 是了,傅莹珠此番来了又能怎样,不更应征了她刁蛮行事,连当家主母的话都不听吗? 而她母亲却是被嫡长女欺负的可怜人。 啊,她又可以了。 傅明珠觉得,今日宴席上,她又有事可做了。 人群忽的一阵骚动。 丹宁郡主见傅明珠这边围着一群人,还以为有什么好玩的新奇事,忙过来看。 她一过来,许多人也跟着来瞧一瞧热闹。 傅明珠当即抓住这个机会,做出一副委屈巴巴模样,说道:“姐姐从来都有自己的主张,母亲的话,约束不了她的,只能由着她去了。” “姐姐说,发生与外男拉扯大事情她也不是故意的,罚也罚了,骂也骂了,如若不让她出门,该憋出毛病来。母亲只好带着她一块来赴宴,还希望郡主届时不要怪罪。” “你说的,是傅莹珠吗?”旁边传来了丹宁郡主的声音。 她问了身边的丫鬟,眼前的姑娘是傅明珠,那傅明珠的姐姐,不就是傅莹珠了? “郡主认得姐姐?”傅明珠诧异万分。 她在丹宁郡主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去了一趟江南,丹宁郡主险些将她忘了个干净,为何却记得姐姐? 丹宁郡主:“认得啊。” 反面教材啊。 最近她母亲训她时,都会将傅莹珠摆出来和她类比,细数她与傅莹珠何处何处相似,说也要禁足她好几个月,这她当然熟了。 “她此刻在哪儿?”丹宁郡主有些好奇。 傅明珠心下一跳,虽然觉得没那个可能,可生怕傅莹珠和丹宁郡主结交,答非所问道:“姐姐平日里肆意妄为惯了,怕是会冲撞郡主,郡主若是无聊,我这有些从江南带来的小玩意儿,可以解闷。” 丹宁郡主:“真的吗?”问的是傅莹珠是不是真的肆意妄为。 傅明珠连忙点头。 点头是在点她真的从江南带来了有趣的新奇玩意儿。 丹宁郡主想了想,江南来的小玩意儿是好玩,但傅莹珠既然是京城贵女中嚣张跋扈的代名词,那指不定回去又要被关禁足了,再见一次可不容易。 还是先欣赏傅莹珠吧。 “哦。”郡主对江南的小玩意儿兴致不高的模样,转头又把话题往傅莹珠身上引,“我要见见傅莹珠。”丹宁郡主嘻嘻笑道。 傅明珠:“……” 这个丹宁郡主,怎么不按常理行事啊?! - 半个时辰后。 去拜会王妃的傅莹珠算是贵女之中来得最迟的那个。 人群中议论纷纷,不少人在傅明珠的铺垫加上京城流言的熏陶,先入为主地觉得傅莹珠来得这么迟,一定和她嚣张跋扈的作风脱不开干系。 是以看向傅莹珠的目光都带上了鄙夷,怕和傅莹珠走得太近也落人闲话,纷纷离远了一些。 反倒是丹宁郡主脆生生问道:“傅家姑娘,你方才去哪了?” 傅莹珠不认得什么人,这里的姑娘大多打扮也漂亮,又正是最好看的年纪,看得她眼花缭乱,丹宁郡主跳到她眼前,她也只能从她衣着打扮言语神态中,觉察出对方身份非同小可。 只是对方的身份尊贵与否,不是什么太紧要的事。 若是今日做菜的厨子到了眼前,傅莹珠指不定才能欣喜万分。 她答道:“方才随教习嬷嬷去拜见了王妃。” 周围人变了变脸色,刚刚各种看好戏的脸立即低了下去,唯恐让傅莹珠瞧出不对来。 还以为傅莹珠狂妄自大,才姗姗来迟,哪想……是去见王妃。 王妃哪,她们今日,也就一会儿功夫,才能远远瞧上一眼,这傅莹珠本事可真够大的。 丹宁郡主轻轻瘪了瘪嘴,“原来是去见我娘亲了。” 这话一说,傅莹珠再愚钝也该知道面前的女孩是谁了。 正是今日生日宴的小寿星,丹宁郡主。 她按礼数给丹宁郡主行礼祝寿,丹宁郡主却是紧紧地打量着傅莹珠。 还以为会见到一个穷凶极恶的母夜叉,哪想到傅莹珠看起来一点也没传言中的样子。 温温婉婉,样貌出挑,说话也温和。 挺有意思。 丹宁郡主持着看好戏的心态,示意傅莹珠往后看,“喏,你的妹妹早就来了,她和我提起了好多。” 见丹宁郡主一副想与她攀谈的模样,傅莹珠按捺住想尽快入席品尝点心的心情,安分做好一个捧哏,“什么?” “说你任性妄为,嚣张跋扈,会冲撞到我,让我少与你交谈。不过你和你妹妹说得完全不一样嘛,倒是你妹妹有些冲撞到我了。” 丹宁郡主继续嘻嘻地笑,一派天真模样,简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傅明珠。 傅明珠:“…… ” 众贵女:“……” 呵,好生气,但是不敢说。 还以为丹宁郡主也要和她们一同八卦八卦,说说傅莹珠的坏话呢,哪想是要去找傅莹珠说傅明珠的坏话。 郡主不愧是郡主,轻易做出了一般人不敢轻易做出的事情。 私底下做的那点脏事就这么意外被摆上了台面,傅明珠的脸色难看极了,额角顿时有冷汗低落下来。 傅莹珠听了,却是释然一笑,仿佛没听见丹宁郡主说了什么,也没瞧见傅明珠的脸色难看得像见了鬼。 她来这趟,自个儿是想着要来吃好喝好,可周嬷嬷却是抱着帮她出口气的念头的,还替她辛苦经营许多,方才在王妃那,嬷嬷亦是替她美言不少。 她可能不是最好的队友,但也不要做猪队友。至少,人家脏水都泼到头上来,欺负到门口来,她可不会温温柔柔的让人打了一边脸之后,再伸出另一边脸去,让人再打一次。 傅莹珠温温柔柔地笑了,轻飘飘应了句:“是吗?” 丹宁郡主的头点得那叫一个起劲儿。 简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恨不得让人当场打起来。 傅莹珠的目光从紧咬牙关的傅明珠身上略过,说话依旧不紧不慢的,十分娴熟温婉的样儿:“妹妹年纪小,不会说话,嘴巴笨拙,不会做人,得罪了郡主,还望郡主多担待一些。” 只说得罪了郡主,不说自个儿。 丹宁郡主嘻嘻笑:“你也不生气嘛。” 心胸宽阔的傅莹珠又是温温柔柔的语气,“这算什么,做姐姐的,当然要让着妹妹。若是在侯府里,妹妹闯了什么祸,我这个姐姐都可以替她受罚。” 这说的是傅莹珠与傅明珠两人小时的旧事了。 那时陈氏表面上待傅莹珠好,傅莹珠便对自己的妹妹也顶好,在傅明珠犯错害怕的时候,主动承担了罪过。 小傅莹珠想的是,反正她平日里犯错多,虱子多了不怕咬,再多一桩不算什么,就帮年幼的妹妹顶了不少过错。 由此一来,她自小不服管教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反倒是傅明珠,成了从未犯错的贵女典范。 丹宁郡主吃了一惊,看傅莹珠的眼神俨然像看着菩萨在世。 都说傅莹珠是个刁蛮跋扈之人,可怎么看上去,不仅不像,还挺温柔讲理的? 丹宁郡主问道:“我听母妃说,你家夫人治家有方,素来有贤名之声,为何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胡乱罚人呢?” 刚才还笑嘻嘻的丹宁郡主忽然变得严肃了几分,如周嬷嬷所言,她虽然少女心性,可本性不坏,更是有一些自己的坚持。 “父王告诉我,功必赏,过必罚,如此才能治家有方,治国有法,不至于乱套了。你替她受罚是好,真被罚了,却是你母亲父亲治家不严之过。” “如此看来,什么素有贤明?我看是骗小孩的罢了,还不如我一个小孩子讲道理。以后母妃再说教,我就不听了。”丹宁郡主重重哼了一声,颇为不服气。 于她而言,重要的是后面一句话,于听众而言,重要的却是前面的那句话。 ——陈氏的贤名,可真是够纸糊的呀。就连丹宁郡主这种小姑娘都能瞧得出来不对劲儿,那陈氏所作所为,只怕更不对,更过分吧? 啧啧啧,果然后娘就没一个好的。 想通了这点后,所有人看这傅明珠的神色,都带上一丝鄙夷和意味深长来。 傅明珠低着脑袋,不知如何解释,一张脸羞愧得通红,心中又是懊悔,又是心焦。 原来偷偷说的那几句坏话,仿佛全报应到了她的身上,不仅没有把傅莹珠的名声搞臭,反倒让傅莹珠祸水东移,往她母亲身上招呼过去了。 偏偏母亲此时去和别的贵妇人打招呼去,不在此处,无法为自己辩驳。 丹宁郡主的眼眸却是亮亮的。 这个傅莹珠,说话真有意思呀。 看看那边她那个背后说她坏话的妹妹,都快气死了。 “你的坐席在何处?”她眼睛亮晶晶的问。 “你的坐席在何处?”她眼睛亮晶晶地问,转瞬又道,“哎呀,今日是我的生日宴,我重新安排一下,你便到我身边坐吧。” 这岂不是离好菜好茶最近的地方? 傅莹珠很是心动。 正犹豫着,听丹宁郡主道:“你随我一道入座,我叫人去为你准备茶点,今日我爹爹请来了之前在皇宫当值的御厨,烧的菜可好吃了,有两道菜是特意为我准备的,你也尝尝。” 傅莹珠:好的,OK,没问题。 别说是丹宁郡主身边,让她坐房梁都可以。 “多谢郡主抬爱。” 丹宁郡主欢欢喜喜地拉着傅莹珠的手,她的小丫鬟忽然过来,对丹宁郡主说道:“郡主,您的堂哥宸王来了,还给您带了份儿厚礼。” 023(好家伙做冤大头你最行了...) 宸王? 傅莹珠方已落座, 此刻正在丹宁郡主身侧,座位与丹宁郡主紧紧相邻。小丫鬟说的话,数傅莹珠听得最为真切清楚。 听见宸王的名字, 傅莹珠默默啜饮了一口茶水,想了想宸王是书中的哪号人物,心中立刻了然。 在此处的日子过得太过舒坦, 有吃有喝,傅莹珠都快忘记, 她是穿进书里了。 要说宸王啊, 傅莹珠可就回想书中的一切,他可是本书的男主,拥有着男主光环的男人。 宸王姓赵名衡, 是如今在位皇帝的第四个儿子。他的生母是卫贤妃, 如今已经晋升为贵妃, 为后宫除皇后之最。卫贤妃出身百年世家大族,家中在朝为良相者、为武将者,不计其数, 可谓钟鸣鼎食、诗礼簪缨,延绵百年不绝。 生母出身如此显赫, 宸王又自小聪颖过人,少时便有神童之姿。不管经文论赋,亦或者是御射瑶琴,都显露出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虽有绝佳的天赋, 为人却又刻苦好学,当世大儒, 太保少傅们都对他称赞有加。 如此盛誉,圣上对这个儿子自然也是青睐有加, 格外疼爱。此事,从宸王的封号中的宸字,可窥见圣上的心和偏爱。 宸者,星辰之所在,引申为天地之意,以此为封号,由不得别人不多想几分。 如今太子之位未定,圣上的几个皇子都有机会问鼎东宫,那些朝中个大臣们,各个都有一把算盘。权衡利弊之后,那些老狐狸们自然而然都把最大的筹码压在了宸王身上。 是以,宸王在朝中宫中,都是声望最高的皇子,可谓众人心之所向。 除去当朝之事,宸王在宫墙外,也素来有雅名。 虽说他生为皇子,身份尊贵无比,可待人处事极为随和,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并没有寻常皇亲国戚权势压人的毛病,也没有寻常富家子弟的纨绔做派,反而有正人君子之风。长得剑眉星目、清俊秀丽,如此谦谦君子,晴朗如明月,温润如玉石,自然深得人心。 但凡是见过宸王的人,就没有说他不好的。几乎人人都赞他高风亮节,将宸王比作谪仙似的人物。 在这本书的世界观和如此强大的男主光环的加持下,宸王简直成了全京城贵女心中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 若是要出一个,众位贵女最想嫁的郎君排行榜,宸王就是当之无愧的榜首,无人可与争锋。 是的,身价如此馋人、长得又如此帅气逼人的宸王,如今还是个单身汉。妃位空悬,并未嫁娶。 今天这一场宴会,自然是男女主,宸王以及傅明珠第一次见面交锋的地方。 傅莹珠对男女主的交汇没什么兴趣,她所想的是:剧情线已经慢慢展开了,男女主都开始互相认识了,那么等这一次赴宴回家,大概就到她被发配到别庄的剧情了。 就是不知道,傅堂容和陈氏会用什么缘由,让她到别庄去“养病”。 如今病已经养好了,自然该用别的由头了。 傅莹珠不替傅堂容和陈氏操这个心,而是颇有闲情逸致,看着花厅中的众位贵女们翘首以盼的神情和姿态,仿佛看到了古代追星现场。 不过贵女们的涵养还是相当足的,一个个虽然面露期盼的神色,暗想不久之后就能一睹宸王的风采,但也坐得住,唯有一个两个不够矜持的,伸长了脖子,掩不住期盼的神色。 若是周嬷嬷瞧见了,定然要大摇其头,直呼考试不过关的程度。 听到宸王来了,丹宁郡主倒没旁人那么欣喜,自小与宸王一遭长大的她,那张脸便是再好看,看得多了也就那样。别的贵女见上宸王一面就直呼有幸,丹宁郡主却不,她轻哼了一声:“多谢堂兄费心,过会儿,本郡主会亲自去同他道谢。” 丫鬟一走,便有贵女想来与丹宁郡主攀谈,言语中有想要与丹宁郡主一道去拜会宸王的意思。 怀着这样的心思,却又碍于贵女的面子,不能直说,只是一个劲儿地讨好丹宁,等见了宸王,也能装作是无意偶遇。 丹宁看得清楚她们心底的打算,一时烦恼极了。 明明心里各有算计,却装模作样,还想要清白的名声。 丹宁郡主做事一向由着自己的性子,今日明明是她的生日宴,可堂兄一来,他却成了主角,这要是让他知道那么多京城贵女倾慕于他,他不知得多得意。 虽说宸王备了厚礼,可他的出现却败了丹宁郡主的兴致,丹宁郡主视线一转,扫向了身侧的傅莹珠。 刚回忆完宸王设定的傅莹珠迅速从思绪中抽身而出,正在细细品味、琢磨着她杯中的茶。 实在是好喝啊! 傅莹珠原本并没有那么喜欢喝茶,可此刻她品尝着的这盏茶,暗想着,如此回味甜香,醇厚温和的余香,只怕是贡品了。泡茶的水也是极为讲究的,用的是甘甜的山泉水冲泡,山泉水的甘冽与馥郁的茶香交织着在舌尖化开,回甘绵长,令傅莹珠喜欢极了。 可惜了,茶盏太小,若是换成大碗,傅莹珠一准儿吨吨吨吨吨。 当然,不能在这里吨。 她得记得周嬷嬷的嘱咐,不能丢了周嬷嬷的面子。 傅莹珠只能安慰自己好茶要细品,慢条斯理地小口啜饮着盏中的茶水,品味着茶水在舌尖上的一次次回甘,倒也滋润极了。 而旁观着她啜饮了好几口茶的丹宁郡主看了半天,见她一脸全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忽然有了主意。 “傅大姑娘,过会儿,你能陪本郡主出去一趟吗?” 傅莹珠:“?” 丹宁郡主:“本郡主要去同堂兄道谢,顺便也给你引见引见。” 是了,她就要找傅莹珠这种名声不好、对她堂兄无视到彻底的姑娘过去,叫她堂兄看一看,京城这地方还是有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女子的!看她堂兄还能如何得意得起来。 众人愕然。 傅莹珠到底给丹宁郡主灌了什么迷魂汤?为何丹宁郡主对她言听计从? 傅莹珠:“……”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想不明白丹宁这个看起来该像是男女主助攻的重要角色,为何忽然看中了她这个炮灰,要把她这个炮灰戏份的人搅入局中。 “多谢郡主抬爱,只是,莹珠怕是要辜负郡主好意了……” 她低下头去,柔弱万分地咳了咳,说道:“莹珠年前大病了一场,如今病体刚刚痊愈,怕过了病气给宸王,那可就担待不起了。” 装病真是个好手段啊好手段,简直屡试不爽。 丹宁郡主看她几眼,说道:“你在本郡主身边坐了这么久,本郡主依旧生龙活虎的,堂哥身强体壮,比本郡主只强不弱。本郡主无碍,他更没事了。” 傅莹珠:“……” 傅莹珠又咳了几下,“话虽如此,可是……我方才,方才又感觉身体不舒服了,只怕不能随郡主前去了。” “不舒服就更要前去了。”丹宁郡主说,“堂哥精通医理,熟读医术,说不定能替你治病呢。” “…… ”宸王你好牛。 傅莹珠不装了,想起周嬷嬷给她上的第一课,笑眯眯的,忽然来了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母亲已经在为我相看郎君,我也已有意中人了。” 傅莹珠深知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道理。 哪怕她对宸王并不感兴趣,也不对他抱有任何男女之情,可今日,但凡丹宁郡主带她去见宸王的事情传出去,没影子的事情,也要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且,宸王是什么人呐? 男女相见,哪怕无事发生,可传出去了,像他这样的,是所有人都想嫁的金龟婿,众人也只会认为,傅莹珠对他趋之若鹜,搭上了丹宁郡主这根线,事成了一半。 而这些流言蜚语,对宸王自然不会有任何影响。周嬷嬷说得没错,吃亏的只能是姑娘家,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人家宸王可以娶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妃子,而她,傅莹珠,在闹出这样的事情之后,只怕连乡郊的别庄都待不了了,要进宸王府那个狼窟虎穴做妾室。 封建教条她虽然不看在眼里,可是如无必要,也不想费力挑战。 本以为两人师出同门,傅莹珠如此一说,丹宁郡主就该懂了,哪想她更兴奋了,一把抓住傅莹珠的手,说道:“那更要见见了,我堂哥,懂相人,正好帮你把关把关,挑选一个如意郎君。” “……”宸王你真万能。 不愧是拥有男主光环的男人,这世间三百六十行,行行状元都是你是吗? 不过,傅莹珠也明白了,丹宁郡主并不是那种喜好做媒的人,只是心里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非得要让她见上一见宸王。 她对丹宁郡主并无恶意,但委屈自己,顺从着她的话走,这种怂事傅莹珠也不干。 眼见道理讲不通,傅莹珠便只含笑不语,心想着,一会儿吃完了宴席,就尿遁吧。 不想见宸王,法子有得是,这府里又不是没人管不住丹宁,来都来了,不吃饱喝足再走,吃亏。 这厢傅莹珠和丹宁郡主两人在谈话,其余插不上话的贵女们,则是要红了眼,落了泪。 其中,以傅明珠的表现为最甚,原本在听闻宸王到了时还矜持着展现着贵女的风度,此刻恨不得直接把傅莹珠挤走,换成自个儿坐在丹宁郡主身边。 去见宸王,这多好的机会啊? 这人是傻子吗?! 哦,对了,是傻子,所以其他人才有可趁之机。 傅明珠垂下眼来,掩住眼中的暗芒和思绪,实际上,一颗心已经活络起来,开始给自己掰扯了。 宸王是京城不少贵女梦中的如意郎君,傅明珠自然也将他列入了自己的择婿名单当中。 先不提宸王在外那高风亮节、待人随和的雅名,单是皇亲国戚的身份一摆,便足够让傅明珠将他视为一个好的夫君人选。 傅明珠自视甚高,自认一般的凡夫俗子配不上她,便一心想要高嫁,让自己和母亲都扬眉吐气。 若是能做宸王妃,便再没有胆敢看轻她的人。从此之后,她就是人上人,是金枝玉叶。 更何况宸王及冠以后,日显锋芒,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越发将京中其他儿郎衬托得一无是处。 最重要的是,宸王鹤立鸡群,其他皇子却是平庸之辈,这样一看,到时候皇位落入谁的手中,难说啊。 群雄逐鹿,哪能猜到最后鹿死谁手、问鼎东宫,现在的宸王还是宸王,指不定日后就是皇帝。 皇帝啊,真龙天子,哪怕只做个普普通通的妃子,也是身份摆出去能吓死人的主子。 不管如何,今日是一定要结交结交宸王的,不管付出任何代价。 既然丹宁郡主对傅莹珠另眼相看,那她就先去讨好傅莹珠,等一会儿丹宁郡主动身的时候,她找个借口,以妹妹的身份跟着去。 若是丹宁郡主卖给傅莹珠几分面子,那她傅明珠自然也就见到了宸王。 若是丹宁郡主不给傅莹珠面子,直接翻脸,觉得傅莹珠居然生出旁枝末节来将她也带上,觉得傅莹珠是不懂分寸之人,那她也成功搅和了这一场会面。 两相权衡,进退都是她赢定了。 傅明珠决定就这么办。 只是……傅明珠抬眼看向傅莹珠,却见她依旧一脸淡漠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暗暗着急。 这个木头憨憨,真是气死她了! 表现得一点都不积极,一会儿丹宁郡主要是不悦,不带她去见宸王,可怎么办才好? 那她的如意算盘不就打空了吗? 这个笨蛋,蠢蛋,快动起来啊!! 傅明珠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恨不得附体傅莹珠,帮她讨好丹宁郡主了。 然而她只能想想,把自己想得备受煎熬。 傅莹珠啊傅莹珠! 傅明珠心里狠狠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大好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她竟然还不知道珍惜,她心头呕血,恨不得啖其血肉! 只是,傅莹珠动也好,不动也好,傅明珠这颗心终究定不了了。 傅莹珠动了,她又担心傅莹珠另有图谋,会向宸王主动献媚讨好。像宸王这种谪仙般的人物,一旦被傅莹珠用不要脸的手段赖上,肯定是要负责的。 到时候,傅莹珠要嫁入皇家的阴谋,就得逞了。 毕竟像宸王如此完美的男人,没有一个女人会不动心,傅明珠就不信,傅莹珠当真不会为自己筹谋划策。 如若傅莹珠果真像她所想的那样,怀着别的打算,到时她到父亲那边告状也好,到木樨堂那告状也罢,定要让傅莹珠再被禁足上几个月,最好关到天荒地老,嫁不出去。 或者,把傅莹珠远远的发配出去,让她再也不能回京才好。 就像她娘说的,傅莹珠这种女人,嫁不得太好的人,随便嫁个穷书生,才最合适。 - 傅莹珠想要尽早吃席的愿望要落空了,这宴席没那么早开始。 等众贵女全部到齐后,花厅来了一个高挑的婢女,颇为干练的笑道:“众位姑娘到齐了,王妃请众位移步听音阁。” 傅莹珠认得,这是王妃身边贴身伺候的婢女,方才已经见过的。婢女见到傅莹珠和丹宁郡主形容亲密,也是有些许讶异之色。 六王爷与六王妃为给给丹宁郡主庆生,请了京中知名的戏班子来唱戏,还安排上了杂耍杂技,这听音阁,正是看戏听曲儿的地方。 其他养在深闺的贵女们难得出门一趟,听戏看戏是她们为数不多的消遣活动,听了这话,自然喜笑颜开,欢欢喜喜前去了。 傅莹珠一时半会还欣赏不来此处的戏曲,只能随波逐流,跟着一同前去。 本想着,丹宁郡主这一次终于能把她忘记了,她到了听音阁之后,只管找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不引人注目才好。心中方这么一想,耳边又听得丹宁郡主的声音:“好姐姐,你随我一块走,等会儿你坐我身边,才看得清楚仔细些。母妃请的是京城有名的牡丹团,里面唱青衣旦的小生极为不错的,俊俏极了,在外头许多人捧着,难得见上一面呢。” 傅莹珠:“……多谢郡主。” 刚才还是傅大姑娘,现在就是好姐姐了。 郡主你可真是够自来熟的啊。 携同着丹宁郡主一起,傅莹珠又无比风光惹眼,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眼红嫉妒。 察觉到落在身上那些暗含嫉妒到目光,傅莹珠已经淡定了。 没关系,真正的人生,应当受得住风光时的荣光艳羡,也能经得住穷苦时的风吹雨打。 况且,这里的人傅莹珠一个也不认识,离开了这里,从此江湖不见,谁也不必记着谁。 今日的傅莹珠出尽风头,和明日的傅莹珠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这些人也不记得她……哦,不,还有一个,会永远记得她,那人必定是傅明珠了。 傅莹珠抬头看傅明珠一眼,果然看到傅明珠已经嫉妒得面目狰狞起来,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了。 年轻人,果然还是经历得少了,再等两年,大概就练就陈氏心里生气面上不显的功夫了。 等来到了听音阁,王妃并未在里边。约莫是为了让女儿玩得尽兴一些,她只在妇人那边招待,让贴身婢女传了话,让大家不必拘束,人并未露面。 随后,才响起丝竹之声,大戏开场了。 茶水点心一上,丝竹声一响起,这生日宴才算正正经经地开了席。 戏班子给丹宁郡主唱的戏不是他们在戏楼里演过一次又一次的戏本子,专程找人写了最新的本子,就为讨丹宁郡主欢心,多得几个赏钱,六王爷出手阔绰,他们自然要把这个小主子给伺候好了。 傅莹珠不懂戏,不会欣赏,不过从丹宁郡主的满意之色判断出来,这出戏唱得约莫是不错的。 这戏本子既是新的,丹宁郡主之前从未听过,一时沉浸其中,笑得前仰后合,沉浸其中,却把一旁的傅莹珠给忘了。 等到唱戏的下去,又上来府中的舞女乐师表演助兴,还是那些熟面孔,丹宁郡主看腻了,觉得无趣,这才忽然将傅莹珠给想起来。 丹宁郡主虽是恃宠生娇,但不是目中无人。她是主,傅莹珠是客,主人邀请客人到自己身边坐下,自然要招待一二,不能太过冷落。 这一转头,却见傅莹珠刚吃完一块点心,正饮着一口茶,捧着茶盏的手指白白净净,放下茶后,目光停在花厅中的舞女身上,动作慢条斯理,说不出的斯文好看。 她嘴巴里吃着,眼睛看着,眉眼里弯弯带笑,一副享受极了的样子,哪有半点被人冷落的尴尬无措,倒是相当的自得其乐。 丹宁郡主霎时忘记自己的本意,鬼使神差地伸手往前,往碟中拿了一块与傅莹珠吃的那块相同的点心,这点心做得小巧,宽度不过两指左右,咬下一口,甜腻腻的。 丹宁郡主立刻放下点心,已经到了嘴巴里那口却只能咽了下去。这点心糖放得多,奶味太浓,甜味太重,堆在舌尖上的是化不开的甜味,根本没法像傅莹珠那般舒展惬意。 奇了怪了,难道她们两人吃的是不一样的点心? 感受到丹宁郡主的目光,傅莹珠扭头看了过来,见丹宁郡主面前的碟子中放着一块咬了一口便放下的点心,傅莹珠道:“这白玉红豆糕奶放得多,甜味太重,你莫吃太多,别耽误了过会儿吃饭的胃口。” 所谓白玉红豆糕,不过是红豆馅的白糕罢了。 傅莹珠继续道:“方才我喝了整两盏清茶,口中微微苦涩,一块白玉红豆糕,恰好能中和口中的苦味。” 这操办生日宴的厨子也是个妙人,先上茶饮,再上点心,依着上菜的顺序吃下来,口中余味清甜,正是浓淡相宜。 可要是没喝茶的,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是啊,真是太甜了。”丹宁郡主苦着张小脸抱怨,她就是瞧着别人碗里的东西好,才忍不住试了一试,竟然忘了,这白玉红豆糕就是要就着茶水喝才好,单吃不仅哽脖子,还腻味。 白糕配茶,这是府中惯用的吃法,不常来做客的人还不知道。这傅莹珠倒是个会吃会享受的,看看别的贵女,吃糕点被腻味到的不少,数傅莹珠最会吃了。 丹宁郡主不免对傅莹珠有几分另眼相待,正巧肚子也饿了,赶忙让人上了菜,开了席。 先是一道冬笋鲜汤,汤里不放盐,只用食材来提味。鸡腿肉给了底味,金华火腿给盐味,片好的三层五花肉给了油脂,里面除了笋块,还放了莴笋、菌菇提鲜。汤汁馥郁香浓,舀了一碗下肚,暖暖胃。 傅莹珠满意极了。 这厨子果然会做饭,这些食材的味道相融合在一起,炖出来的全是食材本身的精华,不会像后世做汤,放的全是食物香精,鲜味是足够了,却也冲鼻,十分容易腻。 喝完汤,傅莹珠又把目光放在一道烤乳鸽上。 其他贵女是不吃烤乳鸽的,因为吃起来多难看呀,她们是要顾及仪态,哪怕饿死,也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做出大快朵颐的事情来。 傅莹珠动手了。 她要顾及周嬷嬷的面子,不会做得太过分,完全不顾形象。 只是这乳鸽烤得太好,若是一口不吃,她会难受。 当下,她仔细把乳鸽脆皮给夹下来,又将另一道凉拌菜里的黄瓜丝裹在了小乳鸽的脆皮中,卷成细细的小卷饼模样,放进嘴巴里,细嚼慢咽。 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仿佛在告诉别人,乳鸽就是要这样吃才对的。 丹宁郡主有样学样,跟着傅莹珠的吃法来吃,简直眼前一亮。 用麦芽糖水蘸过再烤的乳鸽皮十分酥脆,除了乳鸽本身的食材味道,还多了一点点甜味和咸味,焦香酥脆的口感,裹着黄瓜丝的清爽,吃起来,层次丰富,不腻味。 六王府的厨子手艺绝佳,可这些山珍海味丹宁郡主从小吃到大,并不觉稀奇,今日见傅莹珠的吃法里暗含文章,跟着学了,竟是别开生面,颇为惊喜。 “你可真会吃呀。”她咬下那口酥脆中夹着清爽的烤乳鸽皮,诚心诚意地转头看向傅莹珠,赞美道。 傅莹珠只是淡淡笑了笑。 眨眼功夫,小丫鬟又上了一道菜,是一道辣炒小黄牛,青红相间的碎椒块摆在里面,傅莹珠吃不得太辣,便暂且停了筷子,与丹宁郡主闲话道:“这道菜的火候炒得正好,只是砂锅有余温,会继续加热,得快点吃,不然肉老了发柴,口感就不好。” 约莫是为了上席时还保留温热,厨子才选择砂锅,但放久了,小黄牛的肉就老了,口感不是最佳。 见傅莹珠在吃上如此有研究,丹宁郡主简直与她相见恨晚,方才叫傅莹珠到她身边坐着还只是个看热闹的心态,这会儿只剩下庆幸。 她倒是个喜欢吃辣的,连忙下了好几筷子,一入口,除了恰到好处的辛辣之位,便是牛肉的味道,嫩而不柴,黄酒的香味包裹其中,却不抢味,果真和平时吃起来不同,筷子夹下去时再多夹上几块辣椒块,爽快! 丹宁郡主满意极了。 常听父亲说,知音难寻,此刻她觉得,她寻到了。 此时的丹宁郡主还不知道有种朋友叫饭搭子,但她已经开始恨不得顿顿饭都同傅莹珠一道吃了。 傅莹珠会吃,她能吃,这不就叫强强联手、珠联璧合吗? 后面陆陆续续又上了几道菜,傅莹珠每道菜一一尝过去,最后上的是一道开水白菜,解了解嘴巴上的腻味。 很不错,这宴席的水平,果然很不错。 傅莹珠酒足饭饱后,便心满意足,觉得不虚此行了。 是以,也到了该告辞的时候。 傅莹珠对着丹宁郡主说道:“多谢郡主的款待,莹珠在此恭贺郡主生辰快乐,诸事顺心,万事如意。” 顿了顿,傅莹珠继续道:“只是……只是我身子骨不好,实在是体乏无力,不敢冲撞了贵人。余下的时候,莹珠只怕不能在旁伺候,怕是要去找郎中看看,开方喝药了。” 此时的丹宁郡主还沉醉在寻找到知音的喜悦之中,听见傅莹珠冷不丁提起这句话,才想起来,刚才她的一番笑言,说是要带傅莹珠去见见她堂哥。 丹宁郡主是少女心性,但又不是个傻子,傅莹珠一再推脱,她哪能看不出来傅莹珠的不情愿呢? 之前纯粹觉得好玩,要带傅莹珠去气一气她堂兄和那满花厅的贵女的心思占了上风,忘记了考虑傅莹珠的感受。现在既然已经把傅莹珠定为知音,又看出了傅莹珠的为难,她又怎么能为了自己好玩,让知音为难呢? 当下,丹宁郡主便道:“莫怕,正巧我今天也不想看见我堂哥了,一面都不想见,我们就不去见他了,只管自己吃喝玩乐,不用管旁人。” 傅莹珠:“…… ” 听出了丹宁郡主语气中浓浓的嫌弃。 其余贵女听了,简直要瞠目结舌的程度。 特别是傅明珠,一颗心都碎了。 好端端的,怎么又不见了?那她的如意算盘,岂不是还没打,就又碎了? 瞻前顾后想了那么多,全是无用功! 可恶的丹宁郡主,果然如同之前一样难伺候,阴晴不定,喜怒不定,气死人了! 丹宁郡主都如此说了,傅莹珠倒也没有什么害怕的了。 留下来倒是一件好事。 毕竟,一会儿还有饭后点心呢,嘻嘻。 吃完了点心,宴席才算是真正吃完了。 饭后还要消食,所以王妃还准备了一些游戏,只等着让女儿和其他贵女消遣消遣,正当丹宁郡主纠结要玩什么的时候,忽然来了几个小丫鬟。手上还拿着漆红雕花的盒子,静立着。 小丫鬟穿着统一,都是同样的制式,同样的花纹,代表着同样的身份。 可以看得出来,她们身上的衣服,和所有贵女的丫鬟所穿着,都不同。 这些人,是宫中的宫女。 傅莹珠眨眨眼,继续静看。 丹宁郡主看了她们几眼,问道:“你们几人怎么来了?我堂哥呢?” 这几人,正是宸王的宫女。 丹宁郡主没去找他,他倒是找来了。 男女不同席,只不过宴会却是同步的。女宾这边吃完了,男宾那儿自然也吃完了。 像宸王殿下这种人物,哪怕是来了,也不是轻易见着的。此时,是六王爷正在做陪。 “奴婢见过郡主。”宫女们朝丹宁郡主见了礼,“回郡主的话,宸王殿下让我等过来给郡主送礼。殿下说,五件礼物,郡主只能挑一样。其中有一个盒子是空的,郡主若是挑中,就多担待了。” 送礼物还送得如此大费周章,可以看得出来,为了讨这个妹妹欢心,宸王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果不其然,越是遮掩,越是设置难度,丹宁郡主就越是被勾起了好奇心,和胜负欲。 不过丹宁郡主也不是这么容易被拿捏的人,她是寿星,条件和规矩,哪儿能全让宸王定呢? 她想了想,说道:”行,不过我今天是寿星,只有我刁难别人的份儿,没有别人刁难我的份儿。这样吧,你们回去回话,我要与堂哥比试比试投壶,若是我赢了,他就要额外答应我一件事。若是我输了,他就要多加一件礼物。” “……” 不管怎么样,丹宁郡主都是稳赚不亏的。 还没等宫女应下什么,丹宁郡主自己又想起一事,“哎呀”一声。 她可是说过了,今日和宸王一面都不见。 答应了傅莹珠的事,若是做不到,岂不是要让傅莹珠小瞧她了? 这不行。 丹宁郡主又加了几个条件:“还有,男女有别,我的生日宴自然要听我做主,投壶由专门的老嬷嬷来计数,我投完了,堂哥再投,互不见面。” 丹宁郡主如此任性,几个宫女倒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按着她的要求回话,没多久功夫,带着宸王的话回来了。 “殿下都答应了。” 丹宁郡主刚翘了翘唇角,又听回来的宫女说道:“殿下还有一句话要说,你们每次比试,郡主总是输多赢少,今日生辰,就不欺负郡主了。你们各自派人去投,不亲自下场。” 听了这话,丹宁郡主简直咬牙切齿起来,感觉自己的面子狠狠被宸王踩在了脚底下,她咬牙恶狠狠道:“行!” 丹宁郡主一双眼在众人眼中来回巡视,问道:“在座诸位,有谁善于投壶的?投得好的,本郡主重重有赏。” 是,她是输多赢少,所以自己的生辰宴上,就不去丢脸了,派个能手出去比赛,赢下来,也好杀一杀她那个堂兄的威风。 宴席中,贵女们看出了丹宁郡主的心思,却不敢冒进,唯恐惹出祸来,给宸王留下不好的印象,也得罪郡主,丫鬟们瞧着自家主子不出头,便也不敢出头。 所以,自告奋勇者,只有两人,还全是傅莹珠认识的,一个是傅明珠,一个是……青桃。 嗯青桃。 大意了,把青桃给忘了,没提前教导她。 而青桃则是胸有成竹,跃跃欲试,姑娘不是一直很宝贝她的小金库,为了去别庄过得好一点攒着银子,不舍得花钱吗?放她出马,赚来更多的宝贝,让她家姑娘日后就是落魄了,又穷了,也不至于兜里比脸干净,也要过得滋润富裕。反正银子真能赚到那就给姑娘花,要赚不到,丢脸她一个人丢,出了事她自己扛着。 哼,以她的本事,很难赚不到啊! 傅莹珠眼皮登时一跳,心想她真的把青桃给惯坏了。 好在今日的场合算不上大,不过小打小闹,很难闯出什么祸来,而且青桃力大无穷,运动天赋简直点满了,玩个投壶想来也不在话下。这样一想,傅莹珠也就只是摇了摇头,由着她去了。 就是有点心疼要和青桃比试的傅明珠了。 024(富贵险中求的滋味如何...) 以前青桃曾和傅莹珠说过自个儿的事。 说是自小在乡下长大, 当成男孩子养的。力气大,要干粗活。 青桃自小上树摸鸟蛋,下河摸小鱼, 用弹弓打麻雀的事情也没少干,准头自然是好的。这一点,从青桃曾给傅莹珠打下小鸟, 要给她尝尝鲜的事情中,知道一二。 青桃要上, 傅莹珠由她去了, 对结果倒是浑然不在意。郡主赢,或者宸王输,都不是紧要的。 谁还能来威胁一个即将下别庄的人呢? 京城里的王孙贵胄们, 自怕连乡下的路怎么走的都不知道, 当然不会把心思放在小人物身上。 别人都担心会令宸王不悦, 或者惹郡主不快,傅莹珠都是无所畏惧。 傅莹珠坦然,青桃成竹在胸, 有人却咬牙切齿,目露凶光。 别的贵女们不认识青桃是谁的丫鬟, 可傅明珠却熟得不能再熟。 青桃一跃入到她的视线,她立刻有些心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怎么是这个憨货? 去江南之前,青桃就在傅莹珠的授意下, 给她捣了不少乱,也是因为这个认死理、根本不收人好处不被人收买的丫鬟存在, 她娘亲和她想彻底除掉傅莹珠才会变得如此艰难。 青桃别的不行,就是能打, 一个壮汉都打不过她。 有些时候,陈氏不是没想过用强的,直接来个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送傅莹珠归西去,免得夜长梦多。 只是青桃一横在那里,就如同横在阎王殿的一道门槛,让傅莹珠始终跨不进去。为此,陈氏和傅明珠暗地里不知咒了青桃多少回,偏偏拿这个丫头毫无办法。 今日,青桃竟然又跳出来坏她好事? 八成又是傅莹珠授意的。 傅莹珠就是见不得她好,非要和她作对,吃的也好,用的也好,家里也好,外头也好,只要是能让她不快乐的事情,傅莹珠就要去做。 傅莹珠就非得要把她最后能与丹宁郡主交好的机会给斩了! 傅明珠简直气到发疯,简直要维持不住作为大家闺秀的端庄仪容。 只是傅明珠气不气,对丹宁郡主来说,并不重要,她也不在意。她只想找到一个投壶的高手,找回自己的面子,自然是站出来的人越多越好。 见青桃站出来,丹宁郡主问傅莹珠:“你这丫鬟投壶如何?” 傅莹珠心知青桃是个手法稳力气大的,但也知道给人期待值太高若是达不到会更失望的道理,话不能说得太满,免得失策下不来台。 傅莹珠只笑着答话道:“待会儿你一看便知。” 丹宁郡主“嗯”了一声,又将目光投向了傅明珠,“傅二姑娘,你们二人,谁去?” 投壶这种活动,是贵女集会时常有的消遣,也是难得能出风头的好时候,傅明珠可谓个中好手,每回哪家宴会上要是有投壶的游戏,定少不了她赢得满堂喝彩的身影。 别人害怕输了惹郡主不快,傅明珠自然也怕。可她对自己的准头和技术有十足的信心,正所谓富贵险中求,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为了和郡主搞好关系,傅明珠只能拼了。 只是她胸有成竹,哪想到半路杀出了青桃这个程咬金,要来抢一抢她的风头。 傅明珠气愤不已,可想着陈氏的教导,很快镇定下来,想出了新的对策。 傅莹珠想抢她的风头,那也得拿出真本事来。投壶都是贵女间的游戏,做丫鬟的哪有什么机会接触,更别说能玩得好了。 也罢,既然傅莹珠如此认不清自己的本事,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想派个粗俗的丫头来,就想压她一头,那就让她尝尝厉害,摔摔跟头。 “郡主,让她先去吧。”傅明珠温柔体贴地说道:“青桃是我姐姐的丫鬟,代表的是姐姐,我这个做妹妹,当然得让着才是道理,哪里有抢在姐姐前头的呢?” 一番话说得体贴温柔,合情合理,让人无法拒绝。 “好。”听傅明珠这样说,丹宁郡主的视线便落在了青桃身上,“就由你代我前去。” 青桃猛地点头。 不过是去投壶,她离开的背影硬是有着上战场般的架势。 对青桃来说,可不是上战场吗? 她这可是要为她家姑娘打江山去了啊。 傅明珠看向青桃的背影,对自己的安排隐隐得意。 宸王可谓人中龙凤,本事定然不低,青桃想为郡主争来面子,可不容易。 让青桃先上,可谓一箭双雕,一来,显示出她的善良大度、不争不抢的节操,二来,等青桃失败了灰溜溜地回来,她再去救场。 到时候不仅傅莹珠丢了脸,青桃的没本事还能衬托随后上场的她,如此以来,丹宁郡主定然会对她异常感激,她又能像往常那样出尽风头。 何止一箭双雕,简直一举多得。 傅明珠只觉堵在心口的一口浊气散开了,心情明朗许多,就等着青桃灰溜溜地回来,她再动身上前了。 姐姐啊姐姐,今日就让你明白,蠢人自作聪明,是要付出代价的! 安放哨壶的地方在一处宽敞的空地,两边都是回廊,四下人迹罕至,只有宸王与丹宁郡主两边各自派来计数的嬷嬷作为公证人,正在投壶用的哨壶旁边站着等候。 她们身后,站着两边派来比赛的人。 一个便是青桃,另一个则是宸王派出来的小太监。 比赛场地搞得如此清冷,是因为丹宁郡主放话出来,要隔空比试,不与宸王见面。因此,观战的地方,还围上了纱帐,影影绰绰,瞧不清楚对方的样子。 宸王虽不明所以,但也从了,乖乖听话,规矩全按丹宁郡主说的来。 计数的嬷嬷来宣布这场比试的规矩,宸王与丹宁郡主两边,每人各投出去五支无镞之矢,多者胜。 若是投的数量一样多,哪便看谁投得漂亮。 至于如何评判谁投得更漂亮,那要听那人投壶时,外面的呼声是否更响。 嬷嬷每人发了五只箭矢,做好标记。 眼瞧着就要开始了,一直佯装镇定的丹宁郡主终是忍不住紧张了,低头对傅莹珠悄声说道:“你这丫鬟,准头到底如何?堂哥身边的那个小太监我见过,从小跟着堂哥伺候的。投壶御射都学过,挺厉害的。” 傅莹珠纠结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评价青桃的技术,便委婉的说道:“我只曾经见过青桃一口气射下两只小鸟。” 她比了两根手指:“真,一箭双雕。” 一听,丹宁郡主就放心了,瞬间洋洋得意起来,轻哼了一声。 不管如何,反正青桃这一箭双雕比自己都厉害。倘若青桃不行,她自己也不行,也就不瞎操心了。 小太监与青桃抽了签,定了先后顺序,结果出来了,是由小太监先行投壶。 这小太监倒也不是个吃素的,上来就投中了四支,只最后一支歪了一点,没能射进壶中。末箭未中,美中不足。 末了,小太监还轻轻叹了口气,看眼青桃,用细细的嗓子叹气道:“姑娘请吧。” 他倒淡定,没能全中也不慌,一点也没有差事办砸的焦虑感。 与贵女们这边担心比赛输掉,惹得郡主不快比起来,宸王那边可就自在多了,只当玩乐,不当回事。 毕竟宸王已经赢了丹宁郡主太多次,输那么几回也不痛不痒,特别是输在今天,也只当逗寿星开心了,没人会说他本事不济,只会更觉他高风亮节。 更何况,末箭未中,已经是相当厉害了。小太监甚少失手,平日里,都是三箭保底,准头十分厉害。 眼前的这个小丫头,赢面还真不大。 青桃此时少了几分平时的乍乍乎乎,只淡定点点头,然后深呼吸,站好。 只要是姑娘交代的事情,她都会用尽全力去做,决不掉以轻心。 她不着急投,反而是闭上了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青桃凝神静思时,观战的人也是心神不宁,尤其是非常自觉地等着青桃失手、候补上场的傅明珠。 小太监能连中四箭,确实相当厉害了,就连祈祷青桃失手,等着去救场的傅明珠都感觉到了压力。 中了四箭,想赢小太监,便只能全壶,一箭都不能歪。可是一连五支全中,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就连傅明珠自己,都不是能有十足的把握的…… 正这样想着,场上,青桃已经嗖嗖嗖地连中三支。她忽的停下片刻,揉了揉手腕,没人看清她是怎么动的,只见她手腕一抖,动作极快,手中的箭矢脱手而出,顺着一道弧线投掷出去。 只听“锃”的一声,传来投壶底部被击中的沉闷之声。 青桃又中了一支。 四支了。 傅明珠的心霎时一沉。 对面那小厮也抹了把汗,青桃一副骄傲求表扬的表情,看向傅莹珠与丹宁郡主这边。 “郡主,你要不要瞧点新鲜花样?” 丹宁郡主此时已经乐疯了,简直忘乎所以,眼见胜利在望,最差不过平手,立即配合道:“要!给我赢得漂亮点,给他们好看!” 话音刚落,就见青桃转回头去,迅速甩开手臂,将手中最后那支箭投了出去。 只见那箭势如破竹,仿佛流行坠地,没入壶中,在触及壶底那一刻,迅速反跃出来,接触到地面后往上弹起,再度没入壶中,停住了。 一次投掷,两次入壶,这才稳稳当当地停住了。 这叫“骁箭”。 “全壶!”在一旁计数的老嬷嬷扬声向丹宁郡主道贺,“丹宁郡主胜。” 一场定胜负,青桃赢了,傅明珠自然失去出场的机会。 “好!好!”丹宁郡主大喜过望,忍不住拍起了手,“是我赢了!是我赢了!” 不管是看谁投中得多,还是看谁投得漂亮,都是她这边更胜一筹啊。 丹宁郡主笑容舒畅极了。 宸王那边则是有些沉默压抑,什么动静听不出来。只不过,不难猜,输了比赛,心情想必不会太好。 丹宁郡主才不管呢,她喜上眉梢,对贴身丫鬟说道:“去告诉宸王,是本郡主派出去的人赢过了他的小厮,他要记得答应过我的事,欠我一个请求。” 丹宁郡主又拉住傅莹珠的手,“好姐姐,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她没想到,傅莹珠身边这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小丫鬟,竟然如此有本事。 平时不喜形于色的傅莹珠面上也露出真心实意的微笑:“青桃是有几分本事的。” 不然,也不能护着她走到今日。 “刚才那一手,是叫骁箭吧,耍得可真叫一个漂亮,我只听人说过,可却是头一次见,听说京城里没几个人能做到,真厉害。”丹宁郡主夸赞完,又叫了一个丫鬟过来,嘱咐了两句。 片刻后,那丫鬟带着百两白银回来了。 丹宁郡主将这百两白银赏赐给了青桃:“有功必赏,你替本郡主赢下这场比赛,挣回来脸面,这是你应得的。” 青桃笑着接过,谢了赏,将沉甸甸的银两抱在怀里,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了。喜滋滋抱着银子来到傅莹珠跟前,满脸写着:你快夸我,快夸我。 想她总是被姑娘说蠢笨如猪,如今可算给姑娘长脸了,青桃打从心底开心。 傅莹珠也没让她失望,在外面好好地将她夸了一通,其他贵女们趁势也跟着插话,给足了面子,一时间热闹非凡。 只是…… 热闹是其他人的,是傅莹珠的,是青桃的,傅明珠什么都没有。 傅明珠并未上前,掺和这热闹。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恶狠狠瞪着亭子里欢欣鼓舞的那群人,委屈得简直要落泪。 她打得一手好算盘,等的是青桃败了,她再找机会帮丹宁郡主扳回一城,哪想到傅莹珠身边这个空有力气没有脑子、看起来傻大粗一个的丫鬟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在身上。 那一手骁箭,她在画册上见过,却没见人使出来过。 又失策了。 都说马失前蹄偶尔有之,今天傅明珠这匹马已经不知道失了多少次前蹄,她感觉自己快要摔废了。 这个生辰宴,她再也待不下去,随意派发丫鬟去找丹宁郡主告辞,提前找借口立场。此时的丹宁郡主还沉浸在喜悦中,自然对她这个无关人士打不起什么兴趣,闻言问也不问,直接让她走了。 傅明珠走得静悄悄又急切切,连陈氏也不等了,自个儿让马夫驱车,在车上大哭一场。 - 宴罢,回到侯府,待收拾完,已是月上中天。 梳洗完毕的傅莹珠驱散一身疲累,终于有心思去管别的事情,便将青桃叫到自己身侧,说道:“若是再有今日投壶这种事,你可不能贸贸然去出风头。” “今日赢了还好,若是没赢,便是你拂了丹宁郡主的面子,惹她了不快,吃力不讨好。傅明珠让你先上,也是等着看你的笑话,踩着你来出风头。日后还有这样的事情,能推就推。我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今儿的事情,青桃只怕看不明白,傅莹珠却都瞧在眼里,只不过在王爷府不好发作罢了。 如今回府,该和青桃掰扯清楚,免得日后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二姑娘真是好险恶的心肠!”青桃懂了,又像没懂,骂了傅明珠一通后,开开心心地献宝道:“可是,姑娘,婢子这不是赢了吗?这一百两银子,充盈进咱院子里,等日后若是生出什么变故来,姑娘也能过得舒服些。” 傅莹珠:“……”还挺有忧患意识。 青桃看上去没脑子,却也知道,这世上什么最能靠得住——银子最靠得住。 青桃见傅莹珠没接,连忙把银子往傅莹珠面前又推了推,“婢子不懂那些人情世故,只知道有钱就上,有得吃的就吃。做乞丐的时候,有了这顿没上顿,若是有好心的有钱人给点吃的,就已经是感恩戴德了,哪还能考虑有的没得?考虑好了人情世故,那些吃的也就没了。” “婢子只知道,有好东西,就要上前抢,晚人一步就什么都没了,轮不到婢子等着天上掉馅饼。如果不是遇见了姑娘,婢子恐怕还在街上讨生活,哪有今日的舒服日子可过?姑娘,这银子你快拿着,这回就这样了,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我看姑娘的眼色行事。” 这银子,傅莹珠没好意思要,青桃一番忆苦思甜,倒是将她的恻隐之心给说动,好一番心疼,又知道青桃是给她赚银子去了,也不舍得再骂了。 只是这一百两银子,她是断然不能收着的。 “既然是你凭自己的本事赢的,那便是你的银子,你自己妥善留好便是。” “既然是我的银子,那我就是想把它给姑娘用,姑娘,您收着。” 这种时候,青桃倒是伶牙俐齿上了。 青桃执意要给,傅莹珠推脱不掉,便将这一百两银子收了起来,打算日后给青桃做嫁妆。 以青桃的性子,她若是去了别庄,青桃八成也是要跟着去的。等到了别庄,给青桃找个好人,不嫁奴籍,让青桃不用看人眼色过日子,一辈子就为自己打算。踏踏实实,不必朝不保夕,被人暗下黑手都不知道。这百两银子,加上自己给她添置的嫁妆,只要无灾无病,也能衣食无忧,这也算是她对青桃的报答了。 只不过,傅莹珠还是同青桃多说了会儿话,待她说到,青桃若是在外面太过展示自己,怕是会被别的夫人小姐看中、要去做丫鬟的时候,可把青桃给吓坏了。 她只想跟在傅莹珠身边当丫鬟,可不想到别人身边去。 当即也不要再看傅莹珠的眼色,决心以后同自家姑娘一样,安静如鸡,不露锋芒了。 - 六王爷府邸。 宴席散后,六王府重归寂静。 当着傅莹珠的面说了今日不见宸王,但等到傅莹珠一走,丹宁郡主就有些坐不住了。 好不容易赢了,怎么能不当面去找堂兄炫耀一番呢?要知道她能赢过自己这位堂兄的机会课不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问了问丫鬟,知道了宸王在哪,丹宁郡主被丫鬟领着,找到了宸王的这边。 宸王今日应酬多,多饮了酒,此时刚喝过醒酒汤,正歪着身子靠在美人榻上,他喝酒虽不显脸红,却上了醉意,一副柔弱无力的样子。看到丹宁来了,也只是懒懒地掀了眼皮,笑着与丹宁郡主打招呼,“是什么风,把我们的寿星吹到这儿了?” 丹宁郡主“哼”了一声,眉眼间是藏不住的得意:“过来看一眼我的手下败将。” 宸王笑容淡了淡,本来血色就不明显的嘴唇抿了抿,更白了些。 虽说他胸怀宽广,不把一时的胜负放在心上,并不在意今天这场比试的输赢,可……那是赢多了,才这么想。 真输给丹宁郡主,他的心情倒也算不上好。 具体的场景他听派出去的那个小厮说是,是傅府大姑娘身边的丫鬟帮了丹宁。 傅府大姑娘? 宸王没在心里记多少世家贵女的名字,但对傅府大姑娘的名号,居然却有所耳闻,知道前些日子,她与京城有名的纨绔,制造出一桩大新闻来。 丹宁却是心情大好,脸上的笑意完全遮掩不住,眉眼弯弯,继续说道:“是你答应我要满足我一个条件,不若……” 她本想说,要介绍傅莹珠给宸王认识认识,好让她这个堂兄更加的羞愧难当。但一想到傅莹珠可能并不愿意,话到嘴边转了弯,“不过我还没想好,暂且先放你一马,等本郡主想好再说。” 想到傅莹珠,丹宁郡主话匣子就打开了。 在她这儿,已经算是和傅莹珠交上了朋友,自然开心。 丹宁郡主道:“这傅府的大姑娘可真是个妙人,不仅容色过人,脾性也是有趣。” “若是日日都是生日宴便好了,我便能日日同她玩耍在一起了。等日后,我请示母妃,央求她带我出门去见见傅姐姐。” 说到此处,丹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俏皮的眨眨眼睛,神秘兮兮道:“对了,堂哥,你已经及弱冠,可以成家立业了。我如今还缺一位嫂嫂,你心里可有什么倾慕的女子?” 这种玩笑话,姐妹兄弟之间,也会半是打趣,半是试探的说起。只不过,丹宁从未干涉过宸王的婚嫁之事,也不在意,这一次忽然主动提起,倒让宸王皱了皱眉头。 丹宁郡主生性单纯,并未见识过世间险恶。如今先在他面前对傅莹珠如此美言,转眼又提起来他是否有什么倾慕的女子,岂不是被傅莹珠哄来,帮她搭桥好与他认识的? 抱着这种心思的贵女可不在少数,宸王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如若是别人做出如此失礼的事情,宸王怕是会不悦,口头上至少教训一番,可如若是丹宁的话,那就……只好耐心一点,讲道理。 “你不必多言。”宸王慢条理斯说道,“她这样的女子是很好……” 因听出丹宁郡主对傅莹珠颇为喜爱,宸王也不想说傅莹珠的坏话,可若让他对傅莹珠夸赞一番,那他还真做不到。 宸王语气艰涩,说不下去了。 只道:“总之,本王即使有倾慕的女子,也与傅莹珠不同。” 对自己未来的夫人,宸王早有诸多考量。 出身未必要多好,但人品一定要佳,如同他母妃那样,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对外端庄大方,对内温柔小意。要有宽广的胸襟,能勤俭持家、打点用度;也要细心贴切,天寒天暖时,为他缝制贴身的小衣,操持他日常琐事,面面俱到,无微不至。 这样的女子,才算他的良配,他与她举案齐眉,才子佳人,也算佳话。 至于傅莹珠…… 丹宁定是诚心过来气他,才非要在他面前讲那么多傅莹珠的好话。一个前一阵子刚刚与别的男人拉扯在一起的姑娘,能好到哪去。 即使丹宁郡主真的和傅莹珠玩得好,他也不会对傅莹珠另眼相待。 堂妹是怎样的性情,他最清楚,往好处说,叫生性洒脱赤子之心,往坏里说,那叫口无遮拦、任性妄为、不知礼数。这样的性子,做妹妹可以,做妻子断然不行。 他的品性如此高洁,名声如枝头白雪,断然容不得傅莹珠这种有污点的人破坏了他的名声。 即使丹宁郡主口口声声说傅莹珠漂亮,可他又不是肤浅之人,对傅莹珠,宸王是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娶妻娶贤,宸王绝不会因为丹宁郡主的一番美誉,便轻易动摇自己的志向,降低择偶的要求。 …… 傅府。 傅明珠在丹宁郡主生日宴上受的气,回来后,不仅没消,反而更大了。 她在自己的闺房桌边坐着,面前的桌子上,铺着许许多多的绢扇、团扇、荷包与其他的小玩意儿。 这些小东西,精致而小巧,不算什么珍贵的物件,就是个小心意。 全都是傅明珠气鼓鼓地从六王爷府邸离开时,一些世家贵女送的。 当时的傅明珠没能如愿踩着青桃出个风头,正是心中憋闷的时候,见京城有头有脸的贵女们争相送礼物给她,低落的心情才回转了一点,欣喜于自己的人气竟然如此之高,在贵女中间的人缘如此之好。 可谁能想到,刚生出点绝处逢生的喜悦,那些个自称她闺中密友的贵女们,在将礼物送到她手上后,说的却是:你就是傅府二姑娘,傅莹珠的妹妹啊?我们以后一定要多多往来啊,记得带上你的姐姐。 傅明珠并非愚笨之人,自然听得出她们话里有话,她们并不是真心诚意想与她交好,反而是想与傅莹珠交际,又苦于没有门路,想拿她这个现成的妹妹当中间人,顺带也对她好一点罢了。 换句话说来,她面前这么多好东西,全是沾了傅莹珠的光。 可傅明珠哪想要这种福气! 她一向只当红花,不当绿叶,让傅莹珠来衬托她还差不多,哪儿能忍受自己去沾傅莹珠的光?这不就是变相承认,自己比不上傅莹珠吗? 还不如叫傅莹珠来沾她的光,得到这些没有用的的小玩意儿! 傅明珠动手将一桌子的绢扇荷包全部扫下桌去,气得破口大骂:“来人,把这些东西全给我拿下去,剪了烧了,不许再出现在我面前!” 小丫鬟们噤若寒蝉,不敢弄出动静,轻手轻脚地捡起地上的东西,赶紧走了。 她们走后,傅明珠才伏案呜呜痛哭了起来。 今日她已经哭了两回,眼睛都要肿了。 那些个世家贵女们,简直比男人还善变。曾经将傅莹珠视为洪水猛兽般的厌恶,如今就笑脸相迎,怎么说变就变了呢?明明之前还是对傅莹珠避如蛇蝎,现在就巴不得低头做小,太令人恶心了。 傅明珠想不明白,便开始怀疑自己,心想着今日到底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越是细思下去,越是气愤,她明明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将绢扇荷包全扫下桌还不够宣泄她心中的愤懑,傅明珠又开始红着泪眼,疯狂地摔东西。 一时间噼里啪啦,屋外的小丫鬟都不敢入内。 直到陈氏过来。 陈氏听着屋里的动静,便知道今日女儿怕是被气坏了。 作为一个已婚妇人,她没有全程陪着郡主,而是陪着王妃去了,只是离开之时,也早已打听明白,今日生辰宴上发生的事情。 让傅莹珠出尽风头,不仅傅明珠气,陈氏自己也是生气,但还不至于像傅明珠这样,气急败坏到乱了阵脚。 听着女儿的哭声,陈氏心疼极了,连忙推门而入,将傅明珠拉入怀中,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娘——”傅明珠委委屈屈的,“女儿到底是哪里不够好了?为何丹宁郡主对傅莹珠如此亲切,为何别人都看得起傅莹珠,看不起我?” 陈氏脸色沉了沉,听着女儿的话,心尖像插了把刀。 只是赴了一次丹宁郡主的生日宴,便使得上次傅莹珠与外男拉拉扯扯的事像是烟消云散一般,被遗忘在京城众人的心底,这让她好一番算计都成了空,她怎么能忍? “坏就坏在周嬷嬷身上。”提到周嬷嬷,陈氏差点将一口牙都咬碎,“怪就怪她,不仅将傅莹珠带去赴宴,还提前带她去见了王妃,帮忙打点好了一切。” 所以说,得贵人相助,方可事半功倍啊。 周嬷嬷如此厉害的人物,偏偏去帮傅莹珠!真是气死人了。 陈氏冷着一张脸,说道:“今日我才得知,那丹宁郡主原来也被周嬷嬷教过,如此一来,她与傅莹珠也算是师出同门,待傅莹珠自然要比待旁人亲切。” 傅明珠闻言,顿时酸得要命,抽噎着说道:“可是,周嬷嬷不肯收我。” 明明是她先想找周嬷嬷做教习嬷嬷的,可最后周嬷嬷却成了傅莹珠的老师,这样厉害的贵人,原本离她咫尺,却与她失之交臂,成了给他人遮风挡雨的大树。 傅明珠气! 陈氏也同样有些后悔:“若是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我便是砸锅卖铁、豁出这张老脸不要,跪着去求,也要将周嬷嬷请来教你。” 只是如今说什么也晚了,周嬷嬷是摆明了只教傅莹珠,不想管其他的人。陈氏只好话锋一转,开始指责别人来:“那丹宁郡主也是个蠢的,有眼无珠,和傅莹珠搅和在一起,她以为是什么好事。” “也就她命好,生成了六王爷的掌上明珠,不然这娇纵任性的性子,谁能忍受得了。今日她与傅莹珠结交成好友,八成是再也没机会改掉一身的毛病,只会与傅莹珠同流合污,一天天堕落下去,一起成为世家贵女之间的耻辱。” “我看啊,过两天,王妃就得拿这事罚她。” “娘亲说得有理。”傅明珠忍着心中酸涩,说道:“今日好多姑娘都为了认识傅莹珠过来与我攀谈,我看她们也是脑子坏了,都是些愚不可及的蠢货。” “是啊。”陈氏见傅明珠逐渐想开,表情柔和许多,爱怜地摸了摸傅明珠的脑袋,“怪就只怪她们没眼光,还真把傅莹珠当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只是今日之事,到底给陈氏敲响了警钟。 如今的傅莹珠不同往日,在内有老夫人护着,在外有了周嬷嬷替她打点,眼看着傅莹珠又傍上了丹宁郡主这号人物,日后只怕更难对付。 这些日子接连发生的事已经让她倍感吃力,若是不快刀斩乱麻,以后会更加棘手的。 陈氏压下声音,对傅明珠说道:“得尽快把傅莹珠送到乡下的庄子上,不能再留下来了。” 傅明珠诧异道:“可傅莹珠如今无病无灾,也没有犯什么错,我们又有什么正当的办法打发她去别庄呢?” 傅明珠分析道:“这种大事,总得有个能让人信服的由头,不然随随便便打发走了,若是被外面的人知道了,怕是会有损母亲贤良淑德的名声。” 能把傅莹珠送去别庄,确实畅快。想来傅莹珠自己也想不到,她走到这幅田地,竟然还是要被打发到别庄去,若是真能将她打发走了,傅莹珠不知会哭成什么样。 可傅明珠也知道,打发嫡出姑娘到别庄生活,是侯府自家的事,可难免被京中其他家族知道。若是母亲找的由头太过离谱,怕是会有损她的名声。 傅明珠自己是想不出什么主意,一时间,她的眸中满是忧思。 陈氏却是笑了一笑,淡声说道:“路是人走出来的,办法也是人想出来的,只要有人在,就一定能想出办法,你担心什么呢?” 傅明珠听到她颇为轻松的语气,心头不免一喜,“这是说,母亲那已经想到好办法了?” 025(真是好苦的命...) 活人断断没有被尿憋死的道理, 如今已经是火烧眉毛,陈氏哪怕是没有法子,憋也得憋出来一个。 更何况, 她本来就聪明,懂得变通之道,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傅莹珠逼得一点退路都没有? 再任由傅莹珠欺负下去, 她岂不是白做了这么多年的侯府夫人? 陈氏勾了勾唇,压低声音道:“娘亲自然是想出了个好办法, 才来与你商量的。” 傅明珠闻言, 终于一改愁容,露出期待的神色。 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何况还是两只母老虎? 如今她想与傅莹珠在侯府这座“山头”争个高下, 最终只能一个走, 一个留。想要两相无碍, 那是不可能的。 当然,要走的这个人,自然只能是傅莹珠, 不可能是她傅明珠。 她有母亲替她出谋划策,剥去不管事的老夫人和一个外人之后便是独木难支的傅莹珠, 拿什么和她斗? 等日后傅莹珠真去了别庄,那她再也不用受今日这种委屈了。 侯府的别庄与京城相距甚远,周遭荒凉,不见人烟, 简单来说,就是个鸟不拉屎的荒凉之地。 傅莹珠一旦到了那儿, 山高路远,路上阻碍重重, 与京城隔着荒山与野岭,傅莹珠别想着能再频繁地回到京城。 那等鸟不拉屎的乡野之地,想住得好一点、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都是难上加难。想要过上和侯府一样优渥体面的生活,再多的银子都不够使的。穿的只能聊以畏寒,吃的只能聊以果腹。 退一万步讲,哪怕傅莹珠将身上所有的行头都典当了换成银子,有钱使,有得花用也是无用。 她住的是陋室,往来的全是白丁。穿得再好看,打扮再漂亮,也无处说去,那些乡野村妇目不识丁,日日只操心如何吃饱肚子活下去,自然欣赏不来高雅的东西,有眼无珠不识货。哪怕傅莹珠有本事把自己打点得再好,也如同锦衣夜行,毫无趣味。 不管怎么看,在乡下别庄的日子,都不可能好过的,比不上在侯府舒心如意。 就连乡下来的仆妇在侯府呆久了,也不愿回家去,何况是傅莹珠这种从小在侯府长大,衣食无缺的千金小姐呢? 傅莹珠一走,到时候,她傅明珠就能独占父母的宠爱。傅莹珠离了老夫人的眼,时日久了,老夫人对她感情淡薄,还不就是她傅明珠的可趁之机? 祖母活了大半辈子,是这个侯府里半个当家管事的人,是一定要讨好的。如今只不过马失前蹄,让傅莹珠占了先机,她日后,定然能后来居上。 这么一想,傅明珠简直迫不及待地想看傅莹珠在别庄受苦的模样,对陈氏口中的好办法更是期待极了,催促道:“什么办法?娘亲,您快说给女儿听听。” 陈氏也不卖关子,叫外头的丫鬟送了壶热茶过来,将门闩落下,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谨慎地防备着隔墙有耳的可能,嘴巴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才低声对傅明珠说道:“你可知道,你那老不死的祖母有一软肋?” 傅明珠想了半天,摇了摇头,“女儿不知。” “她信佛。”陈氏道,“前些年去寺庙上香,主持说老夫人佛缘深重,有法缘,有法相,从此老夫人便痴迷佛法。她从年轻时便深信命理之说,这些年泡在经卷里,对一些‘大师’的话可谓言听计从,木樨堂的布置和摆件,可都是经由大师指点的,旁人若是给破坏了,老夫人一准儿同她生气。” “老夫人在命数命理之说上如此执拗,这便是她的软肋,想来找到一位大师,轻而易举便能将她拿捏了。” 傅明珠问:“那要从何处寻来大师?” 陈氏笑着,又抿了口茶水,志得意满道,“真大师难找,假大师可容易寻。” 傅明珠心中若有所悟,追问道:“母亲的意思是……” “我打算,请一个尼姑过来,让她给老夫人算算命,再提前告诉她傅莹珠的生辰八字,让她在老夫人面前,说点傅莹珠的坏话。” 陈氏喝着茶,定了最后的主意:“就说傅莹珠与老夫人八字相克,只有将傅莹珠送走,老夫人才能颐养天年,才能保我们侯府家宅平安。老来惜命,越是行将就木,越是恐惧死亡。她再疼爱傅莹珠,等事关己身,我就不信,她还能坐得住!” 听完这话,傅明珠眼眸一亮,欣喜道:“妙极妙极!母亲此计甚好!” 母亲不愧是母亲,对变通之术如此精通,轻易想出来如此难以破解的法子,真是令人敬佩啊。 - 京城郊外有不少尼姑庵。 世人多信奉佛祖,只是香火大多往寺庙里去,少有往尼姑庵流的。是以,郊外这些尼姑庵,大多门庭冷落,香火不旺。 尼姑庵里的比丘尼大多生活艰苦朴素,香火不能维持庵里的日常生活时,还需要自己开垦土地,种植粮食,以此获得口粮,不至于生生饿死。 若是运气好,遇见一些出手大方的香客捐了香油钱,有了进项,那可真是佛祖开眼,老天保佑了。 今日一早,一座毫不起眼,十分破落,数不上名号的尼姑庵里,就迎来了一位出手大方的香客。 香客是个头戴帷幕,身穿披风的女香客,浑身遮得严严实实,不露面目。 香客一出手就是百两纹银,够比丘尼们好几年的花销了。 这百两纹银不仅能让比丘尼们吃穿不愁,还能剩下来一点银子换了金箔,给经年失修的菩萨贴贴金身。 还没等比丘尼们好好谢谢这位心地善良,慷慨解囊的香客,香客却走了。来去匆匆,从不露面,只是站在点着长明灯的架子上,多瞧了几眼,此后不知踪迹。 老住持感念遇上了大好人,于是发动起弟子,拼命的给这位心善的香客诵经祈福。期望她好人有好报,继续做善事,怀善念。让诸天神佛知道香客的善良和慷慨,然后保佑她。 所以说,人呐,就得日行一善,多做好事。如此一来,佛祖会保佑她,神佛会关照她。可若是做了坏事,可就没这么好的事情了。 比丘尼们哪能为坏人祈福呢? - 从尼姑庵里离开之后,陈氏一张脸兴奋得通红起来,胸口不定起伏,因为太过紧张兴奋,所以有点微微气闷。 不过问题不大,往这尼姑庵里走一遭,拿到老东西的生辰八字,已经是值得的了。 陈氏知道,老夫人信佛之后,经常往郊外这些尼姑庵捐香火钱,尼姑庵亦会为她点一盏祈福用的长明灯。写上她的生辰八字,日日为她诵经祈福。 当世陈氏还觉得老夫人浪费钱,捐给尼姑庵那些穷尼姑,还不如给自己花用。现在却觉得,幸好老东西有这个习惯,不然想要拿到老东西的生辰八字,还有点难度,之后的计划还不能顺利进行呢! 老东西的生辰八字已经到手,余下的就是傅莹珠的。 傅莹珠的生辰八字好拿,作为嫡母,她手头就拿着傅莹珠庚帖,回去只需要看看就知道了。 那么最后剩下的,就是一位假大师了。 这也不难找,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花钱妥当打点,没什么办不成的事情。 陈氏急急上了马车,让马夫快走。 来无影,去无踪,鬼鬼祟祟,不曾让人发觉。 这一次,定然让傅莹珠再无翻身的余地! 陈氏狠狠眯上眼睛,眼底闪过一抹暗芒来。 - 陈氏的动作很快,简直已经迫不及待,她等着傅莹珠被送走,已经等了太久了。 不过三日之后,侯府门前,就来了一位化缘的大师。 大师看上去是个苦行僧,通身的行头只有一根粗陋的拐杖,和一顶青箬笠。如今天气虽然已然转暖,可晨间露重,风是冷的,气是湿的,体弱一点的人此时还未脱下棉衣。大师却只穿着一件单薄褴褛的法衣,脚上穿的是麻草编的芒鞋。 他满脸的风霜,看上去受了不少苦,吃了不少罪,已经不太能让人看出真切的年纪了。这模样看上去,说是僧人,可信,说是乞丐,也可信。 打开门的门房怔了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阿弥陀佛。”大师说,“施主,贫僧前来化缘,可否施舍一番,结段善缘呢?” 哦,来化缘的。 门房立即请他进来:“大师请进吧。” 不是门房自作主张,而是老夫人信佛,已经放下话来,若是有僧人化缘,能行方便就行方便,一定要盛情款待,不能让佛门弟子受冷眼。 因为老夫人这一句话,侯府的厨房确实会接待化缘的僧人。 僧人们大多吃一顿饭就走,长时间以来,两者相安无事。不过今日的苦行僧大师吃完之后,却不走,而是提出来要回馈主人家,替他们驱邪祛灾。 这种事情,可就不是一个门房能决定的了,当下要去找老夫人请示一番。 木樨堂中老夫人听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沉吟片刻,决定要见上一见:“也罢,我也总觉得最近家里的气氛不好,阴郁了些。既然大师有此心意,那就瞧上一瞧。我倒是要看看,这家里到底有什么妖风正在兴风作浪!” 不知是不是错觉,老夫人总感觉,自从陈氏下江南回来之后,陈氏就变了许多。 天天阴沉着一张脸,每日来请安也总是垮着一张批脸,老夫人看到了都嫌烦,只是嘴上不好说什么。看多了,却也嫌晦气。 如今有个大师说要看看邪祟,那暂且看看。 若是说得准,说得对,那就听。若是满口胡言,就逐出去,当成来行骗的骗子。 不多时,就有人带着大师过来了。 老夫人和大师隔着一道门帘相望,老夫人还没瞧清大师的脸了,大师忽然就倒抽一口凉气,说道:“施主,贫僧观你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啊!” 老夫人:“…… ??”老夫人一心惊,明知道古往今来谏客谋士多用这招,可一听事关己身,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哦?如何有血光之灾?说来听听。” 大师悠悠叹了口气,不急着作答:“施主莫急,待贫僧算来一算。” 随后,果真闭目冥思,开始算了起来。 老夫人本是稳得住的,只是他越是不说话,心里就难免焦急起来。这种明摆着等待结果的心情,最是磨人。 “大师?”老夫人催促了一句。 “施主莫急。”大师终于睁开了眼睛,悠悠道:“施主近日来,是否破财的次数多了些?是否经常感觉胸闷气短,身体不快?是否心中所求,越去越远,不得回响?” 老夫人想了想,点点头:“这倒没错。” 她的金库已经是多年没动过,近日来,总是三番五次给莹儿赏赐东西,是为破财。胸闷气短,确实经常感觉,一来是身子本就不好,二来是棒槌儿子从江南回来后,依旧夜夜笙歌,给气的。至于心中所求,无非就是希望侯府香火延绵不绝,恢复往日荣光,不至于没落。 可瞧瞧,侯府如今都是什么光景,一个能扛事的都没有,自然是心中所念,不得回响。 这样一说,大师的话,倒是全中了。老夫人心中不由得对大师信了几分,同时更加焦虑不安。 大师又说:“破财,那是免灾去了。幸好施主平日里礼佛甚笃,才可以用财物化解灾难。身体不快,那是被人夺走了施主的精气神。心中所念不得回响,是因为有小人作祟,影响了侯府的气势啊!” 事关侯府往后的走势,老夫人焦急了,总怕自己死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忙问:“那大师可知道该如何破解?” “施主莫急,依贫僧看,约莫是有人八字和施主相冲,只需要找出此人,离得远远的,自然可以不攻自破,能保家宅兴旺,人丁平安。若是放任不管,施主恐有性命之忧,只怕侯府也会……诶!” 老夫人焦急:“柳叶,把我的生辰□□给大师拿——”?? “不必。”不等老夫人说完,大师就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如此小事,贫僧一算就知。” 生辰八字也能算? 老夫人心中沉吟,静而观之,看看这大师到底有几分本事。 老夫人的生辰八字,除了贴身伺候的柳叶,也就傅堂容知道了。傅堂容总不至于找个苦行僧来骗她,柳叶忠心耿耿,自然也不会泄露出去。 没多久,还真把老夫人的生辰八字算出来了。 老夫人吃了一惊,心中已经是心了六七分,赶忙问道:“还请大师替我解惑!替我找出那小人!” 大师写下另一个人的生辰八字,递给柳叶:“感谢施主招待,和施主相克之人,贫僧已经算出来。此人隐藏极深,善于乔装善辩,施主切记要多多提防。” 言罢,大师转身离开,不再有任何言语。就连老夫人要给他的酬谢银子拿都不拿,只说有缘,为了缘来,为了缘算,为了缘去,说话云里雾里,果然很有高人风范。 而此时,柳叶将写有生辰八字的纸条递给老夫人。 老夫人定睛一看,本来已经宽慰的心,忽然一下子紧揪起来,差点喘不过气来。 “这——” 老夫人唰的一下站起身来,眼眸震动。 是她?! 怎会是她?? 怎会是她最疼爱最宝贝的大孙女啊!!?? - 大师离开已有数日。 他的身影虽然消失在侯府,但是说过的话却不断地在老夫人耳边萦绕着。 若要家宅兴旺,侯府平安,便要将相克之人打发得远远的。 可便便……偏偏是傅莹珠啊!?? 老夫人刚刚尝到了人伦之乐,正是心疼孙女的时候,若要把她打发远远的,怎么舍得? 可若是放任不管,硬是要留下孙女,那侯府与她这把老骨头都可能遭遇祸患。 不管是送傅莹珠走,还是让侯府遭遇不利,都叫老夫人摧心剖肝、无法接受。 接连几日郁结于心,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老夫人终究是病倒了。 她病倒了,倒真搞的人心惶惶,仿佛印证了大师所言,似是真的一般。 总之,侯府近日来,不太平。 - 木樨堂。 老夫人的卧房里,萦绕着一股药香味。近日来汤汤水水进进出出,把充满了檀香佛味的起居室,染得不像话了。 浓重晦涩的药味,一进来便觉得喘不过气来。 人呆在屋内躺着,心情也是抑郁无比,开怀不起来。 柳叶与其他丫鬟端了热水与药碗进来,喂老夫人喝了药后,柳叶给老夫人额头敷上沾湿的热毛巾。 听着老夫人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当日那大师说过的那些话,柳叶知道,老夫人还在为了要不要送大姑娘去别庄的事烦恼。 那大师的话终日环绕耳中,老夫人都愁坏身子了。 她心疼道:“老夫人,您可别再念着这事了,先养好身子吧,不然愁肠百结,坏的是您自己的身子。” 老夫人叹了口气,眉间郁郁寡欢,“老身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眼下这情形,叫我如何能想得开?” 好不容易熬成了府里的老太君,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再也不用纠缠于府中那些蝇营狗苟、算计来算计去的大事小事,她本该可以享福了,哪想到净出幺蛾子。 本来,大孙女儿孝顺她、听她的话,还常常献宝一样带着药膳来探望她,即使是儿子一家还在江南未归的那段日子,因为傅莹珠贴心的存在,她也感受不到孤独与凄苦,想着今后只要有傅莹珠在她身边,她便不会生闷。 可偏偏也是傅莹珠与她八字不合。 若是送走了傅莹珠,那简直像剜去了她的一块心头肉啊。 手心手背都是肉,割了哪块都心疼。 “若是与我八字不合的,是那陈氏也就罢了,偏偏是莹儿……!”老夫人目光焦灼,简直想不通老天爷为何做这样的安排。 “是老天偏要与我作对!”她说到激动处,激烈地咳嗽起来,“我不过是想含饴弄孙颐养晚年,也未曾贪图太多,可老天爷连这点恩赐都不愿舍我,它就不愿见我过得好,我好苦的命啊……” 柳叶见老夫人咳得这样厉害,连忙抬手拍着她的背,心道老夫人这是真的想不开、心思钻到死胡同里去了。 这种时候,她这个小丫鬟说再多也无用,都到了老夫人这种年纪,也没几个人能劝得住她,只能靠她自己想开。 她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地拍着老夫人的背,给老夫人顺了顺气,才问了句:“送大姑娘去别庄一事,不如先和侯爷商量商量,听听侯爷的意见?” 柳叶劝慰着老夫人,“侯爷见多识广,指不定有办法呢……” 说到底,要不要送傅莹珠去别庄,傅堂容的话最管用。 老夫人不当家管事许多年,只能表一表态度,真正做决断的,还是傅堂容。 老夫人心里纠结,根本听不进去柳叶的劝慰。 傅堂容若是送傅莹珠去别庄,她会难受,若是不送,她又担心大师一语成谶。 到时候,若是真的成真,她却没当回事,也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 老夫人心里的郁闷始终解不开,药喝了两天,病却更重了。 “罢了,把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叫来,我与他商酌商酌。” 送傅莹珠离开一事已经提上了日程,侯府虽然表面平静,但暗地里已经波涛汹涌了。 当傅堂容来到木樨堂时,老夫人刚刚喝过药,小睡了一会儿,有点精神。 傅堂容吃了一惊,不知道发生何事,便问:“母亲,您这是……?” 怎么短短几日不见,忽然就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了? 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么? “你先坐,听我说来。”老夫人有气无力的,对着傅堂容把那日大师的话精简了说来。 言罢后,老夫人问他:“莹珠是你的女儿,不管如何处置,都该问过你的意见。送她走我自是舍不得,只是事关侯府,我实在不能下决定。你是当家作主的人,该有决断了。这件事,你回去思考几日,然后再——”?? “不必了。”傅堂容听完后,说得十分果决,还考虑什么几日,当下有了决定,“当然是要送走。母亲,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你你你——”老夫人气得哆嗦。 “母亲,您瞧瞧,您病成这样了。若是还留着那个逆女——” 没等傅堂容说完,表完忠心孝心,老夫人便抓过床头的药碗,对傅堂容狠狠摔过去:“滚,你给我滚!” 傅堂容大叫一声,也幸好这药已经凉了,伤得不算重,但也够疼的,忙滚了。 真是莫名其妙,怎的如此爆脾气?明明是在商量。 傅堂容哪里知道,正是因为他决定下得太快,太果决,显得薄情寡义不仁慈,伤了老夫人的心呢? 心情郁闷的傅堂容心里憋着气,无处发泄的他来到了汀兰院,找妻子排解去了。 傅堂容简单说了木樨堂里的事情,又说了八字相克的事情,一脸愁容。 这件事本就是陈氏一手导就,自然知道内情。听了之后,装出一副惶恐惊讶的样子,然后站在傅堂容这边,十分肯定他的决策。又阴阳怪气,明里暗里讽刺老夫人脑子糊涂,识人不清,不知道谁才是真的对她好。 一番话,把傅堂容的马屁拍得舒服了,傅堂容忍不住道:“还是你懂事些,知道我的苦衷。” 陈氏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接着便道:“去江南之前,侯爷不就说过等回来之后,莹儿若是还不懂事,便将她送到郊外的庄子上?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情,莹儿无论如何,都是留不的了。” 傅堂容拧了拧眉,他自己气头上说过的话,说实话,已经记不太清,但好像确有此事。 傅堂容是个极其要面子的,倒也不好说自己忘了,便点了点头。 但这不是说,若是傅莹珠不懂事,才要将她发配别庄。可回来之后,傅莹珠并没有闹出之前那样的丑事翻到乖乖巧巧,这件事一时间也就抛之脑后,不再提起了。 傅堂容正要纠正陈氏,陈氏却像早有预料,说道:“莹儿看似乖巧了许多,可侯爷你想想,她拿了你的人参煮鱼汤,又不知和老夫人说了什么,日日给老夫人灌迷魂汤,眼里却毫无你这个父亲,实在不孝。” 傅堂容又一次想起他的人参,不由得再度开始肉疼,想起傅莹珠,也就再没了半点怜惜。 “确实过分。”他恨恨道。 陈氏见他这样说,顿时安定了心神,表面功夫却没有松懈,一副替傅堂容着想、替傅堂容生气的模样,说道:“大师说的话,妾身原来也不信,可仔细听下去,还真有几分道理的。侯爷近日来也是诸事不顺,烦扰于心。就连母亲的身体也……” “老夫人心疼大姑娘,迟迟不肯将大姑娘送到庄子上去,可就是这一怠慢,自己便惹了病,可不是八字不合吗?” 傅堂容沉默了许久。 就在陈氏表面温柔实际心里焦灼的时候,他落下一句话,“原来如此,母亲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这事我来做主。” “不能再拖下去了,母亲的病等不得。”大孝子傅堂容还给自己找了个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迟则生变,等找个吉日,叫马车夫将傅莹珠送走吧。” 听说要选日子,陈氏当然要自告奋勇,“此事就不劳侯爷费心了,妾身来安排便是。” 还找什么吉日,当然是越快越好。 送走傅莹珠这尊大佛,她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陈氏愿意替他分忧,傅堂容自然乐意,点点头,答应了。 陈氏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此刻脸上才浮现出一点发自内心的笑容:“侯爷英明。” - 傅莹珠要被送到别庄的事在府里传得飞快,很快也传到了傅莹珠自己耳朵里。 一大早,汀兰院道丫鬟便在得意洋洋的陈氏授意之下,得意洋洋地来到了傅莹珠的院子,故意来找不痛快,来给傅莹珠上点眼药的。 府里的丫鬟,在府中地位是高是低,多仰仗着自个儿主子的面子。如今有了侯爷开口,傅莹珠被发配到别庄的事可谓铁板钉钉,没有周转余地,也就是说,她们在傅莹珠的丫鬟面前,是能摆谱儿的。 丫鬟是粗使丫鬟,嗓门高,力气打,被陈氏派来打头阵。 陈氏特别嘱咐,要粗俗些,无力些,最好能动起手来,打傅莹珠几下,好出出气。反正出了事有她这个夫人兜着,罚也不会真罚,做得好了还有赏。 得了命令的丫鬟说话便十分尖酸刻薄: “夫人说了,大姑娘八字与老夫人不合,势必得离开侯府,前往别庄,才能保侯府平安。老夫人如今病这么重,都是被大姑娘给克的,若是真有几分孝心,那就赶紧收拾收拾包袱,别再回来了,晦气。啊——你干什么——你怎么还打人呢——啊!!!” 话音未落,忽然迎面被人拿着扫帚打了一身,又疼又脏的。 定睛一看,疯了一样打人的,不是青桃还能是谁? “你疯了?你居然敢打我,我找夫人告状去!” “去,不去是孙子,你不去我还要去呢。且等着吧,她要是送我姑娘走,我也能送她走!” 府里的流言蜚语都传遍了,傅莹珠这儿也全都知晓了。 这几日来,多难听的流言蜚语,暗地里都听遍了。 姑娘脾性好,不放在心上,依旧该干嘛干嘛,可是丫鬟们心疼主子,私底下早就商量着要如何应对了。 这不,商量没商量出个好商量来,对方就先上门来耀武扬威,青桃哪能让人毫发无损的回去,欺负到姑娘头上来啊? 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一顿再说。 反正姑娘说了,再坏不过如此,操心也是无济于事,这一遭约莫是躲不过的。 既然如此,横竖都是要被送走的,不管姑娘如何懂事,如何委屈,都改变不了,哪少犯一点错,多犯一点错,并无区别。 他们能发配姑娘一次也就罢了,还能发配第二次不成? 所以青桃动起手来,一点力气不留,把找茬的丫鬟们打得嗷嗷叫。 扫帚里沾着落叶和尘土,被青桃舞得虎虎生风,甩了那丫鬟一身,这丫鬟骂人的速度比不上青桃打人的手快,再不敢多言,连忙走了。 走出去几十步,还不甘心地回头望了一眼,重重哼了一声。 好你个青桃,竟是如此的不识时务,就跟着傅莹珠一起去乡下受罪吧! 这边青桃放下扫帚,也是气上心头。 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去同傅莹珠禀报了此事。 禀报完了,她一脸忧心忡忡地低下头,简直烦恼极了。 方才那丫鬟只说了侯爷要遣姑娘到别庄去,却没说归期。这一去,怕是有去无回,可就这么远离京城,在别庄生活一辈子,哪个世家小姐能受得了这种罪? 她听了都想落泪,何况自小没干过粗活的姑娘。 青桃最怕见到傅莹珠的眼泪,她嘴笨,不会哄人,正想着要不要去叫院里其他几个丫鬟商量一下,今晚给姑娘烧点姑娘喜欢的饭菜,却听到傅莹珠笑了一声。 青桃:“?” 她抬头看了一眼,却见本以为该是泪眼濛濛的傅莹珠,此刻却是微微含笑,双眸含星,并没有半点烦恼与忧伤。 就好像……对去别庄这事期待已久了一样。 傅莹珠确实已经期待已久了。 她从穿进书中的那一刻,就在为去别庄谋划着、辛辛苦苦地攒着钱。 虽然,傅莹珠也知道,去别庄之后的日子断然没有住在侯府里舒服。 可既来之则安之,到了别庄,吃的用的是没那么舒服了,但她去了别庄,不用成天防着陈氏与傅明珠母女二人对她的算计,倒也乐得轻松自在。 凡事都有两面性,她只需要想着好的一面,别去挂牵太多便好了。 一旁青桃却看不明白傅莹珠心里在想什么,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姑娘,您就这么答应去别庄了?” 傅莹珠要去别庄,她青桃是肯定要一起跟着的。 她受罪是没什么,可姑娘自小金枝玉叶,从小锦衣玉食,恐怕吃不了苦受不了罪。 可别是姑娘没吃过真正的苦,把别庄想成了什么能让她自在逍遥的好地方,生活是实打实的柴米油盐堆起来的,去了别庄,想买点东西都不方便。 即使如今侯府已经败落,可别庄比起侯府,还是差远了。 青桃决定提醒傅莹珠一句,“姑娘,等去了别庄,没那么丫鬟婆子,那宅子冬天时极冷,蚊虫还多,根本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您真的想好了?” 傅莹珠却是点了点头。 青桃说的那些,她早就想到了。 冬天冷了便烧炭,蚊虫太多便想办法驱散蚊虫,天无绝人之路,对付这些事,可比对付陈氏与傅明珠来得轻松。 “我已经想好了。”傅莹珠道,“不过,我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主儿。” “别庄是我想去,我才去的。我若是不想去,她们得想法子,’请’我去才行。” 青桃不解:“如何被‘请’过去?” 傅莹珠慢慢悠悠说道:“先等等吧,一会儿要待‘客’呢。” 随后,傅莹珠就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等在院子里,仿佛在等人一般。 果不其然,没多久,陈氏就来了。 这一次,陈氏好大的阵仗,看上去,是为了丫鬟讨公道来的。 一进门,陈氏就咄咄逼人,不见往日的贤良淑德:“好你个青桃,大姑娘待你好,你倒是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敢打我的人,活得不耐烦了你?” 先是对青桃发难,随后又转向傅莹珠,面上一副问责的形容:“莹珠,我自问待你不薄,可你此番实在不像样了。既然你如此目无尊长,不服管教,不如就到别庄去静养一段时间,好好养养性子,等日后——” 还没等陈氏把准备好的腹稿说出来,傅莹珠便截断她的话茬:“去别庄,自然是可以的。” “但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陈氏怔住,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才好。 她已经设想到傅莹珠会因此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告到老夫人跟前去,就是不答应去别庄,哪想她答应得如此爽快,倒叫陈氏语塞了。 只不过陈氏却并不想答应她的条件,去别庄就去了,还谈条件,呵,真当她是好说话的么? 只管把人往马车一塞带走就是了,难不成还要给她备妥几箱银子欢送吗? 她做梦! 陈氏趾高气扬起来,刚想冷笑拒绝,傅莹珠就盈盈道:“你若不答应,我离开那天,定然会在街上大肆宣传自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你与妹妹与我都是一家人,同处一屋檐下,有我这么个丧门星姐姐,我看谁还敢娶她。” 陈氏要贤良淑德的名声,傅莹珠可不要。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傅莹珠说的话,陈氏相信她是真的能做得出来。 “??!!!”陈氏气得哆嗦,却不得不端出笑脸,“大姑娘请说。” 026(补)(这回见了棺材总该落泪了...) 陈氏请傅莹珠说话, 傅莹珠却沉默了,不急回话,反而是在沉思。 陈氏笑眯眯一双眼睛, 也不催促,目光却像是要把傅莹珠盯出个洞来。 哪怕傅莹珠不说话,她也约莫能猜出来她的心思。不过是一些毫无用处的废话, 想替自己周旋,期望继续留在侯府。 可如今侯爷已经发话了, 傅莹珠若敢再闹, 那就是目无尊长、不听教诲、为了一己之私,置整个侯府于不顾,届时只会让她自己被发配得更快罢了。 按照傅莹珠以往的行径, 是能做得出来如此蠢事的人。陈氏等着她自个儿犯错, 给自己自觉坟墓, 心里倒也惬意极了。 没有什么比欣赏蠢人犯蠢更赏心悦目的了。 陈氏冷笑着等着傅莹珠的下文,傅莹珠还是那副心平气和的模样,瞧上去温柔却不软弱, 停顿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开口了:“倒也不是什么太为难的事。” 傅莹珠说道:“祖母如今尚在病中, 将祖母一人留在府中,我一直挂念着,于心难安,是以只有将祖母照顾好了, 才能放心前去。” 陈氏:“……” 居然不是犯蠢之词,大姑娘果然精明了啊。 算盘落空, 陈氏生起闷气来。 照傅莹珠这样说,说得留在府中的她、傅堂容和傅明珠都像是死人一样。 不过倒也确实, 她确实没有替老夫人治病的打算。 只有是给老夫人送终,她才能生出无穷的动力来。倘若老夫人哪天双腿一蹬,走了,她能立马给她办席吃席。 思及此处,陈氏倒觉得,傅莹珠主动请缨,将给老夫人治病的事揽在她自个儿的身上,是省了她这个做媳妇的事了。 只是…… 傅莹珠如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会把心思放在老夫人身上,不为自己筹谋打算? 陈氏推己及人,此等菩萨心肠是傅莹珠不可能有的。极具变通的陈氏很快想通了傅莹珠真正的用意——傅莹珠哪是想要帮老夫人分忧治病?分明是想给自己找个靠山,是不想去别庄呢。 这些日子老夫人偏心得明显,她们能看出来,傅莹珠自个儿肯定更能感受得到。只怕是,给老夫人治病是假,要去老夫人那抱怨、撒娇、让老夫人为她作主不去别庄才是真。 这一想豁然开朗,自觉已经将傅莹珠心中的那点小九九给看穿了,陈氏冷笑不止。 可惜了,傅莹珠还是道行浅一点,竟然看不出她去别庄这事已经回天乏术。 侯爷已经下令,若是老夫人不想与儿子决裂,就不能反驳侯爷的命令。孙女儿和老夫人再亲,还能越过儿子去? 这个家,明面上当家做主的,只能是傅堂容,而不是老夫人。兹事体大,已经不是老夫人能做主的了。 傅莹珠的要求,倒不是不能答应。只要熬过几日,把人看紧,不节外生枝,等时候一到,就顺顺溜溜把人塞上马车。届时,傅莹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 陈氏在心里好一番思虑,终是点了头,在这种能看傅莹珠笑话的时候,得意洋洋地摆出一副温柔笑脸来,阴阳怪气地说道:“你倒是好一番孝心。” 傅莹珠慢慢饮了一口气,润了润嗓子,才慢条斯理道:“应该的。” 她把陈氏变幻莫测的表情全瞧在眼里,懒得去猜她心里的花花肠子。 每回和陈氏说话,都像在做高深莫测的阅读理解题,这一套题做下来,实在心累。 有时候活得太计较,不见得就是好的。 卿不见红楼凤丫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陈氏和傅明珠有的没的整一大堆,傅莹珠有时候真觉得,说不定一早醒来就能看到两具凉凉的小尸体—— 死因是,思虑太重,把自己气死了。 她想照顾好老夫人再走,真没什么厉害的心计在里面。不过是受了老夫人的恩惠,这阵子得老夫人照顾,心里感恩。 人都要走了,老夫人又病了,若不最后这段时间过去照顾几日,良心上都过不去。 傅莹珠静待陈氏的下文,若是陈氏连这几日都容不下她,那她便再道德绑架一下贤良淑德的陈氏,和她争论上一两句;若是准她在老夫人身边……那就皆大欢喜了,她也不会多要求什么。 “既然你有如此孝心,为娘的也没理由不答应你。”陈氏笑着说,心里憋笑。 一想到傅莹珠到老夫人那撒娇告状都是在做无用功,她就通体舒畅。恨不得长上翅膀,回去把这笑话说给傅明珠听,好叫她乐上一乐,不再郁结于心,也为了不傅莹珠的事情置气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没想到陈氏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傅莹珠也憋着笑,她也没多说什么,直接道:“青桃,送客。” 达成所愿,傅莹珠直接送了逐客令,连一杯热茶都不给陈氏吃的。 陈氏:“?” 哇,来了傅莹珠这一趟,竟然连一口茶都没喝到,这就走了?! 她是没教过傅莹珠待人接客的规矩,可傅莹珠不至于连这点对长辈的尊敬都没有吧? 青桃把陈氏推出院门后,咔哒一声,落了锁,半点面子都不留了。 陈氏灰溜溜闹了个没脸,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差点没晕过去。 想她一大早明火执仗找傅莹珠算账,可谓是耗费了心机,说费了唇舌,结果说得口干舌燥,一路走回汀兰院,脚步生风,步伐快得仿佛后头有鬼在追。 谁能想到,贤良淑德,优雅知性大方的陈氏如此失态,为的只是一杯热茶呢? 好不容易回到汀兰院的陈氏拿起茶壶,开始吨吨吨地喝。待解了渴,便恶狠狠骂道:“吝啬鬼,死穷鬼,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 送走陈氏,傅莹珠便准备着要去探望老夫人了。 一路来到木樨堂,瞧见守在门口的柳叶。 柳叶年长傅莹珠好些年岁,平日里亲昵时,傅莹珠都是以柳叶姐姐相称。柳叶待她也算好的,逢她也是笑脸相迎,分外亲切。 可今日,瞧见前来探望的傅莹珠,柳叶的面上却挂上愁容,一双看向傅莹珠的眼睛里,欲言又止的模样,似是有口难言。 可以说,老夫人今日道病,有一半是因大姑娘而来的。大姑娘就是老夫人的心结。郎中说了,老夫人需要静养,偏偏大姑娘此时来了。 让见还是不让见,柳叶左右为难。 见她不似以往热络,思及近日来侯府上下对她态度的转变,傅莹珠也不恼。 于她而言,侯府中人不过过客,最多也就是共事过一段时间的同事罢了。等人换了工作生活的地方,谁还能记着以前的同事如何?只怕容颜姓名都被时光磨平了。 傅莹珠的心性,早已磨练得远非常人,她温和笑道:“我不让柳叶姐姐为难,今日来,只是为了祖母的病情。你去与祖母说说,若是她不愿意见我,我明日再来。” 这番话说得通情达理,柳叶没处反驳,只得按了傅莹珠的话去找老夫人禀告。不多时,柳叶出来了:“大姑娘,请进。” 看来,老夫人心里还是疼大姑娘的,柳叶心中的主意顿时拿捏了,待傅莹珠的时候,面上重新堆起了笑容。 傅莹珠走进内堂时,便闻见一股浓郁冲鼻的味道。 倒不是说不好闻,而是几种浓郁的香味糅合在一起,腻得发慌,胸口也闷得厉害。 傅莹珠眉头皱起来,轻轻唤了声:“祖母。” 老夫人轻靠着矮床对她招手:“莹儿,过来过来,祖母瞧瞧。” 几日不见,老夫人的容色变得憔悴许多,看上去也消瘦不少。 以往的时候,她虽然已显苍老,眼睛还算明亮,如今一双眸子却像蒙了灰,雾蒙蒙的样子,有气无力,不甚明亮。 傅莹珠最是知道卧病在床的痛苦,瞧见老夫人如此模样,顿时心疼起来,说道:“祖母要当心身体呀,可有找郎中瞧过了?郎中是如何说的?” 她说得情真意切,一双美眸流露出来的关切和忧心不似作伪。想起她往日贴心的举动和孝敬,老夫人心里好受了些,说道:“那些个郎中,说我不曾患病,就是脉相沉浮,是气郁之相,又开了一些苦得要命的药,喝了却不见好。我不想喝了,天天喝着这些又苦又涩要人命的药,没病也要喝出病来了。” 老夫人说这话,有赌气的成分在,宛若五岁小儿,浑然不在意自个儿的身体。 可傅莹珠听了,却颇为赞同。 既然没有生理性的疾病,只是因为郁结于心,胸闷、气堵,便这样一碗一碗的灌药,着实不是良法。要知道,是药三分毒,再这么吃下去,没病也要吃出毛病来了。 养病者,出了起居吃喝上要护理得宜,所处的环境,以及患者的心情也是很重要的。 哪怕再医学更为发达的现代,被现代科技宣布无药可医的绝症,也有患者保持积极乐观开朗的心态配合治疗,战胜病魔。 老夫人既然是有心结化不开,依傅莹珠来看,治病不如理气没,只要住得舒心,吃得合意,病也好了大半。 傅莹珠便说:“祖母,莹儿虽不通医理,但之前看了不少医书,之前的病也是自个儿调理好的。祖母若是不嫌弃,可以听听莹儿的意见,换个善于药食药羹的大夫来,总比吃药好些。” 顿了顿,傅莹珠说道:“莹儿过不久,便要下到别庄去,祖母不必日日挂念了。” 倒不是傅莹珠自我意识过剩,这段日子与老夫人相处下来,她将老夫人的脾性也摸透得差不多,老夫人待人待事常动真情,见她这个孙女儿要走,最少也有几分别离的愁绪萦绕心间,自己在那闷着不快,自个儿为难。 老夫人却是一愣。 要走了,去别庄? 老夫人早就知道此事已经提上日程,只是乍一听真要走,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装作近日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顿时,捶床大哭。 一个清瘦的老太太,像个小孩似的呜呜哭泣,话也不知说什么。 这情态看上去实在叫人可怜极了。 傅莹珠安慰她,也不说别的话,不自怨自艾,不哭不闹的,反而更让老夫人心疼了。 老夫人哭了一会儿,感觉胃里只犯恶心,闻着屋里的药味,简直要吐了出来,柳叶见此,赶忙叫来几个小丫头去一去药味。 几个小丫鬟手里拿着香炉,各个角落的熏,搞得烟雾缭绕,香味扑鼻。 这熏香是浓郁的紫檀香,贵重,浓香扑鼻,是老夫人常年所用的熏香。 只是如今老夫人正在静养还用这香,就有点不合宜了。 见到傅莹珠紧皱的眉头,柳叶便解释道:“大姑娘有所不知,老夫人讨厌这药味,总觉得恶心腻味,便用香去熏,如此一来,闻起来能舒服些,心情也会好的。” 傅莹珠点点头,却回过头来对老夫人说道:“祖母,我知道您用惯了檀香,只是您如今正在养病,点这香不好。不如让我来替祖母点上一炉香,能去去病气。” 老夫人听了,可有可无的点点头,由着她去了,实在是没精神管。 等服侍老夫人睡下后,傅莹珠不着急着离开木樨堂,而是留下来调香。 她并不是专业的调香师,不过日常护理会用到的一些香料,都正巧会罢了。前些日子周嬷嬷开设的课程中就有篆香,如今正巧能用上。 木樨堂里的香料都有,只是除了檀香,其他都不常用。 傅莹珠让柳叶拿来安息香,用药碾子磨成粉,又加了陈皮,简简单单,这就算制好了。 找来香炉,用上香篆模子,画了一炉可以燃上两个时辰的篆香。 篆香点在老夫人的卧室里,只见烟雾袅袅升起,不多时,一股清淡的香味弥漫开来,裹着淡淡的陈皮,有果子的清鲜,以及安息的平和。 清新淡雅的香味驱散了药味,又逐渐把檀香给压下去,变得自然了许多,闻起来心旷神怡。 而此时,在睡梦中本来紧皱眉头的老夫人也逐渐放开了川字纹,神态变得平和,唇角也不再紧抿着,仿佛心事重重。 “诶呀!”柳叶欣喜道,“大姑娘真神了!” 傅莹珠动了动酸痛的手腕,叮嘱道:“这几日先点这个安息香。分量按照我方才的来,你应当记住了吧?” “记住了。” 见老夫人睡好了,傅莹珠才放心离去。 老夫人这一觉,睡到了傍晚时分,睡得十分香甜,酣然无梦。醒来后,老夫人发现燃香变了味道,起来问了,才知道是傅莹珠的手笔。 柳叶夸赞了傅莹珠一番,说老夫人用了大姑娘的香,不再梦呓,也睡得踏实了。这回柳叶是真心对大姑娘服气了,若是以后再听到傅莹珠的一些主意,她一定不像从前那样将信将疑,而是郑重其事、好好记着。 柳叶一通赞誉,老夫人听了便沉默良久,之后才重重叹气:“这孩子,是个心细如发、有孝心的。” 等第二日,傅莹珠又是早早准备了早膳,等在木樨堂门口。 此时,老夫人的小厨房还没准备好早膳,老夫人知道她来了,便让她进来,小厨房也没让做她的那份儿,对傅莹珠显然已经是放心极了。 傅莹珠说:“祖母,莹儿给您准备了早饭。” 所谓早饭,不过是一碗早起磨的黑芝麻糊,里面加了蜂蜜,味香,甘甜。 如此简单的早饭,在侯府里甚至不能算是早饭。 不过老夫人如今体虚,吃不了太好的东西,大鱼大肉是不能碰的,便也试了一试。 这黑芝麻糊虽然简单到了极致,但却是补充体能的好东西,老夫人下意识多吃了几勺子。 傅莹珠见她还算有胃口,便解释道:“芝麻糊虽然简单,但体虚吃吃是好的。祖母如今不宜大补,大补反而容易出错。这芝麻糊能填骨髓,补气虚。” 老夫人点点头,觉得舌头有点太甜,胸口发腻发闷,再吃不下的时候,傅莹珠又适时递上来一盏温茶。 不,不是茶。 一口下肚后,老夫人才意识到,这并未平日里喝的茶水,而是其他的药汤,却也不是郎中开的苦得要死的药汤。 味苦,略辛,喝下去之后又有点回甘,但却意外的绵长温和,回味无穷,不会令人难以忍受。 如此一来,正好解了芝麻糊的甜腻,可谓是恰到好处的舒服。 “这是……?”老夫人惊讶道。 “这是年前新摘晒干的佛手,切片了晒干。煮酒饮用,可以止咳止痰,煎汤饮用,可以治心气痛。” 傅莹珠说着,不由得揉了揉有些红肿的眼睛,说道:“孙女昨夜翻了不少医书,觉得自己平日里所知甚少,不过祖母放心,这些药膳食补的方子,都是孙女自个儿用过觉得好的,才给祖母用。” 青桃听了,在一旁着急,忍不住道:“老夫人明鉴,姑娘今日天还没亮,就赶忙起来给老夫人准备呢。这芝麻糊也不是随便糊糊就成的,还得多亏了姑娘指派活计,婢子们才会做的。” 看看,这多好的孩子。 是不是真心对人好,是不是真的上心,一相处下来,若是装的,什么原形都现出来了。 老夫人眼眶发热,心中更是难受不舍,又是吧嗒吧嗒落下泪来,连说了好几声“好孩子”。 傅莹珠越是如此孝顺,她要去别庄的事情,就更如同一根刺一样,横在老夫人心里,让她难受起来。 - 眨眼五六日时间过去。 老夫人有傅莹珠陪着,又有药膳进补,病体日渐好转,精神头也渐渐足了。 这日,听过郎中对老夫人脉象的诊断后,傅莹珠便知道,老夫人这是病好了。 既然老夫人的病要好了,那她也可以启程去别庄了。 前往别庄之前,傅莹珠统共不过需要与两人告别,一是老夫人,二就是周嬷嬷。 傅莹珠先来了木樨堂,与老夫人道别。 先牵着老夫人的手说了会儿闲话,见老夫人不止身体好了,精神也变好了,眼睛里面重新凝聚起亮光,傅莹珠才道:“祖母,见您身体好转,孙女儿也不便再留。” “日后,孙女儿不在身边,还望祖母多多照料好自己。” 有道是等闲离别易消魂,老夫人本来就是为了要送走傅莹珠伤心难过、郁结于心才病倒的,这厢听傅莹珠说些道别的话,像是头顶悬着的一把剑直接落到了肉上,胸口直接疼了起来,眼眶也红了。 老夫人一向喜怒不表,面上的神情永远是清一色端庄自持。可自从病倒以来,不知道在傅莹珠跟前失态了多少次,也不差这一回了。 此时老夫人眼眶微红,已经足见她心中撼动。 是真真难受极了。 “莹儿啊……” 老夫人紧紧攥过来傅莹珠的手,满眼都是不舍。 她倒情愿自己未曾遇到那位大师、未曾窥探过天机,也好过此刻要经受别离时的伤怀。 “不能再多留几日吗?”心中知晓傅莹珠要去别庄一事已成定数,老夫人将眼中的泪忍了又忍,期期艾艾地问道。 不等傅莹珠说些什么,老夫人自个儿便道:“这事就这么定了,不过三日功夫,想来也影响不了什么。这几日来,你日日近身服侍,若是真有夺气运一说,我早该死透了,哪儿还能好起来?依我看,就没什么相克之说。” 她气势汹汹,颇有问责天道的架势,“若是真有什么天谴,就冲着老身一个人来!” 转头看向傅莹珠,语气缓和了许多,“你不若多留三日,多陪陪祖母?” 傅莹珠本来不想答应,可一听老夫人她那语气实在可怜,再看着对方期待万分的神态,傅莹珠说不出拒绝的话。 命理天道、神神鬼鬼的学说,在傅莹珠看来,就像姜太公钓鱼,是愿者才能上钩。 可傅莹珠就是那个不愿的。 哪有什么八字不合,不过是小人作祟。 如今她铁了心的要去别庄,只不过是不想再淌侯府这趟浑水罢了。 在这儿蝇营狗苟的钻营,到头来,也不过作土一抔,哪里有她一个人山野游玩自在快活? 傅莹珠自个儿不信,却也不会告诉别人,这是迷信要不得。 破除成见太难,非要与老夫人这种老人争一个对错也不容易,况且,告诉一位老者她一辈子坚持认定的东西大错特错,费时费力不说,也不失为一种残忍。 难得糊涂,还不如,就糊涂下去,别有太多无谓的争辩。 傅莹珠真心爱护老夫人的身体,此刻百依百顺,软语宽慰道:“祖母想要孙女儿留下,孙女儿便再多陪祖母三日,待到了郊外的庄子上,也会常常给祖母写信报平安的。” 老夫人含笑应了,心里却愈发难受了。 多好的孙女,若是真走了,她身边可就只有傅堂容这个棒槌儿子了! 至于傅明珠和陈氏? 呵 ,也不看看那两人这几日来跑得多快,完全指望不上。 老夫人沉思片刻,眯了眯眼睛,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自己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 找过老夫人后,傅莹珠又去寻了周嬷嬷。 周嬷嬷是个人精,在府中教学时,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傅莹珠要下别庄的事情,早就有所耳闻。 外头可都在传言说,侯府被闹得天翻地覆,侯府老太君都被折损得病倒在床上,卧床数日不起,这传言向来是越传越离谱的,甚至有人在说,说不定连侯府前一位夫人也是被傅莹珠给克走的。 这样的话,她一个老嬷嬷听了心里都不舒坦,何况傅莹珠一个小姑娘。 本以为,这个小姑娘终究要在嫡母身上栽跟头,还怜惜着呢,可今日一见,周嬷嬷便觉得,此子通透豁达,已经远超常人,甚至就连自己也是远远及不上的。 被外面的人这么说,还眉目舒展,半点不见即将踏入悲惨命运的惶然与顾影自怜,这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姿态,当真令人折服。 周嬷嬷心中暗暗点了头,对傅莹珠的满意溢于言表。 待傅莹珠走后,周嬷嬷却是来到了木樨堂。 老夫人愁眉不展,还在为了要送走傅莹珠的事心烦意,见了周嬷嬷,勉力持起和悦的表情待客。 周嬷嬷开门见山地说道:“老夫人,老身此番前来,是要与您告辞了。” “虽说只在侯府短短数月,可我自觉已经没有太多可以教给大姑娘了,大姑娘聪慧、自己便懂得变通,想来会有更大的造化。” 周嬷嬷本就是要走的,只不过正巧老夫人病倒了,才耽搁了一些时日。 如今,老夫人病好了,她便来告辞请离。 周嬷嬷这话说得老夫人心底又哎呦哎呦痛了起来,再聪慧的孙女,老天爷也不让她留在她的身边,再大的造化,恐怕也见不着了。 这一下可戳到了老夫人心头的伤心肉,正要落泪,周嬷嬷又道:“老姐姐,侯府的家事我不好插手。只是有些心里话,临走前便一并说了。” 周嬷嬷在宫中见过的脏事,不比侯府少。其中水深,一探便知。 “先前老身听闻,为您与大姑娘批命格的,是一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大师。大师的本事如何,我暂且不谈。只是要说起观天象,知天机,批命格最厉害的人,我倒是认识。” “此人当属前些年在钦天监任职的老天师了!”周嬷嬷笑着说,“我与大姑娘有缘,便请来老天师,替她批批命格吧。老天师从钦天监离职后,时常云游各地,前些日子写信与我,说近日在京城落脚。我与他有些渊源,倒还有几分薄面,能请得动他。” 老天师,老夫人自然也如雷贯耳,听闻他手段了得,已经有了半仙之称。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帮着当今圣上破解了不少谜题。观星象,观国运,可保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如此身负盛名之人,自然少不了权贵巴结,想请他为自己批命。只是老天师性格捉摸不透,不是好相与的,是以能与他结交的人不多。哪想周嬷嬷临走前,能送老夫人这么一份大礼呢? 老夫人简直像被馅饼砸中了脑袋,她本就想着再找一个手段了得的方士,给傅莹珠和自个儿批命,也好更确切一些,周嬷嬷就给她送来了老天师。这不就是瞌睡就送来枕头? 再说方士,还有谁能厉害得过老天师呢? 如此一来,老夫人的心更是安定了,她真心道:“多谢你,老姐姐,这一次是我欠了你天大的人情,日后定然要报答的。” - 汀兰院。 傅堂容一踏进来,陈氏便迎了出来。 她一脸难过欲哭的模样,丝毫不见方才听到丫鬟报信时的气急败坏,委屈极了开口:“侯爷。” 方才,丫鬟报信来说,老夫人要再留傅明珠三日。 自打傅堂容说要走傅莹珠走,陈氏一天一天数着日子,比等过年还要心切。 结果傅莹珠还没送走,木樨堂那边却说,老夫人要再留傅莹珠三日? 这叫陈氏心里顿感不妙。 莫非是她猜错了傅莹珠的用意,她去讨好老夫人,为的并不是叫老夫人与傅堂容抗衡,而是颇为聪明的,选择了拖延之道,留三日后,再留三日,人这一生还能有多少个三日,拖延着拖延着,万一就叫她想出办法来了呢? 真是岂有此理。 是以傅堂容一来,陈氏立马就迎了上去,要告傅莹珠的小黑状。 她泫然欲泣:“侯爷,大姑娘是越来越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她找了母亲撑腰,说要再在府里留三日。” “母亲也是老糊涂了,大师都说了,傅莹珠不宜留在侯府,会波及侯府的风光,若不快快将她送走,如何对得起傅府的列祖列宗?” “也不知道她给母亲灌了什么样的迷魂汤,将让母亲的心一次次朝向她那边,简直忘了当家做主的是您啊,侯爷。” 傅堂容原本见陈氏委委屈屈,心里还有些不耐烦,可一听陈氏忧心的事竟是为了他,当即皱起眉头,重视起来。 傅堂容难抵陈氏的怂恿与撺掇下,陈氏一番话后,他亦是火冒三丈,转头去了木樨堂。 陈氏窃喜着,赶紧跟到傅堂容身后,一道前去。 两人一起到了老夫人跟前。 傅堂容一进木樨堂,便扬声质问:“母亲是否太过纵容大姑娘了?” 听说老夫人将傅莹珠留下好几日,傅堂容只觉得她是没将他这个当家做主的放在眼里,越想越气,“您要再留她三日的事,我听说了,可母亲,您这是老糊涂了!” “若是任凭她为所欲为,说不去别庄便不去,这次是三日,下次是五日……如此反复下去,一辈子都去不了,置我们侯府的安危与我侯爷的尊严何顾?!” “这个家到底是儿子在当家,还是您在当家啊?母亲?!” 傅堂容语气亢奋昂扬,到情绪激动处,频频挥舞起手臂,老夫人越听,脸色也越往下沉。 等着傅堂容长篇大论说完,老夫人却是冷笑连连,重重敲了一下手中的红木嵌银拐杖,怒道:“是谁和你说,是我放任莹儿为所欲为了?” 她心里倒也清楚是谁撺掇儿子过来的,骂着傅堂容,锐利的目光却看向陈氏。 “不是她不想去别庄,而是我这个老太太想留她几日。她这些日子,没有说过一句给自己求情的话,不过都是在担心着我的病该怎么治、胃口好不好要怎么吃,不信你便去问柳叶!” 傅堂容沉默了。 在傅堂容身后的陈氏原本还想帮腔,闻言,大气都不敢出。 傅莹珠居然没给自己求情? 不应该啊! 眼看着陈氏心虚,傅堂容不知悔改,老夫人简直气得心慌。 自己这个儿子,是真棒槌啊!她这个做娘的才好了几天,他就由带着陈氏来木樨堂闹事。 老夫人失望极了,“那么大个儿子和儿媳都不在眼前尽孝,老身寂寞,多留她三日,不行吗?我病了这么多天,你来看了几回?居然有脸来说,这侯府是你做主?” “不过三日而已,列祖列宗还没说答不答应,你倒是先不答应上了,是想看着我这个做母亲的早点去死吗?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亲?” 在她声声逼问下,声称自己是个孝子的傅堂容脸色羞红难当,低下头,两眼皆是愧疚,埋怨地看了撺掇他过来的陈氏一眼。 陈氏装作委屈地垂下眼帘,一双手的指甲几乎全部剜进肉里,要恨死了。 好她个傅莹珠,真是好深的谋划,竟然叫老夫人完全与她一条心了! 等三天便等三天,陈氏定了定神,今日的亏吃了就吃了,好不容易来木樨堂一趟,可不能白来。 她得要老夫人一句准话,三日后必须遣送傅莹珠去别庄,千金一诺,老夫人必然不能反悔,届时,即使是天王老子拦着也无用。 陈氏想明白了这遭,呼吸才稳了稳,正欲开口说话,柳叶掀开门帘进来了。 说是,周嬷嬷请来的那位老天师到了。 做贼心虚的陈氏几乎是同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什么?老天师? 不会是……那个老天师吧? 不会吧? 当朝之人,能担得起老天师名头的,只有一人,也就是钦天监任职的那位。 只是那位已经卸任多年,如今只活在众人的口口相传中,只怕小辈一些的人,都几个没听过他的名号的了。 老天师如今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踪迹,已是许多年未在京城露过面。 如此人物,又怎会忽然出现在侯府中呢? 倒是近来听闻有人仗着老天师的名头行骗,好像还被抓住下了大牢。 这种事情屡见不鲜,此次,约莫是有人行骗行到侯府头上来了。 思及自己之前请来“大师”的行径,陈氏深觉这次这个老天师肯定又是个假的,暗暗松了一口气,放心不少。 此天师非彼天师,只怕是老东西舍不得傅莹珠,特意请人来做的局呢。这种把戏,不算精明,陈氏能想得到,老东西也能想得到。 呵呵,所以说人老了,脑子就是糊涂,这点把戏怎么能瞒得过自个儿?要说弄虚作假,李代桃僵,她陈氏才是个中高手! 如今这是行骗到祖师爷头上来了! 且看她如何拆穿老东西的局,要她也丢脸一次。 陈氏微微抬眼,此时才恢复了镇定。 而傅堂容听闻老天师这个话,立时瞪大了眼睛,问出了陈氏心里的疑惑:“老天师?什么老天师?” 老夫人此时微微一笑,高深莫测道:“老天师自然就是老天师,除了老天师,还能有哪个老天师?” “莫不是……”傅堂容停顿住了,一张脸隐隐泛着激动之色,已经忘却刚才被训斥的的羞恼,换成了即将见到偶像的动容之姿,“果真是他老人家?我少时与他见过一面,当真是仙风道骨的人物啊!只是不知母亲如何把人请到家里来了?怎么也不提前准备准备,好生招待一番?” 嗯?傅堂容见过老天师? 陈氏兀的瞪大眼睛,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既然傅堂容见过老天师,那是真是假,岂不是一见便知了? 老东西可能找人来骗她,傅堂容就不至于了吧? 陈氏这边还在恍惚着,便听见门帘微响的声音,有脚步声在靠近。 心中霎时一紧,陈氏抬眸望去,看见一个年逾甲子的老人。 对方须发皆白,身高八尺,眼神精明,体态轻盈,一点也没有龙钟老态,当得上一声鹤发童颜。 老夫人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弯着腰要见礼。 而此时的傅堂容看见老天师,则是整个怔住了一番,随后眼眸微动。 陈氏快急死了。 臭男人,到底是不是老天师,你快点说啊!搁这儿表演什么呢! 正当陈氏想要说话时,一直怔住的傅堂容一个箭步冲上前,然后“扑通”一声,屈膝跪拜下去:“傅堂容不才,见过老天师!” 陈氏:“……!!!” 027(上了贼船可就不好下来了...) 傅堂容压下双膝一跪, 陈氏便是眼前一黑。 他这一跪,戳的不仅是他膝盖下的地板,还有陈氏一颗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心。 再不想相信, 也由不得陈氏了。 看来,眼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就是货真价实的老天师。 意外与微微的恐慌笼罩在心间, 陈氏一句话都不敢说,噤若寒蝉地站在一旁, 只是攥紧的手指泄露了她的紧张, 感觉四肢发软,若不是最后的理智支撑着,几乎能晕死过去。 傅堂容这一跪, 挡住了老天师的去路, 老天师步伐顿住, 定睛一瞧。 这一眼过后,老天师面露笑意,将傅堂容拉了起来, 好一番打量,感慨道:“想不到啊, 当年那个青涩的毛头小子,如今也是当家做主的人了,沉稳多了。” 傅堂容的腰杆不禁挺直几分,神情间满是骄傲。 老天师这是何等仙风道骨的人物?他的赞赏和肯定千金难买, 傅堂容不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但老天师一句夸, 能让他多吃两碗饭,多长寿一年。 想他当初年少, 还动过想要拜入老天师门下的心思,后来因他灵根晦钝,不是观星象算天机的那块材料,最终不了了之。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此事虽然为傅堂容少年时期的一大憾事,但不论他天资如何,老天师一直是傅堂容心中敬仰、倾慕之人。 这些年,老天师告老还乡,四处云游不见人影,就连当今圣上都偶有怀念,念及老天师的神算通天,却苦于遍寻不着。许多人都猜测,也许时过多年,老天师早已羽化登仙,作古尘世。 这样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如今出现在了他的侯府,这简直是光耀门楣的大事,说出去,旁人不知得多羡慕。 傅堂容倍感激动,从老天师的话中,听出老天师还记着他、知道他是谁,更是感动万分。 这一激动,傅堂容竟是忘记了方才在木樨堂令他尴尬难堪的种种,也忘记了自己本是羞愧难当、要离开木樨堂,以躲开母亲那一声声让他招架不住的质问的。 老天师人在这儿,他怎么能离开?他离开,这儿就没个当家作主的人。老天师谁来招待?侯府的颜面体面怎么维持? 作为侯府当家主事人,傅堂容自是义不容辞,留下来当主事人。 傅堂容对要离开的事只字不提。 他不走,陈氏在一旁心急如焚,只能要哭不笑的和老天师见了礼,一颗心仿佛放在锅里煎来炸去的难受,胸腔焦灼得快炸开。 认清老天师是货真价实的老天师后,陈氏便有些慌了。 她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想离开木樨堂,去找到自己的亲信嬷嬷、或者是傅明珠,与她们好好商量一下对策。 但傅堂容只字不提要离开的事,她这个做媳妇的也就不好离开了。 尤其老天师在这个外人还在这,陈氏更是不敢自作主张,怕辱没自己贤良淑德的好名声。 有客来访,她当家主母却中途离席不待客,传出去多难听?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老天师有什么私怨呢。 陈氏得罪不起这个人,也丢不起这个脸。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待在这儿,等着老天师发话,简直坐如针毡 ,如芒在背。 老夫人懒得管傅堂容与陈氏,不把他们各自的脸色算盘放在眼里,只是让柳叶将老夫人请入厅堂,奉之为座上宾。 “问老夫人好。”老天师和老夫人打了招呼。 明明老天师年岁更长,此时瞧着,老夫人反而更像他的长辈,一个鹤发童颜,一个老态龙钟,差别如此之大。 “见过老天师。”老夫人起身见礼,随后把主位让给来老天师,一来老天师虽然卸任,但威望颇高;二来,乃是待客之道。 老天师也不客气,坐下后,互相寒暄了几声。 “这茶倒是挺特别,在别处不曾喝过。”老天师说了一句。 像他出入宫廷多年,也在乡野间打滚,好的亦或者坏的,世间种种都有尝过,得他这么一句话,就相当于是夸赞了。 ”不是什么贵重的玩意儿,是我那个大孙女儿啊,为了我的身子操碎了心,看了医书,请教了郎中,慢慢调理来的药茶。“老夫人说起她那个大孙女,一脸与有荣焉,满心欢喜,”老天师来得突然,倒没备上什么好茶好酒了。等今晚老身设宴,好好款待老天师,为您接风洗尘。” “大姑娘有心了。”老天师放下茶杯,笑眯眯的,“老夫人今日来,可是胸闷气短,舌苔厚重,不得其味?这茶呀,于老夫人正是相宜的。” “诶呀?果真如此?”老夫人开心坏了。 “果真如此。” 老天师身体如此健硕,不见老态,平日的养生上也是下足了功夫。观之面色,闻之药味,老天师便能推断出一二来,说的话自然也就八九不离十,真真说到老夫人心坎上了。 虽知道傅莹珠的茶是好的,老夫人自个儿也喜欢,但孙女被老天师如此夸赞,就好像自家孩子有出息被肯定了,老夫人自然欣喜非常。 两个老人家也不急着切入正题,反而互相交流起养生之道来。 有人欣喜,有人愁。 此时的陈氏已经暗暗咬碎了一口银牙,恨不得冲上去把两个老人正在叭叭叭的嘴巴缝起来,好叫他们安静一点,能让她有时间精力去思考对策。 再看到自己的丈夫,一副傻呵呵的样子,在旁边仿佛一个认真听课的学生,一副傻样,陈氏简直没眼看下去了。 指不定一会儿控制不住,傅堂容就要加入他们的讨论了呢! 思及自己忧心这个操心那个,结果没有人能帮她一把,没人和她同心同力,只能自己操心操劳,陈氏便是一阵心悸,累了。 好不容易等两个老人交流完了养生之道,终于切入了正题。 老夫人问老天师:“府上这几日的风波,天师您可听闻了?” “周嬷嬷已在信上同我说了。”老天师道,“此事颇有些蹊跷,还请老夫人细细说来。” 老夫人便把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来。 从化缘的苦行僧,到相冲的八字,再到自己病倒后的诸多事宜。 为了替孙女开解,害怕老天师也来一个什么八字相生相克之类的话,老夫人说完,立即解释道:“只是我那大孙女,为人心善,待我自是极好的。这一次病倒,如若不是她侍奉床前,尽心尽力,我只怕没有今日来。如此温良的好孩子,我瞧着不像与我相克,倒是相生了。” 老天师听后,沉默的点点头,明显也是认同了这句话。 室内一时安静无言。 “还请老夫人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同府上诸位的生辰八字都告诉我。”老天师说,“我来为各位算上一算。相生相克的八字是有,我也见过,只不过不曾见过老夫人和大姑娘这样的。” 若是真的相克,早就水火不容,互相折磨,不得安生,哪还能把人照顾得病好了,养得红光满面的? 老夫人自是没有不答应的,忙让柳叶准备去了。 只是在等着柳叶呈上八字的空档,老夫人觉着有点不对,便大着胆子,冒犯了一句:“上次替老身批算命格的大师,生辰八字是自个儿算出来的。我原以为,世外高人算命,都用上不生辰八字呢……” 半是打趣,半是试探的话,老天师听了哈哈大笑:“那老夫人可是觉着,我的本事不如那位大师了?” “不曾不曾。”老夫人几乎要滴落冷汗来,忙解释道:“老身当时被吓坏了,当时不曾细想。如今回想起来,倒是有些蹊跷了。老身算了这么多年的命,还从未见过有不要生辰八字的。难不成,他是靠蒙的?” 老天师不曾批判这位所谓的大师如何,只意味深长道:“旁人的本事,我自是不好揣测,只不过我可以告诉老夫人。我观人,只能观面相,观星,只能知天不测,不能知天命。人的品性如何,风云如何,有迹可循,有相可依,都不是平白无故算出来的。” 顿了顿,老天师说道:“与其说是算,倒不如是推测。其中道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我只是想告诉老夫人,有些事情,有理有据可依,便能推测。有些事情,无凭无据,不能算。若是真算出来了……那要么是蒙的,要么是骗的,再要么,约莫是位神人了。” 老天师的话说得含蓄,没有直接点名,那所谓的大师是个骗子,但在座的人只要是脑子没有问题的,都能听得出来他的玄外之音。 老夫人沉默,一双眼显出些许阴鸷之色,已经开始思考这生辰八字到底是从哪儿泄露出去的。 倒也不难猜。 这家里啊,怕是出了内贼。 傅堂容则是颇为赞同老天师的话,义愤填膺道:“这当世之人,能人异士者,当属老天师为之最,其他人,莫敢与之争锋。那什么所谓大师?呵呵,我怕是来讨饭的,然后随便蒙骗几句罢了,母亲竟也信?”傅堂容仍然过于激动,竟是在无形中,为抬高自己,贬低了老夫人。 老夫人轻轻哼一声,暗想,若不是老天师在此,定然用拐杖锤爆这个棒槌儿子的狗头! 陈氏则是背发虚汗,贴身的小衣都汗津津的,几乎站不住脚。心口一颗心脏扑通扑通跳着,快从嗓子眼跳出来。 如若不是她表面功夫到家,心计深沉,就要露馅了。 陈氏凭借着自己的沉着冷静,和聪明伶俐,很快镇定下来。 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如此的善于变通,只需静待这位老天师要说什么话,到时再一一破解。 很快,柳叶将侯府各位主子的生辰八字都诚上来,递给老天师。 老天师瞧了一眼之后,便开始沉吟不语,心中暗算。 一时间,木樨堂内人心各异,都不敢说,人人都在等着老天师告知最终的结果。 眨眼间,半柱香的时辰过去。 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老天师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方才算过了,老夫人的八字和大姑娘,倒是没有不合的。” 老夫人松了一口气,用手拍拍胸口。 傅堂容立即拍了马屁:“老天师说的话,自然可信。” 陈氏……陈氏心碎欲死。 但她还能忍住。 没关系,不过马失前蹄罢了,这一次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老天师,才把她的算盘搅弄成这个样子。 可下次,傅莹珠可就没有贵人相助。到时候,看她如何破局。 只要她还在一天,傅莹珠就别想好过一天! 日后算账的机会还多着呢。 陈氏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继续笑出来的理由,刚想要说话,老天师就说了第二句:“只不过,府中之人,确实有与老夫人相克相冲之人。” 陈氏:“???”难道这是峰回路转了,她瞎掰瞎扯的事情,竟然真是天命? 老夫人睁大眼睛,一颗心吊起来:“果真有此事?” 傅堂容:“请老天师一定要把此等小人找出来!定然是这个小人的存在,才祸害了我母亲的身体!我定然是要为母亲讨回公道的!” 傅堂容这个大孝子,终于有他表现的时刻了。傅堂容赶紧表了态,握拳于手心,就等着去收拾这个小人了。 老天师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抽出一张纸来,上面的生辰八字,是二姑娘傅明珠的:“二姑娘,了不得,我行走宫廷多年,还从未遇见过如此……如此强劲的运势与命格。” “??”陈氏真切的迷糊了,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天师请说,我这女儿,命格到底好还是不好?她生下来时,我也曾找人批算过,那方士说,我女儿天生富贵命,是极好的命格呀!” 其他人也看向了老天师,心中皆是诧异,不知道怎么又扯到傅明珠身上去了。 老天师摇摇头,“命格是好命格,于二姑娘而言,自然是好命格。就是这命格太好了,太过于强盛,压得旁人无处容身。实不相瞒,我行走宫廷多年,遇见过多位主子,都从未见过如此强劲诡异的命格。” “二姑娘的运势极好,命中无灾无病,走得极为顺畅。只是运势从来不是凭空就有,她与众位同处屋檐之下,若是长久下去,放任不管,此消彼长,只怕……就连侯府也会受影响啊。” 换句话说,不仅是傅明珠和老夫人相克,和其他人,也是相克。 相克倒也不至于,应该说,傅明珠命太好了,会带得其他人不好。 这番话,老天师本是不欲说的,可无奈,这着实诡异到了极点,不得不说了。 待老天师话音落下,木樨堂中众人各个瞠目结舌。 尤以陈氏为甚。 仿佛一个雷照着她的天灵盖劈下来,整个人仿若魂魄离体那样,整个人呆呆愣愣住。 如若老天师不是傅堂容亲口认证,她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请了第二个假大师过来,怎的这番话说得一模一样? 只是,所针对的人,从傅莹珠便成了傅明珠! 怎么可能呢?不是傅莹珠,而是她的女儿? 陈氏捂着胸口,瘫软在傅堂容身上,好一阵兵荒马乱。 这一次任是她表面功夫再好,再懂得变通,遇上这么个大事,也终于变通不过来了。 而那头,老夫人也是一脸诧异。 她心里一合计,想出个办法来,忙问老天师,“傅府在乡下还有个别庄,若是将二姑娘送到别庄上去,是否可以破解?” 既然不可同处一个屋檐下,那就分出来两个屋檐不就好了? 这还是上一个假大师给支的招,但老夫人心思活络,觉得这个法子,可行。 陈氏:“???!!!” 她从怔愣中回神,忙看向老天师,正期望着从他口中能说出个“不”字,却听对方慢悠悠说道:“此法倒是可以一试。二姑娘命格太好,不管到了任何时候,都能安然处之,不管到了何处,她都能有一番造化。远离一些,化干戈为玉帛,两相无事,倒也不错。” 陈氏:“!!!” 陈氏简直要昏厥过去。 这都要送去别庄了,还叫一番造化?还叫化干戈为玉帛?还叫两相无事?! 合着他们是皆大欢喜了,就剩她们娘俩受苦受难了是吧!! 傅堂容在一旁听着,在初时的震惊之后,面上又堆出那副诚恳好学模样。 精神上追随老天师这么多年,他对老天师的话,可谓言听计从。明珠是他的女儿,他心疼,莹珠是他的女儿,他也心疼。 当时是傅莹珠,他这个慈父能送走。如今变成了傅明珠,他这个慈父,当然也能送走。 他是多么的公平公正、品性高洁啊!傅堂容想。 应当能担得上老天师的几句称赞了。 既然老天师说这个办法可以一试,那便一试,傅堂容赶紧说道:“那便将明珠送去到庄子去吧。” “母亲的身体、侯府的将来,都是容不得儿戏的大事。”大孝子傅堂容抓紧时间,在老天师面前展示自己的优良品质。 他还没能听到老天师对自己八字的点评呢!指不定他是大器晚成,人到中年,再有一番造化,还能令侯府重新恢复往日的荣光与辉煌。如此一来,他也不用天天被老夫人耳提面命,说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总是被母亲追在列祖列宗的牌位下打骂,列祖列宗看到他,都该嫌烦了。 傅堂容正要开口问及自己的八字,却听堂中传来极其凄切、“哇”的一声哭声。 陈氏痛哭流涕,身体歪倒在地上,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大师,您再好好算算,定然不是这样的。明珠自小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我这个做母亲的,有了她,日子也过得更好了,明明是一个能带来福气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她与老夫人的八字相冲呢?” 若不是傅堂容在,陈氏甚至想指着面前这位鹤发童颜的老天师的鼻子臭骂一顿。 什么德高望重的老天师,分明是游走江湖的骗子!和她请来骗老夫人的那个是一路货色! 可傅堂容对老天师太过敬仰,她自然不敢当着傅堂容的面,骂老天师是个骗子。 可若是将傅明珠送往别庄,那简直像是要把她心头肉给割一块下来。 陈氏委地而哭,眼眶红着,像是悲伤到没有站直的力气。 傅堂容看了,也有些心疼,安慰道:“你别心急,方才天师不是说了么?明珠不是命格不好,而是命格太好了。她是好了,我们就差了。这不是也为她好么?去别庄也不是件坏事,你不是说,你为莹珠准备得十分妥帖,保准她在别庄活得舒舒服服,不比侯府差么?对明珠,你总不会不为她打点准备吧?既然如此,又有何可伤心的?” 傅堂容安抚的拍拍她的肩膀,说道:“你且放心吧,有你这么个娘操持着,明珠定然不会受什么委屈的。别庄多雅致呀?我都想去住上一段时间呢。你说的,别庄占地比侯府还广,吃的喝的,就在门外,真可谓吃喝不愁,万事无忧。” “……!!”没见过这么当爹的! 陈氏心口仿佛插了一把刀似的疼,偏偏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傅堂容说的这些话,还真恰恰就是从陈氏的口中说出去的,容不得她不认。 自个儿说的话,要怎么才能吞回来呢? 恨只恨她之前过于在意自己贤良淑德的名声,把话说得太满了,如今根本找不到回转的余地! 陈氏悔死了! 什么别庄雅致,什么定然活得舒舒服服,什么万事无忧,都是骗人的鬼话呢!傅堂容这也信? 她能把傅莹珠送出去,可舍不得把自己的女儿送出去。 陈氏的哭声渐渐小了,哀怨的眼睛紧紧盯着傅堂容,又恨恨地看了老天师一眼。 她不敢和老天师争辩, 老天师在场,她岂敢班门弄斧,质疑他的水平,自找没趣。 她哪怕在这儿把老天师的话反驳个干净,可但凡老天师出去一说,那她女儿的名声,也是照样毁了!什么样的人家,敢娶这样的闺女啊? 可她作出一副可怜极了的模样,以期能够替自己、替傅明珠争来几分怜悯,却也是在做无用功。 黔驴技穷,陈氏知道,自己此时没有胜算了,只能先稳住局面,之后再做打算。 泪水盈满眼眶,陈氏抽噎着,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主意。 等老天师一走,她就要去稳住傅堂容,吹点枕边风,先拖延住将傅明珠送去庄子的时间,不能叫人太早就将傅明珠送到庄子上去。 先拖延三日、再拖延五日……久了便能将这事拖延过去,从此按下不提,就当没发生过。 不然,一旦去了,想再请回来,就难了。 只需要厚着脸皮,拖个一年半载的,或者直接把老东西给拖死,等到傅明珠出嫁,她便不再是侯府的人了,也就犯不着再顾及老夫人的八字,届时,自然也便不必再去别庄。 穷则思变,人逼急了,也是懂得变通的,何况陈氏本来就很有急智,很善于应付这种突发状况 陈氏心里这才稍稍好受一点。 不过,还没等她将自己要给傅堂容吹枕边风时要说的那些话术想清,只见堂中快步走进来一人。 是府中管事的管家。 “侯爷。”管家上前禀告,“为大姑娘去别庄而准备的马车准备好了,诸事也都安排妥当,可以启程了。” 陈氏:“!!!” 陈氏简直听见了阎王索命般,立时僵住,眼睛呆滞了。 是她安排好的管家。 这遭来木樨堂,陈氏原是与傅堂容一道,来怪老夫人自作主张,居然要将傅莹珠多留三日。 有傅堂容撑腰,陈氏势在必得。心里觉得,这傅莹珠定然是一刻都不会在府中多留,是以连送傅莹珠的马车和车夫都给准备好了。 管家的出现,也是她安排上的。为的就是迫不及待,刻不容缓,能立马把傅莹珠打包带走 ,免得节外生枝。哪想,今儿个,要接的人,就变成自己的女儿呢? 此刻管家一冒出来,陈氏心头一滞,不用人扶,自个儿从地上忙不迭爬起来,推着管家出去,“此事急不得,急不得。” 管家简直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看着陈氏,一副困惑不解的表情。 明明是夫人说要尽快安顿好的,怎么现在她又说,急不得了? 真急不得,怎么还天天催促?是他会错了意,还是出了什么问题? 陈氏哪来得及和管家打眼神战,她现在只想将管家推出去。 只是来不及了。 老夫人那么大个人就坐在那儿,又不是瞎子聋子,自然听见了管家的话,当下发话:“管家,你将马车与车夫都备好了?” “是。”管家为了邀功,解释道:“一路上负责护送的护卫,以及运送东西的马车车夫,都准备好了。急切的话,现在就可以立即启程。” “好啊。”老夫人一锤定音,“既然如此,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把二姑娘送去别庄吧!” 老管家:“???”不是说,被送走的,是大姑娘吗?关二姑娘什么事。 陈氏:“!!!” 陈氏脸上,方才的泪痕尚未干涸,此刻又落下泪来。 备给傅莹珠这个冤家的马车要用来送她的心头肉傅明珠走,陈氏简直要哭昏过去。 要知道,她为了能让管家快点备好马车,给了他不少好处。哪怕她囊肿羞涩,已经快要周转不开,头面也没闲钱添置,可是为了把傅莹珠送走,她可把最后的体己钱都给了管家的! 陈氏用委委屈屈的表情看向傅堂容,傅堂容却并未看她,而是笑着应下了自己母亲的话,依旧是那副对老天师言听计从的态度:“母亲说得极是,既然马车都准备好了,便也不必再耽搁了。” “明珠一直是个孝顺的孩子,自然是会乐意为自己的祖母、为了侯府大业而分忧的。” “此次多亏是天师在这儿,不然若是听了那个假大师的鬼话,侯府的百年基业,岂不是就要毁在我傅堂容手里了,多谢天师,还请天师移步,晚辈好生招待您一番。” 傅堂容的话一出,那便是一锤定音,管家连忙告退,老夫人拨了个小丫鬟去告诉傅明珠收拾行李。 傅明珠,今日便要启程去别庄了。 陈氏简直要呕血,一边心疼,一边肉疼,整个人后仰,趔趄了一步,差点昏了过去。 眼看着那个被老夫人派出去的小丫鬟要出门,陈氏也不顾什么礼数了,一把拽住了小丫鬟的胳膊,硬生生朝着傅堂容跪了下来,“侯爷,侯爷,您再想想清楚!” “明珠她最孝敬您了,真送她去别庄,您舍得吗?啊?” 陈氏焦灼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哭腔,听上去肝肠寸断,祈求不行,脸色一厉,“今日妾身便是撞死在这儿,也绝不会叫人送我的明珠去庄子上受苦!” 原本傅堂容见到陈氏听到老天师判词初时泪眼朦胧、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知她爱女如命,心中尚有几分怜惜。 可此刻,陈氏一哭二闹三上吊,胡搅蛮缠,吵得傅堂容耳朵直疼,傅堂容渐渐失去了耐性。 甚至有些厌烦了。 陈氏一向是体面得体、识大统的,今日是怎么了? 不过是让明珠到庄子上住上一段时日,人家天师都发话了,这是为了侯府的前程。她在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不愿意,是想让他被侯府列祖列宗戳着脊梁骨骂吗?让他成为京城人眼里的不肖子孙吗? 任陈氏哭闹得再狠,傅堂容却只是冷眼看着,完全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 心里却在想,傅明珠今日,非走不可才行。 …… 陈氏与傅明珠那乱成一团,傅莹珠这儿,却是老半天之后才得知了木樨堂那边的动静。 傅莹珠像听戏一样,听青桃把木樨堂今日发生的种种事迹说完,简直叹为观止。 怪不得家长里短的电视剧总是长盛不衰,这你来我往的斗法确实波折百出、妙趣横生。 不嗑个一斤瓜子,简直对不起陈氏的眼泪。 不过今日傅莹珠这没有瓜子,只有青桃一大早去周记买来的脆脆的蝴蝶酥。 青桃说完,已是口干舌燥,她问傅莹珠:“姑娘,咱这都打算好了,要到别庄过日子了,结果却去不成了,哎,你说,这算不算老天爷和我们对着干呢?” “老天爷若真是总这样与我们对着干,倒是也好。”傅莹珠笑了笑,叫紫葡萄去给青桃倒了杯茶,又捏了半块碟子中的蝴蝶酥,塞进了青桃的嘴巴里,“就像周记卖的这块蝴蝶酥,若是到了庄子上,想要吃到,往城里走便要用上三日的功夫,这一来一回,再好吃的点心也凉了。” 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比起她留在侯府里的方便,不能去别庄,倒也算不上什么了。 傅莹珠是最会享受,最会随遇而安的人,心态放得很平和,简直是古井无波,无欲无求。 青桃嘻嘻笑了两声,给傅莹珠倒了一通八卦,“能不去庄子,婢子心里当然是要替姑娘高兴的。姑娘您不知道,听说二姑娘知道,是她要去别庄后,脸都青了。而夫人在侯爷那边一哭二闹三上吊,叫侯爷在老天师面前没了面子,这会儿侯爷的脸色也不好看,估计之后几日,夫人的日子肯定不会舒服。” “蝴蝶酥都堵不住你的嘴。”傅莹珠又往青桃嘴里摁了半块蝴蝶酥。 陈氏如何,傅明珠如何,傅堂容又如何,对傅莹珠来说,都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太关心。 她只想好好过好她自己的日子。 这厢不用到别庄去,倒也不用庆幸太多。不到终点,谁都不知道,之后会遇上什么事情,踏踏实实地过好现在,随遇而安便好了。 傅莹珠想了想,打算过会儿,要到木樨堂看一看祖母。 这十几日发生的种种,对老夫人而言,想必极为跌宕起伏,再度扰乱心绪,万一又一次因思绪过多得病,那她前一阵尽心尽力的伺候,岂不是赴水东流了 傅莹珠刚刚走到木樨堂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极为热闹的动静,约莫是有人还没走。 站在门口守门的柳叶瞧见了傅莹珠,面上立即堆满了笑容,又偷偷往里瞧了一眼,说道:“大姑娘,里头还不太平呢。” 里头是不太平,陈氏还在闹呢。 老天师被傅堂容接走,好生款待。 而陈氏一个妇人,不上男人的宴席,又无法静心下来,真的为女儿准备去别庄的事宜,也只能找老夫人闹事了。 柳叶与傅莹珠说着这几句话的同时,陈氏正在歇斯底里地闹。 “母亲,我求求您,明珠也是您的孙女,您怎么就不心疼她呀?” “我不主中馈了,我也不管家了,我只要明珠留下来便好。” 傅堂容虽然在外花天酒地,但家里并无妾侍。陈氏看上去时让出掌家大权,实则是走威胁老夫人呢。 她要是不干了,这侯府不知道得乱成什么样子。 除非,老夫人重新出山。可老夫人身子如今都什么样了? 靠傅莹珠吗? 那更可笑了。 陈氏拿出了最后的底牌,想要拿自己掌管中馈的这事威胁,以期最后能各退一步,让她得偿所愿,老夫人也有台阶下,不要把傅明珠送走。 哪想,老夫人慢悠悠道:“明珠走自然要走,只是你这中馈,管得也没多好。既然你如此明事理,不如让出来,让莹珠去管。” “???” 狗东西,你来真的?!! 陈氏真切的惊呆了。 028(文明观猴也是一种难得的消...) 木樨堂内, 陷入长久的沉寂中,仿佛死一般的安静蔓延着。 老夫人静默不语,而陈氏则是已经呆滞住, 善于变通、灵活的小脑袋此时已经不是那么能变通了。 傅莹珠尚未踏进去,只是站在门帘外头,就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脚步一顿, 并未急着走进去,而是在沉思。 万万不曾想过, 老夫人居然想把掌中馈的权利交到她手上, 这可真是始料未及的事。 掌管中馈,往小了说,要管着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 冬衣夏食。什么节气吃什么菜, 什么时候穿什么衣裳, 都要准备好。 仆人出府买办找你,主子出门在外走远路,也要找你。 往大里说, 要兼顾人情世故,活络几家亲戚的人情往来, 不能失了情而,伤了感情。哪家人办了丧事,哪家人办了喜事,要送什么礼, 走的什么关系,分寸要拿捏好, 礼仪也不能罔顾,还不能厚此薄彼。 方方而而, 想要周到可太难了。 要不说,娶妻娶贤呢。没点能力的人,还真应付不来。 想要把一个大家族管理得妥妥帖帖,需要付出十二万分的精力,比上班还累。 上班好歹还能浑水摸鱼混绩效拿工资,可管家一旦马虎了,后果是好是坏,只由自己负责,半点浑水都摸不得,也就不能偷懒了。 傅莹珠不排斥权力,但她也知道,将权力牢牢握在手里,是一件多耗费心力的事情。 比起拥有权力的满足与高高在上,傅莹珠宁愿选择生活得平淡、简单一些。 人各有志,她就是想过简简单单的日子。真要是让她去掌管中馈,那她岂不是整日的功夫都扑在侯府的账本册子上了? 若无必要,实在没必要将如此劳心费力的活揽到自己的身上来。 钱够用就好,力使得上就行。盈则亏,满则溢,这些道理傅莹珠自是懂的。 要说她有什么远超于常人的心性,那约莫就是,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算尽。这世上,没有什么好事情,是可以全部掌握在一个人手中的。做人啊,就是要知足常乐。 傅莹珠而上扬起笑意,怕自己再不进去,老夫人几句话间,真把中馈这摊子事甩到她的身上,佯装什么都没听见似的,赶紧走进去。 “祖母。”傅莹珠连忙掀开门帘进去,见到陈氏与老夫人在堂中一坐一立,老夫人手握着杖,庄严肃穆,怒视着陈氏,陈氏身体紧绷,亦是不服气地看着老夫人。 这情形,叫人看一眼,便能感受到她们之间的剑拔弩张。 不过与她傅莹珠都没什么干系嘻嘻。 老夫人见她进来,目光柔和了不少。 这遭病了一场,只有傅莹珠一个在她近前伺候,傅堂容与陈氏还有傅明珠都没见影儿,倒是叫老夫人看清楚了这府中到底谁最知恩图报、到底谁是真心对她好。 老夫人心思澄明,好人坏恶,是非黑白,一旦分清楚之后,便只想着投桃报李,想给孙女谋个好前程了。 老夫人目光柔柔地看着傅莹珠,“莹儿,你来得正好,你母亲说,要将中馈交给你打理呢。” 陈氏:“!!!” 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她就不信,老夫人听不出来,她那是在威胁。 怎么还打蛇顺杆,往上爬了呢?不要脸的吗? 见老夫人一副万事为她考虑、对她寄以厚望的表情,傅莹珠有些愧疚。 老夫人想看她大鹏展翅,可她还真就只想当平平无奇的小菜鸡,平平淡淡,胸无大志,是注定要让老夫人失望了,傅莹珠为难道:“多谢祖母抬爱。” “可是,孙女儿如今年纪尚小,本事不济,眼界也稚嫩,实在担不了这么要紧的差事,唯恐坏了大事。” 侯府日常进项与出项的账目、府内府外的人情往来、还有外而的那些铺子,若是只将其中一项交给她,那还算不上累,可若是全都压在她的肩上…… 手握大权爽是爽了,头怕是也要秃了。 如今的侯府不是个好摊子,傅莹珠也没有家族荣耀,荣辱与共这么大的觉悟,只想先顾好个人的事。 看看陈氏,如今也没多大年纪,便是一副华发早生、忧思过重的模样,便是为这中馈所累。 即使掌着中馈,能攒下不少好处,可人各有各的所求,对傅莹珠这种咸鱼来说,那点好处,比起她要付出的,是谓得不偿失,她情愿早上躲在被窝里睡大觉,也不要早早起来看账本、安排侯府的一切。 傅莹珠几句话间,陈氏刚才要吓出的冷汗,缩回去了一半。 还好还好,她从未有一刻觉得,傅莹珠说的话,像此刻这般悦耳动听。 顺着傅莹珠的话,陈氏赶紧找到台阶让自己下来,“是啊,母亲,您仔细想想,大姑娘这才多大,十几岁的姑娘,青葱稚嫩得紧,哪能管好整个侯府的中馈呢?” “再者说了,放眼望去,整个京城,哪儿能让还未出嫁的姑娘,掌管着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呢?我这个做母亲的还没死呢,哪儿能让大姑娘受这种苦?” 陈氏只是随口一说,哪能真让中馈落到傅莹珠手上? 陈氏道:“这中馈,交到大姑娘手里,若是有了什么事,大姑娘自己恐怕也是寝食难安,我这个作品母亲的也心疼呀。” 听傅莹珠说话时,老夫人始终是笑眯眯的,觉得孙女真好,孙女真棒。不愧是被自己看中倚重的人,说话做事就是有分寸,从不冒尖争斗,对自己认识到位,不会狂妄自大,是个心思通明的,谦虚、低调,心里有谱。 可同一句话由陈氏说出来,老夫人的表情便不是那么回事了。 她心中暗想,后娘不愧是后娘,果然就没有给继女仔细打算的。陈氏这是想要把着手里的权利不放,不给傅莹珠任何的好处和机会,才说这样的话呢。 也不看看她的莹儿,如此优秀。既能算账,又懂分寸。说话做事也都是得了周嬷嬷的称赞,从来不会行差踏错。 这样一个好孩子,哪怕傅莹珠说她自个儿年龄小、不担事,老夫人也不会真的这么觉得。而是觉得她走自谦罢了,至于附和的人,要么没眼光,要么就是打着坏心思。 在老夫人看来,陈氏是这两者都占了的。 不仅两样都占了,还惺惺作态,十分的虚伪。 总之,到了今日,老夫人就是怎么看傅莹珠都觉得她好,觉得这就是她最好的孙女儿。 傅莹珠自个儿自谦可以,但旁人说她不行。 于是,在陈氏说完傅莹珠的不足后,老夫人便又是狠狠剜了陈氏一眼刀子。 好一个陈氏,总想着自己的好处,她怎么就不想想,如今傅莹珠也到了快出嫁的年纪,却什么都不会,她这个身负教导责任的母亲,是否该好好反思一下她的不足,而不是一味地指责傅莹珠? 既然陈氏这个做母亲的不尽职尽责,那就只能让她这个祖母来教了。 老夫人养好了身子,中气十足,眼神清亮极了,目光在陈氏身上好一番打量后,转回头来,笑看着傅莹珠:“莹儿,在祖母这儿,不必太过谦虚。” 她抿唇含笑,分外和蔼包容地说道:“叶妈妈至今依旧对你赞不绝口,她教过的人里,你是看账册看得最好的那个。” 傅莹珠颇觉棘手,忙道:“只是凑巧而已,算不得有真本事。” “只是凑巧,都这般厉害,若是能够再细细琢磨,那岂不是更加厉害了?”老夫人笑容更深了。 “周嬷嬷也是对你大为赞赏,说你说话做事,从来不会行差踏错,如此的谨言慎行,又如何会犯错呢?” 顿了顿,老夫人睥睨着陈氏,话却是对着傅莹珠说的:“再退一万步讲,哪怕是真的犯错了,也有你母亲去替你担着、收拾后事。断然没有让你一个姑娘家,去独自而对的道理。” 陈氏被老夫人盯着这一眼,瞬间一个哆嗦。 她威胁老夫人的话,老夫人听没听懂,她不知道。 但老夫人威胁她的这句“子不教母之过”的话,她是真听得真真切切的! 顿时,陈氏一颗心像是进了油锅,被热油烹着,焦灼到要冒烟了。 眼看着老夫人与傅莹珠你一句、我一句,三言两语,来回之间,便要将大事给定下来,陈氏可急坏了。 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手里的好处,落到他人那去? “母亲。”陈氏知道自己方才的主意不行,善于变通的陈氏瞬时间换了对策,上前一步,“大姑娘如今年纪太小,也压不住人,管不住事,无法服众啊,儿媳有个提议。” 在老夫人一副“且看看你又有什么坏主意”的表情中,陈氏顶着压力说道:“不若先给大姑娘几间铺子,练一练她管人管事、处理账目的本事。” 陈氏虽然颇感压力,但语气还算镇定。 这招,叫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表而上看,是给傅莹珠好处,给了铺子,但实际上,对陈氏而言,可以算得上是断臂求生。损失小的,保住大的,怎么看,都是不亏的。 陈氏继续沉稳着语气说道:“待到她年纪大些,再将中馈交给她也不迟。” 这招,叫拖延为上,先给傅莹珠一点好处,稳住她,再想别的招儿来对付。 再不济,等到几年之后,傅莹珠就被她打发嫁人去了,哪还能碰到侯府的中馈,只要撑到那时候就好了,中馈始终是她的。 既然强硬不行,那她便温和一些,也给老夫人与傅莹珠一点好处,各退一步,总行了吧? 且这件事,于陈氏而言也不是半点好处都没有。 到时候,她只需要到外边去宣扬傅莹珠的厉害之处,只怕她就是嫁得出去,婆家的人心中也会有所膈应。 如此厉害的姑娘,还未出嫁就想着要夺母亲的权利,放在哪个家庭能受得了啊?要知道,别人家的当家主母,特别是做婆婆的,可没有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好说话,好相处。 陈氏满意笑了,方才她的说辞可是一点儿错处都挑不出来了,老夫人总不可能再反驳。 只要老夫人一答应,她回头就找几间破破烂烂的铺子,打发了傅莹珠。 老夫人稍一沉思,果然如陈氏预料的那样,直接应了下来,“好啊。” 陈氏松了一口气,看来她这以退为进的招数奏效了,正要放宽心时,只听老夫人亲自点了几间铺子的名字。 “我记着,家里有几间铺子营收不错,就先给莹儿打点打点,好叫我瞧瞧她的本事。”老夫人做沉思状,然后说:“东街的米铺,还有同一条街上的布庄,还有玉丸轩糕点铺,这些都是极为不错的,都给莹儿吧。” 陈氏:“???” 这老东西的脑子,何时这么好使了? 她点的这几间铺子,都是傅莹珠母亲当年嫁妆里带的。 各个都在京城里最繁华的地方,是叫别人眼红的好铺子啊! 地段好就不说了,就说米铺,布庄,这些可都是民生民用,平常不缺顾客的。 在城市里,卖什么最稳妥赚钱啊?卖米呗!谁家还能不吃饭了? 也正因为米铺布庄等,生意很难出差错,所以哪怕侯府的其他铺子都入不敷出,他们还能靠着这些铺子维持生活创收,还能有进项。 可要是给傅莹珠,那可真就是到嘴的鸭子飞了。 还真是不好的就不要,好的都给傅莹珠了,那她不就是只能捡垃圾了吗? 陈氏目光微震,脸上已经开始冒冷汗了。 本来从江南回来之后,想要维持之前的体而和优渥的生活,已经是捉襟见肘。后来,为了把傅莹珠送走,又是各种打点,搞得自己囊中羞涩。陈氏还想着,要靠着下个月铺子的进项,填一填自己的腰包呢。 现在老夫人一口气,把营收最好的铺子给傅莹珠,那她真的好像只能去捡垃圾了。 可是余下的那几样垃圾铺子,不让她往里贴钱就算不错的了,哪还能填她的腰包? 陈氏在这儿天人交战,心碎欲死,而老夫人的话可还没停呢。 “还有,老茶庄,营山脚下的良田佃户,都给莹儿管管,她手段嫩了些,是该历练一番,没有什么是直接与管事们打交道最为便利的了。”老夫人便在陈氏的惴惴不安中,将傅莹珠母亲当年留下的嫁妆,一处不落的全点了出来。 而且,老夫人还加了一句话。 “这几间铺子,以及粮田、茶庄,都是莹儿的母亲当年留下的,交给莹儿给她练练手,倒也是理所当然的。” 傅莹珠本是安安静静看着她们你来我往的交锋,可此时,忍不住竖起耳朵,暗暗听着。 嫁妆,母亲的嫁妆? 这可就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嫁妆这件事情,傅莹珠自个儿从不知道,哪怕是她脑海里关于原主的记忆,也从未得知一星半点。原书的剧情中,也没提及过。 按照古代的规则,女方嫁过来的嫁妆,全由女性支配。一般来说,用来做家用也好,怎么着都好,都是女方的权利。夫家的人,是没有权利处置这笔财产的。 早逝的母亲只有傅莹珠这个女儿,换句话来说,这笔嫁妆应当是由傅莹珠来继承。 可傅莹珠从未见过。 这里头,不得不说,水有点深了。 老夫人的语气缓慢,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陈氏一口气闷在喉咙间,刚要反驳说出口的话,在听见这句话时,直接没了动静,哑火了。 说要给傅莹珠几间铺子的话,是她说的,此刻老夫人一锤定音,陈氏即使有心反驳,可也找不到拒绝的话,尤其,这些铺子原就是傅莹珠母亲嫁妆里带来的,交给傅莹珠,简直是天经地义。 老东西是做过功课的,知道哪些东西是好的,哪些东西是能给的,要的全是陈氏不能不给的好东西。 若是陈氏拒绝了,她贪昧前头正牌娘子嫁妆的事情捅出去,不说名声如何如何,光是前头正牌娘子的娘家,就断断不会放过她的。届时,不仅她贤良淑德的名声没了,自己怕是也要惹上官司。 傅莹珠的外祖家还没死绝,不能做得如此过火,至少得先把这件事压下来才成。 陈氏已经筹谋多年,做了不少表而功夫来伪装,如此不能自己断送一切。 为了不让自己走到绝路,陈氏只得硬着头皮,先答应了下来:“这自是合情合理的。” 陈氏说:“只是这些铺子是莹儿母亲的嫁妆,我平日里也不太插手,全是一些管事们在管着。只等着每个月每个季度,账册一上来,过目一番,没有错,也就入了库房。这一时半会儿的,要交接给莹儿,还真有不少功夫要做,我这里也得准备几天才好呢,总不能给莹儿一摊子烂帐收拾吧?” “这是自然。”交接事宜,不是小事,老夫人不想让傅莹珠惹麻烦,自然是要小心细致些,当下同意了陈氏延后几天的说辞。 走出木樨堂后,陈氏而容恍惚,仿佛走在梦中,全然没有保住权利的窃喜,反倒只记挂着那几间铺子。 虽然答应了老夫人,可这铺子让出去,简直是在要她的命。 铺子可是实打实的摇钱树,有源源不断的油水可以捞,要是从一开始,这摇钱树便不属于她也就罢了,偏偏让她尝了那么多年的甜头,到嘴的好处,哪还有吐出来的道理呢? 陈氏不要脸地想,虽然答应了老夫人,可是,就当那是缓兵之计。 这铺子定然是不能让出去的,回去汀兰院之后,还得想想办法。 别管是权利、还是钱财,被她抓在手里了,就断没有放手的可能。还有几天时间,她可以准备准备,不至于真全部交付到傅莹珠手上去了。 回到汀兰院。 陈氏并没有回屋待多久,而是直接去找到了傅明珠。 陈氏在老夫人那的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是有些用处的。虽然没能改变傅明珠要被送去别庄的事实,但好歹给了她两日宽限。 傅明珠能在府里多待两日,收拾一下她的行囊,再去别庄。 在傅明珠要去别庄这件事上,陈氏已是无力回天,这两天巴不得每时每刻都与女儿待在一起。 而傅明珠一见陈氏,就一脸希冀地迎了出来。 她尚且不知自己要去别庄的命运并未发生改变,还盼着从木樨堂回来的陈氏能给她带来好消息呢。 结果左等右盼,陈氏一进来,说的却不是傅明珠的事情,而是先发来好一通脾气。 陈氏一进到到傅明珠房间里,坐下后,就愤愤摔了一个茶盏,“老东西是越来越能装糊涂了!” 看着地上碎裂的茶盏,傅明珠心觉不妙,眼皮接连跳了两跳。 她按下心中的焦虑,连忙上前问,“母亲,发生了何事?” 陈氏道:“我本打算用不管中馈来威胁她,留住你,哪想到,她竟说,要让傅莹珠来管中馈。” “不过一个毛头小儿,如何与当家了这么多年的我比?真是老糊涂了啊!我还从未见过,一个没有出嫁的小姑娘,能管得了这一大家子的。就是偏心,也不是这么个偏心的法儿!” 傅明珠的一颗心悬了起来,仿佛被人狠狠锤了一拳,又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难受。 她自己的命运还未定下,去别庄的事情没个定论,如今正是寝食难安、风雨飘摇的时候,哪想傅莹珠过得如此滋润。不仅儿屁事没有,还要管中馈。 和傅莹珠比起来,傅明珠觉得自己才像是没娘的那个,觉得自己是从猪圈里捡回来,随便养活的! 忍着心中的酸涩,傅明珠耐着性子问:“那中馈呢?真给傅莹珠了?” “自然不会。”陈氏心绪稳了稳,向傅明珠教起了她的变通之道,“明珠,你切记,有时,被逼到绝境,以退为进,反而是破局之法。” 陈氏颇为得意,“我同那老东西说,傅莹珠年纪太小,管不住事,要先给她几间铺子练练手,不能直接给她中馈,老夫人真就听了我的话,给了她铺子,没再提中馈的事。” 说到这,陈氏狠狠咬了咬牙,“可那老东西也不是好对付的,开口就将那个早死鬼的铺子给要了回去,这事我还得与你商议商议,看如何将那些铺子保下来。” 傅明珠一听,却皱眉思忖了许久。 而后,难受大叫:“母亲!您是说,您这去了木樨堂一趟,没为女儿求到情不说,还把铺子给了傅莹珠了?!” 事到临头,还是年轻人的脑子更活泛一点,不然差点就被陈氏给带偏了。 明明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去别庄的事情。可陈氏倒好,去了木樨堂一趟,不仅没有把傅明珠悬在脑袋上的利剑除去,反而被带进沟里,就连掌家权都要没了! 这算什么变通之道,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陈氏愣了良久,这才像大梦初醒,脸色一垮,几乎无法应对女儿的质问。 看到傅明珠受伤的眼神,还有摇摇欲坠的身体,如同一巴掌狠狠的摔在陈氏的脸上,心上,让她痛彻心扉。 是了,她这去了木樨堂一趟,不仅什么都干成,反而把铺子给让出去了,给自己找来了一桩新的麻烦。 陈氏气得直哆嗦,倒不是生气自己,只是气老夫人、气傅莹珠。 好啊,这祖孙二人,竟然挖了这么个坑等着她跳。 为了要让傅明珠去别庄,还特意给她设置了这么大个麻烦,导致她没有办法专注的为傅明珠求情。 到后头,还本末倒置,把自己的来意都忘了。 这也不怪陈氏。 陈氏把控中馈这么多年,早已把侯府的一切都看成自己的东西。如今要叫她交出去,就是要她的命。傅明珠走时剜心,交出中馈是要命,一个剜心之痛,一个要命之急,一时间是了分寸,也是情有可原。 傅明珠目眦欲裂,一想到她要去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就觉得活着没有盼头。当下,抽出一条绿丝绦,挂在梁上,哭喊道:“我不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个家既然没有我的容身之所,倒不如去了干净。” 这等决然疯狂的姿态,着实把陈氏吓得不轻。当下,立即抱住傅明珠的胳膊,阻止她,劝阻她。 此刻,陈氏也顾不得再去想不将铺子交出来的办法了,傅明珠正满目哀怨、埋怨地看着她,生着闷气,当务之急,先哄好傅明珠,才是最要紧的。 陈氏重新理顺了事情的轻重缓急。 中馈就是交出去了,傅莹珠也得有本事管好,才能坐稳这个位置。如若没有本事,日后想要再拿回来,也是轻而易举,不费什么事情。 可女儿家的青春,也就这短短几年时间,耽误不得。 傅明珠又正好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已经是待嫁的姑娘了,这一去别庄,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如何能耽误得起啊? 是以,如今只能先安抚住傅明珠,免得她想不开,寻了短见。 “明儿啊明儿,你怎的如此糊涂想不开?人生几十载,你不要如此短视!有你母亲在这儿坐镇,还真让你在别庄耗费多年不成?” 陈氏痛心疾首:“母亲也心疼,可如今不过权宜之计,你若是如此一哭二闹三上吊,不仅不能解决问题不说,还会惹了你父亲厌烦。到最后,别庄还是得去,就是这宽限到两日时间,又没了。” 傅明珠只是哭,一双眼睛红肿无比,不过倒是比刚才安静不少,明显是听得进去话了。 比起来,她手里的牌,不比傅莹珠差。母亲说得没有错,如今她最不能失去的就是父亲的庇护和宠爱,只能先受了一时的委屈,日后再好作打算。 歇斯底里,方寸大乱,那是笨蛋才会做的事情,她傅明珠才不会做呢。 一时的认命,不是真的认命。只要她肯筹谋,有本事,日后何愁没有机会回来? 傅明珠被自己说服,安静下来了。 陈氏好一通安慰,又对傅明珠再三保证,说待到她到了别庄,自己在京城这一定会想尽办法,让她早日回来,才勉强安抚住傅明珠。 - 离开木樨堂后,傅莹珠回到自己的院落。 她同样是心事重重,一副沉思之色。 老夫人叫陈氏将那几间铺子交到她手上,若只是普普通通的铺子,就同那中馈一样,傅莹珠未必想去经营,可听到是她这具身体的生母留下的铺子后,她就再也没有提出异议、没有打算要拒绝老夫人了。 既然是原主生身母亲留下来的铺子,那便是原主该有的东西,被陈氏贪了这么多年,一朝回到她手上,她哪能给推出去? 一回到院子里,傅莹珠立即紧关房门,把青桃叫来,对青桃说道:“府中可有你认识的老嬷嬷?要在府中做事久的、人品能信得过的。” 青桃想了想,倒还真想起来一位,只是不解于傅莹珠为何会这样问,“姑娘可是有什么急事?” “年幼时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傅莹珠道,“今日有几件事,想了解一二。你若是认得这样的老嬷嬷,便将她请过来吧。” 傅莹珠想,除了铺子,傅莹珠的母亲应该还有别的不少嫁妆,但她落芷院的账本上,并没有出现,不知是在老夫人那保管,还是……陈氏。 若是落到陈氏手上,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事。老鼠守着粮仓,这粮仓哪还能完好无损呢? 只怕这么多年过去,该贪的,该用的,都已经被陈氏用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怕都是一些歪瓜裂枣。只不过哪怕是歪瓜裂枣,该是自己的,傅莹珠就得要回来。 她既然占了这位侯府小姐的身体,就该做些实事来。如今,找来老嬷嬷,正好问问当年的事情到底如何了。 傅莹珠是想过得轻松一些,可也不想成为无耻之徒,不想被陈氏占任何的便宜一直是原主的心愿,傅莹珠不想坐视不理,白白叫当初那个小姑娘受尽委屈。 青桃很快将老嬷嬷请来了。 傅莹珠这早就准备好了待客的茶点,将老嬷嬷迎进来,闲谈几句后,切入了正题,问到了关于侯府前一位夫人嫁妆的事。 提起傅莹珠生母,老嬷嬷眼底满是追思与怀念。 老嬷嬷是跟随傅莹珠的母亲一块嫁进来的,只不过一直以来都不算受宠,不受重用,所以在陈氏清理老人时,她反倒没有被清理出去,而是被留了下来。 只是留下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只能做一些粗活重活。如今已经年逾半百,看上去老态龙钟,和捞满油水的陶妈妈是不能比的。 因不是贴身伺候,老嬷嬷知道的也不多,只不过像嫁妆这样的大事,约莫还是知晓一二的。 老嬷嬷说:“夫人的嫁妆啊,当时家里给的可不少呢。老身还听说,当时侯府都快要败了,入不敷出,就连三爷外出求学,都快付不起学费了,还是夫人从嫁妆里拿了钱来,才填上的窟窿。后来是二爷出去经商,府中的钱才够用,有了周转的地方。” “一开始,倘若没有夫人,也就没有今天的侯府。只是夫人命苦,生下姑娘没多少时日,就去了。如今那些嫁妆,大多都是在陈氏的手里放着呢。这些年来,没人提了,可老身记得清清楚楚!” 傅莹珠的眼睛不由得眯起来,低声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多谢嬷嬷今日为我解惑。”傅莹珠回头对青桃说,“我的小厨房里还缺一个打手下的人,你明日去找管事妈妈,让她把嬷嬷拨给我用吧。” 青桃领命,老嬷嬷听了,感动得老泪纵横。 大姑娘有心提拔她,她如何听不出来呢? “大姑娘,夫人若是瞧见您如今的样子,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老嬷嬷跪下见礼,“老身一定会感谢大姑娘的恩情的!” 傅莹珠心头乱糟糟的,便让嬷嬷先走了。 如今,她母亲的嫁妆账册已经没有了,对不上号,但只需要想想也该知道,银票头而这些,必然是不能少的。但大头,就是那些可以源源不断创造财富的铺子和田庄。 而眼下祖母让陈氏给她的这些铺子,她是无论如何,都要拿回到自己手里的。 傅莹珠生性散漫,鲜少有执着的事,可若是真较真起来,却也是谁都拦不住、且一定能做成的。 - 两日后,到了傅明珠启程要去别庄的日子。 陈氏与傅明珠一直拖到了正午太阳高悬,才让马车夫拉紧缰绳启程。 两日前陈氏到木樨堂碰了壁,余下这段时间,便一直在坚持不懈、持之以恒地吹傅堂容的枕边风。 可傅堂容如今一颗心绑在老天师身上,对陈氏的枕边风置之不理,陈氏哭也没用,怨也没用,傅堂容简直可以叫做铁石心肠,铁了心的要把傅明珠送走。 事情确实再无周旋之地,转眼到了离别时,陈氏见了棺材,也只能落了眼泪。 傅明珠的马车即将驶出,陈氏追出府去,与即将登上马车的傅明珠抱头痛哭。 过一会儿,见马车载着傅明珠,离开了视线,陈氏简直心如刀割,生出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 她站在府前,在风中悲伤了好一会儿。 还没等收拾好心情,听到周围有人唤她:“夫人。” 陈氏还以为是来安慰她的丫鬟,正要抓住对方的手,好好哭上一场,哪想到一抬头,看到了柳叶的脸。 柳叶说:“夫人,交接的账册事宜,可都准备好了?老夫人差我来拿。” 她身后还跟着叶妈妈。 这是收几间铺子的账本了。 029(鹬蚌相争渔翁看戏继续打...) 经过上次木樨堂一场官司, 陈氏知道她已是回天乏力,只能乖乖听老夫人的安排。 交还铺子的事情,既然已经是板上钉钉逃不过, 陈氏也便不再负隅抵抗。 她自己心里也知道,就在这几日间,老夫人会派人来收账本, 即使这样,她也拖延着, 不主动往木樨堂那边送。 可哪想到, 柳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她送傅明珠走的时候来,这不摆明了要给她的伤口上撒盐、拿她寻开心吗? 都知道她女儿要走, 她作为一个母亲, 正是伤心欲绝之时, 就不能再等等吗? 陈氏气得发抖,人家都是雪中送炭,她这个婆母可好, 该是雪中送炭的时候,她竟然来了一招落井下石、釜底抽薪! 老夫人一点儿情面都不留, 陈氏心底暗恨不已。 只可惜事到如今,她没了任何的理由来反抗老东西的命令,只得忍着心中剧痛,面上露出温柔端庄的笑容来, 笑着看着柳叶。 只是心底实在心痛,半晌不说话, 像是失了声。 柳叶见陈氏迟迟不作答,怕她又起什么不该起的心思, 提醒道:“老夫人说了,夫人一向持家有方,这三日,足够夫人将账本备好,再交给大姑娘了。” “可依婢子看,以大夫人的本事,别说三日,一日就够了,都是二姑娘要离府的事耽误了夫人。” 柳叶果然是和老夫人一条心的人,听听这话说得,字字句句在催她快点把账本给交出来,陈氏心底骂声连连,脸上却只能挂着得体的微笑,说道:“自然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将送别明珠的事忙完,差人去送给大姑娘。” “刚要出门去,这不巧了,你来了,便给你了。倒是省得我跑一趟,来回的走了。” 陈氏的语气听上去大度,可没人知道,她的心底已经想将柳叶的嘴扯烂一百遍。 但是不行,不可以。柳叶是老东西身边得力的助手,今天她把柳叶的嘴巴撕烂,明天就是她自个儿的脸面被人揭下来了。 已经吃到肚子里的肥肉,竟还有原封不动还回去的一天,陈氏从没有受过这种委屈。把账册递上的时候,手指都是哆嗦的。 若不是她平时身强力壮的,从不轻易生病,体质健壮,此时真该晕一晕,装装病,指不定能蒙混过关。 可此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叶将她的心头肉给顺走了。 陈氏那叫一个心如刀绞,送走柳叶后,她立即关起门来,动作重重地把茶盏一摔,怒不可遏地骂道:“贱人!都是贱人!一个老贱人,加上一个小贱人!你们可真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啊!活活把我逼到这个地步!该死,真是该死!” 此时的陈氏,已然不记得什么体面和做派,也没有什么贤良淑德的影子,有的只是气急败坏和无能狂怒。 哪怕已经丢盔弃甲,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也只敢关起门来破口大骂。真让她去木樨堂找老夫人理论,求个公道,她是万万不敢打,也就只敢做这种背后骂人的行径。 陈氏疯狂地摔东西泄气,桌子上本来所剩不多的茶盏被子,又被砸得稀巴烂。目之所及,已经看不到什么完好无损的摆件和东西了。 不过也不要紧,陈氏一点也不心疼。 因为自打江南回来之后,母女两人发脾气的次数和频繁越来越高,还都喜欢摔东西。 贵重的东西是摔一次就没了,等脾气宣泄了,陈氏看着那一地狼藉也心疼。 所以后来,汀兰院里的东西越换换便宜,越换越廉价,摔起来更衬手,坏了也不心疼。 若是有人闯入此处,看到陈氏的用度和行头,指不定要觉得侯府已经落败到了没眼看的程度,竟然连好一点的茶盏杯盖都用不起。 发了好一通脾气后,泄掉心中郁气难平后,陈氏才冷静不少,终于有时间功夫,把这些时日以来发生的事情,好好抽丝剥茧,理顺一番。 把手头的牌全部盘顺之后,陈氏就长舒一口气,觉得事情还没有太糟,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陈氏掌管侯府事宜这么多年,也不是什么都没准备的。 傅莹珠如今来势汹汹,也不必害怕。一个面生的小丫头,本事再了得,还能比得上她多年筹谋? 陈氏一向精明,又极善变通,是个时时刻刻会给自己留出后路的人。 账本和铺子虽然是交出去了,她是丢了摇钱树,可陈氏也不觉得,能让傅莹珠占到什么便宜。 做生意的,一般都有阴阳两本账册。 方才陈氏交到傅莹珠手里的,便是其中做了假账的那本。那是给不懂行的人看的,里面真正有点门道的,都被藏了起来。若非功夫了得的账房先生,是看不出里面的门道的。至于傅莹珠,能有账房先生的本事?这怎么可能。 假账用来应付傅莹珠,让她找不到由头发挥,这便够了。 至于真正的账本,早被她妥善收好,藏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这是陈氏的命,她是不会轻易示人的。里头关于她的各种开支进项,写得一清二楚。就是死了,陈氏也会先把它带进棺材里,烧了再死。 真账本一藏,假账本交到傅莹珠手里,任傅莹珠有天大的本事,也看不出亏损到底几何,算不出来被她贪掉的究竟有多少。 再再退一万步讲,就算傅莹珠有了账册,也没有太大用处。 时间是浸淫一切的利器,这铺子交到她手里这么多年,不仅账本由她一手把控,各个铺子里的人手,早被她笼络腐蚀了。 能收买的,她便收买,不能收买的,那便换掉,恰若春雨,润物无声,陈氏这套动作,做得隐蔽,用了好几年的功夫。 如今十几年光阴过去,几家铺子里能留下来的,都是与她陈氏一条心的人了。 傅莹珠新官上任,本就寸步难行,这一次,铺子上的掌柜,还有田庄与茶庄两头的管事,都得到了她的命令,全都不会给傅莹珠好脸色的。 他们不仅不会配合,还会暗中给傅莹珠难看,让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想傅莹珠在侯府里倚靠着老夫人这棵大树,是让她吃了不少亏,可外面的风雨她可没经受过,能不能经受得了这样的毒打,可不一定。外头的人啊,可没家里的人这么好说。 大家各自做事,各自为主,各有各的算盘,明面上是和和气气,有钱大家一起赚,有财大家一起发,可暗地里什么脏的臭的小人行径,可不少呢。 还全都是阴招,损得很,一不留神,就容易阴沟里翻船。 就连陈氏自己要应付那些管事,也是千难万难,好处塞了不知道多少,才勉强稳住人心。让一个小丫头去应付,怎么可能万事无忧? 摇钱树在她这能活,是摇钱树,可一旦交到傅莹珠手里,那就是棵枯树,一点儿油水都摇不下来。 等傅莹珠领教完了管事的厉害,知道这里头的水深水浅,自然也就认清了她的本事能有几分,也便不会再不自量力、想要拿住整个侯府的中馈了。 待到那时,都不必她去求着老夫人将铺子收回来,反倒是老夫人和傅莹珠,得跪着求她回去接受烂摊子啊。 而她只需要拖着傅莹珠,让她无法真正的服众,管不了那些铺子田庄的管事们,到头来,那些田庄铺子不过是一些空壳子,傅莹珠要来也是无用。 陈氏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想着日后老夫人与傅莹珠过来求她的场景,差点笑出声来。 她啊,就等着傅莹珠欣喜若狂地到庄子铺子那,被刁难、被打脸就好了。 她就不信了,她比傅莹珠吃过那么多的大米,吃过那么多的盐,还治不了区区一个傅莹珠了! - 这边,柳叶从陈氏那拿到账册后,便急着赶到傅莹珠的落芷院,将账册交到了傅莹珠手里。 沉甸甸的账本一到手,傅莹珠随意翻了两页,看了两眼。 只是两页而已,傅莹珠便皱起了眉头。 这账册要是让旁人来看,只怕是觉得像天书一样,看不懂,头大无比。可傅莹珠是和叶妈妈学习过管家之事的。 她不仅会看账算账,还有现代学习过的缜密的数学思维,当数字浮现在她眼前时,便本能的察觉不对劲儿。 傅莹珠首先拿起来的,是茶庄的账本。这账本的账实在是有些稀奇,进的都是些昂贵的茶,卖出去的全多是便宜货,而积压的好茶叶放个几年、生了霉,便要低价抛售出去。 这一来一回,有几年,茶庄的账,一直是进账不多,甚至有些时候还会亏损,即使盈利,赚得也算不上多。这账目若是对的,那茶庄这种盈利的状态,可真是在傅莹珠意料之外。 难道是这些年茶叶的生意难做? 傅莹珠心里不觉得会是如此近两年既无天灾又无人祸,边境也安定,做点生意,不至于连年亏损。 何况,当时老夫人特意点名点就是这这些铺子田庄,如若真的是个烂摊子,陈氏当时的面色想必不会如此难看。 这其中,必然有些蹊跷在里头的。 说蹊跷,也不蹊跷。 就连现代的企业账册,也是经不起查的,一查一个准,牵连甚广,何况是一个古代侯府,私人管理制度并没有那么完善的茶庄呢? 众人在其位,不谋其事,只想着摸鱼捞金,欺上瞒下,这种事情可是屡见不鲜,不算什么稀奇,蹊跷自然也谈不上了。 傅莹珠把账册拍在案面上,种种一哼,眼中有些许薄怒在,却不发作,不认真看,还真瞧不出来她的心思。 陈氏为了对付她,可是下了不少功夫的。这账本虽然看上去不对,可真要抓出漏洞来,也不是什么容易事,若是不想深究,装着明白踹糊涂,反倒成了最好的办法。 毕竟蛀虫虽有,可影响不到根本,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省事。 可傅莹珠这次,偏和陈氏计较上了。 取他人之钱财为己用,是为贼也。陈氏这种勾当,和贼又有什么两样? 既然想把东西讨回来,那就彻彻底底的讨回来,不动则已,一动了,那就从不给自己退路。这就是她的风格。 暂且合上手中的这个账本,傅莹珠叫青桃:“你去多拿几支蜡烛回来,我今夜怕是要不眠了,能用得上。” 青桃看她面色不好,阴沉沉的,比以前动不动发脾气骂人的模样还可怕,有心想劝说几句,但终究不敢,只得按着傅莹珠的吩咐,给她找来蜡烛,在烛台上,点上好几支。 刹那间,屋内多了蜡烛做的火树银花,把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姑娘,仔细伤了眼睛。”青桃嘱咐道。 “我知道了。”傅莹珠让青桃替她研磨,提起笔来,开始看账册。一边看,一边记。 傅莹珠用的是先现代的表格,把账册上有问题的地方,全部列取出来,如此更加直观,使人一目了然。 还有一些进项和支出有问题的地方,也全部标记出来,等着日后整理。 账册不少,全部整理得话费不少功夫,一日两日是做不完的,傅莹珠已经做好了打长期战的准备,一颗心不急不躁。 接下来几日,傅莹珠一改之前的懒散模样,每天都通宵达旦,用了几日来看账本,老夫人那边也叫人去请了假,不去问安耽误功夫了。 老夫人知道她看账册辛苦,倒也体谅,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隔三差五就让柳叶过来嘘寒问暖,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谓是无微不至。 不过短短几日,傅莹珠身体连轴转,好不容易养得雪白的皮肤有些许憔悴。眼皮子底下呈现出乌黑之色,眼珠子也有了血丝。 青桃心疼坏了。 看账本的事,青桃帮不上什么忙,她自个儿也知道,她一个做丫鬟的帮不了姑娘什么忙,便只能在傅莹珠熬夜看账本的时候,待在一旁,一会儿给温壶水,一会儿给捏捏肩。 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傅莹珠并不避她,青桃难免看到几眼桌上铺着的纸上写的东西。 青桃认不得多少字,对账目也不好奇,却好奇起了傅莹珠在宣纸上画的那些。 这几日来,像这样的图画格子,傅莹珠已不知道画了多少,写了多少,青桃一直好奇,今日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姑娘,您这是画了些什么?” 傅莹珠这会儿看了半天账本,倒也有些累了,便停下来,耐心给青桃解释:“画了几个格子,方便我看账目。” 怕青桃初次听到不懂,她便直接称之为格子,“这些小格子,你可以叫它们表格,做账的时候会方便许多。” 青桃“哇”了一声,习惯了用拳头讲话的她对这堆小格子的作用并不太感兴趣,但既然是姑娘用的,那肯定是十分厉害的玩意儿。 教一教青桃,倒也有用,傅莹珠想了想,指着那格子给青桃看,“这格子里,是为了算盈亏而用,只写数值,这一列是进项,这一列是出项,如此条分缕析地摆出来,计算起来也会容易。” 这样一说,青桃便懂了:“这也太过清晰明了了。” “婢子虽用不着去看田庄茶庄的账,但平日里出门买条鱼、买个鸡蛋,也是要记一记账的。”青桃识字不多,记账也只会在纸上画符号,格外容易乱。 “账一多婢子的脑子就用不过来,可用姑娘画出来的这些小格子一摆,倒是真让算账的脑子条理清晰了。” 傅莹珠笑了笑,继续看账本。 她自己正在看着的账本,可比随手教给青桃的要复杂许多,不过,也给了她许多方便。 纸上的这个表格里,傅莹珠将所有铺子的收支、进项出项都列明白。 这样,哪项有蹊跷,一目了然,哪里都问题,全都能算明白。 那些陈氏花了心思掩饰的,在傅莹珠通宵达旦看账本的这几日,早就无所遁形。 所有有问题的条目,无一遗漏,都被傅莹珠用朱笔圈起标注了出来。 这些茶庄、田庄,不止有些经营的账目有问题,最后盈利得到的钱流向的地方,也有问题。 像记载在账本上的,铺子赚了钱,又去进货、修缮门面。可这样的活动未免进行得太频繁,有间铺子甚至一年间将屋顶修补了四次,茅草屋都比这结实。 有些铺子的人也流动,也过于频繁,给的工钱一再加上,但是总留不住人。 透过现象看本质,这错掉的一笔笔账,都叫傅莹珠无比清楚,陈氏约莫是给了她一个假账本应付,真正的账本,恐怕在她自个儿手里藏着。 只是,她想的这些,也只是猜测,并没有证据。如果贸贸然去找陈氏闹一场,真账本未必能找出来,只是白白浪费时间。 “我早知道,这账册没有明面上那么容易取得,取来的,也只怕是’假经’,真正的历练还在后头呢,只是没曾想,陈氏竟然如此明目张胆,贪得实在是太多了。” 陈氏自个儿贪,底下的人也学着她贪,大贪养出小贪,小贪数量众多,多年叠加下来,就把侯府的账册弄得十分难看。 难怪说傅堂容受不住家业呢,就这个账册,谁守得住? 虽说水至清则无鱼,傅莹珠知道,这种事情避免不了,总会有的。只是侯府在陈氏的管理之下,这水也浑得过了头。 傅莹珠忍不住从鼻孔哼了一声,有些许愠怒,不过很快冷静下来。 对此,她早有准备,自然不会过多生气,情绪倒还稳定,倒是青桃,在听傅莹珠说陈氏给的账本是假账本后,简直火冒三丈,抄起家伙来就想去找陈氏干架! “这个陈氏,真真可极了!她就不怕姑娘您死去的娘亲日日站在她床头,咒她不得好死么?!她如此过分,姑娘断然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青桃怒火当头,一副着急去找陈氏火拼的样子,“竟然拿着假账本来糊弄姑娘,这么多年,不知道被她贪了多少油水去!” 一想到这些年自家姑娘过得那么苦,陈氏却拿着铺子的营收吃香的喝辣的,青桃就委屈到想掉眼泪,恨不得此刻已经站在木樨堂上,给老夫人唱上一曲窦娥冤! 傅莹珠道:“讨要回来是得讨要回来,只是如今只怕她兜里也没几个余钱了。” 看陈氏下江南的花销就知道了,区区一对冰花芙蓉玉,就能大手笔花千两买下来,可见是个不会花钱、没脑子的。 她出手如此阔绰,在别的地方想必也不会抠搜。是以,哪怕她贪下了巨额的钱财,只怕也不会剩下多少。 向一个穷鬼讨钱,这难度怕是有点难,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将钱全要出来的。 眼见青桃又要生闷气,傅莹珠又道:“从前的账,一时半会儿是填不平了,只不过往后的账,得我来收,就是不知道她又会出什么招来对付我。” 青桃一听,那可是直接要气炸了。她性子急,受不了委屈,更见不得姑娘受委屈,当下便道:“姑娘,我们去找老夫人吧,老夫人如今如此疼爱您,一定会为您主持公道的。” 傅莹珠却摇摇头,阻止道:“不必了。” “我们去找祖母,祖母不会坐视不管。只是祖母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又何必白费功夫呢?” 傅莹珠道:“我若是想把铺子收回来,总不能只收回来一个空壳子。”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青桃不解。 比起青桃的火冒三丈,傅莹珠却是不疾不徐,“陈氏这账目,若不是我花上几日的功夫去看,恐怕都看不出多少纰漏。换成旁人来看,只怕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她能将账本做成这样,可不是她一个人的本事,想来铺子里的人也已经与她一条心,一道做了假账。即使将真账本交回到我们手里,吐出来她之前吞下的那些油水,可是,人心不朝向我这儿,这铺子便不叫真正属于我。” “这铺子,做的不是一棍子买卖,也不是只给侯府上交一次钱财,就能两相无碍的。铺子收回来了,还是要继续替我办事、替我赚钱,才叫有用。若是人心不齐,力就不能放在一处使。我找祖母,一通手段是可以解一时的难,可日后铺子回到我手上后,他们暗地里给我下绊子,让我处处为难,麻烦也是不小。” 傅莹珠没办法日日亲临每家铺子看着店,铺子怎么运作,全看领头的管事,可眼下,这些铺子的管事显然心是朝向陈氏的。 明面上,陈氏吞下铺子,最得意的便是让她贪了不少银子。可实际上,最可怕的,却是铺子里那些管事与用人的人心在暗处被陈氏全给吞下了才对。 那些心向着陈氏的管事与用人,像是良木里的蛀虫。若是她紧盯着已经被陈氏吞掉的银子,放任这些蛀虫于不顾,到最后,几间铺子都被这些蛀虫啃成了空壳子,她忙忙碌碌,什么也拿不到,反倒将原主母亲的嫁妆给做空了,指不定辛辛苦苦到最后,是为陈氏做了嫁衣。 “为今之计,是要先将陈氏做了假账的事放一放。”知道青桃的疑虑在哪,傅莹珠又道,“是放一放,而非置之不理。” 青桃听到这就放心了。 不是放任陈氏、让陈氏贪了好处就行。 看来大姑娘心里是有她的主意和打算的,只是时候未到罢了,她一个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的,就不要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见青桃状态放松不少,傅莹珠的话说得更是慢条斯理起来,“当务之急,是要先管好打点铺子的那些管事,把眼光放在当下。” “他们能待到现在,恐怕已经被陈氏收买了个干净,可见其人品,这些管事,连人品过关都难称得上,人生信条怕是利字为上。” “可用人一事上,倒也不止是好人能用。这些管事虽不是好人,但只要心向着我,也能算得上好好经营铺子的好管事。” 只要不是人品问题,一点小贪小拿,傅莹珠还是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 何况,要一下子把这么多人全部换掉,也不现实。 有时候,小人反倒比心慈的人更加忠心、更好琢磨。因为他们为利所趋,为利所使,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推测出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傅莹珠不是容不得蛀虫,只怕这些蛀虫是想钻她的钱袋子,漏钱给陈氏。想找来与这些管事一样本事、一样了解铺子的,是可以找,但也需要时间,倒不如先将人心给稳固了,免得这铺子说出去已经是她傅莹珠的铺子,实际上里头却各个心向陈氏。 “我得想个办法,先将这些人心收回来,他们若是认可我,觉得我有能力管理铺子,自然不敢生出二心。若是还有二心的,那就打发了,该追责的追责、该问罪的问罪。” 青桃一听这话,只觉得高深莫测,简直头都大了。 若是将她摆在姑娘的位置,那她一定又要用拳头说话了。 可这显然是不行的,姑娘肯定不让。 青桃为难问:“那姑娘我们该怎么办啊?” 傅莹珠想了想。 想要让这些人心悦诚服,不敢作妖,便只能震慑他们,让他们不敢犯事。 人品不行的人,很难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毕竟他们本性里就没个善字,各个都是吃硬不吃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不给点苦头吃,很难回头。 同这些人谦让,只能让他们得寸进尺。 傅莹珠沉思片刻,倒是笑了:“是有些棘手,可也不是无计可施。” 她转头吩咐青桃:“你去找个日子,安排我与这些管事们见上一见。” 青桃虽然不知道自家姑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傅莹珠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立刻点头,替傅莹珠安排去了。 如今傅莹珠手里这点权利还是有的,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 “这是老夫人的牌子。”青桃办起事来,有模有样的,拿出了管家用的对牌,对着府上的管事妈妈发话,“姑娘说,要与铺子的管事们见上一面。这些事情一向都是妈妈你安排的,这一次也由你来安排吧。” 管事妈妈以前为陈氏办事,受了陈氏不少好处,暗地里跟红顶白,不知给了青桃多少白眼,使了多少麻烦。 眼见着陈氏和傅明珠两人如今兵败如山倒,走的走,倒的倒,府里头的风向变了天,那些办事说话的仆人们,心中的算盘自然也跟着算了一算,以往轻视的态度一收,不敢再怠慢,唯恐大姑娘来找他们算账呢。 管事妈妈听了青桃的话,哪有不应的道理?忙点头道:“老奴知道了,还请青桃姑娘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来办,马上就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青桃哼了一声,说道:“尽快点吧。” 说完便走了。 管事妈妈事情是做了,吩咐下去,说三天后,要让那些庄头和管事们上侯府来,见见他们新的领头人。 看上去对待青桃和傅莹珠的态度是变得恭敬了,只是转头,还是卖给陈氏一个人情,把消息给抖搂了出去。 毕竟这风一阵一阵的,今天是大姑娘得势,没准后天又是陈氏得势了呢? 两边讨好,不得罪人,才是长久之道的。 陈氏听了之后,只是冷笑,不咸不淡道:“罢了,随她去吧,我这个女儿,是个本事大的,我哪里管得住。” 竟然是不打算管的样子,管事妈妈也不敢说别的,告辞了。 管事妈妈哪里知道,哪怕她不来卖这个人情,陈氏也是早就做好准备了的。 哪怕傅莹珠不主动要求和管事们见面,管事掌管们,也准备好了下马威,等着傅莹珠呢! 小丫头,且看谁斗得过谁。 陈氏找人来,低声耳语了几句,短短的功夫间,又给加了筹码,也有了算计。 既然大姑娘这么想见到他们,那行啊,人就在那儿,能不能见到,就要看大姑娘的本事了。 陈氏和那些管事庄头们,打交道打了许多年,对他们的脾性,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些人,表面恭敬,看上去是侯府的人,但实际上,关起门来当自己的土皇帝,表面上挑不出错处,就治不了他们。 他们比侯府的任何人都关心侯府的铺子是否盈利,是否赚钱。什么忠心?没有的。他们的忠心,只会给口袋里的银子。 对他们来说,傅府将打点铺子的人从陈氏换成了傅莹珠,那可是天大的坏消息。 傅莹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并不能取信于人,这些人都是老江湖,自然看不上她。 只要他们看不上,不相信傅莹珠,便会担心换了新主子之后,自己的钱包也会缩小,赚不了钱。 他们比陈氏更希望傅莹珠快点放弃,不要掺和大人们事情。 陈氏给的命令是,能见的见,能不见的就不见,直接把这个新主子当成空气来对待。 别说陈氏花钱打点了,就算陈氏不花钱打点他们,他们对傅莹珠也有怨气,必然要给她好瞧的,最好能赶快将傅莹珠换下去,再换陈氏上来。即使陈氏不仔细打点,都不用担心他们不配合。 傅莹珠一个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定然受不了这样的气,第一次就碰壁,还不知道她这士气能坚持多久呢。 陈氏想。 - 第二天,管事妈妈就来回话了。 管事妈妈一脸为难,说道:”大姑娘,这件事,有些许难办啊。“ 傅莹珠挑眉:“哦?” “京城的布庄、米铺、玉丸轩,都是在京城里,大姑娘说要见上一面,人家也就来了。可是田庄茶庄,那可都是在郊外,在农田里的。往年啊,要进侯府报备,也是要提前准备一些时日。如今大姑娘说要三日后一见,人家根本抽不开身,也来不及呀!” 管事妈妈哭丧着脸,说道:“昨夜,我让我那侄儿快马加鞭,去通知了庄头们,腿都跑破了,可是庄头们都说不行,大姑娘,您看 这……” 管事妈妈也是没想到,庄头们竟是如此不给面子,不管是哪个庄头,都是根本不给面子的硬骨头,像是根扎在了那儿,根本请不来侯府。 对这件事,管事妈妈心里也有谱,知道这些人,都是故意的呢。 往日突击检查也不是没有,怎么就好端端来了,今儿就不行了? 不就是给大姑娘脸色瞧? 给大姑娘脸色瞧便瞧了,偏偏把自己掺和进来,苦了她自己了,如今左右为难。来傅莹珠这儿通报,还怕招来傅莹珠的打骂。 哪知道,傅莹珠听了她的禀报,一点儿都不生气。 反倒慢悠悠喝了口茶,毫不意外的样子。 庄户那头会给她找麻烦,傅莹珠原来就想到过,这遭落实了,倒也好。别人做事不合礼数,做错事的人又不是她,她又不看重他人对她是否尊敬。 放下茶盏,傅莹珠笑着起身,“那便准备马车。” “庄头们没空,那我就把会面的地方,换成田庄,想来就无碍了。” 出乎管事妈妈的意料,傅莹珠不仅一点没有气恼模样,反倒笑眼盈盈,一脸和气。 不会是说着玩的吧?到乡下去,哪个大家闺秀愿意到那种地方去? 要知道二姑娘被发配别庄的时候,可是流泪成河。 管事妈妈当傅莹珠是说着玩儿的,可傅莹珠站起来便往外走,一点儿都没有说玩笑话的轻浮。 山不过来,我便就山。 没有他们不过来,就见不着了的说法。 她可以自个儿去找他们啊。 正好,在侯府待了那么久,也是时候出趟远门,看一看外面的风景了。 030(打得还不够激烈再努努力...) 在傅莹珠身后, 管事妈妈愣愣地看着她走出去的背影,太过诧异一时间,都忘了要追出去。 在管事妈妈看来, 遇上这种被庄户刁难的事,脾气再好的大户小姐,也是要发一发火的。 不是要, 而是应当。 就连陈氏自个儿,在和这些管事庄头打交道时, 稍有不顺心就要破口大骂。人前装得再好, 人后也要露几分性情的。尤其在这种时候,发一发火,是在立威。 恩威并施才能服众, 朝人显露几分自己的脾气, 是很有必要的。 毕竟, 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都格外看重规矩与面子。 若无规矩,便无体统。即使傅莹珠在府中处境尴尬, 不为侯爷所喜,可好歹是位嫡出的姑娘, 身份是摆在那儿的。今日这些庄户踩着她的面子,不给她尊敬,那外人细品之下,可能品出几分侯府的庄户不给侯府面子的意思在里头。 傅莹珠若是如此淡然处之, 那便是放任对方的奚落,这事若是让侯爷听说了, 定然会觉得傅莹珠办事不力。 要知道,侯爷可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即使侯府早就落败到不如往日, 他也听不得别人说侯府不行的话。本来侯爷与夫人那边就觉得大姑娘年纪小担不起事,这事不处理好了,不就正好落了话柄? 可看着傅莹珠不愠不怒,反倒直截了当要到乡间去找那些庄头,管事妈妈既觉得意外,又觉得匪夷所思,全然猜不出傅莹珠这趟去了庄子那,能有何用处。 既然连她这种经验老道的管事妈妈都猜不到傅莹珠的用意,那看来傅莹珠这遭,恐怕是遇事慌神、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了。 一个当家主事的人,自己先乱了阵脚,那算什么有本事? 她愣神一会儿,在青桃的催促下,才回过神来,立刻摆出了一张笑脸。 别管傅莹珠心里在想什么,对管事妈妈来说,最要紧的是她自己的事。 原以为今天少不了一顿骂,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哪想大姑娘竟是出人意料,叫管事妈妈意外,颇觉自己幸运,平白捡了好处。 傅莹珠出不出笑话,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管事妈妈按了傅莹珠的吩咐,又派了自己的侄子出去,去知会了庄头与掌柜,告诉他们,傅府大姑娘换了会面的地点了。 - 从侯府换成在别庄相见,再忙的庄户,此刻也说不出拒绝的理由。主子都自个儿跑来了,他们这些替人做事的,也就无法再拿乔作势,说不见就不见了。 京城里的众位掌柜一听傅莹珠要亲自到乡下见客的消息,心中难免惶惶不安,猜不出傅莹珠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然也便想不出要怎么接招。 他们的想法和管事妈妈差不多,那些供货的庄头这么不给傅莹珠面子,以傅莹珠恣意妄为的性情,早该大发雷霆。 下马威给了之后,按照他们的预测,傅莹珠为了见庄头一面,还是得会好声好气地继续派人去请,到时候他们怕是拖,都能把这次会面给拖没。哪想到傅莹珠竟然是个虎的,直接把会面的地点改成了到庄子上? 一个大户小姐会想去那么偏僻的地方,穷乡僻壤的,也不知道那侯府千金到底是怎么想的。 就连陈氏自个儿,掌管中馈这么多年,也是觉得山高路远,从未去过。平时最多也就在京城的铺子转悠几圈,就当巡了逻,从未真正踏足过乡下。 大姑娘到好,刚刚上任没几天,急吼吼就来个大动静,倒真闹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想来傅莹珠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丫头,闹不出什么大的风浪,如此一想,几位管事心头便镇定下来。当下着人备上马车,往郊外庄子的方向赶去。 主子都动身了,他们这些京城里的掌柜,也只能舍命相陪了。 而消息由管事妈妈的侄儿带到庄头那后,几个正得意于给傅莹珠好一通下马威瞧了的庄头闻言,直接脸色大变。 本来都做好了不用见傅莹珠的准备了,乍然间听说傅莹珠要过来,几位庄头没做好这个准备,也没预料到这个发展,一时间乱了阵脚。 他们愤愤不平地想,一个小丫头,竟然如此斤斤计较?不该早点意识到,这铺子她管不了,快点换回她那继母陈氏,而她继续做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户姑娘才是最舒服的,怎么还与他们较上真了? 果然是年岁尚浅、阅历也不够,他们这些做庄头的,不想给她方便,就算她真的来了,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庄头们聚在一起,盘算一通后,觉得问题不大,他们完全可以应付,紧接着对傅莹珠要来这事简直不屑一顾,讨好功夫是一点儿也不做,反倒等着傅莹珠来了,想看她的笑话。 - 侯府。 与庄户们会面,只是议事,傅莹珠却颇为重视。 她首先找到老夫人,请老夫人拨给她几个带刀的护卫,随她一块下乡去。 老夫人虽然不明白傅莹珠的意图,但一想自己这么个宝贝大孙女要独自去庄上,也是够冒险的。 当下也不多问,找了傅堂容来,拨了十个带刀护卫给傅莹珠,让他们保护傅莹珠的安全。 不过,对傅莹珠要去庄子上看看一事,老夫人并没有当着傅莹珠的面多做点评,只是在心里觉得,并不妥当。 这些庄户既然不服他,那就要用严苛的手段来教训教训,哪能对方不来,她便自己过去? 不过看在傅莹珠年幼,老夫人只当让她历练历练,由着她去了。等到时候傅莹珠若是没有做成她心中所想的事,回到侯府,她这个做祖母的好生安慰安慰、教导一二便是。 十个带刀护卫,傅堂容本是不愿给的,但思及傅莹珠此去,代表的是侯府的脸面。排场做足了,侯府面上也有光,是以没有拒绝,痛痛快快给了。 唯一不痛快的,就只有陈氏罢了。 当陈氏知晓,傅莹珠只是下个乡而已,就要带十个带刀护卫时,差点气得把屋里最后一套便宜茶盏杯具摔坏了。 “啊,我就没见过,偏心偏到这种地步的!人的心是偏左长,老东西的心是直接长在左边了吧!” 陈氏气得把牙龈都咬酸了,再想起自己那个正在路途上、也没带几个人的女儿,一颗心简直碎了。 傅明珠不远万里去到别庄,总共也没带几个人,可傅莹珠倒好,去京城郊外的庄上议事而已,十个护卫,还是带刀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去剿匪呢! 这简直离了大谱。 陈氏快要气疯了,一口气没上没下,差点把自己憋晕过去。好半晌,她才平静下来,喝了口茶。 “也罢,如今傅莹珠正得势,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她压在我头上嚣张,也不差这一件事了。” 陈氏自我开解:“不管如何,带刀护卫也好,什么人也好,她要以为直接武力震慑,就能让那些刺头庄头们服软,那可大错特错了!” 对那些难对付的庄头,陈氏可早有一番心得体会。她自己应付起来尚且吃力,更何况年纪轻轻的傅莹珠,陈氏恶狠狠地笑了:“等着吧等着吧傅莹珠,这一次非得让你掉下一层皮来!” - 解决了路上的安全问题,傅莹珠就轻松了,余下的事情不需要怎么准备,只需要吩咐一声,院子里的人,就会把衣食住行的东西都准备好,不需要额外花费功夫。 傅莹珠一身行头收拾起来,倒也迅速,只需要准备一双硬底的靴子,把软底的绣鞋换下来,把迤地的长裙,换成及脚面的襦裙,方便行走干活就行。 侯府里穿的绫罗绸缎,倒是不必带上了,一路上赶去庄上要花些功夫,揉坏了,穿皱了,傅莹珠自个儿也心疼,身上穿的,带的全是棉布衣衫。拆下复杂的发髻,头上的珠翠也换下了不少,只戴一些银饰和绢花。如此一来,打扮少了几分贵气,多了几分清丽。 清丽动人的傅莹珠眉眼变得泠冽许多,一双眼扫向人的时候,清泠泠的,眉宇间有种不怒自威的架势,变得沉稳许多,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不再是当初那个任性妄为,天真浪漫的小姑娘了。 经过紫葡萄一双手打扮之后,青桃看着眼前的傅莹珠,喃喃道:“姑娘,婢子感觉……姑娘长大了。” 青桃抹抹眼泪,心有所感,回想起以前的种种,再看看此时傅莹珠的成熟稳重和大方,除了欣慰与有荣焉之外,还有心疼。 想她家姑娘以前多么明艳张扬的啊,硬生生被陈氏逼成这样沉稳有度,这一切,都是陈氏的错! 青桃心中充满了怜惜,暗地里又把陈氏和傅明珠两人骂了个千百遍。直到想到傅明珠如今也正在去别庄的路上,一路风尘仆仆,餐风露宿,没有好日子过,她心中才好受点,重新拾起要出府的欣喜和兴奋,一双眼睛甚是明亮。 姑娘说了,这一次要带她一起出门去呢!还是要去乡下,她终于能看点新鲜事物了! 不过,青桃也不是单去玩的,她知道,姑娘有正事要办,自个儿也有正事要办。她的正事,就是暗地里保护好姑娘。 姑娘说了,山穷水恶出刁民,这一次她们是要去到别人的地盘上,防人之心不可无,是以,就要依仗表面柔弱,实则力大无穷,特别能打的青桃暗中照看。 这一次启程,青桃的行李中,除了换洗的衣服,还多了两把匕首,就是以防不时之需。 青桃别的不行,打架最厉害了,既然是傅莹珠吩咐,她也不多问,就是照办。 主仆二人上了马车后,马车疾驰而去,逐渐远离了侯府,远离了城门,远离了京城。 离庄子越来越近,青桃看到了熟悉的景色,越来越兴奋,指着窗外正在田间劳作的农户给傅莹珠看,还同傅莹珠讲解了起来,说这是麦子、那是苞米。 这是把傅莹珠当成了从没来过乡下、五谷不分的小傻子了。 “姑娘姑娘,这些麦子,便是你日后吃到肚子里的面粉,要晒要筛还要磨,得过好几道工序,到能成为您吃的好吃的点心,剩下的那些麦麸,也能做东西吃。” “把麦麸掺在粮里,人也可以吃,不过那是年景不好,收成不好的时候。收成好的时候啊,那是给牲畜吃的,能把牲畜养得白白胖胖的呢。” 青桃说的这些,傅莹珠早就知道,只是青桃愿意说,她便愿意听,笑着斜倚在车窗边,耐心极了。 偶尔看两眼外面的风低低吹过麦田,傅莹珠的心情倒是半点不为一会儿要去会一会那些掌柜与农户而感到心烦意乱,反倒有几分从容与惬意。 青桃顺着傅莹珠的目光看过去,也赞叹道:“往日里没觉出来,这乡间也别有一番景色。” 刚过播种的季节,如今两旁的稻田里,刚刚插上了绿秧苗,看上去青青一片,颜色十分喜人。 水田里的水映着天光,蓝天白云倒映在一处,看上去像澄明的镜子,交相辉映,分外好看。 “此刻的我们不是在田间辛劳的人,自然觉得这风景好看。”傅莹珠开口道,“看这庄稼的长势,如若没有天灾人祸,今年应当能有个好收成。” “那可太好了。姑娘您就放心吧,天子脚下呢,哪能有什么天灾人祸?”青桃兴冲冲趴在窗子上看,一双眼睛充满了兴奋与安心。 她是挨过饿的,少时家贫,后来家乡发了大水,大水把庄稼、房屋都冲毁了。一家子妻离子散,四处逃亡,不得已流浪做了乞丐。后来是遇见了傅莹珠,才捡回来一条命的。 是以,关于庄稼收成这样的事情,青桃最是在意不过了。 主仆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聊着天的功夫,马车载着她们,到了庄子上。 离庄子越近,经过的那些田地,大多就是傅府的田了。而偶然见到的人,也多是佃户——那是失去了自己的地,被雇来种地的人。 很快马车停下,马夫来摆好脚凳。还没等傅莹珠将脚落到脚凳上,忽然听到前头好一阵热闹的动静。 “恭迎傅府大姑娘。” 左一边、右一边,两边都是来迎接傅莹珠的农户。 见这阵仗,傅莹珠简直哭笑不得。 怪不得方才离庄子越近,越难在田间见到在劳作的人,原来都是在这儿等着她。 正是农忙的季节,地里正缺人手,傅莹珠可不信,他们是自发前来。 不然她从前并未与他们往来过,如何能引得他们放下与自己生计牢牢挂钩的农活,反而来迎接她这个与他们没多大关系的人。 估计是那些庄头搞出来的阵仗。 傅莹珠下了马车,便让青桃到农户那说了几句,叫他们赶快回去了。 她不需要这样的排场,如此兴师动众,不是好事,恐怕是那些庄头想告诉她这边的佃户农户都听他们的指派,还是在给她立下马威呢。 被赶鸭子上架的农户得了赦令,一时间,倒是对这位素不相识的傅府大姑娘心存感激了起来。 傅莹珠顾不上舟车劳顿,来到庄上后,便让人把庄头叫来,她这个客人,反倒还泡上了京城才有的好茶水来招待庄头,倒显得这些庄头们才是远道而来的一样。 几位庄头面面相觑,原来还以为能直接找上门来的傅莹珠不会是个好相与的脾气,哪想到见了本人,看样子温温柔柔,说话也是不疾不徐,哪有半点毛躁的样子? 而且喝茶也就真只是喝茶,半点不提来庄上要办的正经事。 有个看起来脾气急的,实在捉摸不透傅莹珠这一趟来,是要反着给他们个下马威,还是真就和和气气地来和他们说话的,搞不懂傅莹珠到底是性子慢还是在那装傻,直接问道:“大姑娘,我们长话短说,您这趟过来,该准备的,我们都为您准备好了,账目已经在后头备着,随时等您过目。” 别管傅莹珠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又揣着什么样的主意,来这里,势必要看账本查账,这是必经的流程,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 私底下,庄头们早就已经通过话、串通好了,等傅莹珠一来,便拿出假账本来给她看。到时候他们几人一起应付傅莹珠,不管她问什么,随便糊弄过去便行了。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怎么敌得过经验老道的他们? 听到这位姓李的庄头说话,傅莹珠目光看向他,夸赞道:“李庄头是个爽利的。” 她一双眼睛笑吟吟的,叫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只是,我从侯府赶到这里来,身体疲乏,账本摆到眼前来也头晕眼花,想先休息一晚,明日我们再对账查账。” “诸位不是说正农忙抽不出功夫来?本姑娘不用劳烦你们招待,都回去忙吧,莹珠今日便不再打扰诸位了。” 说完,傅莹珠便一副送客的架势,而几位庄头面面相觑。 简直是纳了大闷了,这位傅府大姑娘她到底想做什么? 说忙不过是糊弄傅莹珠的鬼话,地里头的活计,都有泥腿子忙活着,哪还需要他们这些庄头下地去干活?他们最辛苦的活计,只不过是站在田垄间,监督监督,不让泥腿子们偷懒罢了。 别的先不说,在傅莹珠还未来之前,这几个庄头最忙活的,不过是在商议如何对付傅莹珠。 只是如今想要让傅莹珠先查账的安排被打乱了,倒是打乱了庄头们快刀斩乱麻的节奏。退下之后,庄头们连忙找到那几个铺子掌柜私底下碰了碰头,商量之后要如何应对这个来者不善的傅莹珠。 明明该心急该是傅莹珠才对,可此刻,傅莹珠引而不发,心急的人却变成了他们。 “如今侯府中,真正掌中馈的,依旧是夫人。我出发前,接到夫人的来信,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个很得陈氏信任的商铺掌柜说,“大姑娘是个不经事的,之前是有了老夫人撑腰,才能拿下这些铺子庄子的管事权。但这件事还没个定数,老夫人也是存了历练的心思,不是说一锤子敲定的。” “也就是说,大姑娘这一次能不能拿下真正的管事权,且看我们如何应对了。” 掌柜意味深长道:“众位,我们几个受夫人照拂多年,可万万不能令夫人伤心啊。” 那可不?钱收了不少,事情是得办。 总之,按照陈氏的意思,把小丫头怼回去,令她骑虎难下,下不来台,唱不成这场大戏就成。 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还能翻出浪来不成? 庄头们跟着点点头,心被安抚了不少。 别的不说,就说人数,他们这边有好几人,大姑娘那边才一人,好几个人总不能应付不了区区一个小丫头吧? 若是办不成这件事,日后他们可以倒着走路,没脸见人了! - 隔日,傅莹珠醒了个早。 醒来后,待一切收拾妥当,傅莹珠便叫青桃去请庄头过来。 庄头,是由傅府的家奴外放到乡下,而那些管理铺子的掌柜,则是花钱聘用的。 傅莹珠此番,请的只是庄头。 关起门来打狗,自家人自家事,管起来总是要方便一些的。 几位庄头姗姗来迟,青桃去请他们的时候不过旭日东升,太阳刚刚在墙面下的泥土里印下一点青影,等几位庄头到了,日影已经移过了半面墙的距离。 昨日那场商讨,给几位庄头吃了一剂定心良药,他们笃定了傅莹珠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态度上也就更加怠慢。 过来一瞧,傅莹珠还是一副笑眯眯的和气模样,几位庄头不由得在心里嘲讽:连纸老虎都算不上,毫无威严,如何治人! 果然还是嫩了一些,手段连陈氏的分毫都比不上。 几位庄头大摇大摆地过来,又被傅莹珠好茶好水地招待着,一时间对傅莹珠的戒备松懈到极致,若不是顾忌着傅莹珠傅府嫡出小姐的身份,简直要当着傅莹珠的面嘲讽她管人的本事不到火候。 庄头们正惬意品着茶,等着傅莹珠过来,可等来等去,没见傅莹珠的影子,只等到了傅莹珠的丫鬟——青桃。 “张庄头,我们姑娘有请您过去。”青桃对其中个头最是瘦小的那位说道。 张庄头与其他几位庄头喝茶的动作皆是一顿。 “如今的时候已经不早,各位庄头也要忙自己的事,烦请动作快些。”青桃来之前,傅莹珠教了一套话,是以虽然此刻的青桃很想直接将麻袋套在这几个狗眼看人低的庄头脑袋上、将他们暴打一顿,但面上却一点儿都瞧不出来,言语间,隐隐有几分傅莹珠的作风。 姑娘说了,心里可以打坏主意,坏心思,但坚决不能在面上表露出来,不然事情没做成不说,倒是自己的斤两全被人看走了。 逢人未语三分笑,如此一来,别人就会放下戒备心,事情自然也就成功了一半啦。 “请吧,张庄头。”青桃继续温柔的催促着,暗地里攥紧了拳头。 眼见逃不过了,张庄头惴惴不安地跟着青桃走了。 余下几个庄头窃窃私语,心中皆是有些慌乱起来。 他们本就提防着傅莹珠会各个击破,所以提前已经对好了口供,说辞什么的,都是一样的,防的就是这一手。按理说,他们做足了准备,本不该慌了,坏就坏在傅莹珠第一个带走的人,是张庄头。 这张庄头,是他们中间最是胆小怕事的那个,这回要一起给傅莹珠个下马威瞧瞧,是他们出的主意,张庄头不敢反驳他们,故而与他们一样行事。 如此一个唯唯诺诺的人,单独放着自然不能成什么大事,他们心底也是没底。傅莹珠将这张庄头单独叫过去,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只是这傅莹珠也果真有几分运气,以来就挑选中最为不成器的那个,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亦或者是……她也暗地里准备了不少功夫? 不然怎么能一下子挑中最为懦弱的那个? 后面哪个猜测,几乎让庄头和管事们同时毛骨悚然起来。 若真是如此,那这个看上去笑盈盈的大姑娘傅莹珠,可比他们所想的,要可怕得多啦! - 另一间屋子里。 青桃将张庄头带到了傅莹珠面前,短短一段路,已经叫这性格胆小又心里有鬼的男人冒了一头冷汗。 一见傅莹珠,态度倒是比起他混在其他庄头中间时,客气许多,笑容讨好:“大姑娘,您单独叫小的过来,不知有何事?” 刚说完,只听“啪”的一声,面前甩过来一册纸。 张庄头心头一跳,低下去头,定睛一瞧,是一个熟悉的账本。 他抬头看向傅莹珠,见傅莹珠自始至终,都是盈盈带笑的模样,瞧上去温柔极了,“张庄头,叫你前来,自然是有事要问。” “不是要查账吗?我便单独先与您说道说道。”傅莹珠的语气,听上去严厉了些许,“账上有什么问题,你拿着账本,一翻便知。” 张庄头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额头直冒冷汗,颤抖着手将那账本翻开,目之所及,上面圈圈点点的那些,全都是私底下被陈氏与他们这些庄头克扣走的那些。 若按照先前与其他庄头商量好的,此刻他应该说些收成不好的话,将她糊弄过去才是,可张庄头实在胆小,此刻竟是哑了一样,出不了声,也不敢看向傅莹珠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庞。 账册清算得如此清清楚楚,就连庄头自己都看不清看不懂的东西,都让大姑娘给弄懂了,如此眼力和本事,哪儿像是陈氏说的,那样愚昧不堪,没有手段啊! 他们辛辛苦苦做的假账,一下子就被人家给不动声色破解了,这还不够厉害吗? 大姑娘若是还不够厉害,不够聪明,那他们这些人,可就和猪圈里的猪没有区别了! 张庄头额头直冒冷汗,本就是心虚胆小怕事之人,如今傅莹珠短短见面一会儿功夫,就把他的招数给拆了干净,慌啊。 傅莹珠却还是笑着,语气四平八稳的,“念及你为侯府操劳多年,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我便给你个坦白从宽的机会,你且说说,你与其他庄头,各贪了多少?” 张庄头不想认罪,双膝一软,噗通一声朝着傅莹珠跪了下来,他嗓音沙哑打断了傅莹珠的话:“大姑娘,小的岂敢贪占侯府的钱财……” “先听我说完。”傅莹珠道,“若你此时坦白从宽,只要到那些佃户面前,挨个一百大板,此事也算揭过,不然,你若是不招,一会儿我会单独再找其他庄户问话,若是他们之中有一人招了,便会将你扭送官府。” “届时,可就不是一百大板这么简单的事,不仅要将亏空补上,还要吃牢饭呐。” 张庄户跪在地上,背上却像压着千斤的重量。 “你且好好思量思量。”傅莹珠笑眼盈盈,“你若是想包庇旁人,可旁人,未必会包庇你不是?但凡有一个人说了,你便遭殃了。” “被关进监狱,你往后余生,如何做人?你的孩子,又如何在别人那抬起头来?” 说完她便不再说话,将说话的机会留给了张庄头。 张庄头沉默了有半柱香的时间,不知不觉间,汗水浸透了他背后的衣衫。 傅莹珠也有耐性,张庄头不说话,她便等着。 终于,将近有一炷香的功夫过了,张庄头终是嗓音颤颤地开了口,“大姑娘要答应我,若是我招了,真就只罚我一百大板。” “自然,其他我既往不咎,但你也要记好了,这一百大板,是要当着佃户的面砸到你的身上。” 张庄头深吸了一口气,“好,我说。” 他思来想去,即使他一人咬死了说这账本没错,可李庄头、刘庄头,可都不是什么良善的玩意儿,若是他们招了,他岂不是成了那个替他们着想反倒要被送进监牢去的冤大头? 如今他身强体壮,挨一百大板又怎样?死不了就行。真被扭送了官府,被关进牢中,岂不是一辈子都毁了? 他好不容易做到庄头的位置上,虽然当着佃户的面被打板子实在是丢面子,可小不忍则乱大谋。 反正他不招,后头那几个人也会招,还不如多替自己谋划谋划! 张庄头心下定了主意,便将有错的账目条目本来面貌该是如何,都同傅莹珠讲清了。 还写了字据、摁了指印。 等出了傅莹珠这间屋子,张庄头简直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走了。 这傅府的大姑娘哪是没有手段!这手段比纸老虎的陈氏不知道高明出多少! 斗不过啊。 可惜他出了屋子,也没机会见到其他的庄户,而是被青桃请到另一间房间喝茶去了。 之后,傅莹珠又如法炮制,面见了剩下的几位庄户。 好笑的是,在傅莹珠向他们说出来,若是招了帮陈氏做假账的事,便既往不咎只挨一百大板,可若是有一人招了,他这个没招的就会被扭送官府的话之后,每个人竟然都选择了招供。 一上午的功夫下来,傅莹珠便收下了六份摁着红手印的字据。 原本的账本进项这块上该是怎样,被清算了个清楚。 看来,这几个庄户,虽然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可是私底下的人心也不齐呀。 事情进展得这样顺利,几个庄户都是不打自招,傅莹珠此刻的笑容倒是发自内心。 一上午帮着傅莹珠忙前忙后的青桃只觉自己长了见识,忍不住对傅莹珠说:“姑娘,若是奴婢和你被分开单独关起来了,就算被送去砍头,婢子也坚决不说对姑娘不利的话。” 傅莹珠笑了。 而那几个庄户,等到傅莹珠将他们从不同的房间放出去,与其他庄头碰到了面,都心虚到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还是那个胆子大些的李庄头,问胆子最小的张庄头,“大姑娘都问了你些什么?” 张庄头目光躲闪,不敢透露自己将所有的人都供出去了的事,不答反问:“她与你说了些什么?” “说要查账,让我招供,还说若是我招了,只打一百个板子便将我放了,若是没招,你们当中有任何一人招了,我便要被扭送官府了。”李庄头誓死捍卫自己的清白,“笑话,我们都是兄弟,我怎么可能上她的当?!” 说完还看向其他几位庄头,“你们当中……不会是有人招供了吧?” 张庄头猛地摇头,其他几位庄头也是。 李庄头一看这架势,心里一惊。 坏了!怕是只有他一人招了。 那不行,得推锅到别人身上,在这些人进监牢之前,不能让他们来找他的麻烦。 巧合的是,其余人的想法,和李庄头没差多少。 各个都想做那个清清白白的,都不承认是自己把对方给供了出去。 于是几人相互争执,都在打破砂锅问到底,想弄清楚,到底谁才是那个招供了的内鬼。 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相互质疑、责问、推搡,吵得和枝头的麻雀一样,一时间,场面很是热闹。 正在他们争执不休的时候,青桃从屋子里出来了。 她身后,那几位老夫人拨过来的带武器的壮汉,威风凛凛地竖在那儿。 青桃笑嘻嘻:“感谢各位帮姑娘查好了账,姑娘为各位备了份儿谢礼。” “姑娘能对好账本,你们每个人都功不可没,正好可以整整齐齐做个伴儿,一起到田头那边挨板子,一个可都不能少啊!” “诸位,请吧。” 031(不过是明眼人一眼能看透的...) 所有人? 等等, 这个丫头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青桃此言一出,院子里面那些位正焦灼在一起的庄头齐刷刷地回头看向她。 回味出傅莹珠话里的意思后,他们先是僵愣在原地、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转瞬,暴跳如雷。 李庄头跳出来,指着其余几位庄头的鼻子, 怒骂道:“好啊,想我李铁柱, 平日里待大伙儿如亲兄弟一样, 哪曾想,你们各个都是忘恩负义的主儿!不顾往日情义,只想着自己过舒舒服服的日子, 不管其他兄弟们的好赖性命!呸, 烂了心的瘪三!没良心的狗东西!黑心肝烂心肠的玩意儿, 我真是他娘的瞎了眼睛!” 李庄头说得义薄云天,义愤填膺,口中唾沫横飞, 说得其他几人都跟着自闭,被气势震慑住了。 只是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 好哇, 各个都打,各个都招,他李庄头的份儿也没少哇,凭什么只有他能骂别人, 他们就得像孙子一样的听着啊? 没这道理! 立刻,也有人跳出来指责李庄头:“我呸, 事到如今,你还在这儿装什么好人呢?” “说我们忘恩负义, 烂穿肚心的东西也有你一个!你不是一样把大伙儿给供出去了?” “真当自己是个干干净净的?呸!” “若不是早猜到你们会把事情都捅出去,我怎会做这等忘恩负义之事?”李庄头恼羞成怒,撸了撸袖子,胳膊上那些杀猪练出来的肌肉已然绷紧了,“好哇,要是我真的替你们包庇了,那到时候,岂不是就我一人被送到衙门那去了?” 之前亲如兄弟的庄头们,瞬间吵得沸反盈天,一时间热闹非凡。他们各个就像是一只斗鸡一样,梗着脖子,谁也不让睡。脸红脖子粗的,非得要争个明白了。 战况愈演愈烈,眼看着几位庄头要打起来,青桃连忙喊身后的带刀护卫上前,将他们拦住,不让他们扭打在一起。 傅莹珠第一次下庄子,若是就发生械斗的事情,于傅莹珠而言也是不好的,这点道理,青桃还是懂的。 何况青桃出发前,还得了傅莹珠的嘱咐,说是不要闹得太难看,真把人逼急了做困兽之斗,也是麻烦。 “别别别。”青桃笑嘻嘻的,越看他们争执努力推锅,就越是开心起来,“几位庄头,可别因为一点小事,伤了彼此之前的和气,待会儿还要一起去挨板子的。” 青桃也在等着看热闹呢,虽然经常被傅莹珠教导说不能把情绪表露于面上,可青桃此刻就是高兴。 狗咬狗的场面可不多见,眼前这场景,简直比府里请了戏班子来唱戏的场面还要热闹。 唱戏的就是武戏,那也是文绉绉的,耍把式才好看,哪有现在这样,现场看来得紧张刺激啊? 若不是记着那些佃户还在田头等着,她也还记着傅莹珠的教导,青桃简直想等他们打起来再走。 “佃户们可都在田头那儿等着呢。”青桃扬声催促,她自己也等不及看好戏了。 而几个庄头各自怒上心头,虽然听不太进去青桃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女子的话,但那几个带刀护卫魁梧的身姿往他们面前一站,倒是立刻震慑住了他们。 事到如今,几个庄主是没人都跑不了一百大板。 被送到官府事大,可这挨一百下板子事也不小。打板子的人下手下得重,也是能打死人的。 听说狱中的狱卒们,若是常年打板子,有经验的,能把人打得内里的筋和肉全烂掉了,偏偏皮是完好的。 也有的,能把人打得皮开肉绽,看上去很严重的模样,可实际上回家去上一两天药,就继续生龙活虎的了。 这手底下啊,全是功夫。 而傅莹珠带来的这些个带刀护卫,各个看起来人高马大,浑身腱子肉,一看就知道,能把人打得皮开肉绽十天半月下不来床的。 几位庄头此时心头才犯起怵来,打起了退堂鼓。 有一位庄头,嗓音颤颤地问,“青桃姑娘,我们真要去打板子啊?” “我们替侯府做事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宽限宽限?”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豁出去了:“是啊,这要是说出去,大姑娘也是面上无光,苛责下人了吧!” 青桃冷笑,是没有功劳,可也贪了不少好处,在她看来,一百板子都少了!若真要打一百板子,也得叫劲儿比那些护卫还大的她来打,那才叫惩戒!而且还敢威胁姑娘,拿姑娘的名声说事?今天就让他们瞧瞧姑娘的手段,什么叫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姑娘就连他们想要赖账都想到了呢。 “当初话可是你们自己放出去的,如今既然想赖账,那行啊,板子可以不挨。但姑娘还说了,若是不想挨板子,那就到衙门去受官老爷的审。你们走还是不走了?要是不走,那就直接去官府吧。” 李铁柱依旧不死心,嚷嚷道:“这……这我们也是为了大姑娘着想啊。这板子挨是挨,但能不能不在佃户前头挨?这要是传出去了,说大姑娘以来就找老家奴的麻烦,那多难听啊。” 他的心思很简单,既然不想送官府,板子是挨定了,但还是想要维护自己最后一点颜面。能不能偷偷的挨啊? 要是放在佃户面前被打板子,以后可怎么服众?说不定他一说话,那群人就私底下在笑话他呢!可怎么了得。 “是啊。以后谁还敢娶大姑娘啊?” “如此厉害的女子,我在乡下也不曾见过,居然还打……打男人。” 几个庄头已然是慌到胡言乱语了。 青桃见到他们居然还在垂死挣扎,又哼了一声,说道:“姑娘的名声就不劳烦你们操心了。你们怕是不知道吧,姑娘在京城的名声可比这臭着呢!不差这一桩官司,你们随意去说,大家随意去传,她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姓傅了。” 青桃插着腰说的,看上去,有点像地头上泼妇的行径了。 庄头们:“……”果然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啊。 他们静默无言,已是没什么好招了。 此时庄头们才猛的回过神来,意识到傅莹珠可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啊,不然也不会不远千里来到这儿,找他们麻烦来了。 这下子,没人再说什么了。 他们各自认命,被带刀护卫押着,往田头走。青桃手里不知从哪儿逃出来一个铜锣,开始敲锣打鼓,昭告天下,让正在家中的人们赶紧来瞧一瞧,看一看。毕竟是百年难遇的热闹,不来看看,可惜了。 一想到即将要打到身上的那一百个板子,一路上,几个庄头都愁眉苦脸的,趁着最后的时间,凑在一起商讨对策,此时他们又凑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低声商量出来了个法子。 “虽说大姑娘已然不怕名声臭了,只是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点。不如我们去请她换个人来打——至少不能让带刀护卫来打,然后再夸夸她善心,活菩萨,大姑娘指不定就将我们从轻发落了。我原是听说,侯府的老夫人天天吃斋念佛的,想来大姑娘和她关系好,耳濡目染,学了不少才是。” 虽说现在不敢小瞧傅莹珠,知道她聪明,可傅莹珠毕竟年纪小,庄头们平素与人打惯了交道,最是清楚,像傅莹珠养尊处优、从小没经历过什么磨难的大家小姐,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天真,好骗,从来没见过什么叫做真正的人心险恶。 傅莹珠年纪也小,十几岁的姑娘,心里一片赤诚,拿着仁义礼智信那一套来骗她,最是好哄了。 就像李庄头家那才十几岁的丫头,就连一只鸡都不敢杀,哪儿有这种雷厉风行的手段了?只需要他们往傅莹珠跟前哭一哭,装得可怜点,这件事多半也就成了。 其余人一听提议的人这样讲,也忙赞同。 被带刀护卫训斥了两句,他们不敢交头接耳得太过分,可心思却活泛了起来。 等到了田头,见到了早在那等着的傅莹珠,李铁柱李庄头噗通一声跪下了,做了身先士卒的典范。 “大姑娘,您可怜可怜小的,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这一百大板子打下来,小的怕是半个月都做不了活,那些脏活重活,全压到家里婆娘和老娘身上,小的对不起她们啊!” “小的有罪,心里也知数,不图能将这板子免了,只求您能宽限一二,别打一百大板这么多了!” 傅莹珠:“哦?” 李铁柱偷偷抬头,看了眼傅莹珠微微动容的神情,心里觉得有戏,更加呼天抢地起来,“大姑娘,小的知道您心善,您这次便做一回女菩萨、饶过我们,日后我们定会加倍地宣扬您的仁德善良!菩萨会保佑您,老夫人会更加看重您!做好人好事,是有回报的呀!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经不起这么折腾,但请您看在家中老弱的份上,就应了吧。” 傅莹珠笑了。 没想到,居然真会有人见了棺材也不落泪,就不怕惹了她不快,她直接拿了他们摁下手印画押的字据,去官府状告他们? “好吧。”傅莹珠开口了。毕竟她与人为善,是个好人。人家都哭得这么惨了,还不答应,显得她心好黑。 “只是,这一百板子,是我们白纸黑字写下来的,君子重诺,各位在这庄子上,若想服众,定然要做一个重诺之人,次数上,定然是不能少了。”傅莹珠盈盈笑着,温声慢语。 不就是道德绑架吗?她也会。 “但我可以给诸位庄头一个选择。” “青桃。”傅莹珠招了招手,将青桃唤到眼前来,“你们抬头看看,这是我身边的丫鬟,这一百大板,你们是想让护卫来打,还是由我这个丫鬟动手?” 几位庄头抬头一看,视线在魁梧如画上钟馗的带刀护卫与娇小瘦弱的青桃身上一扫—— 那还用想吗?那必然是要选这个身材娇小的小丫鬟啊! 这傅大姑娘可太会做人了!太会行事了!完全是陈氏比不上的,既没少了板子,又给了他们方便,在人前立了威,又给了他们几分薄面。 没想到,这傅府的大姑娘,竟如此的深藏不露,小小年纪,便是个心思通透、手段圆滑的。 此子日后必定大有作为,几位庄头已是心悦诚服了,恨不得立即歌颂傅大姑娘的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没人注意到,在傅莹珠的吩咐落下后,青桃便挽起了袖子,在空气中张了张五指,拿起板子的动作流畅极了,可没半点柔弱小女子的模样。 而出主意的那个李铁柱,洋洋得意地看了周围几人一眼,神情那叫一个得意,好像在说:看,多亏了我,我们才逃过了一百大板子。 “我先来吧。”他甚至毛遂自荐,想着先丢完这遭脸,赶紧离开,等着日后也好拿着他第一个挨板子的事说事,告诉别人,他先来挨板子,是仗义。 想来青桃一个小丫鬟,有没有力气打够一百板子都说不定。 但愿别是挠痒痒一样,让他困到睡着。 而青桃接收到他的眼神,露出了一个看起来十分和善的笑容。 “李庄头,您先请吧。”她笑着说道。 她一人能撂倒两个壮汉,这几百大板,定然是要将这些一肚子坏水的庄头们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最好打得他们哭爹喊娘,从此再也不敢贪她家姑娘的好东西。 姑娘不愧是姑娘,居然看出了她想亲自上的念头! 青桃已经迫不及待了! 只是,在场的没人知道青桃力大无穷的事实。 除了傅莹珠。 看着第一个出来的挨板子的李庄主的表情是那样的从容、那样的自信,傅莹珠正用帕子掩住自己唇畔的笑,生怕一不小心就泄露了自己幸灾乐祸的笑容。 而第一个挨板子的李庄子,自信从容地趴在凳上,等着挨青桃打下来的轻飘飘的板子。 听到板子在空气中挥舞的咻咻声,他还在想,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片刻后。 咻咻声落下,一声男人的惨叫响彻云霄。 长凳上,李庄头浑身抽搐似的抖。 他疼到五官凑到一起,表情从容不起来了。 其余庄头见了,啧了一声,一个男人,怎么这么软弱没出息,连小丫头片子打的板子都挨不住,得亏没让那些护卫来打,不然,岂不是直接一板子给他送归西天了。 直到轮到他们自己,他们才尝到了青桃板子的厉害。 屁.疼得要死,可心里忍不住为自己庆幸:还好选了这个丫鬟,不然让那些五大三粗的护卫来,他们更遭不住! 几个庄头挨了一百大板后,各个直不起身来,躺在长凳上哎呦哎呦,都是只剩了一口气的苟延残喘模样,却也不敢说傅莹珠的坏话,毕竟让青桃来打板子,是他们自己选的。 再说了,要是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打下的板子给打残了,丢得不是他们自己的面子吗? 是以没有一个人敢声张什么,一时间,青桃当着佃户的面,将几位庄头打得嗷嗷叫。 所谓佃户,便是那些失去了土地被雇来做劳工的农民。 此刻,这些佃户被叫来得突然,并不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虽然不明所以,可看着那几位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庄头被打得嗷嗷叫,倒是也解气。 这些庄头,对上头瞒,对底下就是欺! 平素对上头点头哈腰,对他们这些劳工,却像对蝼蚁一样,恨不得一脚给踩死,不把他们当人看的。 可失去了土地,他们已经没有可以糊口的营生,只能出卖劳力来种田,才能活下去。人活着已经如此艰难了,他们即使心有怨气,也无处诉,更不敢说。 这如今这位新主子,能当着他们的面,狠狠打了这些庄头一百大板,挫了这些庄头的威风,难道不是在告诉他们,可以替他们撑腰做主的人来了吗? 这是在帮他们出气啊。 比起先前那位人见不上一面、心也永远偏向庄头的侯府继室夫人,新主子不知好上多少倍。 这一百板子往庄户们身上一打,佃户们在底下看着也想欢呼,心差不多都朝向了傅莹珠这边。 围观的人,除了佃户,还有从京城赶到这边来的几位掌柜。 他们同样不知,这短短一个上午,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庄头居然要被拉到佃户面前挨板子?! 只能是他们被抓到把柄了。 可他们猜不到傅莹珠那,到底抓到了庄头们多少把柄,又是否会牵扯到他们这些被聘用过来的掌柜。 一时间,几个掌柜心中惶恐,每一声打在庄头身上的板子,都像是打在了他们的心尖上,叫他们心头肉颤抖。 挨板子的庄头们每惨叫一声,他们脸上的肥肉就抖一分。 他们一个个的,既不忍心去看那些庄头的惨状,又在一旁等着,想等到这些庄头受完罚,过来给他们通一通气,也好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好想想应对的法子。 可谁料,青桃板子一收,傅莹珠便朝着那几位带刀的护卫发话了。 “将他们带回庄子上,让他们歇息歇息吧。” 庄头们被打得奄奄一息,头昏脑涨,已然无法再记着去给掌柜们报信,听傅莹珠说叫护卫带他们下去,如蒙大赦,完全将那几个翘首以盼的掌柜抛之脑后。 庄头们走了,掌柜们捶胸顿足、心里很是一番气闷,暗恨着不能和庄头们通通消息。 正生着气,青桃过来请人了。 请几位掌柜到傅莹珠那,“诸位掌柜,我们姑娘想请诸位过去喝茶。” “请。”青桃给让开路,两侧,魁梧的护卫站在那儿,腰际还绑着大刀,简直是威压感十足,态度是客气的,可也没给人拒绝的机会。 掌柜们硬着头皮前去。 心中却叫苦不迭。 这哪是请他们过去喝茶,分明是赴鸿门宴呐! 等到了傅莹珠面前,掌柜们根本不敢掉以轻心。 心想着,不管她使什么手段,想要从他们的口中逼出话来,都要咬死了不认。 不过,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底气的。 毕竟他们有些人的年纪比三个傅莹珠加起来还要大,面对着这么个小姑娘,总不至于自乱阵脚。 该是傅莹珠这种没掌过家、没管过事的小丫头见到他们心里打怵才对。 掌柜们心思一定,便抬头迎接傅莹珠审视的目光。 和面对佃户们的和风细雨、恩威并施不同,面对着这些掌柜,傅莹珠板着张面孔。 她长相艳丽,不笑,便含了三分怒。 虽然年纪尚小,却也足够将场面镇住,叫人不敢轻看了她。 “诸位掌柜。”见人都到齐了,傅莹珠也不与他们做无用的表面功夫。 庄头是府上的家奴外放,这些做掌柜的,是受雇而来,彻头彻尾的外人,若是做事不力,直接解雇便是,哪里需要同他们客气什么。 傅莹珠板着脸,直截了当地说:“你们可知,我为何要用家法,打那些庄头一百大板?” “他们将你们私底下为我继母动的那些手脚,全都招了。”傅莹珠晃了晃手中那几张庄头签字画押的纸,“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几位掌柜赶紧上前去看,可傅莹珠将纸一晃,便给收了起来,没让他们瞧个分明,只让他们看到了上面红彤彤的指印。 她继续说道:“你们诸位都是被我傅府雇来的,本姑娘没那个权力对你们用家法,倒也省事,若是你们不认,直接对簿公堂,让官老爷也算一算你们这些年到底贪了我傅家多少钱财,断一断、你们犯的是什么罪。” 她说得语气冷厉,那几个掌柜的心直往下沉。 庄头真的连他们也给招了?还直接画押了? 蠢呀蠢!不愧是一群只会做田地里头打交道的憨货,就这么轻易的给招了?! 那之前他们那么劳师动众,说来说去,妙来妙去的筹谋和算盘,全是说给狗听的不成? 简直气煞人也! 此时,几位掌柜的面色已经极为难看,一副即将晕死过去的形容。 傅莹珠唇畔挽起笑,“不过,我们傅家儿女做事,一向讲究与人为善,若你们有悔过之心,从实招来,补上亏空,倒也不是不能放你们一马。” 一看到傅莹珠脸上的笑容,几个掌柜更是心里直冒冷汗。 这傅大姑娘笑得如此轻松,看上去,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啊!恐怕她刚才说的,是真的了!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知道,你们是我母亲雇来的,想必也是拿钱办事,许多事情不是你们的过错,也不是你们可以决定的。”傅莹珠又悠悠给他们台阶下了,“所以有些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只希望你们不要太过糊涂才好。” “好了,你们回去商量一夜,明日再来寻我。”傅莹珠道:“光明大道已经摆在眼前了,诸位掌柜,可别想不开,要往死路上走啊。” 之后,青桃送客。 傅莹珠这一通打发下来,恩威并施,给一棍子,又给枣,连消带打,连哄带骗,掌柜们见不着庄头,也无从打听消息,夜晚聚在一起商量,越说越是惶恐,简直人人自危,成了惊弓之鸟。 “没想到这傅大姑娘竟是个如此厉害的角色,居然叫那几个庄头招认了罪行。” “她就是个笑面虎,看起来温和,手段狠厉,真不是个好相与的。这一番下来,我感觉比夫人还可怕。” “你们先别说这傅大姑娘如何了,快来想想,明日是认还是不认?那几个庄头,真将我们也供出来了?可那几个泥腿子,是怎么知道得我们这边的账?” “你可别小瞧了这几个泥腿子,他们消息灵通得很,做事也不要脸皮。怕是被傅大姑娘审问的时候,为了自保,把我们给招了出去,可连他们都挨了那么重的板子,唇亡齿寒,那些庄头都认罪了,你以为我们还能好到哪儿去?” “……” 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都不敢冒那个上官府的险。越是聪明的人,越是会权衡利弊,全是惜命,反而比脑子蠢的更好对付。 这也是傅莹珠要的结果。 她只需要把后果摆出来,他们自己就能趋利避害,选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 翌日。 和前一日醒了个早不同,今日傅莹珠睡了个好觉。这田庄的草席虽然简陋,不似侯府富丽堂皇,软枕高席,但办成了一件大事后,心头放松不少,不再紧绷着,睡眠自然就好了。 等她醒了,几位掌柜早客客气气的等在会客厅那儿,俱是脸上堆笑,笑容那叫一个谄媚,哪儿还见到之前半点嚣张的模样? “看来掌柜们都是明事理的。” 看到掌柜们手里拿着的东西,傅明珠便明白了他们的选择,笑眯眯地说。 这几位掌柜,手中拿着的,是今年的账册和每人写好的借据。听了傅莹珠的话后,挨个递上去。 掌柜中为首的那个赔着笑,拿出了投诚的态度,好声好气地对傅莹珠说道:“今年的账册是有些小问题,我们回去之后,会连夜翻新,该入库的银子一分不少,会送到府上的。我们之前是一时鬼迷心窍,不识好歹,还请大姑娘给我们一次机会,这是借据,您先拿着。” “至于往年的账册都已经交到了夫人那,我们这里也没有另外一份。”掌柜的表情显出几分为难来,讨饶道,“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饶了我们,实在是好肚量,我们感恩戴德,毕生难忘姑娘的恩情……” “大姑娘,这是我的借据,您拿好……” 随后也有人跟上,依葫芦画瓢,说了一番大差不离的话,全是认伏认乖、对傅莹珠的溢美之词。 任谁来看,都知道这些掌柜的一时间是翻不起什么风浪了。 只怕自保都难,能多在傅府的铺子底下当一日的掌柜,都是傅莹珠给他们的恩赐。 傅莹珠懒于听他们这番无用的客套话,叫青桃去将借据与账册收下,她自己看过借据,又将账册翻了两页,确认无误,叫青桃去收了起来。 这些掌柜的,是有把柄捏在她手里,可她并无证据,若是真的想探寻下去,是能找到,可也得多费上不少功夫。 昨日和掌柜说庄头将他们也供了出来,不过是她为诈他们说的谎话。 反正他们信了,她省力,他们不信,她也没什么损失。 他们能识时务,不打自招,倒是省了不少功夫,不必在此浪费时间周旋了。 等掌柜的走了,青桃嘴撇的老高,有些不开心地说道:“姑娘,您这未免也太心慈了些,怎么能如此轻易放过他们?” 她道:“那些掌柜、庄头,净是些无耻之徒,和陈氏一丘之貉,不是什么好东西!依婢子换,就该将他们全换了。” 傅莹珠笑眯眯地看着青桃,知道她快意恩仇,此刻心里定然是有些出气,但没完全出气,等青桃把话说完,她才接着她的话,说道:“是该换。” “可不能一下子全都换掉。” 她翻着新到手的账册,给青桃解释了一二,“若是一口气将这些人全给换了,这几间铺子便也全乱了。” “田里的佃户需要人管,铺子里的劳工也要人管,我一个人拆不成两份用,如何管得过来这么多的人?今日直接将他们的主子给换掉,难保他们不生出什么异心。” 最坏又极有可能发生的局面是,若是底下做事的人都跟着这些领头的庄头和掌柜走了,那她这儿,人品低劣的人是走了,可是,能用的人也没了。 只剩她一个,那能成什么事? “短时间内,大刀阔斧地将人全给换了,造成的动荡和后果难以估量。”傅莹珠淡声道,“如今铺子这边,我也没有可以用的心腹,即使换了他们,难保来的人就不是毫无异心的。” 根基到底还是太浅了呀。 若不是面临无人可用的境地,傅莹珠也就不必设这些局了。 如今这一仗,还是以少胜多呢。 虽然傅莹珠心中已经是八、九的把握,但客观来看,时机上是险胜。 青桃一听慌了神,“那该如何是好?我们还要留他们多少时日?” 傅莹珠勾唇笑了笑:“如今暂时震慑住了他们,想来短时间内他们不敢翻出什么风浪来,等他们动起了异心,我这边估计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到时便将他们一一换掉,急不得。” 有些事是需要等的,但只要结果是可以预测到的好结果,这等待的过程倒也是颇有几分趣味的。 “哎呀,这都是我要操心的事,你在那忧心什么。”见青桃在那紧皱眉头,傅莹珠笑了。 “婢子在骂陈氏呢。”青桃恶狠狠的:“若不是她将铺子里的人用成这样,留了这么堆烂摊子下来,姑娘也不用如此费心,也不用大老远地赶来乡下了。” 傅莹珠眨了眨眼,“你不觉得,来到庄子这两日,见不到陈氏,心情特别愉悦?” 青桃想了一想,讶异道:“还真是这样!” “不如多留几日。”傅莹珠笑了,“到庄子这边来跑一趟,倒也不是全无坏处。” 一来,就当散心,二来,到田头去看一眼,了解一下今年收成的实际情况,亲眼见到的东西,可比听那些庄头来汇报来得真实准确得多。 一直在府里待下去,真要成井底之蛙了。 庄子这边,居住的环境比起侯府虽是简陋了一些,却也别有趣味,吃的东西不如侯府后厨做的那些菜肴精细,可人哪能一直只□□细食物,至少傅莹珠是受不了的,她打算以后若有机会,也要多来庄子这走动走动。 这次在庄子这留得久了,傅莹珠给老夫人写了封信,说是自己有事耽搁,要晚归府两日。 这封信简直令陈氏大喜过望:傅莹珠她果然是被她指派的庄头与掌柜给绊住了。 娇滴滴的小姑娘,如今终于品尝到人间疾苦了。 陈氏喜不自胜,却不知道,傅莹珠信上说的有事耽搁,却是拿着掌柜们提前送回来的银子,在山野间,高价买了放养的乌鸡,吃起来不比野鸡差。肉质紧实,特别是鸡翅一块,咬起来十分舒服。炖汤也是极好的,喝起来鲜,随便放点佐料,吃原汁原味,也是很满足的。 除此之外,还可以下河摸鱼。等在岸边,就能等到一条用草串起来的草鱼,带回来烤了,滋味也是极为不错的。 在侯府时,因为还要顾及顾老夫人的胃口,傅莹珠做饭时大多是清淡口味,但偶尔重口一下,也是极为不错的。放点孜然,放点辣椒面,吃起来绝对酸爽。 这日子,很难不舒服。 五日的光阴转瞬即逝,没了再继续拖延下去的理由,再加上喝多了鸡汤确实有些腻味,傅莹珠有些想念蓝莓的手艺,便打算启程回府了。 在收拾着行囊的功夫,李庄头家的夫人却找上门来了。 李夫人此番前来,为的倒不是自己的丈夫前一日被打了一百大板的事。 虽然丈夫被打板子,李夫人心里也气,可一听说,若是不挨板子,就要被送到官府去,立刻被吓出冷汗。 不过,虽然接受了丈夫被打板子,对傅莹珠的出现,李夫人仍是不满。 若是没有傅莹珠,她的丈夫什么事都没有,也不用像残废了一样,成天趴在炕上叫苦喊疼,还要她伺候。 这一切苦难的源头都是傅莹珠。 这厢前来,李夫人便是来给傅莹珠找不痛快来的。 “大姑娘,您可要帮我们拿拿主意啊!”李夫人拿眼偷看着傅莹珠,见对方面容嫩生生的年纪不大,心中更加不服气了。 想不明白自己丈夫和其余几位庄头,怎么各个都进了这么个小丫头的圈套? 既然傅莹珠让她的丈夫受了罪,那她也要给她找找麻烦了。 傅莹珠见李夫人这架势,便知来者不善,只是面上倒是客客气气的,笑着道:“您说。” 李夫人朝她诉苦:“您久居京城,有所不知,这里有一户姓谢的人家,仗着自己的儿子是个读书人,肚子里有点学问,便眼高于顶、从来不把别人看在眼里。” “这村子里的良田,大多都典当给了我们这几家做庄头的,偏偏就这一家,死死守着。可是,您可知道?他那田地就在屋舍后头,是块上好的地皮,出入都方便。田头还有棵枣树,年年硕果累累。” “若是能收了他家的地,一年不知要多多少收成,秋天的时候,那大枣大的,一只手握不过来几个。” “我们没读过书,不知要如何与这么高傲的人家打交道。” 对那户谢家人,李夫人也有不满。 她眼馋谢家的地眼馋太久,可对方明明穷得要死,却对那两块地死咬着不放,好处不收,软硬不吃,她根本拿他们没办法。 这遭请傅莹珠去治谢家,不管是傅莹珠吃瘪、还是谢家倒霉,最后都是她最高兴。 这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李夫人心有所思,显出一副心机深沉的面容来,她阴阳怪气地同傅莹珠说:“可我想着,您饱腹诗书,应该是有办法的,才找了过来。大姑娘,求求您了,就帮我们去瞧瞧吧。” 傅莹珠:她还真没办法。 不是没有办法,是不愿意想。 她就不想要人家的地。 将田地典当出去,那是要人家农户的命根子。 若非对方迫不得已,何必逼着人家交出地来,做些土匪般的行径。 有一句话说得好哇,资本家挂路灯,她傅莹珠不要被挂路灯。 不过,去一趟倒是可以。 她对那棵枣树很感兴趣。 不去抢人家的地,也可以去打个商量,先定下人家秋天的枣啊。 傅莹珠假装看不透李夫人那点心思,笑吟吟问:“请问,谢家都有什么人?” 李夫人见傅莹珠果然要去,眉间攀上喜色,欢欢喜喜道:“谢家啊,没个能主事的。只有一位老娘,和一位书生。” 032(千万别只是昙花一现哦虚...) 傅莹珠听她讲着, 眼底含笑,并未有其他言语。见她如此,李夫人更加觉得, 傅莹珠已经被她彻底说动,要去夺谢家的地了。 有些时候,这些地不仅可以用来种, 也可以用来建造府邸。总之,用处颇多, 各有各的安排。 所以像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 为了日后好安排自家的田地,都会尽力把附近庄户的田地尽收囊中,使之连成一片。不管是种也好, 别的也好, 日后免得扯皮, 徒增许多麻烦。 谢家这块地,肥、且占地广。之前的主子不是没想过要收了,只是谢家死不松口罢了。 就连李氏, 自打嫁到这村子来,也开始眼馋着那片肥田了。 若傅莹珠真是个有本事的, 那地到了手里,势必要交给她来找人种。地都已经交到自个儿手上了,那必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多出来收成, 自然是便宜了她的口袋。 为了这个筹谋,李氏已经废了不少功夫。傅莹珠真能得逞, 也算李氏的念念不忘,有了回响。 不过事情摆在眼前, 难度也摆在眼前。谢家虽说只剩孤儿寡母,没个主事人,可也不是好对付的,傅莹珠能否将田地拿下来,还真未必。 退一步讲,哪怕傅莹珠不能把田收回来,被下了面子,白跑一趟,这和她李氏又有什么干系呢?反而是能让她见一见这位打了她丈夫一百大板的官家小姐吃瘪,也是极好的,鹬蚌相争,她一个渔翁,不管怎样都是坐收其利,只需将傅莹珠带过去,且等着看戏便是了。 李夫人笑眯眯的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这家虽没个能主事的男人,家里一个小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成气候。可我们这些庄户人家,没什么本事,对付不过来,可姑娘您如此的有本事,此番前去,定能将这块田地拿下来!” 傅莹珠拍拍自己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心心念念着她的枣,面上却不显,而是十分淡定道:“走,带路吧。” 李夫人暗笑,想着鱼儿终究是上了钩,便十分殷勤地在前头引着路,带着傅莹珠她们去谢家。 庄子附近的路都有修过,是以还算好走,加上傅莹珠特意换上合适走路硬底的靴子,一路走来倒还不算难受。走出大道,拐过田间小径,行过阡陌小道,便来到了谢家附近。 尚未看到屋舍,远远的,便看到一棵的枣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 傅莹珠看了两眼那枣树,心想着,不愧是能长出大枣子的枣树!一看就是一棵好枣树! 她已经等不及秋天的到来了。 李夫人喋喋不休,傅莹珠的心思全被栓到了这棵枣树上,扫了有好几眼,将这枣树的样子完全印在了自己心里。 行走间,离着谢家的田地也越来越近了。 谢家的田,离着屋舍近,打理起来,确实方便。 只是傅莹珠看着不远处的谢家的房子,再看了看这地,却想到了件麻烦事。 不像后世,大兴水利工程,不管是引渠灌溉还是人饮用水,都十分方便。 这里的农田想要灌溉,都是要到河里取水的,劳动十分繁杂,浇水灌浆本来不是累人的活,可是挑水可就不好应付了。 这谢家的田离着人住的地方近,确实方便,可它周围既无湖泊,亦无溪流,灌溉起来,却是个麻烦,很大的麻烦。 就这样的一块田,如何叫李夫人眼馋成这样? 正想着,视线中跃入一物,傅莹珠脚步一停,好好看了两眼。 地旁,卧着一条水渠,水渠里的泥土是湿润的,看起来,前不久才用过。 水渠五寸宽窄,一拃半深,一直绵延到道路的尽头。 既然有水渠,那河边应该建有水车,没想到在这么偏僻的乡下,居然会有人修出水渠来。 这样一条水渠,不知灌溉了多少田地,节省了多少人力,傅莹珠惊奇道:“这是谁建的水渠?” 李夫人一脸不屑,往那水渠看了一眼,用一种酸溜溜的语气说道:“是谢家那小子搞出来的玩意儿。” “前些年谢家死了男人,那小子年岁尚轻,他娘又是个女人,家里没了能干活的人,他被逼到绝路,竟然照着书上写的,做出了这么个物件。”李夫人骂骂咧咧起来,“可是,傅大姑娘,您别当他是个好的,谁家想用他的水渠,都是要交钱的。” “哦?”傅莹珠感兴趣极了,“用一次要多少银两?” “三文啊。”李夫人道,“找个身强体壮的人去挑水,来回两趟也不过十文钱,他这只不过需要转转水车,也不费什么力气,竟然要收三文!这是读书读进了钱眼儿、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夫人越说越起劲儿,巴不得傅莹珠能和她一起,痛痛快快地骂一骂谢家的书生,可傅莹珠蹲下身,用手丈量了一下那水渠,看着里头刚刚用过的湿润泥土痕迹,倒是啧啧称奇。 没想到这家的书生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修的水渠不仅灌溉了自己的田地,还灌溉了途径的田地。 果然,不管什么时候,知识都是一种稀缺的财富,掌握着它的是少数人,合理用之,就能改善生活。 至于收三文钱…… 请人一趟,来回十文,用水车引水灌溉,也就三文,还省时省力,这李夫人居然还嫌弃,到底会不会算账啊?这明明就是一件利人利己的好事情啊。 傅莹珠不和不会算账的人一般计较,当下也不说什么了。 李夫人见傅莹珠对这水渠百般好奇,一副琢磨上了的架势,担心傅莹珠看着看着,又要嚷嚷着去看水车、耽误了去找谢家,催促道:“大姑娘,咱快写走,谢家很快就到了。” 傅莹珠这才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几人来到了谢家门前,李夫人上前,握住门鼻,敲响了那扇贴着春联的门,春联上的字写得规整极了,傅莹珠扫了一眼,这字不像后世统一印刷出来的字体那样,规整中透出一股个人的风骨,十分俊秀好看。 傅莹珠不懂品字,看了却也赏心悦目,心中开朗。 李夫人敲门声没响几声,里面便传来了一声回应,语气听上去十分防备:“谁呀。” “是我呀,李翠花。”李夫人摆出了一张笑脸,里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门一开,却见一个身材高挑、看上去十分干练的农妇扛着下地时用的锄头,一下就朝着李夫人这边招呼过来。 锄头砸在地上,砰的一声,离着李夫人的脚还有好远,吓得李夫人一下往后后退了几步,仿佛那锄头就要往她脸上砸来的一样。 李夫人笑脸也没了,也忘了傅莹珠还在身边:“高桂花!哪有你这样的!我这好心好意来看看你,你竟然伤人!” 高氏一脸冷笑,丝毫不把她嚷嚷的话放在心上:“李翠花,别在这儿黄鼠狼给鸡拜年假好心,谁不知道你心里装着什么主意,不就是看上了我谢家的那块地,想着法儿的想骗过去。说我伤人,我打到你了吗?你说我伤人,我还说你血口喷人呢!” 她那锄头离着李翠花、也便是李夫人,尚有一人远的距离,确实不为伤人,纯粹是增添气势。 高氏对付着李夫人,一边眼角余光往一旁傅莹珠与青桃站立的位置瞧了瞧,高氏冷笑连连,“好哇,这次又带了新人来了,李翠花,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家的地契,你这辈子都别想看一眼!” 骂完李夫人,高氏才正眼看向傅莹珠,想着这便是李夫人带来的同伙,心里简直怒火高涨。 好好瞧了傅莹珠一眼后,她却愣了愣。 对方亭亭玉立,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一身打扮虽不过分张扬,却也不俗,明摆着是个有身份的。 这样一想,高氏的脸冷得更厉害了。 好哇,好一个李夫人,居然抱上了金大腿,带着达官贵人家的姑娘来给她施压了。 以为她会是为权贵折腰的人吗? 呸!她才不会呢! 握着锄头的手紧了紧,指桑骂槐,明着是对李翠花说的,暗地里却是对不动声色的傅莹珠说的。 “我告诉你,李翠花,这地我是不可能交出去的,今日你就算是把天王老子请来了也无用!快死了你的心,回去照顾你那屁股开花的男人去吧!” 李夫人被她这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心头堵得慌,求救的眼神看向傅莹珠,此时才想起来傅莹珠,颤巍巍回过头来,请示道:“大姑娘,您快说点什么啊。” 此时,青桃正挡在傅莹珠前面,一副护主的模样。泼妇骂街,青桃是见过的。 看上去柔弱的夫人,真要打起来,也是不要命的打法,专门挠人家脸面,把人家的脸挠花。亦或者拽头发,女人的头发最好拽了,一拽住准没跑到。 这两人如今在青桃眼里,就是两个危险分子,害怕傅莹珠被波及到受伤,她死死护着傅莹珠的身子。 “姑娘,真要谈吗?”青桃回过头去,问傅莹珠。 青桃不知道傅莹珠在想什么,还以为傅莹珠跟着李夫人前来,就是为了那块地皮。 高氏如此泼辣,又能动口又能动手,青桃自个儿当然不怕,就是怕傅莹珠没见过这等阵仗被吓到。 高门大户要体面,可难见这种直接抄起家伙的场面。虽说她家姑娘已经够清新脱俗了,但也没有清新脱俗到惊世骇俗的地步。 “不然,别谈了……”青桃想劝傅莹珠走,不想让傅莹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看看这个高桂花,多可怕呀。 “谈啊,来了就是为了谈事的。”傅莹珠却是笑着走了出来。 李夫人见她出头,大喜过望,正等着看高氏的锄头给傅莹珠的脑袋开个瓢或是高氏被傅莹珠怼的无还口之力,却眼看着傅莹珠笑着走到高氏面前,温柔道:“谢夫人,您先消消气,我此番前来,不是为了您的地。” 李夫人狠狠一愣,高氏也是愣住了。 不是为了地? 那能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为了唠家常吧? 诡计,一定是诡计。 傅莹珠道:“听李夫人说,您家的枣树结的枣儿长得好,一手握不住几个,虽然秋日未至,可我想提前定下,故而跟随着李夫人一道前来。” “她可能是为了地,可我不是。”傅莹珠看了眼李夫人,又转回头来,朝高氏笑着问,“请问,买枣的事,可有得商量?” 高氏这会儿纳闷了,不太敢相信傅莹珠的话,只是看傅莹珠说的不像假话,又多少有些顾忌傅莹珠的身份,将锄头放了下来,犹豫着应道:“自然可以谈谈。” 傅莹珠笑了:“那自然是极好的。”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做个口头约定,今年的枣,最新的那一批,夫人先为我留出个几十斤。”傅莹珠道,“定金多少,我让我丫鬟备好送过来。” 李夫人听到这,才意识到,这次过来,根本不是她给傅莹珠找了个麻烦,而是被傅莹珠耍了一遭啊。 李夫人恼羞成怒,此刻也不管高氏了,心中多有怨怼,语气不由得多了点埋怨:“大姑娘,说好了要谢家的田地,你怎么出尔反尔啊?” “田是谢家的田,人家不想卖出去,我便不买。”傅莹珠笑容冷下几分,回头看着李夫人,神色似笑非笑,“况且,我自始至终,只说可以一同来谢家看看,从未说过想要人家的田地。你仔细想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啊?听错了? 李夫人一副怀疑自己是智障的表情,怔了怔,终于回想起来了。 是了,从头到尾,傅莹珠都只说要一道过来,没说过要帮她争地。从始至终,把田地要回来挂在嘴边的,只有自己而已。 这姑娘的心眼实在太多了,简直多到伤不起。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根本就不是那个渔翁! 李夫人差点落下泪来,早知如此,她何必给自己找这个麻烦呢! 而高氏听到这,彻底放下心来,将锄头往墙上一靠,打开了自家的门,对傅莹珠说道:“您便是傅府的大姑娘吧,请进。” 村子里这几日动静可大了,傅府的大姑娘当着佃户的面,打了那些黑心庄头一百大板子,这事大快人心,在佃户中间都传遍了。 高氏认出了傅莹珠的身份,心里便不再有所顾忌。有道是,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既然是客人,那自应当好生招待。 高桂花自个儿,虽然不是读书人,但她有个满肚子经文的儿子,相处的时日久了,说话虽说还有些许乡土气,可比起其他的人来,多了点文人做派,说话做事,也挺讲究。 傅莹珠与青桃进去,李夫人不要脸,舔着张脸,也想跟着进去,被高氏凶神恶煞地一瞪、门一关,直接给堵到了门外。 李夫人在外头气得破口大骂,院子里头,傅莹珠与高氏之间的气氛却变得其乐融融起来。 高氏道:“方才有些误会,冒犯了大姑娘,还请大姑娘谅解。” 傅莹珠笑笑,“不碍事。” 她道:“想来这段时日,李夫人给您惹了不少麻烦。这是我侯府管人不当的过失,我还得给夫人道个歉。” 高氏哪曾见过会给一个小小农户道歉的大户姑娘,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又听傅莹珠说:“这些庄头本是家奴外放,算是我傅府的人,日后若是再碰到他们胡搅蛮缠,告到我这来便是,我自会给个公正的决断。” 这番话,简直说到了高氏的心坎上。 平日里那些庄头彼此勾结,在村子里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可背后靠着陈氏,没人有办法治治他们,只能平白受气。 她家还好一点,虽说孤儿寡母,可她身子骨强健,脾气也硬,不会任人欺负,儿子虽未成人,可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平日里给她支了不少招,那些庄头才拿他们娘俩儿没办法。 可若是能有个靠山,哪还会对付得这么艰难?白日里在家都得拴着门,生怕地契被人给抢了。 高氏这心里一开心,话也忍不住变多起来,“傅大姑娘,今年的枣,我一定挑出最大最甜的给您送去。” “那便有劳夫人了。”傅莹珠笑着应下,“莹珠有口福了。” 这一趟过来,顺利把枣给定下来了,傅莹珠是发自内心地高兴极了,“等枣子下来,按着集市上该有的价格算好,再交给夫人,夫人觉得可行?” 高氏点了点头,这些枣子,若是一直留到秋日,都是由她儿子带到集市上卖的,这遭傅大姑娘给包了,倒是省下了她儿子的功夫,也能让孩子多读会儿书,好好考取个功名。 枣的事情解决了,傅莹珠便起身想要告辞,旁的事情果真是半点也不多提。 “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如留下来用饭?”高氏心里感激,见傅莹珠要走,忍不住挽留。 “前些日子,我去河边割了些新鲜的艾草,做成了青团,哎呦,火上还蒸着,差点给忘了!” 高氏冲进厨房,过了会儿,端了笼青团出来。 她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嘴里念叨着“还好还好、差点就糊了”,一边对傅莹珠说:“姑娘尝尝?” 傅莹珠其实早就闻到青团的香味了。 要不是闻着那股夹杂着艾草的香气,直接给饿了,她也不会急着想走。 此时正是饭点,傅莹珠又是禁不得饿的人,闻着这诱人的香味,她实在是好饿啊。 高桂花一片好意,傅莹珠也没推辞,接过对方递来的筷子,夹起一颗青团。 刚蒸好的青团还冒着热气,傅莹珠等着凉了点,咬了一小口,紧接着便狠狠咬了一大口。 这颗青团是红豆馅的,皮薄馅多,一口咬下去,不仅有艾草的清香和糯米的甜糯,还有馅团里红豆的甜。 这股甜不是糖精的味道,也不是后世多用的蔗糖甜味,而是食物本身自带淀粉分解出来的香甜味道。 傅莹珠吃一口,就爱上了。 又拿了个青团,放在口中咬,这一次青团是咸口的,包的是春笋馅,十分爽口鲜香,吃在嘴里,仿佛就把春天都含在口中,吃得傅莹珠分外满足。 春天来临时,农家会有采青的习俗,就是去野外找一些时令才有野草野菜,回来做些可口的饭菜,如此才能不辜负大地回春的恩赐。侯府每到一个时令,吃食也是要跟上的。 只不过,侯府距离城郊,终究有些距离,就是要采青,也要经过层层手续,买也好,送也好,总是要多点功夫的。 是以,最合时令,最新鲜的饭菜,还真就这些农家能吃得到。 今年开春的第一口青团,侯府的人还没吃上,傅莹珠先吃上了,还做得如此好吃,恰到好处的面团和馅料,很难不让人满意。 今天本只是为了枣而来,现在又多了一个青团,还真是来得十分值当的,不算白费功夫。 高桂花在一旁看着,心里稍有些惴惴不安,也不知道自己做的东西,能不能合得来傅莹珠这种侯府出来的大小姐的口味。 听说城里的高门大户吃个点心也有很多讲究,擀面皮的一个人,和馅料的一个人,包起来的又是一个人。面点做得十分精细,看了也舍不得吃的程度,远没有他们如此草率,图个方便省事的。 直到看到傅莹珠一口接着一口,虽说细嚼慢咽吃香文雅,但表情餍足一副十分满意的模样。 高桂花一颗心落了下来,知道傅莹珠大抵是满意的。 满意就好。 她微笑起来,又找了双筷子给青桃,自己也拿了一双,不过高桂花倒是没急着吃青团,反倒是忍不住一直看着傅莹珠。心里暗叹着,自己要是也有这么一个女儿,就好了。 这姑娘果然生得标致,面容白净,讨人喜欢,只是看着她在那儿嚼来咬去,一脸满足,便能叫人跟着食欲大动。 高桂花在这一刻,心中生出了前所未有过的满足感。 要知道,她好不容易蒸出来两笼青团,要是给她那儿子吃,一会儿功夫就全给吞到肚子里去了,什么反应都不给的。 虽然,他是能一人吃掉几个人吃的份儿,可他性子急,平日里又是急着干活急着读书,虽说消耗大,吃东西多是多,但整一个猪八戒吃人参果,狼吞虎咽,也不管饭好不好吃,能垫肚子就行,从来只是埋头干饭。 哪像是人家傅大姑娘,吃相雅观,不仅看上去赏心悦目,面上时不时流露出的赞叹表情,简直像对她厨艺的表扬与嘉奖,让她这个烧火做饭的人心里骄傲极了。 要不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呢,就是她这个儿子已经算是贴心了,可比起和女儿相处的感觉,也是万万及不上的。 “傅姑娘,您喜欢的话,就再多吃点。”高氏看着傅莹珠,眼底温柔极了,甚至带上了点慈爱的眼神。 傅莹珠哪想到自己来这一趟,不仅能订好秋天的枣,还能吃到这么好吃的点心,点了点头,咽下一口青团后,对高氏说道:“夫人真的好厨艺。” “太好吃了。”一旁的青桃也很赞同,说着又往嘴巴里塞了几口,说话时,眼底居然还有点泪光浮现,青桃哽咽说:“我仿佛吃到了我阿娘做的青团呜呜呜。” 高氏见了,嘴角简直要扯到天上去,她笑了笑,自谦道:“是今年的艾草长得好,你们闻闻,这艾草的香味,可是我的手再巧都做不出来的,是艾草本来的香味啊。” “夫人的手艺也是真的好,才没有耽误食材。”傅莹珠又夹了一个青团,“都要让我乐不思蜀了。” “乐不思蜀?”高氏笑了,“这话我听不懂,可惜我儿子去河边修他造的那架水车去了,不到晌午约莫是不会回来,八成还得是我给他送饭去,不然,若是他此刻在这儿,便可以解释给我听听了。” 她这话叫村庄里别的妇人听了,定然会觉得,高氏又在炫耀她那会读书的儿子了。 若非能够考取功名,当上大官,在他们眼里,书生最是无用。 自古以来,皆是穷文富武,书生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书人多了去了,能出人头地的又有几位。 谢家这书生,在邻人眼里,也是个不成大事的。 对于能炫耀儿子的高氏,村子里的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都觉得,高氏供着儿子读书还不如叫他去做劳工,不多赚点银子,怕是都最后连给她娶儿媳妇的彩礼钱都攒不出来。 而对于高氏的话,傅莹珠却是笑着倾听,并不轻看。田边的水渠她是亲眼见到了的,证明谢家这书生不是个死读书的,反而懂得学以致用。这一点,已经打败了许多人。 就是傅莹珠自己,如果没有学过相应的物理知识,也不会知道,水车的运转原理,要说设计建造,就更是天方夜谭了。 一个优秀的孩子,和家庭的教育分不开关系,背后大多有一位聪明会教的母亲,可见她眼前的高桂花不是一般人。 而且她儿子脑子也活,造了水车和水渠知道收费,给家里填补家用。一路上,李夫人都在说高氏家里没了男人多苦多苦,可她瞧着,高氏家里虽然不富裕,但高氏这日子却过得比别人有奔头多了,人家骄傲,是有底气在的。 日子嘛,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哪需要日日盯着旁人过得如何。 等高氏将话说完,傅莹珠同高氏解释:“所谓乐不思蜀,就是快乐得不想回老家。” “我一路走来,看见田地旁都有引渠灌溉,听人讲,是你家公子的手笔,看来是夫人教的好。” 一旁,正在吃着青团思念着母亲的青桃忽然停住了咬青团的动作,表情有些动容。 青桃听人说过,当初侯府头一位夫人,也就是傅莹珠的母亲,原本是个身子强健的,不知怎的,染了急病,治了几年都没治好,早早就走了。 后来,侯爷很快续弦了陈氏。 姑娘从小没了娘,又摊上了陈氏那种黑了心的后娘,日子过得真苦。 如今青桃自个儿吃到这个青团,还能回想起自己阿娘做饭的味道,可是傅莹珠呢? 她甚至连亲娘亲手做的饭菜,都没能吃上,也不知道自己母亲长得何种模样。 都是半大的小姑娘罢了,心思再深,还能如何?但凡姑娘少时过得好一些,有个人能为她遮风挡雨,也不至于被陈氏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逼成如此稳重老成的地步。 说来说去,全是那个天杀的陈氏的错。 这一想,青桃都要哭了。 高氏见青桃这种表情,还当是她的青团里有石子,把青桃的牙给硌疼了,连忙问是怎么回事,青桃鼻子一吸一吸的,瓮声瓮气道:“我想我娘,我也心疼我们小姐。” 高氏这才在恍然间,想起从村妇口中听到的一些事情来。 听说那位之前管事的侯府夫人,是侯爷续弦的继室。 那眼前这位傅府的大姑娘,莫非是侯府前一位夫人所出?俗话说得好,宁跟要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这姑娘的日子,恐怕没她一开始想的那么好过啊。 想到这,高氏眼神更是怜惜,简直恨不得拿出家里最好吃的,招待傅莹珠。 - 在高氏这里用了点儿青团与灰水粽,眼看着时候不早了,傅莹珠拜别了高氏,启程回京。 用了人家的青团和粽子,临走时,傅莹珠叫青桃偷偷在人家的灶台边,放了几块碎银子。 就当是为高氏培养国家栋梁的事业添砖加瓦了,这家人的日子过得贫寒,她也不好意思白吃白喝人家的东西。 一路上,为了赶着回京,傅莹珠一行可谓是快马加鞭,临近京城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接近傍晚,城门差点就关上,要赶不及了。 看来,不仅喝酒误事,吃青团也误事。 不过回想起高氏的手艺,傅莹珠也就觉得,此时的颠簸算不上什么了。 金乌西坠时,侯府这边刚刚用起晚膳。 老夫人郁郁寡欢,食欲并不旺盛。 傅莹珠离开的时日越久,老夫人心里越是念叨,每日拜佛礼佛时,不仅仅是求菩萨保佑她那个棒槌儿子,也求菩萨,保佑保佑她的宝贝孙女傅莹珠。 除了保佑傅莹珠身体安康,还要在心里记挂着,担心她在乡下遇到难缠的事,自己应付不来。 老人家心事多,总是容易想多,哪怕求了菩萨保佑,可想到孙女儿可能会遭人刁难,甚至后悔起了要让她管铺子的事。每日,精神总是不太好,吃饭也不是很有胃口。 早知就不要那么着急,要回铺子后便全权撒手、叫她一个小姑娘自个儿管着。再不济,也该叫叶妈妈去给搭把手帮帮忙才是。这把她独自放出去,历练是历练了,可一想到孙女儿在外头受挫,她自个儿心头也难受。 这么久没回来,也不知道孙女儿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老夫人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傅莹珠回来了。 和木樨堂的凄风苦雨不同,陈氏的汀兰院这边,开心得像是要过年一样。 老夫人食不下咽,陈氏却是每天都恨不得让人加餐,高兴到要多吃两碗饭。 在陈氏看来,傅莹珠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直接闯到自个儿的地盘上撒野去了,焉能有个好下场?不被扒一层皮,都算不错的了。 虽说这几日她寄给掌柜们打探消息的那些信件都没有回音,可陈氏并不担心。 这番,傅莹珠到庄子上去,一连几日没有回来,八成是在那边遇到了天大的麻烦。 不然傅莹珠怎么可能在那种穷乡僻壤待得住? 即使那些做掌柜的死了一样没给她回信,可她就当是他们忙于应付傅莹珠,在好好替她做事,不计较了。 看来,这些掌柜的,庄头们,很对得起自己给的价钱,果然没有白费她的期望,拿了钱就乖乖干活。 不仅把傅莹珠给拖住了,还让她吃瘪,缠着她在乡下,回不来。 傅莹珠拖的时日越久,老夫人这边就越是挂念,能直接把老东西的身体拖垮,就最好不过的。 这就是一箭双雕,叫她们这些日子总给她难看。 正开心着,陈氏理了理自己的衣裳,笑盈盈的让人给自己重新挽了挽发髻,悠闲道:“走吧,去木樨堂用饭,总是让我那个婆婆久等了,不是个好儿媳该做的事情。” 一想到去木樨堂,就能看见老东西臭着一张脸唉声叹气、挂念着傅莹珠担心她在外面受苦的表情,陈氏心中就是暗爽。 如今也该老东西来尝尝,傅明珠被送走时,自己是个什么滋味了。 这个啊,就叫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如今,好风水已经轮流转到自己这儿,如今该头疼的,就是老东西和傅莹珠了! 陈氏带着满心的欢喜,来到了木樨堂,坐下后,眼睛好好转上了一圈。 傅莹珠的身影依旧不见。 还在乡下受苦呢。 陈氏那叫一个得意,明知故问道:“哎呀,大姑娘还没回来啊。” 老夫人本就挂念着傅莹珠,陈氏一提,老夫人的脸色更是难看许多,简直恨不得自己也雇一辆马车,到庄子那去,将自己那正在受苦受难的孙女儿带回来。 柳叶突然掀了帘子,一脸藏不住的喜色,急匆匆走进来。 如此冒失不得体的模样,陈氏正想替老夫人出声呵斥,可还没等她开口,就听见柳叶迫不及待地对老夫人说道:“老夫人,老夫人,大好事呀!您派在城门口等待消息的人回来禀报说,大姑娘的马车,赶在城门闭门之前,已经进城啦!” 033(好戏还有的看这我可就放...) 柳叶话音刚落, 老夫人喜上眉梢,一连几日的阴霾,被清扫了个干净。 “那人可看得准确?当真是莹儿?” “千真万确, 那人说了,是我们侯府的马车,大姑娘今日真的回来了!” 柳叶眉眼含笑, 发自内心喜悦的模样,语气分外昂扬。这些日子以来, 老夫人担心大姑娘担心得夜不能寐, 食不下咽,柳叶贴身照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大姑娘回来了, 老夫人心里的疙瘩也便解开了。 如今大姑娘终于回来了, 她比谁都开心。 老夫人被柳叶哄得开心极了。 “快快快, 先别吃饭了,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等着我的娇娇回来再一道吃。”老夫人果真开心坏了,忙让其他人罢了筷子, 不用膳了。 还叫上娇娇了,看看这都是什么事儿。 木樨堂中, 除了老夫人外的那两位主子——傅堂容和陈氏,面面相觑,都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不太好的情绪。 傅堂容以手掩面, 不得已放下手中的筷子,暗想什么时候他这个做儿子的, 还比不上自己的女儿了? 放在以往,母亲断然不会让他饿着肚子等别人的。 何况哪有长辈等晚辈的道理?这件事放在重规矩重体面的母亲身上, 简直不可思议。 傅堂容作为这个侯府的主事人,决定要发话了。 “咳咳。”只是他刚刚清了嗓子,老夫人的话又把他的话头盖过去,没人听到他说了什么。 只听老夫人说:“让厨房准备准备,多来两道莹儿喜欢吃的饭菜。现在人还没到府上,一会儿端上来正好,还热乎着。莹儿在路上受苦了,许久不曾吃过府中厨房做的饭,该不合胃口,不习惯,指不定都瘦了。” 傅堂容:“…… ” 罢了,作为一个孝子,他决定今天晚上先纵容母亲,就先不挑刺了。 只是傅莹珠在这儿,关键是,老夫人吩咐的全是傅莹珠喜欢的菜肴,和他傅堂容没什么干系。 吃喝都十分精细的傅堂容是万万不会容忍自己的肚子为了等傅莹珠,而留在这里吃残羹冷炙的,是以,连忙告退,自个儿开小灶吃饭去了。 留下来的,只有陈氏。 陈氏引着一张脸,面上是掩不住的难看。 难道傅莹珠真把那些佃户和掌柜都给整治好了? 陈氏惊愕片刻,却很快安定下来,暗暗告诫自己,不能自乱阵脚。自古以来,成大事者,都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心中暗念着古人的训诫,她心头果然平静了许多,还有余力去筹谋策划接下去的对策。 傅莹珠离开侯府这几日,陈氏可是天天算着日子,找人去给掌柜递信打探消息。虽说那些掌柜无一回信,她并不清楚庄子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想来是他们太过忙碌,并不是庄子那头出了什么事。 不然,是一定会告诉她的。 掌柜和庄头们,拿了她不少钱财,那人钱财,就要□□。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干的,也从未出过错,让陈氏省了不少心。 几人一块去对付傅莹珠,没有会失败的道理,就连自个儿,在他们手底下也是吃瘪不小,好几次大发雷霆呢。 陈氏推己及人,觉得傅莹珠能撑这么几日,已经算是本事不错的了。 心中这样一想,陈氏顿时定下心神,也能摆出如同往常一般,和颜悦色带笑的表情,“呦,母亲左盼右盼,可算把大姑娘给盼回来了。” 心里却想,哼,傅莹珠在庄子那边定然是受尽了委屈,强撑了几日,终于撑不住了,灰溜溜地回来,恐怕要扑到木樨堂这来哭呢。 对于陈氏来说,人生一大乐事,就是痛打落水狗。落井下石的事情,她最爱看了。是以,这一出好戏,她当然要趁着傅莹珠丢脸的时候,狠狠踩上几脚踩才对呀。 陈氏道:“大姑娘离开这么久,哪里只有母亲想念她,儿媳对她也是想念得紧啊。母亲,等用完膳,便让我多留片刻,也看两眼大姑娘吧。” 老夫人瞥了陈氏一眼,知道陈氏肯定没安好心,可眼下她得好好叫人收拾收拾,一会儿要迎接外出的孙女,实在懒得对付陈氏,也不想坏了此刻的心情,便默许了陈氏也留在这儿。 在府里等了有一整盏茶的功夫,傅莹珠回来了。 进了府,吩咐红果与绿柳回院子搁置了行李,傅莹珠自个儿带着青桃往木樨堂那,去给老夫人请安。 进了木樨堂,方才得了老夫人吩咐的厨房将新的膳食送了上来,老夫人只想拉着傅莹珠的手说话,连忙招呼着叫傅莹珠坐到了自己的身边。 抓着傅莹珠的手左看右看,老夫人眼里蓄起泪光,“天可怜见的,这才几日,我孙女儿便瘦了。” 陈氏:“……” 自打傅莹珠进来的那一刻,陈氏的目光就没从傅莹珠身上撤下来过。 原本以为,这趟去了庄子,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要受人刁难,傅莹珠日子过得苦,人也会迅速憔悴,看上去落魄狼狈,哪想到傅莹珠掀帘进来,面色红润,唇畔带笑,端的是一副日子过得滋润无比的模样。 一时之间,陈氏也不知道是自己瞎了眼,还是老东西瞎了眼。 这左看右看,傅莹珠也不像是消瘦的模样,这句话老东西是如何说得出口的? 陈氏心里鄙夷得不行,再稍微的心态崩盘之后,又迅速整顿好姿态,不会做出失态的事情。 略微思忖之后,陈氏设身处地想了想,自己倘若是傅莹珠,哪怕此去,被人叼难,觉睡不好,饭吃不香,也断然不会令人瞧出来的。而是会尽心遮掩,求得一个漂亮的退场,不让人看到热闹。 这,就叫做,虽败犹荣。 傅莹珠现在出息了,心性竟然磨练到如此地步,都能不动声色,不露山水。即使在外面吃了苦,受了难,也不在人前表露出来,被人看笑话,知道要脸面了。 呵呵,只是有句老话说得好,死要面子活受罪。 且看看这心思沉稳进退有度手段了得老东西心尖宠的大姑娘,能撑到什么时候。 陈氏慢悠悠喝了一口凉茶,唇边挂着一丝冷笑,冷眼相看那对握住手,抱在一起诉衷情的祖孙们,心中不乏冷笑。 终于,让陈氏等到了。 老夫人终于不是只抓着傅莹珠的手,泪眼婆娑的心疼她的身体,而是转头问起庄子上的正事。 问她办得好不好,庄头管事们如何,佃户和收成都怎么样。 陈氏立即放下茶盏,竖耳静听。 老夫人问:“莹儿,你此番到南边庄子那,都做了些什么,快些与祖母说说。” 傅莹珠笑道:“要先感谢祖母叫父亲支给我的十个护卫。” 若不是武力值放在那儿震慑,其他人也未必那么老实。 有些时候,越是粗暴的办法就越是管用。 虽然从头至尾,护卫的刀都没有□□过,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震慑。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看见他们刀的时候,也要掂量几分,看自己有几分本事。 这便是傅莹珠不辞劳苦,硬是要来带刀护卫的用意。去庄子回来,果真证明,能省她不少事,少废了唇舌和功夫。 傅莹珠笑得十分坦然,胸有成竹的模样,半点不见慌乱,见她如此,老夫人心底难免一惊。 莹儿看起来既是这样的轻松与从容,难道,庄头与掌柜的事,都被她给解决好了? 这念头立刻使笑意跃入老夫人的眼中,心里放心许多,目光带上了自豪之色:“那你好好同祖母说一说,为何要感谢。” “孙女儿此番要去庄子,是为查账而去。初时,庄头与掌柜并不配合,孙女儿稍加惩戒,事情便顺利得多了,这次回来,再过几日,想来账本就理清了。其中曲折,说来话长,祖母,孙女儿饿了,先让孙女儿用饭吧。” 因着陈氏在场,傅莹珠并未将自己用的那些手段说得很清楚。 她可不想给人当正面教材。 陈氏的心眼可多着呢,万一被学走了,变得更聪明了怎么办? 傅莹珠虽然不想与她斗,但也要提防着陈氏来斗她。 再加上傅莹珠也是真的饿了,便一门心思只想着用饭用饭用饭。 在高氏家中吃到的青团虽是好吃,可消化起来也快,不顶饱,再加上一路颠簸,她对于饭菜的渴求可以说达到了顶点。 为了早点吃上饭,傅莹珠甚至撒起娇来,“祖母您最好了,先叫孙女儿吃饱了,有力气了,再给您好好讲一讲。” 老夫人听到她说事情进展得顺利,就已经高兴到眼睛笑眯成缝,孙女儿这样厉害,她一个老太太也与有荣焉,骄傲得很,听傅莹珠说饿,连忙松开了手,“怪祖母一时高兴,竟把这事忘了,你定然是累坏了吧,用好饭后,好好回去歇一歇。” “多谢祖母。”傅莹珠连忙找好位置,落座吃饭。 另一侧,听闻傅莹珠在庄子那边进展顺利,陈氏的脸上已经挂不住笑了,差点把手中的茶盏给捏碎。 不论是庄头,还是掌柜的,陈氏都是与他们打过交道的,都是些难啃的硬骨头,只是稍加惩戒,如何能镇得住他们,又如何能让他们吐出来真账本? 难不成,是傅莹珠在诈她?亦或者,傅莹珠果真如此深藏不露,深藏不露到,已经让陈氏看不懂她道行的地步?! 要知道,账本出了错,这些庄头和掌柜可也落不到好! 陈氏如鲠在喉,本来这次晚膳准备好肚子吃饭,可是被傅莹珠打断,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 抬眼一看,对面傅莹珠好吃好喝,胃口好得很,陈氏心头憋闷得很,忍不住问,“既然进展顺利,大姑娘为何在庄子那留了那么久?” 这话一出,陈氏那憋闷愤怒的情绪像是找到了出口,接着说道:“要知道,你祖母可是天天挂念着你,多亏是身体硬朗,不然怕是又要忧思过重、郁结于心病倒了。” 见傅莹珠在庄子那一点苦都没吃着,还不知道使了什么招数,破了她布的局,陈氏心里愤恨异常,若是不给傅莹珠点颜色看,怕是就要气倒了。 所幸她那善于变通的本事,叫她很快捉住了傅莹珠的小辫子,然后抓住这个小辫子,开始大做文章。 既然进展顺利,傅莹珠就不该在庄子那待那么久,父母在,不远游,家里老东西盼着她回来,她倒好,在外面逍遥自在,这是何等的不孝! 陈氏冷眼看着傅莹珠,教训道:“你在外头逍遥自在,却不知道,你祖母日日挂心着你呢,百善孝为先,你可不能忘了。如此不孝,说出去可是要让人笑话的。” 陈氏一脸真心为傅莹珠好的模样,说的话却不怎么中听。 一番阴阳怪气的话,就是等着挑拨离间呢。 老东西对傅莹珠实在是太好,好得让陈氏眼红。 如今自然是要见缝插针,能挑刺就挑刺,能找茬就找茬,半点不给傅莹珠好看的。 傅莹珠正好好吃着饭,一顶不孝的帽子就扣了过来,她缓缓停了吃饭的动作,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并不看向陈氏,而是看向了老夫人:“就知道祖母对孙女儿最好,一直挂念着孙女儿。孙儿自然也是挂念祖母的,也知道自己离家多日,让祖母挂心,很是不孝,也想早日回来,只是……” 顿了顿,傅莹珠慢慢悠悠道:“孙女手头上有祖母交与我的事情,若是不办好,一心只想着回家,虽然全了孝义,却辜负了祖母的期望。自古以来,便难有两全之法。孙女思忖着,既然离家已是不孝,那就更不能辜负祖母的期望,更是要把事情做好,才能回来吧?” “好在如今庄子和铺子的事情已经摆平,也算孙女忠与孝,总是保全了一个的,不至于愧对祖母。” 她半点没有恼怒的样子,反倒情绪平稳,条理清晰。 老夫人听了,不仅没有被陈氏挑拨离间到,反而开心极了,连着点头:“莹儿说得对,是这个道理。我一个老太太天天呆在家里,没什么事情,也就念叨念叨你在外头不好办事,哪里有你四处奔波辛苦?祖母心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会觉得你不孝呢?” 老夫人算是把这个话茬揭过去了,陈氏的目的半点也没达到,倒把自己气得够呛。 柳叶一直近身伺候着,暗中观察各位主子的脸色。待看到陈氏一张脸变得十分的不好看,暗中摇摇头,同时很有眼色的替陈氏倒了被茶水,给她压压火气,免得控制不住自己,当堂发挥出来,闹得大家都难堪。 要说句实话,是陈氏格局小了,眼界低了,脑袋也变笨了。 事到如今,还在老夫人面前显露心思,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的。 大姑娘这些话呀,任是谁听了,都会开心的。事办得漂亮,话说得好听,这样的人,谁能不喜欢呢?难怪老夫人一颗心全挂在大姑娘身上呢。 柳叶作为老夫人随身伺候的丫鬟,在一旁看着,把傅莹珠进来的表现和变化都看在眼里,就越是心悦诚服。 大姑娘是真的变沉稳了,面对着陈氏泼过来的脏水,都不会气急败坏,没有失去风度。 这点,即使是深居后宅的夫人,恐怕都难以做到。要知道,孝,可是时人最看重的品质。反而有理有据,把陈氏的话给反驳回去不说,还说得漂漂亮亮,全了自己的名声,又让人找不到话头来发挥。 不管在哪里,都少不了偏听偏信的人,柳叶知道傅莹珠的好,可其他人可不知道。 陈氏刚才那番话,但凡传了出去,众口铄金,本来没影的事情,也要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大姑娘若是应对不好,那些耳根子软、容易相信别人的,恐怕真要觉得大姑娘不孝了。 “青桃。”傅莹珠回头看了一眼,示意青桃过来,“你去将单子拿过来,给柳叶过目。” 青桃应声而去。 吩咐完,傅莹珠转回头,轻笑着看向老夫人,“祖母。” 傅莹珠道:“这番孙女儿前去庄子,经历了一番波折,再加上想给祖母带些新鲜玩意儿尝尝,才回来得晚了。” “庄子那边山水好,土地也肥沃,山中的竹笋鲜嫩、河边的艾草清香、散养在树林中间的小公鸡肉质又嫩又香。” “祖母记挂着孙儿,孙儿也一直记挂着祖母,带了不少鸡鸭鱼肉回来,给祖母尝尝鲜。” 老夫人原本就不把陈氏的话太放在心上,傅莹珠即使真像陈氏说的那样,到了山野间,见了新鲜事物就忘了她这个祖母,她也只当小孩玩心重,纵容一下也就过去了。 再棒槌,还能有她儿子傅堂容棒槌? 傅堂容下江南都不带她呢!陈氏竟然敢在她面前提起孝顺二字,也不看看她自己是什么行径。 再加上前几日那一场病,只有傅莹珠一人在老夫人眼前伺候,早就叫她看出了谁是真孝顺、谁是假孝顺,哪会信陈氏的话。 可没想到,孙女儿到乡下去,竟然还能记挂着她这个老婆子,给她带来这么多好东西。 什么新春的笋啊,艾草啊,公鸡啊,一听就是为了老人家特意准备的。 果真是她的乖乖孙女,小娇娇,小宝贝。 “心肝儿,不枉祖母平日里最心疼你。”老夫人笑逐颜开,简直想要将傅莹珠揉入怀里,“既然是你的一片心意,那我可要好好尝尝了。” 一想到她这孙女儿在吃上的学问做得深,带回来的食材定然如她所说的那样美味,老夫人简直要垂涎三尺,开心到简直合不拢嘴。 老夫人笑呵呵的,还不忘意有所指地说了句话给陈氏听,眼神别有深意地瞟了眼陈氏:“我就知道,属你最孝顺了。” 最孝顺的是傅莹珠,其他人当然就没那么孝顺了。 这下子,木樨堂陈氏是再也待不住了,面上由红转白,分外好看。 好不容易想出个由头想找傅莹珠麻烦,给她挑挑刺也是好的,哪想到人家是有备而来,应对如流,正好借着她提起的话头,给老夫人献了宝。 倒使得她像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了。 陈氏气得不行,饭也不吃了,直接从木樨堂告辞离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将最后那套便宜茶具拿在手里,犹豫了又犹豫,终究是气极了,将茶具给摔了下去。 ”哐当“一声,杯子碎了,银子没了,脸面也被傅莹珠踩了个稀巴烂。 陈氏简直恨不得伏桌大哭一场。 只是如今傅明珠不在家,没人与她出谋划策。傅堂容还在开小灶,自己填肚子,没个人去看她表演,哭了也是白哭,闹了也是无用,陈氏值得硬生生忍下来,差点气急攻心。 好一通发泄过后,陈氏依然心绪难平,叫人备了马车,打算明日要到几间铺子那,去责问责问那几个不顶用的管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与此同时,麦香村。 傍晚时分,暮色稍沉,夕阳余晖笼罩在田头那棵枣树上,长长的影子印拓到了地上。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们,此时安静下来。 村庄里家家户户的烟囱都飘起了炊烟,都等着开饭了。 除了家中有小儿的在哭闹笑喊,便大多只能听见鸡鸣犬吠的声音。 一派祥和安定的景象,是村庄中每个日落的傍晚都能见到的场景。 田间的小径上,道路两旁芳草萋萋,虫鸣蛙叫,分外聒噪。偶尔有人经过时,还会惊起几声犬吠,可谓是十分热闹。 狗都护家,遇见生人会叫,以此达到看家的目的。护院时的叫声,和遇见熟人撒娇的叫声,熟悉的人是能听得出区别的。 此时的狗叫,便是兴奋的、撒娇的狗叫。 是遇见熟人了。 高桂花听到邻居家狗的动静,便知道是儿子回来了,出门一看,果然见到儿子拿着用纸包着的几根鱼骨头,正蹲在邻居家门前喂狗。 高桂花喊了一声,“琅然,你回来了?” 少年正将手中包着骨头的纸放到了小狗面前的石头上,摸了两把狗头,这小狗日日接受他的投喂,吃得肚子滚圆,皮毛也是十分柔软舒适有光泽。他摸得分外满足,不动声色缩回手去,听到高桂花的动静,抬头看向她,叫了声“娘”。 这少年便是高桂花的儿子,谢琅然。 他的五官干净,稍显斯文,眼睛在夕阳的映照下,澄澈透亮,显得格外温柔。 一见高氏出来,谢琅然的一双眼睛立刻弯出清浅笑意,唇畔两个酒窝也随着笑起来的动作显得深了,他虽然长得秀气,但没有太过女气,倒是叫人见了他笑就开心,映在地上的影子长长瘦瘦的,看身形,是个高高瘦瘦的少年郎。 一看就知道,这小孩平素没少喂狗,小狗与他很是亲近,嘶哈嘶哈地啃着鱼骨,脑袋还直往他手上凑。 谢琅然十分受用,眼角旁边简直要笑出笑纹来。 小狗一身皮毛被养得光滑锃亮,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看起来尤其好摸。高桂花也蹲下身,撸了两把狗,问自己儿子,“你今日去修水车,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谢琅然道:“连着半个月没下雨,河岸水位落了,我在岸上摸了些河蚬,又抓了几条鱼,给张秀才送去了,换了几本书回来,中午在他那吃的饭。娘,背篓里还剩两条鱼,一会儿你给煮了炖汤吧,鱼骨头留着,我还要喂狗。” 啊?修个水车,怎的摸出这么多东西来?高桂花听完,惊了一惊,不过儿子从小就是个她管不住的,常常造出新奇事物,她早就见怪不怪,也就淡然了。 小事情罢了,不值得一惊一乍。 高桂花往他身后的背篓一看,果然见到背篓里有两条活蹦乱跳的鱼,鱼头有用青草拧成的绳子挂着,腮帮子还在一动一动,明显是上岸没有多久。 她惊讶道:“这鱼怎么还活着?” “中午捉的都留给张秀才了,这是我从他那出来后,又去河边摸的,顺路。” 他说得轻轻松松,却将高桂花吓了一跳,半是担心他下河多了伤身,半是惊讶她儿子怎的感觉时间比别人多,下河摸鱼还能摸两趟。 “以后太阳落了,可不兴再到河边去的,当心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捉去。”高桂花脑海里记着小时候听到的水鬼传说,害怕儿子出事,赶忙提醒,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再看了眼谢琅然穿着草鞋的脚背,上面果然有被石子划破的痕迹,淤泥在伤痕附近挂着,高桂花心疼坏了,“这些河里的野味,娘又不馋,你以后别去摸了。” 小少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喂好了狗,留恋地撸了最后两把狗,才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悠悠闲闲地说道:“可我馋啊。” 他还补了一句:“张秀才也馋,我拿着鱼去给他,换了足有四本书。” “这可比去买书划算多了啊!”谢琅然骄傲道,“娘,我水性好,你就别担心那么多了,快点去煮鱼汤吧,我要饿死了。” “说不过你,不知道河里淹死会水的吗?”高桂花骂着,将他身后的鱼篓捡了起来,将两条肥胖的草鱼放到了院子里的水缸里,先养着了。 她回头,对谢琅然说道,“今天不给你煮鱼汤,明天再煮,我中午蒸了青团,还有粽子,早热好了在屋里放着了,够你吃的。” 谢琅然听了,埋头就扎进了屋子里。 他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不留神,迎风就长,就像柳条抽了芽,瞬间长得老高,平日里到处跑来跑去,消耗也大,吃的自然也多。 要不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高桂花洗了洗手进去,见谢琅然果然像她想的那样狼吞虎咽,简直像饿死鬼投胎一样,没眼看。 若是没见过斯斯文文的吃法,她还不觉得有哪里奇怪,可毕竟瞧过了人家慢条斯理的模样,越瞅自己这儿子越像吃人参果的猪八戒,很是嫌弃地说道:“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也不知道吃这么多,都干什么用去了,也不多长点肉。” 高桂花不满地嘀嘀咕咕,心里纳闷极了,儿子每日吃这么多,净长个头,也不见身上有多少肉。 身量是疯了一样的长,高桂花很想让儿子长得膘肥体壮,膀大腰圆,带出去威风凛凛的,好叫人瞧瞧她把儿子养得多壮实,可惜,饭都吃到狗身上去了,怎么都长不胖。 再加上他那张姑娘似的脸、怎么晒都晒不黑的白净模样,摆在那些庄稼汉中间,像跟竹竿似的,一掰就断了,怪不得日日被人喊是文弱书生。 若不是她是养大他的那个娘,在路上见了他,她也得当这孩子是个没力气的绣花枕头。 谢琅然不怎么听话,只顾埋头苦吃:“慢一点天就黑了,家里灯油快没了,我当然得吃快点。” 高桂花一时沉默起来,露出有些窘迫的神情。 “娘,您也不用担心,快到夏天了,天黑得越来越晚了,灯油肯定是够用的。”转眼几个青团落肚,稍微垫了垫肚子,谢琅然也不再是刚才那饿死鬼投胎一般的干饭架势,吃得稍稍慢了一些,反倒问起了高桂花,“娘,今日家里是否是来人了?” 高桂花这才将今日傅莹珠到过的事想起来,原本想着要和儿子说,结果不小心给忘了,听到谢琅然问,才想起来要说。 可她也没和谁提过傅莹珠过来的事,谢琅然是从哪听说的? “你怎么知道的?”她好奇问。 谢琅然指了指他面前那扇足有五拃宽的蒸笼,眨了两下眼睛,“半面蒸笼的青团都没了,总不能是娘亲您自个儿吃的,您吃不了那么多。” 方才吃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想了,只不过沉得住气,没有立即说出来罢了。 “什么都瞒不住你的眼睛。”高桂花瞧着小少年愣头愣脑吃青团的模样,心里却是有几分骄傲的。 儿子他自小观察力便远超于常人,眼力见好,心思也深。即使村子里的人都说他读书读傻了,像个哑巴不会说话,可她却觉得,儿子比谁都精明,不过是样貌像了他爹,看上去样貌清秀好欺负,心里却是主意多的。 高桂花道:“今日是有人过来了,就那个,京城里傅府家的人。” “侯爷的儿子?”谢琅然沉吟。 “不是,是侯爷的女儿,傅大姑娘。” 谢琅然猛地抬眼:“?” 高桂花见他一副狐疑模样,不懂他在奇怪什么,“有什么不对吗?” 谢琅然移开目光,咳了咳:“没什么。” “就是觉得,她挺能吃的。” 他见蒸笼里半数青团都没了,想着一个姑娘带一个丫鬟吃不了这么多,还以为是个和他一样能吃的小子,带着个小厮来了。 没想到啊……他谢琅然竟然也有看人不准的时候。 高桂花:“……” 确实。 都怪傅莹珠那慢条斯理吃饭的模样迷惑住了她,叫她忘了这姑娘不声不响的,居然一口气吃了这么多。 儿子这么一提她才注意到。 嗯……确实吃得多哇。 怪不得长得那么好看、一看就是有福气的模样,能吃能喝就是福分啊。 这姑娘是个有福的。 知道了傅莹珠吃得多,高桂花反而更得意了,这更说明了她做的青团合人口味。不然,侯府的千金小姐,能贪图她这点小小的青团不成? “她今日与丫鬟一道跟着李翠花过来,我便用青团招待了她们,你娘我的手艺那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人家姑娘尝了觉得喜欢,就吃得多了一些。” 想起傅莹珠,高桂花眼中满是笑意,“这姑娘人可好了,高价定了我们秋天的枣,还同我说了半天的话,我以前以为自己与这种官家小姐没什么话可以说,可与她聊了一整个上午,仍然有话可说。” 听着高桂花的话,谢琅然却皱起眉头,对傅莹珠如何好相处毫不在意,只抓着一个细节不放:“她是与李夫人一道来的?” “是啊。”高桂花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她不是为了地来的,来只是为了定枣罢了。” 提起傅莹珠,高桂花简直有说不完的话。 尤其有着泼辣刁蛮的李翠花做对比,傅莹珠简直像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人物,高桂花顺便拿着傅莹珠和李翠花比了比,好好骂了一通李翠花。 谢琅然听着,吃东西的动作慢了许多,耷拉着眼皮,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会儿,等高桂花没什么话说了,他才慢吞吞说道:“可别是绵里藏针,先叫你觉得她是好人,再想法儿吞走我们家的地。” “怀柔之道,最是可怕。哄着你顺着你,最后一刀毙命,叫你连还手都来不及。”谢琅然的语气沉了沉,分外严肃地抬眼,“娘亲莫要掉以轻心,轻信他人。” “你这小孩,怎么眼里就没个好人?”高桂花并不赞同,“我看那姑娘没什么坏心眼,你这是误会她了,她说了,若是以后李翠花敢再来抢我们的地,就让我们告到她那儿,她自会替我们做主张。” 谢琅然瘪了瘪嘴,不置可否,却也不十分认同,继续默默吃他的青团。 “不过你说,这传言怎么能离谱成这样?”高桂花神神秘秘地说道,“先前我去城里卖东西,听人提起过傅府大姑娘,人家都说她嚣张跋扈,是个草包美人,我甚至也信了。” “可我今日亲眼见了她后,再想想曾经听过的那些传言,就觉得很离谱了。” “哪能叫人家草包美人呢?人家长得是漂亮,可明明也管事有方,心地也善良,明明是个好姑娘。” “确实管事有方。”谢琅然应了这句,却没应后头那句心地善良,他道,“那几位庄头被打的事,我听说了。” “传言不尽可信,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至于这位能吃的傅大姑娘,看看她杀鸡儆猴的手段就知道了,是个有本事的。之前我觉得傅府日落西山,气数已尽,若换了这位嫡出姑娘管家,指不定还能多活些时日。总之,那几间铺子是有起死回生的希望了。” 听谢琅然在那对着京城的高门大户指手画脚,高氏狠狠掐了谢琅然的胳膊一把,“这是你该在意的事吗?” “侯府如何,那是侯府的事,你少在那指手画脚。”高氏狠狠地训斥了谢琅然两句。 儿子聪明是聪明,可有时候聪明到让高桂花担心,怕他祸从口出、惹祸上身。 京中的达官贵人,不是他们这种平民小百姓能惹得起的。 高氏手劲儿不小,谢琅然“嘶”了一声,忙把胳膊缩到身后,委委屈屈地眨动了下眼睛:“娘亲,我有分寸,这样的话,也就只是在家里说说,出了门就不说了,笨蛋才要往外说呢!” 怕再被打,小少年咬着最后那个青团,抓紧时间溜了:“不说了娘,我读书去了。” 什么傅大姑娘,傅小姑娘,与他又没有什么干系,他才不感兴趣呢。 034(捉虫)(做贼做久了都忘了还有光...) 谢琅然溜得飞快, 修长的背影很快淹没在暗沉的天色中。 高桂花见他这副一挨了训就跑得比谁都快的架势,简直拿他没办法,看着他的背影, 无可奈何地低低骂了句:“一挨骂就喊着要去读书,还真是让你逮到万能的灵药了。” 不过,虽是骂, 但高桂花的声线已经放得很低,生怕打扰到在读书的儿子。 每次她都是这么念叨, 实际上只要谢琅然使出这招, 每次都能把她治得死死的。 而谢琅然回到屋子里,也是真回去读书去了。 他宝贝地从今日从张秀才那换到的几本书里拿出了一本,借着天际余晖尚存、天光尚且算得上明亮, 开始翻看起来。 今日得来的四本书, 一本是《孝经》, 一本是《公羊传》,其余两本都是杂谈,是时人所著的书籍。 《孝经》和《公羊传》, 谢琅然在学堂时早就和夫子学过,内容都还记得, 是以只是略微翻一番,以求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巩固了一下。 他主要看的是那两本没看过的杂谈书记。杂谈里, 里面阐述了其他人的一些观点,虽然不如传世之作那样文采斐然, 惊天动地,但谢琅然求学心切, 书籍上可以说来者不拒,什么都看,什么都学,并不忌讳。 本来,身在麦香村,交通闭塞,去城中一趟要走很远的路,很难看到太多的书。若是再挑来拣去,他就没书可以读了。 在不同的书籍中,能和其他人的思想交流,能知道别人对同一件事的不同看法。虽然有些时候不能苟同,但多多见识也总没坏处。 谢琅然最是喜欢在这种字里行间中,窥得人生百态,见识有意思的事情。 这一看,渐渐入了迷。 虽说夏日昼长、天黑得晚,可一旦一个人做起事来的时候沉迷其中,时间流逝便会变快许多。 不觉间,日影西沉,屋里的光线已经十分昏暗了,谢琅然揉了揉眼睛,看向了窗外,起身去打开了身后的柜子。 柜子里面,摆陈的物件并不多,只摆着一盏灯台、半碗灯油。 麦香村离着京城太远,城里的货郎隔几个月才会来一次,这半碗灯油不知能不能撑到货郎下次再来的时候,况且,买灯油也贵,好不容易用水渠赚到的那点钱,怕是要全搭在书和灯油上,想给娘做身新衣裳都做不成。 心里这么一盘算,谢琅然便将柜子门给合上了。 他又读了一会儿书,等天色完全暗下来,什么都看不清了才停,摸了摸肚子,忽然感到饥肠辘辘的。 谢琅然走出屋去,伸了个懒腰,到屋后的田地那挖了几颗土豆出来,回来就钻进了厨房。 高桂花正低着头给儿子缝着鞋垫,也是等到天完全黑了,才将手里的活计放下,隐约听见厨房那有动静,还以为家里是遭了老鼠,心里登时一惊,赶紧跑过去。 结果将厨房的矮门一推,便见她儿子在灶台旁的柴火堆上坐着,嘴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正在背着书。 “你这读书的,怎么读进厨房里来了?”高桂花简直纳闷了。 谢琅然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娘,我饿了。” 他拿起地上的一根树枝翻了翻灶台底下的灰,里面露出来两颗土豆,“我刚才过来摸了摸,灶台底下的灰还烫手,正好地里洋芋熟了,给自己烤两个洋芋吃。” 高桂花:“……” 如果不是她儿子长得眉清目秀的,她真要以为自己养的是一头猪。 不,家里的猪都没这么能吃。谢琅然也比不上猪,家里的猪吃多了,能长肉,谢琅然吃多了,肉都长狗身上去了。 别的妇人都觉得她说她儿子能吃是在吹嘘,说就她家谢琅然这个小身板,一看就不是个能吃的主儿。谁能想到这家伙一天好几顿饭,花样还不带重的呢。 也就这些年风调雨顺、收成好,不然她还真担心养不大这个孩子。 “那行,你吃吧。” 见不是老鼠,高桂花便没什么担心的,关门要走,谢琅然留她,“娘,我烤了好多个,您也吃个呗。” “我又不像你,饿死鬼投胎,你自己吃吧。” 高氏心情复杂地走了,留谢琅然一个人在厨房里烤他的土豆。 等她走了,谢琅然优哉游哉的,又念念叨叨地背起了书,隔一会儿就翻翻灶台底下的灰,用树枝枝头戳一戳他的宝贝小土豆,就等着软得差不多,就可以拿起来,趁热扒皮吃了。 他虽然能吃,但并不挑嘴,不过该尽的工夫,依然乐意尽到。哪怕只是最简单的食材,在他这儿,都能得到尊重。 用灶台底下的灰烤东西,余温有限,想烤熟土豆,快不了。谢琅然知道急不得,耐心等着,视线却忽然被灶台上摆着的抹布吸引了过去。 月光照进来,能叫他看见灶台上那块破抹布鼓鼓的,底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清冷的月光一照,有点点银芒闪过。 谢琅然没多想,伸出手去将抹布拿了起来,只见底下压着的是几块碎银。 他拿着抹布的手微微一顿,难道这是他娘藏起来的银子吗?数额还不算小,总不能是别人落在这里的。 应该是了,总不能是他那早死的爹做鬼了就有钱了,回来给放的银子。 只是,他娘怎么把银子藏在这种地方? 是不想让他知道吗? 谢琅然是个体贴的好孩子,当下不动声色地将抹布摆回原位,虽说不懂为什么娘亲要藏银子,但他还是装不知道好了,等土豆烤好了,就从厨房离开,假装自己是个什么都没看见的瞎子。 - 次日,清晨。 天还没亮,鸡鸣声刚叫几声,高桂花家的厨房便冒起了炊烟。 谢琅然一向起得,他比庄稼人还记挂地里的收成,会先去地里转上一圈,一天好忙活好多件事情。高桂花怕他饿着肚子,也跟着早早就起,给他准备早饭。 看着谢琅然昨晚为了烤那几个土豆,把灶台底下的柴火灰烬弄得乱七八糟,还弄了不少灰到灶台上,好好的厨房被他捣鼓的脏兮兮的,高桂花简直想揪着他的耳朵骂一顿,连忙拿起抹布,想将灶台擦个干净,一边喊着谢琅然的名字,“谢琅然,你给我死过来!” 哪想到灶台上放着的这块抹布一拿,高桂花一眼便看到了摆在底下的碎银子。 高桂花愣住。 而刚从地里回来,摘了个小南瓜拎在手里,伴着一身露水回来的谢琅然听到高桂花喊他,在厨房外面探头探脑地露出脑袋来一瞧,一眼也撞见了高桂花拿起的抹布下放着的银子。 谢琅然:“……” 他本想着装不知道的,哪想到此刻竟然被迫抓包,愣在原地,与高桂花面面相觑。 一时间,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解读出了错误的东西。 谢琅然:果然啊,今年的日子过得好一些了,他娘想攒私房钱了。早知道他刚才就走慢点,好给他娘留几分面子。哎,真是娘老不由儿啊。可这也太尴尬了,还是继续装瞎子,赶紧溜吧。 高桂花:好家伙,这小子才这么点年纪,竟然就会攒私房钱了!居然还假装是为了吃烤洋芋钻进厨房,这是觉得钱给了她这个娘以后就给他娶不上媳妇了吗?自己偷偷在攒娶老婆的本钱吗?真是儿大不由娘啊!可他这翅膀是硬了,但没完全硬啊,敢把私房钱藏厨房,这不是怕她找不出来吗?!厨房可是她的地盘。 而谢琅然早点溜走的行径,更是叫他在高桂花的眼中,罪加一等。 于是,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逃。 小小的院子里嗖嗖两道人影,高桂花凶巴巴的声音响彻了整间小院:“狗东西,你给我站住!” 这种时候,谁要站住谁傻子!谢.脚底抹油.琅然,逃窜得更快了。 刚翻上墙头,听见他娘在底下喊,“你小子,这才多大年纪,就动了娶媳妇儿的心思,竟然还会给自己偷偷攒私房钱了,你给我下来!” 谢琅然顺着墙头滑了下来,奇奇怪怪地看着他娘,有些愕然:“什么媳妇儿?!——不是,什么私房钱?” “别又在这儿给我装傻充愣。”高氏指着手里那几点碎银,“这钱,若不是你藏的,还能是神仙半夜给变出来的不成?定然是你这小子干的。” “不是我啊。”谢琅然皱了皱眉头,他倒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自然也不觉得这世上会有神仙,“我们家也没来过什么人……” 话一说到这,谢琅然心里猛然间蹦出来一人。 不对,家里是有人来过,只不过他不曾见过罢了。 高桂花同时也和他想到了一块去,一时间怔住。 “难道是傅大姑娘?” 两人异口同声。 谢琅然可没见过傅大姑娘,说完之后,便又沉默了。一时间,对这素未谋面的傅大姑娘更是捉摸不透起来。 高桂花想了想,笃定道:“应当是她了,昨日她走的时候,叫丫鬟帮我将蒸笼抬回了厨房,应该是那时候,把银子放下的。” 高桂花半是无奈、半是惊喜地笑了,“人家侯府的嫡出姑娘,即使白吃白用我们的,我们也拿她没办法,再加上我想着招待她算是待客,待客怎么能要人家的银子,就说了不要她花钱,哪想到她还是把银子放下了。” 高桂花的心思简单,谁真真切切地对她好,谁就是好心人。傅莹珠与她短短会面过一次罢了,表现得如此通情达理,可比那些活了不知道多少岁月,还为了一根葱,一丛姜打得头破血流的人,好得多了。 嗯,高桂花不管什么时候,都忍不住骂那个做梦都惦记着她的地的李翠花。 “这傅大姑娘啊,确确实实是位好心眼的姑娘。不行,我得去找李老汉来修剪修剪咱家的枣树的树枝,让枣子长得个头大大的,也对得起人家来提前定下了。” 谢琅然默了默,倒是没再反驳高桂花的话。 - 侯府。 在庄子里遇到的那些事,当着陈氏的面,傅莹珠不想说给老夫人听。可只要陈氏不在的时候,便没什么不好告知的。 陈氏该防,但老夫人现在为她筹谋打算,就不该防了。防来防去,反倒生分。 是以,傅莹珠将自己在庄子那边的所见、所做、所闻,一五一十向老夫人讲了一遍。 这来回曲折,听得老夫人难过心疼极了。 若不是傅莹珠亲生母亲去得早,两家又断了往来,她这孙女儿也不会难成这样。 傅莹珠见状,温声说道:“由祖母安排、由父亲拨给我的十名护卫,那些庄头即使心里对我有所不服,面上也要看重几分,若不是有他们,事情当真无法进展得如此顺利,说来还是要感谢祖母。” 这世上还是欺软怕硬的人多,见她身边有十个带刀的剽悍护卫跟着,那些庄头和掌柜自然不敢轻易低瞧她。不然,她计谋再高,连他们的人都叫不来,也无处使。 傅莹珠永远是吃水不忘挖井人,别人对她的不好她记着,别人对她的好,她记得更牢,该表达感激的时候就该表达感激,心里的情感,若是不合时宜表达出来,日后怕是想要提也无从提起。 她向来都是坦坦荡荡,把话说开说明白,不是遮遮掩掩的人,表达情绪和情感,自然也比别人自然利落得多,面上笑盈盈的,半点不见不好意思。 老夫人当初也是管过家的人,知道这其中的水深水浅,只有身处其中的人能试探出来,听故事的人,了解再多,也只是听个热闹。 知道孙女走得顺当,又见她是个知恩图报,投桃报李的,心里更是熨帖无比,被傅莹珠一番话说得舒舒服服的。 老夫人本想着,日后让孙女在她身边,好好呆着享福就行,不必再经历这些风雨。只是这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她自个儿打住了。 她想起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想要本事,就得历练。傅堂容就是少时过于溺爱,才会长成如此模样。老了也没个老样,比年轻人更加不靠谱。 这些事情都是吃过教训的,老夫人心里悔恨,自然不能让同样的事情重演。人活到她这个岁数,又是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的,自然知道什么叫做,溺子如杀子。 这句话分量可大得很,同样的错误,老夫人不会再犯了。 只是,道理心里是明白,心疼倒也还是心疼,这遭傅莹珠回来了,老夫人便心软得厉害,念叨着说:“你这遭回来了,便好好陪陪祖母,别总想着往外跑了。” “铺子那边,若是有太难的事,你便来找祖母。” 还是怕傅莹珠太过辛苦,老夫人松了点口,在傅莹珠遇上难事的时候指点一二,只能算是教导,也不算她太过溺爱啊。 不过,看看孙女儿这次去庄子上管事的手段,倒还真未必用得着她这个老太太帮忙。 “知道了,祖母。”傅莹珠盈盈笑了。 怎么管那些城里铺子的管事,傅莹珠心里确实有她的主意,只是她一向不爱将话说满,也不喜欢提前打包票,只说道:“有事自然要来找您的。不找您,我还找谁呢?” 这世上,除了祖母一个可以撑腰依靠的亲人,她也没旁的可以找的亲人了啊。 傅堂容?算了吧。 老夫人连连点头,心下也是喟然。 - 汀兰院中。 傅堂容今夜不来,独自留宿栖鹤堂,许多日不曾来找陈氏。 不为别的,只因傅明珠走后,陈氏的脾气,着实过于阴晴不定,动辄打闹发脾气。一开始,傅堂容还想着要操操慈父的心,要来宽慰一下陈氏。 只是陈氏这表现,日子久了,傅堂容就不乐意伺候了。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长此以往,他日后就要生活在陈氏日日哭闹当中,不可自拔了吗? 说到底,傅明珠也就是去到别庄修养个一两年,后面就接回来了,又不是死了,何至于此呢? 就像他们当初,下江南不是也离开侯府一段时日,不也活得好好的没死嘛? 傅堂容的纨绔本性发作,不伺候了,自此后,见到汀兰院的丫鬟就绕道而行,摆明了不想见陈氏。 陈氏见他冷心冷情到如此地步,也是心灰意冷,不再寻死觅活,打着要让傅堂容怜惜的心思了。 这几日,陈氏因为傅莹珠的事情占据了主要的心力,也就顾不上傅堂容来不来她的院子。今日在木樨堂见过了,看见对方这些时日,过得那叫一个好,吃得红光满面的,再思及她们娘两的苦日子,陈氏心中不忿,回来又狠狠的摔了东西——不过是一些不易摔坏的木头罢了。 如今对于自己的坏脾气,陈氏也有了对策。 狠狠发泄一通后,陈氏才开始抽丝剥茧,细细思索着和傅莹珠之间的较量,该如何进行下去。 事到如今,陈氏也不敢对傅莹珠太过轻看。可不管怎么设身处地去想,她都想不出来,能用什么手段,才能去治得了这些人精一般的庄头与掌柜。 此时便不能推己及人了,陈氏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再加上心里堵得慌,她决定,百闻不如一见,必须得找城中铺子里的那些掌柜们见一面。 恐惧源于未知,她总是被傅莹珠不按常理出牌打乱阵脚,往后可千万不能再如此了。 这一次去找掌柜们见面,有两个作用。 其一是,总得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能更好的把控住傅莹珠的动向。被动总是挨打,陈氏以往都是主动进取,不管要什么,都靠自己的算计,她要重新把主动权给找回来。 其二,则是奔着这些掌柜们问责去的。 要知道,在傅莹珠去庄子之前,她又是花钱又是送礼,把一切都打点得好好的,那些掌柜也答应她了,一定会给傅莹珠点颜色瞧瞧,怎么最后反而成了傅莹珠给了她颜色瞧瞧?钱既然都打点出去了,掌柜们办事不力,那她这个雇主自然要去找一找她那些没办成事的狗腿子问责。 次日,陈氏义愤填膺地出门了。 世家大族,哪怕是要到了每个季度收粮收账的时候,也只有外头的庄头掌柜们,拿着账册规规矩矩,排着队,求着主家来检查的。 侯府以往,也是这样。 不管那些庄头掌柜们在外头如何作威作福,到了侯府里头,还是以陈氏这个主子的命令为主。 从来都是掌柜们规矩等陈氏查阅的份,断然没有陈氏主动来找他们的道理,除非是突然查账来的。 而今日,粮油铺子里的伙计们,就接待了一位主家来的客人。 客人是女客,穿着绫罗绸缎,手上戴着金镯子,头上戴着帷幕,浑身罩得严严实实,不露面容,看上去好大的派头。 还没等伙计说什么,女客身边的丫鬟就气势汹汹地道:“还傻愣着做什么?莫非是木头做的不成?还不快请你们掌柜的出来?怠慢了夫人,你们担当得起吗?” 夫人?哪个夫人? 侯府的夫人,伙计们一个也不知道,不认识,不了解。 对他们而言,这里就是个谋生计的地方罢了。 不过夫人的丫鬟如此凶狠,想必夫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当下诚惶诚恐的去找了掌柜,把这个烫手山芋踢到了掌柜手中。 粮油铺子的华掌柜闻言,心中一跳,立即赶来铺子,客客气气把陈氏迎进了客间。 这里是待客的地方,只是平时不常有客人来,所以都当成掌柜休息的厢房。 一进去,陈氏便发现,这间客房,布置得富丽堂皇,看样子赚得不少哇! 一想到自己汀兰院的被子,陈氏又狠狠的心梗了一下,更是拿定主意,要问责了。 之前,粮油铺子这边的进账是最稳定的,这位华掌柜,人也比较机灵,颇得陈氏重用。 当初有多重用,如今陈氏心中就有多气愤。这位华掌柜在自个儿跟前,精得像猴,陈氏简直是纳了闷了,这猴精猴精得像个鬼一样的华掌柜,竟也拦不住一个傅莹珠?莫不是故意的! 华掌柜见陈氏一直沉着脸,也不说话,便主动开口道:“小的正在库房那忙活,未料到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这华掌柜是个人情练达的,心里知道陈氏为了何事而来。可陈氏不说,他就装不知道。表面功夫要做全了,没撕破脸皮之前,天下人都是他的家人,见了面都要和和气气的,和气才能生财。 当然,谁若是破了他的财,他就没那个家人了。 “交代给你的事给我办成这样,我当然要来了!”陈氏咬牙切齿道。 此刻,在陈氏的眼里,以华掌柜为首的几位掌柜的,都是些拿了她的钱不办事的懒鬼,没本事的蠢货。知道他们几个不是什么好货,陈氏还用着他们,是自认为,恶人自有恶人磨。自己也是个会谋算人心,有本事的,能镇得住他们,哪想会出了这样的岔子! 都已经气愤成这样了,陈氏自然也不会再给华掌柜好脸色看,反倒破罐子破摔,一改之前事事好商量的温柔有气度的模样,厉声质问:“今日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告诉我在庄子那边,都发生了些什么,竟然叫你们将账本都交了出去!” 账册,那可是陈氏的命啊! 一旦有人翻起旧账来,发现不对,自然只能算到她的头上来。因为府中只有她一个掌中馈的,想要甩锅都没地方甩。 好在这些账册勉强还算是侯府的进项,哪怕是犯了旧账,也算家丑,不至于扭送了官府,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后果是陈氏所不能承担的,那就是——休妻啊! 侯府里出了蛀虫,还是这样大的蛀虫,陈氏心里当真没底,不敢赌傅堂容会不会休她。 说到底两人不是少年夫妻做起的,她是续弦,是继室,哪能知道前头的人在傅堂容心里多少分量呢? 这是陈氏的命脉,当然着急了。 陈氏来势汹汹,华掌柜即使心中早有预料,可此刻也觉得颇为难以对付。 华掌柜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道:“夫人,您有所不知!大姑娘属实是个厉害角色,上来便打了庄头一百大板,叫那些庄头把所有的罪都认了。是庄头的错,不是我们的错啊!我们可什么都没招啊!” 他们是什么都没招,只不过是把最重要的账册交上去了而已。 “她这一百大板,还是当着佃户和我们这些做掌柜的面打的,打完了就叫人将佃户带去上药了,没人知道那些庄头给她透露了多少东西。”华掌柜做出一副好人姿态来,“夫人,您要知道,我的心可是一直向着您的,我对您,那可是毫无保留。” “哪会主动将真账本交给大姑娘,这账本要是出了事,我与您一体同舟,一样麻烦缠身,怎么会把账本交出去呢?都是那些庄头说的,与小人无关啊!” 大难临头,华掌柜果断地将锅推到了庄头的身上,全了自己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名声。死道友不死贫道,其他人,又不是他的家人,何必护着? 他认定了陈氏没那个魄力,也没那个功夫像傅莹珠一样,远赴庄子,再用一样的心机和雷霆手段,再收拾一遍庄头们了。 再说了,庄头们已经吃过一次亏,同样的招数,难道还能栽两次?那不可能。 且,华掌柜早打听到,陈氏那个女儿如今还在去侯府城北庄子的路上。如今侯府里,自个儿都乱成一锅粥了,自然没有余力再来收拾他们了。 侯府在城北的别庄,可比那些庄头在的庄子远得多、也偏僻得多,陈氏一颗心记挂在女儿身上,哪里能分出心神来将所有的事查清楚。 和陈氏打交道这么多年,华掌柜也颇能摸透这位夫人的心思,在陈氏阴沉着脸看不出来是不是相信了他的话的时候,自顾自地说道:“夫人,依小人之见,夫人大可放心。” “傅大姑娘此次叫那些庄头招认了,八成是托了侯爷给的护卫的福分。那些庄头哪见过这等审讯的架势,几个板子打下来,他们便什么都招了。” “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见了傅大姑娘那阵仗就被吓坏了。这大姑娘也真是个不按规矩办事的,好好一个大家闺秀,居然往庄子上钻,说出去,真是坏了望族贵女的身价。”华掌柜道,“对了,我还听闻一事,有一位庄头的夫人找她去收一块地,她去是去了,忘了带上护卫,到最后,不仅地没收成,还被那家人骗去了不少钱,要买人家的枣啊!” 华掌柜摸透的陈氏的脾气便是,当着她的面,大赞她的贤良淑德,或是贬低傅府大姑娘,都是出不了错的。若是说到陈氏心坎上,还能得赏呢! “秋天还没到,枣子还没熟,她这买枣,什么也没买到啊。您看看,这不是人傻钱多是什么?如此蠢笨之人,定然不成气候,夫人放心就是。” 华掌柜说得绘声绘色,陈氏一听,心里堵着的那口气渐渐消散了不少。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本来她对华掌柜的话还存有质疑,觉得华掌柜说全是庄头的话,只是他自己无能的掩饰。 可再听到后面说傅莹珠去收地没能收成的事,越听越觉得像那么回事。 傅莹珠连个小小的农户都对付不了,还被骗去买了枣,如何对付得了那些庄头? 还是年纪轻了,不够火候。 那看来这回叫傅莹珠得了便宜,还是家里那个老东西在作祟。 老东西知道那些庄头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儿,特意给傅莹珠塞了十个带刀护卫,没想到,还真成了事,给傅莹珠长了威风。 陈氏心中只觉豁然开朗,知道是老夫人的功劳多,而非傅莹珠本人本事大,那她心中便放心了不少。 老夫人本事再大,如今年岁已高,能撑过几年,谁都说不准。直接把她熬死了,那就皆大欢喜,万事就可迎刃而解。 可傅莹珠还是个年轻人。 她能熬死老夫人,那傅莹珠就能熬死她,可她却不能熬死傅莹珠。 等她年逾古稀,傅莹珠还是身强体壮的,到时候就是想对付她,陈氏只怕也是有心无力了,故而对傅莹珠,陈氏千防万防,比防老夫人用心多了。 可经由华掌柜一说,她心里便放心许多。 陈氏的脸色放缓不少,“话既然说清了,那我便放心了。” “只是我尚有一事不知,华掌柜,你可能肯定,其余几位掌柜也都像你一样,什么都没说?” 华掌柜:可不是一模一样吗?账本是一起给的。 但他只是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脸上笑眯眯的,净是些谎话,“自然是了。” 他只需要现在将陈氏哄走了就行。 陈氏是要体面的侯府夫人,即使闹事,也不敢闹大。 况且账本出了问题的事,若是捅出去,他们自然是少不了好果子吃,但陈氏作为当家主事的人,也没个好下场。 聪明人都想活,都不想死,自然也就好说话了。 今天这一场谈话,是聪明人之间的谈话,自然也就没有闹大,华掌柜几句话消了陈氏的怒火,自认已经将危机摆平得很漂亮。 但还不够。 当务之急,是赶快将陈氏送走。 做生意的,说起谎简直是信手拈来。 华掌柜心里的算盘再多,脸上那可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那简直要带上列祖列宗的名声对天发誓的模样,叫人很难怀疑他今日说的话竟然没一句是真的。 “夫人,您若是不信我,便到其他掌柜那挨个问问。”华掌柜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些做掌柜的,为您奔走,转眼十几年的光阴都过去了,若非夫人提拔,我们也做不成掌柜,自然都是念着夫人的好、不会做对夫人不利的事。” “只可惜,庄头那边夫人管不到了,不然,是该将这些没用的泥腿子全给换了!” 陈氏抿了抿唇,见华掌柜说得情真意切,心里不由得动摇了。 不动摇的话,她便只能接受傅莹珠本事比她大的事实。 无论如何陈氏也不会觉得傅莹珠的本事能大过她的,思来想去,她便认可了掌柜们说的话,站起来说道:“华掌柜说得若是真的,自然最好。我回去后,好好查清,日后铺子这边,还要叫华掌柜帮忙打点。” 华掌柜脸上带笑地应了下来,连忙与店小二一起,恭恭敬敬地将陈氏送走。 可一把陈氏送走,华掌柜立马变了副面孔,冲着店小二不耐烦道:“我就知道她会来找我们的麻烦,快快去与其他掌柜说说,可别说错话,叫陈氏发现我说的全是假的。” 能拖一时是一时,他们这边咬死了不说是自己交出去的账本,陈氏即使想通,依旧拿他们没办法,这就足够了。 陈氏,已经不是他要跟的主子了。如今的主子换人了,他当然不必再为陈氏打算什么。 反倒是新主子那边,得花力气讨好。 华掌柜心里百转千回,想起一事,又叫店小二往其他掌柜那跑了一趟,说是要聚集众人,挑个良辰吉日,一起把一人两千的银子送到傅莹珠那去,以表忠心。 至于到时候,陈氏知道了,又能怎样? 他早有对策。 华掌柜胸有成竹,吩咐店小二:“记好了,以后再在店里看到这位夫人,不管我在不在,都说不在。” 找不到他的人,陈氏也就没地方发疯了。 - 两千两可不是小数目,对这些铺子的掌柜来说,凑起来也不算容易。 等他们所有人全都凑齐,已是十日后。 这一日,几位掌柜的由华掌柜带头,一起来到侯府。 汀兰院。 陈氏面见了华掌柜后,又去见了其他几位掌柜,掌柜们的说词换汤不换药,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陈氏只能信了。 可回来后,心里难免惴惴不安,觉得所有的掌柜都对她忠心耿耿的话,对她来说,是否是过于顺利了? 正担忧着,听到丫鬟来报,说几位掌柜由华掌柜带着,都在侯府外面等着。 每人手中还拿着礼盒,是带着礼物过来的。 陈氏听闻这事,一愣、一惊,之后便是喜上眉梢,笑道:“快快有请!” 华掌柜不愧是华掌柜啊! 要知道,她以往去打点这些掌柜,只敢偷偷的。 做贼做习惯了,竟是忘记了还有光明磊落的路可以走。 可这些掌柜们备着礼前来,走得便是光明磊落的路。 只要有一个说念着她这位老主子劳苦功高来感谢的名头,送礼给她,便既为她做了名声,又给了傅莹珠下马威,还向她表了立场,简直一举多得,给她吃了一剂定心丸啊! 她果然没看错人,华掌柜这人,真的有大智慧啊! 陈氏心头喜悦万分,连忙梳洗着装,打扮得风风光光的,等着会客厅里,打算好好招待招待这些忠心耿耿的掌柜。 也等着叫傅莹珠瞧一瞧,借了她爹的人去震慑下人,是不够的,收服人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只惩戒了庄头能有什么用,那些掌柜的,心可都还是朝向她的。 可她戴着满头珠翠,一身盛装,却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掌柜们的人影,反倒快要将自己的脖子给累断了。 耐心终于耗尽,陈氏面色不耐地叫了个丫鬟过来:“你快去看看,那些掌柜的为何还没到我这来。” 小丫鬟连忙出去打听,半晌后,脖子红气喘地跑回来:“夫人,那些掌柜,没来我们这儿。” “那去哪儿了?” “都到落、落芷院去了。” 珠翠满头、盛装打扮的陈氏唰地站起身:“?!!!” 035(即使赔钱也要努力地往上爬...) “你可看清楚了?”对小丫鬟禀告回来的话, 陈氏简直难以置信,犹不死心追问一句,神色已然有些恍惚了。 她盛装在座, 欢欢喜喜等着掌柜的来表忠心,结果却是往傅莹珠的院子跑?! 这简直就是把她之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 化成一个个大巴掌往她的脸上甩! 傅莹珠不过一个黄毛丫头,这才几天呢, 就让她的位置岌岌可危, 这岂不是就是说,她比傅莹珠多吃的十几年饭,都是白吃点么? 她是想让傅莹珠来衬托自己, 显得傅莹珠一无是处, 而不是让自己去衬托傅莹珠, 显得自己一无是处! 陈氏自以为自己在管理铺子管理侯府一事上,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可如今发生的事情,无异于把她的自我认知全部推翻, 陈氏自然接受不了。 小丫鬟没给陈氏她迫切想要听到的回应,硬着头皮:“夫人, 婢子都看清了。” 陈氏面如死灰,即使一身华服一头珠翠穿在身上,可配合着她面如土灰、怒上心头的阴沉脸色,此刻也很难撑出排场来。 发髻垂下的流苏耳环叮当作响, 早已失去了她作为贵夫人的体面和派头,慌乱尽显, 仪态尽失。那叮铃铃的声音,仿佛在嘲笑她自作多情, 颇有几分滑稽在。 陈氏面色如此难看,就连表面的平静和从容都装不出来了。 但做丫鬟的,可不敢嘲笑自家夫人,她有眼力见得很,禀告完了,怕波及自己,连忙从这厅堂退了下去,留陈氏独自在那儿。 丫鬟走后,陈氏越寻思越不对劲儿,渐渐回味出来,她这遭是被自己亲信的掌柜给耍了! 她盛装华服在这儿坐冷板凳坐了那么久,姓华的反而带着几位掌柜的到傅莹珠那里去,这一冷一热,一前一后,可谓是对比分明,任是个傻子也该瞧出来不对了。 好一个华掌柜,红包好处就照拿,功夫却不做,如今就连掩饰都不掩饰了,还伙同其他掌柜的,编造出对她忠心耿耿的谎言来诓骗她!真是瞎了眼的东西,挑不对自己要走的路! 难不成,他们觉得讨好了傅莹珠,惹急了自己,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不成? 陈氏气红了眼,此时此刻,已经在心里把华掌柜千刀万剐了。 在心里将华掌柜好一顿唾骂后仍然不解气,陈氏愤恨地将自己头上戴着的首饰撕扯下来,凌乱了好不容易才梳妆好的发髻和妆面,看上去像个疯婆子般。她胸膛起伏,久久不得平静,真真是被气得狠了。 她如今已是候府夫人了,竟还是被这种下三路的人给耍了!回想起来,这番盛装打扮的行径,如此沉不住气,倒不像她往日的行事作风,是被傅莹珠给逼得狠了。 呵呵,大姑娘可真是出息了啊。竟把自个儿逼得像跳梁小丑一样,传出去不知得让多少人笑话!那些个贵女贵妇们若是知道了,背后指不定怎么笑话她,说她拿一个黄毛丫头都没法子! 此时此刻的陈氏,已经气得想拿把刀出去和傅莹珠同归于尽了。可是……终究是不敢啊。 她暗地里搞小动作搞得多了,就用不了太光明正大的法子。她拿这些掌柜的没办法,若是事情闹得大了,逼着这些掌柜的将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全都捅到傅堂容面前,陈氏不愿意承担这样的后果。 事到如今,陈氏也知道傅堂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自然不能把希望放在傅堂容的身上,期望他能对自己多几分怜惜而放过她。 陈氏往日还算顺风顺水时,傅堂容就当她是个贤内助,他说的那些话,真就把陈氏给哄住了。可如今真摊上事儿了,陈氏才看出来,傅堂容这个男人毫无担当,自私自利,冷心冷情,是万万靠不住的。 以前能对傅莹珠这个前头正牌娘子的女儿不管不问,如今就能对她的女儿傅明珠不管不问。 像傅堂容这样的男人,只能当富贵夫妻,不能共患难,一旦有什么事情,指望他还不如指望自己。 薄情如此,陈氏自然也不对他抱有什么期望。是以,也就不相信,如果真的出事,傅堂容会保她。 万事只能靠自己了,男人真的靠不住,陈氏也不敢赌。 心中百感交集,各种滋味交杂在一起,陈氏的肩头甚至微微颤抖起来,狠狠将手中攥着的首饰摔了,勉强出了点气,想着落芷院那边傅莹珠不知道又多开心,立刻又是一口浊气堵上心头,坐立难安,简直不知道要做什么好。 如果她像老东西那样,现在指不定就先晕一晕了,可惜她还算壮年,没那么容易逃避现实。 “去落芷院看看。”陈氏压着自己心头想将那些掌柜全都掐死的念头,尽量心平气和地叫了丫鬟过来。 可话刚说出口,陈氏自己便犹豫了,“且慢。” 往常去落芷院,都是傅莹珠犯了错,她赶过去,以当家主母的身份,给她惩戒。在傅莹珠面前,她都是风风光光的形象,如今再过去,看着自己安排打点的那些掌柜将好东西都送到傅莹珠手上,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开心吗? 简直像自取其辱了。 可不去瞧一瞧,陈氏这一颗心一整天都难安定下来,只会被自己心中各种猜想臆测,搞得七上八下、坐立难安。 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陈氏只能焦急得在堂屋中转圈圈。 被唤来的丫鬟一脸莫名,偏偏看着陈氏愠怒的脸,一句旁的话都不敢问,只能眼睁睁看着陈氏来回踱步。眼见陈氏她出院子了,她又回来了;她出院子了,她又回来了…… 晃得比鸭脑壳还厉害。 最终,陈氏还是找到了理由来说服自己:这些掌柜的,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是一些貔貅成精的玩意儿。一辈子就见钱眼开,钱是照拿,事情却不做。好处和钱财一旦到了他们的口袋里,就休想再吐出来。像这种败类,是不可能真的慷慨起来的。就连他们逢年过节给陈氏备的礼物,也全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对陈氏尤是如此,对傅莹珠只怕会更加敷衍了事。 陈氏估摸着即使他们给傅莹珠送礼,也不会送什么太珍贵的玩意儿。 指不定,都是些与她从江南带回来冰雪芙蓉花差不多货色的玩意儿。空有个名头,实际上,谁当那是宝贝,谁才是冤大头。陈氏曾经做了那个冤大头,傅莹珠今儿个的跟头,也是摔定了的。 这么想着,陈氏终于能沉下气、也能坐得住了,她支了个小丫鬟,叫她去落芷院那边看看,那头到底是个什么境况,自己却是不出面了,免得又生出什么意外,让她丢脸。 - 落芷院。 几位掌柜的来给傅莹珠送礼,他们都是外男,进不了内院,傅莹珠这边收到他们求见的帖子后,找侯府的管事嬷嬷,说要用花厅半个时辰来待客。 以往,面对傅莹珠的请求,管事嬷嬷指不定还要为难一二,拿一拿乔。可这遭,谁要是敢在这个当口为难傅莹珠,那谁就是瞎子傻子了。 没看见原先为陈氏奔走的掌柜来给傅莹珠送礼呀?惯会见风使舵的管事嬷嬷当然就乖乖把花厅收拾出来,半点刁难都没有。 大姑娘的手段这样厉害,怕事她们日后要换个管事的人来听话咯。 如今夫人明面上还是个管家的,可实际上,她的面子却不像往常那么好使,反而事傅莹珠的更为受用了。 要说花厅这事儿,以往的傅莹珠别说有没有机会开口,就是开口了,多半也是不当回事,直接敷衍过去。甚至可以去找陈氏高发一声,那么陈氏便又有由头去治傅莹珠的罪了,哪会像今日这般,畅通无阻? 许多变化都是潜移默化的,时日浸淫一久,等众人发觉时,才发现已经事物是人非,并未昨日之景了。 得了管事嬷嬷的准信,青桃去给了几位掌柜回话,将他们请到花厅。 几位掌柜没等多久,傅莹珠便过来了。 管事妈妈是个贴心的,知道傅莹珠一个未婚的大家闺秀,接见外男时,须得小心谨慎,以免留下话柄,污了自己的名声。所以临时让人加了一道绣帘,用来隔绝目光。 如此一来,两边人隔着绣帘说话,不耽误功夫,也不会落人闲话。 一见傅莹珠,为首的华掌柜便堆着比在乡下时更谄媚百倍的笑脸,夸赞道:“几日不见,大姑娘更加光彩照人了。像姑娘此等胸襟和本事,如今愿意抽空来接见我们,是我等的荣幸。” 面对突如其来的夸赞,傅莹珠只是淡淡笑了笑,知道他们做商人的,见人说说话,见鬼说鬼话,根本不足为信,谁信谁是傻子,明显没有放在心上,十分坦然。 更何况,这还隔着一道帘子,脸都没看瞧,什么都没瞧清,这就光彩照人了,不是唬人呢吗? 华掌柜暗暗吃惊,没曾想,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不喜欢听好话,不好拍马屁的,立刻改了话锋,单刀直入:“傅大姑娘,今日我与众掌柜一道登门拜访,一来,是为还清欠款,二来,是为了向您赔礼道歉。” 说完他招了招手,示意跟着的那些劳工将几个箱子抬了上来。 待箱子被抬到花厅里,华掌柜亲自打开。 最南边的箱子一打开,白花花的银子就露了出来。隔着一道绣帘,影影绰绰瞧不分明,但那令人愉悦的银芒,和属于金钱的气味,傅莹珠可是一眼瞟见,当下弯了弯眼睛,不动声色喝了口茶水。 “我们这些日子想尽办法,将银子凑齐了,当初是我们财迷心窍犯了错,断然没有让姑娘久等的道理。”华掌柜道,“傅大姑娘,您快清点清点,我保证,不出半点纰漏。” 傅莹珠叫人去将银子清点了,确定无误后,喊青桃去拿了欠条出来:“众位掌柜是守信的人,我从不为难人,既然你们说到做到,我自然也不会背信弃义。今日你们既然已经把银子还上,这些欠条,便可以作废了。” 说完,让青桃拿来蜡烛,果真点燃了欠条。 掌柜们看到忽然升腾起来的火光,心中不由得一跳,半是紧张,半是欣喜。 “这欠条毁掉了,你们赔礼道歉的心意,我也收到了。”傅莹珠抬眼看向他们,言语间已经有了送客的态度,“掌柜们可还有旁的事?” 见傅莹珠一副疏离客气的态度,华掌柜脸上虽然挂着笑,可心里不免着急,连忙道:“有的,有的。” 他这一趟前来,可是冒着要让陈氏火冒三丈的风险,投诚来了,抱的是想讨傅莹珠欢心的念头,才老老实实将两千两银子、将礼物都给备好了。 不过,华掌柜毕竟在生日场上与人打足了交道,心里也清楚,他这种背弃了前一个主子的,想叫后来的主子信任,并非易事。 做墙头草可不容易,要叫新主子信服,那得花上百倍十倍的功夫,用下心来打点。 但这样的功夫花上去,还是值得的,毕竟良禽择木而栖。他是良禽,他要为自己选择一个新的好主子,眼见跟着陈氏已然没什么盼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态度摆明了说。 何况……以这位傅大姑娘雷厉风行的作风,他怕今日他们把拖欠的两千两给还回来了,明日她便要将他们这些掌柜的全给换了。是以,该讨好的讨好,该给的好处,那就使劲儿的给,事关身家性命,可不能小气,不然可真就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了。 两千两银子是死的,可铺子是活的,只要能继续做傅府的掌柜,总有能钻空子的时候,到时候,多少个两千两都可能能赚出来。 故而,必须得把傅莹珠给哄得服服帖帖的。 华掌柜都想好了,在傅莹珠初初接手铺子这几年,他要表现得安安分分、老老实实的,可等到几年后,一切稳固,能开始钻空子的时候,他就再开始富贵险中求,捞更多的油水,让他的荷包赚得满满当当。 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华掌柜一生都是为了赚钱,为了赚更多的钱。赚更多的钱,很多时候是跟危险挂钩的,所以他也做好了富贵险中求的准备。 而当务之急,就是要把傅莹珠给哄好了,将掌柜的位置给坐稳了。 “赔礼道歉,哪能只空头说说。”华掌柜拍了拍手,叫劳工将剩下的几个箱子全部抬了上来,“傅大姑娘,礼轻情意重,我们几个做小掌柜的,弄不来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可赔礼道歉的心意确实足足的,日后为您打点铺子,定然会尽心尽力。这些礼物,您过目一下,看自己可还喜欢?” 花厅外头,陈氏派来的小丫鬟正在偷看。离得远远的,她听不着说了些什么,却能看清楚都是些什么,发生了什么。 几个箱子一打开,叫那个小丫鬟眼睛一眨,震撼到张大了嘴巴,差点弄出动静来。 这华掌柜,不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吗?怎的这次如此舍得? 瞧瞧这几个箱子打开,里面露出来的,可叫人一看就知道都是些好宝贝。 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丫鬟可能没什么高雅的情趣,不知道一些字画诗书摆件的分量,可是银子她总不会认错的呀!?? 那么大一箱子,得有好几千两吧? 再瞧瞧那些布料,缎面流水似的光泽,一看就知道是好料子。该不会是,京城时下最兴的云罗锦吧? 这是许多贵女都吹捧的,寸锦寸金呢。就连她汀兰院里的夫人,这个月没有添置什么头面,可也瞧着云罗锦新出的花样唉声叹气的,眼睛泄露她的渴望。 再瞧瞧那个头那么大的荔枝,个头又大又饱满,眼色通红,看上去还新鲜着,用冰块镇着,多金贵啊。而且现在还不是吃荔枝的时令,此时能吃上荔枝的,除了皇宫里头大贵人,也就是底下一些有门道多人能弄到了。那小小一盘荔枝,可是有钱都吃不到的稀罕物。 小丫鬟在侯府里做事那么久,也就见过一次荔枝呢。 尤记得,那次是在外经商三爷急急让人快马加鞭送回来的,一路上经过驿站,全是用冰块镇着,可是到侯府的时候,都没这么新鲜了。 小丫鬟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荔枝大部分送往了老夫人的木樨堂,和侯爷的栖鹤堂,汀兰院只分到了一点,为此,夫人和二姑娘还大发雷霆了。 本以为,那荔枝就已经够稀罕的了,没想到大姑娘这儿还有更好的呢!要是让夫人和二姑娘知道了,指不定得眼红成什么样子。 小丫鬟先是感叹了一番,之后反应过来:完了完了,这下子,该如何跟夫人禀告才好? - 华掌柜这人,大智慧没有,可小聪明颇多,挑的,全都是他觉得傅莹珠会喜欢的东西。 上好的布料送过来,是见傅莹珠平日穿戴不算华贵,带在身边的丫鬟的穿着更是普通,实在是过于朴素了些。要知道,一些京城的贵女不仅自个儿会追逐潮流,也注意底下的小丫鬟的穿着打扮,下人的吃穿用度便能反映出主子的身份。有些权贵人家的丫鬟,穿得用得可比一些官阶不高的官员家的嫡出姑娘还要好。 别的不说,就说华掌柜自家里头的女人们,也是对这些用的穿的颇为看重。 整天攀比着首饰头面,穿的用的,全是要当季最好的最新的。 傅大姑娘哪怕手段再厉害,那也是个手段厉害的女人。是女人,就没有不爱这些玩意儿的。这是华掌柜这么些年,钻研出来的道理。 在庄子那几天,华掌柜是看出来了,傅莹珠待自己几个丫鬟一点儿都不苛待,也不吝啬。丫鬟这种打扮,估计是因为她手头窘迫,拿不出钱来,才这么普通。 不过也好理解得狠,侯府的中馈被继母把持这么多年,这位傅大姑娘过得窘迫,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此前失势,现在得势,就是派头要撑起来,也是需要一些时日的。 感谢陈氏如此吝啬苛刻,倒给了他献宝的机会了。 如今华掌柜做了个顺水人情,替傅莹珠把这些排面给准备好了。 要是这一件还不够,那他后面还有个重头戏。 华掌柜指着那箱装有冰块和荔枝的箱子,说道:“大姑娘,这荔枝,可是商队大老远从岭南运过来的,除去运进皇城里的,剩下的,拢共没有几箱。六王爷家的郡主那,也就只得了一箱,我与其他几位掌柜费了几天功夫,打点了许多关系,弄来了半箱给您。” 装有冰块的箱子一打开,冷气扑面而来,夹杂着荔枝的清香,低头一看,或白或剔透的冰块垫在箱底,红色的荔枝落入其间,单是颜色的搭配,就让人赏心悦目,更别说想起荔枝的清甜与解渴了。 如今并不是吃荔枝的季节,在现代还能有反季节的水果卖,但在这个时代下,这个时候想要吃上荔枝,可不只是有钱就能做到的。 看来,为了讨好她,这几位掌柜,可真是下足了血本啊。 “傅大姑娘。”带着这样难得的礼物前来,华掌柜自然是有底气极了,“我们这些做掌柜的,知道自个儿对不住您,可那不是跟着哪位主子,替哪位主子做事吗?眼下这世道,谋个生存不容易啊,不管是把谁摆在当时我们的位子上,恐怕都是一样的难做。” “我们同您说句真心话,只要您待我们不薄,我们自会千倍百倍地回馈于您。如今既然您是我们的雇主了,那我们自然是要为您分忧办事的,日后也就只认您一个了,我们的年岁也都不小,上有老下有小,全家都张口等着我们回去养家糊口,实在是经不住折腾了。” 华掌柜这一番话,说得漂亮极了。 先是把自己之前帮陈氏做账、对不起傅莹珠的那些事,推到了世道与陈氏身上,后又是一番保证,听上去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最后还来了一个道德绑架,搬出来更古不变的上有老下有小。 身后几个掌柜也连声应道:“是啊!是啊!” “我们以后一定会好好替傅大姑娘办事的!” “之前是跟不到一个好主子,以后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虽说这次送礼,他们几位掌柜都花了血本,可只要能把傅莹珠给打点舒服了,下了血本也没关系,只要铺子没跑,不怕银子赚不到手,多当两年掌柜,就什么都回来了。 这就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们不是目光短浅之人,知道什么该舍,什么该得,有时候放长线钓大鱼的魄力,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掌柜们以为自己话说得好听,事情办得漂亮,这件事就算成了一半,这一句句表忠心的保证落入傅莹珠的耳朵里,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墙头草便是墙头草,风吹到哪头它站哪头。 今日,风在她傅莹珠这儿,他们便上赶着来献殷勤,等到哪天风走了、风停了,他们也就不见了。哪能把他们说的漂亮话当真呢? 就连现代的企业招聘人才的时候,都会做背景调查,确定此人的背景没什么大问题,才会录用。而这些掌柜们的劣迹斑斑就在眼前,傅莹珠当然没有被眼前的利益迷花了眼,被哄骗得晕晕乎乎,什么都忘记了。 这些人,见风使舵,就水弯船的本事,是真厉害。 只是他们却也忘了,风高浪急,算盘打得满满当当,也总有失手的时候。到时候,就是他们再会见风使舵,只怕也是于事无补,终究要翻船的。 在这些掌柜的高谈阔论,在傅莹珠面前大谈特谈他们一定要和傅莹珠同舟共济的义气时,傅莹珠微微笑着听着,并不发话。 她等华掌柜一行人把漂亮话说完,才盈盈笑道:“多谢掌柜们备的礼。这些礼物,我就先收下了。日后还要往来,希望各位不要让我难做才好。往日的事情,就不要继续追究了。” 在傅莹珠眼里,这些做掌柜的,迟早要换,此时不换,不过是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得先将他们放置在那,维持着铺子的运营。 他们想来稳住她,却不知道,她何尝不想稳住他们。双方互相稳住,如此一来,倒是省下她不少功夫了。 什么?说收了人家礼物,却还一门心思想把对方开了不厚道? 什么嘛,钱照拿,功夫却不做,她这不是有样学样,学的华掌柜他们吗? 才不是什么黑吃黑呢。 华掌柜看到傅莹珠一张盈盈笑脸,心里头终于轻松不少,又继续夸赞道:“我果然没看错,傅大姑娘是个心胸宽阔的。” 傅莹珠也乐呵呵给对方找台阶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各位的选择和诚心,我都看见了。” 来之前他们好好商量过了,要如何应付傅莹珠,对策想了好多条,尤其明确了一点:他们是被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自然要齐心协力。华掌柜说一句话,他们便在后面补三句、补十句,定要助华掌柜将傅莹珠好好哄骗过去。 此刻,傅莹珠对他们的态度显而易见的转好,这是华掌柜的功劳,也是他们大家的功劳啊! 果然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这不就被他们哄骗得团团转,重新相信他们了? 此时的傅莹珠在他们眼中,就是一头待宰的,无知的羔羊。 “多谢华掌柜美言。”傅莹珠笑笑,“有劳几位掌柜的费心,只是……” 傅莹珠犹豫了犹豫,肃了肃脸色,道:“几位掌柜都是聪明人,我们也别打哑谜似的说话了,我便明明白白地告诉诸位,今年的账本我看过了,几位的营收并不能叫人满意,念在你们为侯府做事那么多年,我不会不给你们机会,但是,侯府不养闲人。” 此言一出,几位掌柜的心立刻沉了下去,面面相觑,有些慌乱了。 听傅莹珠话里的意思,是想要裁人啊。 是他们来晚了吗?没有及时让她满意,所以想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吗? 傅莹珠道:“今日你们能过来向我表忠心,我自然是高兴不已。” “故而,我虽有换人的意思,可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死太绝,免得伤了和气。” 傅莹珠眼珠一转,又笑道:“这几日我思来想去,想了个办法出来,诸位掌柜要不要听听?” 几位掌柜连忙点头,心里忐忑极了,害怕傅莹珠这把刀落到自己头上来。 傅莹珠语气平缓,在他们眼巴巴的注视下,说道:“我给你们时间,以三个月为期限,计算最后铺子的营收,谁多谁留下,最少的那位,诶……只能对不住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请诸位见谅些。” “原来是想着直接换人的,可几位掌柜实在是讲义气,倒是让我不忍心了。我年纪小,想不出太好的法子,便只能如此了。”傅莹珠温温柔柔地笑了。 掌柜的会说漂亮的场面话,傅莹珠也会。 实际上,末位淘汰这个办法,她早就想好了。 虽说叫这些掌柜的交出了账本,可他们缠成一团,实在是不好对付。傅莹珠想一个一个地换人,这样能给她自己留出挑选真正做事好、人品也好的掌柜的时间,可又怕换了一个,剩下的掌柜变得不听话,搞坏了铺子的生意,给她惹麻烦。 这种时候,末位淘汰,反而最是合适。 先叫这些掌柜,从绑在一起的利益共同体,变成利益对立的关系,不再同气连枝,共进共退,那也就不用再怕他们联合起来对付她了。 这是黑心资本家倒腾出来的玩意儿,能把人精神整崩溃的竞争制度,傅莹珠就不信他们能坐得住,熬得下。 “几位掌柜觉得,这主意如何?”傅莹珠问道。 华掌柜沉默了,其他掌柜也沉默了。 他们感觉哪里不对,但一时说不上来。 “若是不能接受,那我便只能直接从你们之间选出一个来辞掉了。”傅莹珠面容无辜地说道。 几个掌柜登时一惊,要从比拼实力,到比拼运气了? 这不行,运气是最虚无缥缈的事情,他们才不答应呢! 心里盘算了一下之后,华掌柜率先说道:“大姑娘的这个主意,我可以接受。” 一向是他铺子里的生意最好,傅莹珠若是辞掉业绩最差的那个,他自然是不怕什么的。 可若是不接受,那说不定,今晚他就要被赶走了。 其余掌柜在心里一想,也都应了下来。 他们都觉得,自己铺子营收还可以。哪怕不太可以的,不是还有三个月的期限,可以让他们继续努力吗? 现在不行,不代表日后也不可以。 “我接受。” “我也接受。” 过三个月看营收,总比今晚就被辞掉要好。 “那便说定了。”知道这些掌柜们的无赖本性,傅莹珠与他们立了字据。 原本几位掌柜是壮志满酬地来,却是脸色灰败、各怀心思地走的。 来时看其他掌柜,那是与自己同一战壕的战友、风雨同舟的家人。走时再看其他掌柜,那便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敌人了。 一时间,几位掌柜彼此之间都没了话说。就连目光对上了,也是遮遮掩掩的移开,不敢多看,唯恐对方看出火花来,就要在路上大打一架,伤人伤和气。 离开侯府,几人正要四散归家,却都被华掌柜喊住了。 “诸位。”华掌柜皱着眉头,一番深思熟虑后,说道,“傅大姑娘今日说的,我心里有个破解的法子,能叫我们全都留下来,坐稳掌柜的位置,诸位可想听听?” 有破解的法子? 那当然要听了! 几位掌柜立刻叫上华掌柜上了酒楼,要了好酒好菜,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那所谓破解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她说,要将我们中间营利最少的人辞掉。”华掌柜道,“可若是我们几家铺子的营利一样、不多不少呢?” “到时只能全留下了。”华掌柜笑了,“白纸黑字,契约上也写了,只得辞退营利最少的那个,这契约反倒成了对我们的保护,只要我们营利一样,她便不得以其他由头辞退我们,不然便是不仁不义!” “我们如今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保持现状便好,把账面都给整平了,营收都是一样的,不必过高,也不能过低,足矣。” “是啊!” “好哇!” “此乃妙计!” 其他几个掌柜听了华掌柜的话,一扫愁云,纷纷笑了起来。 “好兄弟,果然属你最聪明!” 等饭菜上了,其他人都给华掌柜敬酒,华掌柜颇为受用,笑笑道:“不过是灵光乍现,算不得什么。” 他举杯,“我们说好了,有钱一起赚,有财一起发,就要一起再当他个十年的掌柜,挣个金山银山再走!岂能被这半大不小的丫头片子给吓住?!” “哈哈,是极了!” “我看,也不要给她什么面子了,该进我们口袋的钱,就不能给她。哪有做掌柜的不贪的?不贪的,那是傻子。” “等等三个月后,她看到我们交上去的账本,怕是要傻眼啊!” 一时间,几人称兄道弟,举杯痛饮,仿佛都看到了自己未来在铺子里疯狂捞金的好前程。 - 一个月后。 到了几位掌柜约定好的要核对账本的时间。 几位掌柜偷偷聚集在一起,拿出了自己的账本。 共五个账本,五个铺子的收支均有不同。 华掌柜看了一眼,说:“拿着老张的做标准,他的正好不多不少。多了的,下个月少卖点货,少了的,自己想办法补上。” 其他几个人也都赞同地点了头,收好账本,鬼鬼祟祟地离开。 离开前,有人不放心地说:“诸位兄弟,我这可是把身家性命都交付到了你们身上,你们可不能有人打什么别的心思啊!” 华掌柜笑看着他,“李掌柜,你放心好了,我们是多少年的兄弟了,此事定然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李掌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出了门,却对其他人说道:“这姓华的一直是个心眼多的,我怕他使诈,他的铺子这个月的营收可真漂亮,若是他一个人把账本做漂亮了,却告诉我们都向老张的看齐,那他岂不是坐收渔翁之利、独占鳌头?” “我看这样,我们回去后,都想想办法,自己买点铺子的东西,把账本都做得像老华一样。” “若是他老实,不再有什么动作,那最后让他拿着老账本去给傅姑娘看,不也一样?我们的账本还是都是一样的。” 其他人一听,在心里一番考虑,感叹道:“是极!是极!” “此计甚妙!” 于是就这么说好了,要把账做成华掌柜那样。 而华掌柜这头,回想着几位掌柜离开之后的神色,心底惴惴不安起来。 毕竟是口头约定,比不得白纸黑字,若有人要违反约定,轻而易举。 华掌柜思来想去,花钱找了个眼线,派去其他几位掌柜的铺子里打听。 看其他几位掌柜是乖乖按照他们约定过的,把账本做得都一样了,还是有人有鬼心眼。 这一打探,可不了得。 竟是真让华掌柜发现了不对。 那位该陪着他将账做少一点的,居然会自己花钱买店里的东西,悄悄把账做高。 其他那几个,铺子的生意看起来也个顶个的好,一看下个月的进账能做得老高。 华掌柜早就知道剩下那几位掌柜眼红他的聪明与机智、眼红他的铺子能赚钱,可他没想到,他在这给他们出主意,这几人却以德报怨,居然都在暗中加码,想把他这个功臣挤走? 说好的兄弟一生一世一起走,你们怎么不做人了却做狗! 既然他们无情,别怪他无义,不就是花自己的钱给铺子添业绩吗?他也行,赔钱也要把铺子的账面做到最好! 036(宁可亏死自己也要卷死别...) 得到暗探回报, 知道了其余掌柜所作所为的华掌柜想到自己好心被他们当作了驴肝肺,悲伤气愤,差点呕出一口血来。 他真是,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如此的蠢笨不堪,如此的自以为是,如此的令人作呕!?? 华掌柜实在是受不了了, 他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和一帮蠢驴共事如此之久的?那是一帮只会“略略略”嚎叫, 却毫无思考, 毫无主见的蠢驴! 这帮人,是不知道傅大姑娘的用心险恶呀。 他们也就不想想,这个法子一出来, 他们逃得了第一次, 还能逃得了第二次吗? 大姑娘栽掉一个人之后, 不会栽掉第二个人吗? 只要大姑娘还在,就永远都有借口和手段来惩治他们。大姑娘面嫩,心却狠呀, 比陈氏还难以应付。如今华掌柜可算明白了,可是也晚了。 华掌柜自认为有些许谋略, 看穿了傅大姑娘的计谋,好不容易绞尽脑汁,想了一个破局之法,至少能缓解一下火烧眉毛的局面。 哪想, 往日能一起同舟共济的好兄弟,如今却变成了刀, 一个个要来背刺他了!以为他们来背刺他就能落到个全头全尾吗?真是无可救药。 华掌柜哪想到,这次, 他哪怕是栽了,也不是栽在傅大姑娘身上,而是栽在这帮蠢驴身上的! 一夜之后,彻底切断了心中杂念的华掌柜,已经不是之前的华掌柜了。 他是钮钴禄.华掌柜了。 他决心与自己这些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兄弟们恩断义绝,立刻投身到事业当中,独自美丽。 昨天还是好兄弟,今天那可就是仇人了。 而他华掌柜,可再也不会和他们客气了。 他的账面原先就很漂亮,其他人要照着他做账,那也没关系。华掌柜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还可以让账面变得更漂亮! 原先,由华掌柜代为管理的粮油铺,是几家铺子里面进账最多、最稳定的那家。 按理说,傅莹珠说要辞退最差的掌柜,一时半会根本轮不到他的头上,这三个月他该高枕无忧才对,故而华掌柜才有闲心,想伸手帮一帮这些与他一条船上的人,好笼络住他们,人多好办事。 结果他们不仁,那他只好也挥刀砍向他们了。 只不过,华掌柜一旦想到其他掌柜当着他的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阴狠与狡诈,心里面就分外放心不下。 困兽之斗是最可怕的,但凡那些人有一个被傅大姑娘逼疯了,那华掌柜自己也会很被动。 为了掌握主动权,他得一直保证自己店铺的账面,是最漂亮的,如此才能永远的立于不败之地。 不怪华掌柜这么小心谨慎,只因他在对其他掌柜说他那破解之道时,颇有些得意忘形,告诉了对方他将店铺的进账做得这么漂亮的关键。 那便是,在营收不够好看的日子里,找自己人来店里买东西,用自己的钱,将账目做漂亮。如此一来,哪个季度主子要查账,要巡查,也不用慌张。 只需要小心应对,把账面做得看得过,也就能顺利过关了。 之前,华掌柜便是凭借着这点,成为了陈氏的得力干将,一直稳坐最好捞油水的粮油铺子掌柜的位置。 换句话说,就是之前账面最不漂亮的掌柜,只要掌握了这一点,就可以随时把帐做得比华掌柜还好看。 因为他们只需要付出一点本钱,就可以坐稳江山、之后获得更多的收益,这么桩看起来获益无穷的生意,傻子才不干啊。 华掌柜心里悔啊恨啊!早知道他就不该得意忘形,让其他几个掌柜学会了这招。 在和其他人差距不大的情况下,额外使用一点点钱财,就能远超对手,是一种非常阴损,但十分有用的法子,是华掌柜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可如今,他把这能“金鸡下蛋”的手段,告诉了自己的竞争对手!再想超越别人,那就要花上大价钱了。 为了能比其他人有更好的账本,留下来继续做粮油铺子的掌柜,华掌柜决定,内外兼修,双管齐下。 内,是要琢磨琢磨,要用什么手段,将手头积压的囤货,卖出最高的利润。 倘若不能高价,走量也是可以的。现在最要紧不是利润,而是账面要好看。 外,是要严加打探,找眼线好好盯着其他几个掌柜的店铺,尽量将对方掌柜铺子的营收情况全部打探清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倒是要看看对方还能有什么损招等着他。 如此一番内外兼修、双管齐下的计谋定下,华掌柜便紧锣密鼓地开始实行了。 他先是将店铺里的货好一番清点,好一点的货往货架上摆着,劣一点的货,便在逢到集市日的时候,降价甩卖、薄利多销。 而华掌柜自己日日待在铺子上,事无巨细,有关铺子的大事小事都要经手,俨然一副要将这几十年来攒下的本事全部用上的架势。 这一番动静着实不小,很快同一条街上的同行们就都知道了,粮油铺似乎遇上了什么麻烦,不然好端端的降价出售不是自找死吗? 本着邻里之情,那些人过来看了几眼,还想安慰华掌柜,可是那些人都被华掌柜轰出去了。 看看那些人说的都是什么话,说是来安慰,实际上说的全是风凉话。 什么“哎呀,老华呀,你是不是要卷钱跑路了呀。” “老华是不是你的主家要倒了呀。” “老华你不厚道呀,降价可以,先卖给我呀,你多少货再少点卖给我呗。” 听听,全都不是好话。 要么是来看热闹了,要么就是来占点小便宜的。 华掌柜和他们在同一条街上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知道对方的脾性,才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好人。倘若他真的遇了难,弹冠相庆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把人都轰走后,华掌柜喝了一口茶水,才稳住剧烈起伏的胸膛。 最终,重重地哼一声,华掌柜冷笑。 这些人,想看他的热闹,怕是看不着了! 他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的。 虽说是降价甩卖,看上去动静大,可实际上他也亏不到什么。这价格再降,也损不到成本,总是有利可赚。况且他弄上来的这些货,可都是他这些年来一点一点攒出来的,就是无本的买卖,根本不需要自己进货。 华掌柜接手粮油铺的这些年,除去贪占了不少银两之外,可克扣下了不少货物。 今年扣个一百斤,明年扣两百斤,十几年的功夫下来,总就攒了不少。 每年从田庄收上来新粮的时候,他就把之前的旧粮给换掉。旧粮拿去卖,新粮就自己囤着,如此一来,哪怕时日久了,也不用担心霉了坏了。 华掌柜总想着,这些粮食就先存着,以备不时之需,总有一天能用上的时候。 如今,便是能用到的时候,多亏他有先见之明、狡兔三窟啊! 不过华掌柜觉得,倒也不用把自己全部的家底都给押上。只需要动一点他藏着的粮,就足够应付其他几个掌柜了。 想跟他斗?没门! - 华掌柜会找人偷偷打听其他几位掌柜铺子的状况,其他掌柜也会找人来打探他的。 不多时,华掌柜那破釜沉舟似的作风便在其他掌柜中间传遍了。 他们几人私底下碰了个头,狠狠将华掌柜这人骂了一通。 “果然啊!姓华的这招太阴了,叫我们把账做得一模一样,自己却要做鳌首,八成是想要讨好傅大姑娘,叫她觉得他有本事,想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是啊,太阴险了!要不是我们留了一手,还真要栽了跟头。” “呵呵,他真以为就他会卖东西?我们能做到掌柜的位子,哪个不有点真本事在身上?他能有多少营收,我们也可以。” “没错,华掌柜这人用心如此险恶,这回我们便齐心协力,借着傅大姑娘的安排,把他挤走算了!” 余下几位掌柜一番商议后,回去,也开始内外兼修、双管齐下了。 内,是在铺子的事上,要比华掌柜做得更尽心。华掌柜一日在铺子里待四个时辰,那他们便待上五个、六个!若是五个六个时辰还不够,那就直接在铺子里打地铺,吃喝拉撒,都在这儿,把铺子当成家。就不信,大姑娘看到他们如此看岗敬业,还能不心生感动? 若是他们在此为家,仍旧不能打动傅大姑娘,那就全家老少一起来。以此证明,他们以铺为家的决心和勇气。况且,眼见着全家老少一起来,就能帮忙招呼客人,连请伙计的工钱都省了,大姑娘见着了,焉有不开心之理? 外,是防着华掌柜这个人,勤派打杂的劳工到华掌柜的铺子外面晃悠晃悠,看华掌柜能使出什么花招。这个人,精得像狐狸似的,万一藏了后手,那可就不妙。 只是,掌柜们都心不是那么小的。 既然做了初一,何妨又做十五? 索性人心已经不齐了,大家各自为帐,各自有各自的算盘,又何苦守着底线和承诺,做着和其他人一样的假账? 谁的铺子利润最好,谁就能能赢得傅大姑娘的青睐。 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后,既然要拼,就要拼一个鳌头的位置,反正都已经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了,还不如再努力一点,一举让自己的地位稳固到无人能撼动才是。 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敢想敢拼。华掌柜坐这个鳖首的位置,坐得太久,是时候让给别人来坐坐了。 - 几间铺子里风云变幻,转眼间,离着傅莹珠给几位掌柜的期限,还剩一个月半。 华掌柜派出去的眼线,前几天还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这天,出门一看,张掌柜到铺子的时辰居然比华掌柜还早,李掌柜那居然也推出了薄利多销的活动,剩下两个掌柜也是各有各的花招。 小眼线连忙将这异动告诉了华掌柜。 听了,华掌柜阴沉下脸,送走小眼线,关起门来破口大骂! 他还以为就他一个聪明,懂得每次进货时从货里偷偷克扣出来一点,偷偷攒着,积少成多,才攒成了一座又一座粮山,本以为自己做的隐蔽,这次拿出来用,也能做到出其不意,哪想到其余几个掌柜竟然和他是一路货色,竟然也都偷偷攒了货出来私藏了! 薄利多销,也得有货可销。若是没有点偷偷攒下来的,只靠进货,从地方往京城运货需要时间,他们哪能那么快就跟上他的动作? 华掌柜那叫一个恨,既然策略战打不了了,那就只能以量取胜了。 他叫人将自己藏在粮庄的所有粮食都取了出来,能卖掉的就卖掉,卖不掉的,自个儿花钱买了也算卖掉! 不就拼库存嘛?来呀来呀,他要是怕了他们,他就不姓华! 总之,华掌柜铁了心的要将账本做得漂漂亮亮的,一点也不认怂。 而其他掌柜的一听华掌柜做得这么绝,纷纷也都坐不住了。 本来,都已经把贪占的银子还给傅莹珠了,没人想再把最后那点货物再给还回去。 货物可以炒,可奇货可居,就等着哪年灾年,收成不好,或者是特殊的时候,高价抛售出去。放在手里的货物,才是最值钱的,最有用的。 如今要把贪占的货也还回去了,那这十几年劳劳碌碌、费尽心思捞到的油水,可就都白费功夫了呀! 他们是万万没想到,不过一个小小的傅大姑娘,就把他们搞得如此骑虎难下。 可华掌柜做得这样绝,若是不把货全用上,怕是很难胜过他。已经投入了成本,这个时候再退出来可也回收不了了。 到时候,人被辞了,钱没了,货没了,可真真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偿失呀! 几位掌柜都非常非常痛苦,但是找不到法子去破解。 他们想停,对方却不停。他们不停,对方也不停。想让所有人联合起来,再私底下商量一下,找个平和的解决之法,可他们又不相信对方的人品,真能说到做到。 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怎么着,都只能大出血才能赢下来这场硬仗来。 这可真真是把他们架在火上烧了。 只是事情的坏处,远远不止于此。 因为目前摆在他们面前的,还有一个大难题。 货多了,买的人却没法一下子膨胀起来,没办法,其他掌柜也都走上了自己买自家货物的路。 一时间,几间铺子空前地热闹着。他们的货物远低于市场的价格,顾客还是会买账的。毕竟像米面粮油这些东西,可以保存很久,买了不亏。 掌柜们的计策,都短暂的见效了,只是依旧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即使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他们还是怕别人会比自己做得更好,每天除了想尽办法做好账本,剩下的就是死死盯着对方的动向。 如此一来,不仅仅是荷包出了血,货真价实的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流,还有精神也要承受巨大的折磨,总担心对方又随时加码,把自己压过去,让自己前期的投入打水漂了。 掌柜们夜不能寐,短短一个月之间,身体也出了问题,只有人前还算热闹显贵,可是背后不知道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苦得胆汁都快呕出来了。 - 侯府。 在外采买回来的青桃兴致勃勃,将自己在几间铺子那的所见所闻讲给傅莹珠听。 “原先婢子从那些铺子外头经过,不怎么能见到那些掌柜的人影,可是,姑娘您可知道,如今他们一个塞一个的上进,日日都在铺子外头,甚至啊,连周掌柜那么高傲的人,都在外头和店小二一起吆喝着揽客,可卖力了!” 青桃说着,学了学周掌柜在门口吆喝的样子,学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把傅莹珠给逗笑了。 说要末位淘汰的人是傅莹珠,掌柜那边的动静,她一直稍有留意。 前一个月,见这些掌柜的一个个不争不抢,还如同往日那般往来,见了面也不眼红,傅莹珠倒也不着急,只是敬佩于他们的沉得住气与胸怀宽广,结果没想到,六月一过,这些掌柜就开始着急了。 不仅开始着急,更像是火烧了屁股,急得不得了。这才短短半个月,这些掌柜就不知从哪变出了大量的货物,还卖得红红火火的。 这些货物从何而来,傅莹珠倒是比别人清楚。 让人拿好处容易,让人把好处吐出来,那可不简单。先前,那些掌柜来还那两千两,虽说看上去肉痛,但还是乖乖给了,顺利到出乎傅莹珠的意料,也让傅莹珠猜到了,除了明面上贪占的银子,估计这些掌柜的还有别的好处可以拿,所以两千纹银交回来,才没让他们感觉那么的痛。 只是虽然猜到了这点,却缺少证据,好让傅莹珠猜出来掌柜们到底还贪了些什么。 这下就好了,傅莹珠终于想明白了,掌柜们多贪掉的是什么。 就是这些像是凭空出现的货物。 这些货,八成是这些掌柜们这些年从铺子的进项里划出去、偷偷攒起来的。 这种积少成多的东西,查起来并不容易,哪能想到那些掌柜的在那内卷来内卷去,就把这些货物给吐出来了。 还真是省了她的工夫了。 果然还是资本家的套路最深啊,进去了就很难走出来。 特别是这几位掌柜存了互相攀比的心,都想拔得头筹,还是互相竞争的关系,如此一来,这场仗一旦开始打响,就很难停止了。 因为,人在装逼上头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成本一旦搭上去,也很难再停下来,毕竟,谁都不想当那个搭上了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冤大头啊。 傅莹珠感慨了一番,已经等不及想看三个月后几位掌柜呈上来的账本是怎样的精彩了。 - 汀兰院。 自打掌柜们来给傅莹珠送了礼,陈氏想不在意,偏偏又忍不住不在意,还是叫丫鬟密切打听着落芷院与外面几间铺子的动静。 这一打听,不管是哪头打听来的消息,都将陈氏气了个半死,甚至觉得,是傅莹珠勾结了那些掌柜,故意演给她看的! 先是傅莹珠那边。 先不说那些绫罗绸缎,且说说那半箱荔枝。这荔枝,皇宫的妃子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侯府里好久没见过了,那些掌柜居然有办法弄来,还献给了傅莹珠。 前几年她给他们做主子的时候,他们是死了吗?不会也给她献几个荔枝尝尝鲜吗?太久没吃过荔枝,陈氏都快忘记味道了。 陈氏自认不是个注重口腹之欲之人,尤其从江南回来后,见傅莹珠在吃喝一事上做尽文章,那她更要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不像傅莹珠那么庸俗,她爱的,是高雅的字画诗书,就连喝茶的杯盏都换成了竹子制作的,更显得她高洁无比,与众不同,才不会为了口吃的撞墙。 可此刻,想到那一颗都没能尝到的荔枝,陈氏心如刀绞,是真真切切地觉得馋了。 跟了傅堂容那么多年,她操劳不少,好东西却没吃上多少。 可这荔枝是送给傅莹珠的,除非她不要脸地去抢去偷,不然就是一颗都尝不到。 去偷、去抢这种事,她如此的贤良淑德,怎么可能当着别人的面做出来?她是堂堂一个侯府夫人,哪怕再无耻,再不要脸,也不会做到如此地步的。即使要做,也是偷偷的、不为人知地做。 贤良淑德的陈氏花了好一阵子,又是告诉自己吃多了荔枝容易上火,又是劝自己那些掌柜的这次送了那么多好礼,定然是会继续再从铺子那边捞更多的油水,羊毛出在羊身上,傅莹珠还不是花自己的银子买了几颗管吃不管饱的荔枝罢了? 把自己说服了之后,陈氏这才不再惦记着那箱又大又甜的荔枝。 但刚刚摆脱了对荔枝的渴望,陈氏就听出去打探的丫鬟来说,几个掌柜正使出浑身解数,带领着家人,天天睡在店里,疯了一样的经营着店铺,简直呕心沥血,感天动地。 更令陈氏作呕的是,所有铺子的生意,在掌柜们全家人的努力之下,看起来比之前好上几倍、几十倍! 怎么她管着铺子的时候,掌柜们就如此难缠,这个不行,那个不可,账面也是七零八落的,干活也不尽心尽力。到傅莹珠手上了,就忽然发奋图强,不要命一般地干活了?这他娘的还叫做干活吗?这叫卖命了,不要命了吧?! 这真不是在瞧不起她吗?!! 陈氏没有荔枝吃,但陈氏真的上火了。 傅莹珠到底给这些掌柜的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些掌柜可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人物,又颇有心机,明明该是傅莹珠被他们耍得团团转,怎么现在,这一个个的,都为傅莹珠奔走卖命,一副对傅莹珠比对自己亲妈还好的架势啊! 陈氏想不通极了,这一郁结在心,加上上火,她就病倒了。 病中,收到了一封来自遥远别庄的信件。 是傅明珠在抵达别庄没两天,就给陈氏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被信差带着在路上走了几天,终于到了侯府,被人带到汀兰院。 榻上,一脸病容的陈氏听说女儿来信了,连忙叫小丫鬟将她扶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拆信来看。 傅明珠这封信,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 包含着两页纸的信,整整两页,都是在写她在别庄的日子有多苦。 傅明珠此番被打发去的别庄,可比傅莹珠上次去的庄子那还要偏僻,周遭并无多少农户,临近山地,并无良田,如今正值夏季,山中蚊虫颇多,傅明珠一个娇滴滴、从小没离开过母亲的小姑娘,去这种环境里居住生活,自然是苦不堪言。 那是,这可是陈氏“特意”挑选出来的,为傅莹珠准备的环境艰苦卓绝的别庄啊,如今可都全被自己的女儿傅明珠给享受了! 陈氏比谁都清楚别庄那边是怎样的境况,读着信,仿佛就看到了女儿在别庄那边受苦受难的模样,怔怔落下泪来,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怒急攻心,火气大,伤肝。她现在觉得,自己心肝脾肺肾都疼起来,身体没一处是好的。 一想到她女儿,在别庄那,住住不好,吃没东西吃,吃苦受罪;而傅莹珠却在侯府这,收着掌柜们的献礼,吃着生津止渴的荔枝,数着勤奋向上的庄头们给她赚来的钱。 两相对比,一处凄凉,一处繁华,落差竟是如此之大,陈氏不由得悲上心头,嚎啕大哭。 太苦了!这日子真的太苦了! 若是此刻傅堂容在这,能对她安慰一二,陈氏心中的苦涩也会卸下一两分,可傅堂容这些日子只喜欢在外找他那些狐朋狗友喝酒,晚上便留宿他自己的栖鹤堂,根本不来陈氏这儿,陈氏满腔苦闷无处说,真的要苦死了! 陈氏这一病,病到连每日去给老夫人晨昏定省都去不了了。 倒不是真的去不了,只是每次要去晨昏定省,定然能遇见傅莹珠, 陈氏如今已是被气掉了半条命,再见到傅莹珠过得那样的好,她怕把自己剩下的半条命再给气没了。 她现在看见傅莹珠,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为了苟命,陈氏向老夫人告了假,说她因为思念女儿病倒了,要病好再去。 得知这个消息,老夫人却是不痛不痒,就如同她病时陈氏一点表示都没有一样,老夫人也不做任何的表示,也不请人去安抚表示一番。 反倒是对柳叶说道:“她这八成是与我示威呢,逼我将明珠请回来,她怕是安错心了!就让她在汀兰院养病吧,何时病好再来。她若是不来,我还开心了呢。一天天摆着一张臭脸,好像我欠她似的。” 一说起陈氏,老夫人的心情就不太畅快了。 自古以来,婆媳问题就难以周旋,总有这样那样的矛盾。而陈氏和老夫人虽然还维持表面的和平,但暗地里,矛盾由来已久,根本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沟通,一笑了之的。 这些恩怨,要从陈氏刚刚嫁进来开始说起。 彼时,陈氏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傅堂容贪好美色,正牌娘子死后没多久,没守身,力排众议把陈氏娶了回来,简直迫不及待了。 傅堂容如此把侯府的体面和规矩踩在脚底下,踩了老夫人的线,把老夫人气得病了一场。 儿子不可能不要的,那这笔帐,就只能算到陈氏头上来了。 这是其一。 其二是,陈氏小聪明颇多,暗地里的小手段不少,而且心眼小,很不能容人。 一开始,傅堂容是有一房小妾的。 只是陈氏嫁进来之后,想尽办法,把小妾驱赶出去,可谓用尽了手段,让这侯府里她一人独大。 老夫人不喜欢陈氏,但同时也不喜欢这些莓宠以色示人的妾室,也就由着她去了。 可这其三,可就戳到了老夫人的命门,事关侯府的子嗣了。 陈氏嫁进来第二年,生了个傅明珠,是个女孩子。 侯府偌大的家业需要人来继承,老夫人便又开始催生。只是很遗憾,在傅明珠之后,陈氏一直没有开怀,生不出来。 老夫人对她不满,便想张罗着给傅堂容再取个贵妾回来,生个一儿半女的,不至于让侯府的爵位旁落。 可哪想,陈氏的心大啊,就连这点容人之度都没有。知道老夫人的打算之后,宁死不屈,不愿意点头答应让贵妾进门。 婆媳两人,闹得十分难看,谁也不愿意让步。 傅堂容当时还稀罕着陈氏,受不了她几滴眼泪,陈氏一哭,就什么都允了,自然不把老夫人的话停在耳朵里。 知道傅堂容竟然许诺陈氏不娶妾室之后,老夫人气得晕了过去,醒来后,就搬进木樨堂,开始成日在佛堂里,修身养性,不再管事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数下来,老夫人都是记得的,虽说她已经将自己那些执念都放下了,可陈氏这个人,她却是永远都看不惯的。 见陈氏称病不来,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好脸色,也不会觉得自己将傅明珠送去别庄的事是做错了。 一直以来,老夫人控制自己,暗暗告诫自己,傅明珠是侯府的血脉,不能恨屋及乌,祖孙两人才能相安无事,至于请傅明珠回来,不可能的。傅家的列祖列宗,都不会允许她将傅明珠给请回来。万一老天师一语成谶,那傅明珠包括接她回来的自己,都是罪人了! 没了陈氏,老夫人的心情却是好了许多,等傅莹珠来给她请安,老夫人脸色红润到像是有什么喜事。 傅莹珠与她闲话时,便惊奇道:“祖母今日气色真好。” 老夫人笑笑,因为陈氏没来她才心情好的话自是不能说的,她便没多解释什么,只对傅莹珠说道:“乞巧将至,再过几日,京城里就要热闹起来了,到时候灯火彻夜不熄,长安街上啊,最是漂亮不过的了。莹儿,你可打算好了,到时候要穿什么戴什么?夜市时要与谁一道出去游街啊?” 乞巧乞巧,向天女乞个巧,求得女儿家心灵手巧。内能操持家事,外能觅得如意郎君,对女儿家来说,是个至关重要的节日。 乞巧这种节日,老夫人年岁已高,不想再掺和,可她也年轻过,知道这是小姑娘们最喜欢的节日之一。想着傅莹珠这几年在府里受了亏待,怕是没能好好过一过这个节日,便想补偿,今年傅莹珠若是能在乞巧节上玩得开心,她也高兴。 且,除了和小姐妹游玩赏乐之外,乞巧在民间还是个隐形的相亲节日。在这一天,街上到处倒是年轻适婚的儿郎和姑娘。往日不见人影,再不爱出门的姑娘郎君,今天也是要被长辈们赶出门去,到街上到处逛逛的。 要是孙女儿能在乞巧夜遇上心怡的郎君,婚事上再顺利些,她这晚年,能看着孙女儿嫁到个好人家去,也算心愿了却、算是圆满了。 老太太想得很好,脸上笑眯眯的,语气中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催促。 傅莹珠自然早就想好了乞巧夜行时要做什么,沿河整条街上哪些铺子好吃她早已在心里勾画了个清晰。到时候就带上青桃,去吃个够。 这还得感谢掌柜们送来的万两纹银,让她的乞巧出行有了足够充足的资金。 既然只是为了口吃的,那自然是人到了就行,至于要穿什么,戴什么,傅莹珠没想过。 她如实作答,“离乞巧尚有些时日,孙女尚未想好。” 闻言,老夫人有些不赞同。 逢年过节,小姑娘家家的,总要将自己打扮漂亮一些,那才叫过节,那才叫热闹。 她赶紧催促着傅莹珠,让她出门逛逛,有好看衣服便买,有喜欢的首饰便带回来,总之一定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行。 之前,在孙女儿总是惹祸的时候,她不想让她出门,可现在却恨不得让她多出去走动走动、多见见人,也好叫人看看,她周锦绣的孙女儿,并不像传言中那样不堪,反倒生得好样貌,是个好人材。 老夫人催促得紧,盛情难却,傅莹珠便带上了青桃和紫葡萄,打算到坊间的首饰店与成衣店转转。穿什么用什么,这件事紫葡萄最会了,交给她来操心,自个儿就不需要操心了。 顺便也看一下她那几位正深陷在内卷苦海中的掌柜们。 于是,在向老夫人请完早安,用完早膳后不多时,傅莹珠便出了门。 - 麦香村。 天色尚在一片混沌的黑暗当中,房屋树影绰绰,山峦的轮廓印在天幕上,处处看不分明。 谢家。 天没亮,但谢家的厨房已经燃起了炊烟,又熄下去了,明显已经是做好了早饭。 桌上一盏油灯点着,谢琅然狼吞虎咽,喝了碗粥,吃了点饼子,便将碗撂下,蹲在货担边清点了清点,确认无误后,挑起担子来,朝着厨房喊了一声,“娘,我走啦!” 他说完,挑起担子,几个大步就到了门边,被一身油烟味的高桂花一把拽住,“你这死孩子,粗心大意的,连路上吃的干粮都忘了带。” “哦哦。”谢琅然回头一看,不好意思笑了笑,“这不是这顿吃饱了吗?就忘了顾着下顿。” 他接过高桂花递过来的水壶和包袱,将包袱展开来看了看,见里面是几个刚烙好的饼。 怕水汽将饼蒸软,谢琅然没将包袱扎实,露了一角,才放进了担子里。 看了看,他又钻进厨房,到咸菜缸里捞了个咸菜给塞进去。 光吃饼哪儿够啊,没有下饭的呢。 加点咸菜就很不错,便宜实惠,又添风味。 见谢琅然这好一番准备,高桂花无奈道:“瞧你这啰嗦的,还要带咸菜,路上能吃得上吗?” “能吃好点,当然要吃好点。”谢琅然再度点了一遍担子里带着的,回头道,“娘,没什么忘了的吧?这回我真走了?” “走吧。”高桂花看着儿子清瘦的背影,忽然有些不舍得,“不然你还是别去了,你那字画,真能卖出去吗?” 快至乞巧,城中势必张灯结彩,行人如织,十分热闹。 谢琅然早早准备了一些自己书写的字画,说要等着能进城的日子,拿去卖钱,就为了筹点钱财,为今年的秋闱做准备。 可高桂花平日里虽然瞧着自己儿子的字算是好看,但也说不出个门道来,更是没那个水平分辨儿子的字画到底是个什么水平,一时就有些担忧。 “要去,我觉得能成。” 谢琅然没回头,只是语气淡然地说道,“娘,您就等着我把货卖光了回来吧。” 言罢,他挑着货担,一头扎进夜色中,头也不回的走了。 037(品性高洁如他是不会在背...) 见谢琅然走得又快又急, 高桂花便不再喊他,唯恐耽误了他路上的功夫。 虽说儿子表现得漫不经心,但高桂花见他这几日都在为进城卖字的事做着准备, 知道他为此事花上不少心神、费上不少功夫,尤其不敢耽误。 夜色依然是浓稠的黑。 麦香村与京城相距甚远,脚程约莫得有半天。若是不早早出门, 怕是京城的集市闭了市,这边的人还没到呢。 像谢琅然这种有事进城, 以及其他城外的农人, 每当要进去赶集市,亦或者买卖些东西时,都得提前一天准备, 当天凌晨就得出发, 不然赶不上早的, 下午没待几个功夫,就得关城门,很耽误事。 留宿城中的价格, 也是他们负担不起的,去得晚了, 就只能早早收摊,还没卖出去几个钱,就得走了。 谢琅然没进过几次城,却早早打听好了城里的市集不会开放太久, 怕自己走得慢了错过时辰,脚步颇为着急。 他担子里装的是些书画字帖, 再加上那几个刚出锅的炊饼,担子压在肩上, 重量并不重,行走在乡间道路上,步伐看上去倒是轻松。 一路上,遇见不少个同样赶路进城的人。 谢琅然和他们套了几句近乎,便跟随上了他们的队伍,与那几个同乡一起抄近路,从小树林往村外走。 跟上后,为了与其他人的步伐一致,谢琅然调整了步子。 这样与其他人结伴而行,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想走快就走快、想走慢就走慢,比起一开始自己行走,要不自由一些,不过,即使这样,谢琅然也没有生出过单独离开的念头。 一来,成群结伴,不怕野兽,保证安全;二来,他不常进城,对道路并不熟悉,抄近道走反而更加节省时间,跟着经验老道的人走,总是没错的。 等走出村庄、来到了官道,就离京城不远了。 官道上就能看见车马来回,还有道路边茶馆小二忙碌的身影。 谢琅然自己带了水壶,也就不花那点钱买茶解渴了。 不过,他也不急着走,而是坐在茶馆旁边等候,等茶馆里一位拉着骡车的车主要启程时,用自己带着的饼与咸菜作为交换,请求他顺道拉他一程。 读书人文文气气的,说话客气斯文,长得又秀气白净,骡车车主乐得卖读书人个面子,算结个善缘,也就答应了,叫谢琅然上了他的车,也没要他的饼。 两人一骡沿着官道往城门走,也不知几时,天终于亮了。 沾了一身露水的谢琅然往前望了一眼,看到了城门,忙谢过骡车主人,跳下车,从钱袋里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文钱,排着队,等着到看守城门的差役那交入城费用。 往日入城,都只需要一文钱。 不过,乞巧节快要到了,也算是一大盛事,这段时日,长安城内往来的人很多,城中十分热闹,这进城费也就趁势涨了一文。 谢琅然不常进城,对这点变化并不清楚,好在他早听村里老人说过,穷家富路,出门在外,虽要财不外露,但有钱好办事,谢琅然知道他年纪轻阅历薄,将这些老人的话好好记在了心里,多备了些几文钱,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此刻见入城费涨了一文,他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好贵,倒也没那么为难,多拿了一文钱出来,交了入城费,也就进城了,不至于真因为交不起钱,被拦在城外、白来一趟。 进了城,谢琅然挑着担子,融入了进城卖菜卖粮的农人中。 他一介书生,单从背影看,他一身淡蓝的长衫,和周围一身短打麻衣的人格格不入,路人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多有停驻,打探的意味不言而喻,谢琅然倒是浑然不觉,一心只惦记着,要在开市前进城,免得耽误事。 谢琅然穿的,是高桂花特意为谢琅然准备的新衣裳,是专门用来撑门面的。 料子不是什么上好的料子,剪裁却是依照着书生衣衫的样式,一身长袍,前襟长覆到鞋面,挺费布料,不过穿起来,倒是显得文质彬彬,也算有了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清贵之气。 谢琅然本是觉得,就进个城卖个字画,又不是什么要靠衣服来撑门面的宴会,不用这么麻烦。但高挂花说了,王婆卖瓜还会自卖自夸,他这个书生去卖字画,却打扮得不像个书生,像个刚刚从地里爬上来的泥腿子,这让顾客瞧见了,他就是把自个儿的字画夸出花来,也没人信。 像这种世故,从高桂花嘴里说出来,谢琅然多半是听的。 看过的书越多,他便越是自觉浅薄。周围人若对他有什么意见,他听了之后,大抵是会在心里想上一想,一些无聊的指指点点、对他人品性情品头论足的,就当没听见,可若是一些有道理的话,那自然要好好记在心上。 高桂花这样一说,谢琅然想了想觉得是有道理的,于是依着自己娘亲的话,换上了这一身新衣裳,欣然前往。 一路跟着挑菜来卖的大哥,到了集市门口,谢琅然就和对方分道扬镳了。 大哥卖菜,赶的是早市,没一会儿就回去了,可以到特定的地方去卖,谢琅然可不一样,他卖字画,总不能去集市卖字画。 就没人去集市买字画的。 他得重新找个地方,然后支个摊子吆喝才行。 好在谢琅然读书时,也曾在城中走动,不至于不认识路,不知何处去,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可以支摊子的地方——那就是醉仙楼酒楼的门前。 醉仙楼是京城中一处很有名的酒楼,宾客盈门,出入的全是达官贵人,就连谢琅然这种穷书生,都听说过醉仙楼的名气。 像是诗书字画,也就只有达官贵人会去买的,平常老百姓,到集市买东西,多是只顾吃穿两项。 谢琅然便想着,要到醉仙楼前面,摆他的铺子。 在醉仙楼门口摊子一支,自然有源源不断的客人会看到。只要客人在人群中多瞄他两眼,这生意就有做成的可能。 然则,在醉仙楼门口这种地方,显然不能轻易让人摆摊的,人家会嫌弃摊子妨碍门面,把人赶走,不让做生意。 不过,这都是明面上的事情,有道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明面上酒楼老板说了不让在他的酒楼外面摆铺子,可暗地里的规矩却是:只需要给看门的跑堂小哥十文钱,孝敬一下,再给巡逻京城的捕快大哥十文,孝敬一下,这摊子就算支起来了。 谢琅然自小就是鬼精鬼精的,这些不需要别人教,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到醉仙楼外头找个小乞丐打听了打听,很快弄明白了这块的规矩。 这一通又是找人打听、又是去找跑堂小哥打点、找捕快大哥打点,忙活了一通,兜里的钱去了大半,谢琅然总算是在这熙熙攘攘的京城中有了一小处落脚的地方。 此时日头高升,他独自渐渐饿了,想着达官贵人宴请也不至于大早上宴请,便放着摊子,自顾拿出煎饼和咸菜,开始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 晨光熹微,天光乍破。 傅莹珠一早被青桃和紫葡萄从床上捞起来,赶着忙着给她梳妆打扮。 “这天还早呢。”傅莹珠一卷被子,转眼又躺回去了,半点要起的意思都没有。 她抱着被子撒娇的模样,若是让教导她礼仪的周嬷嬷瞧见了,当然是要气得拍大腿的。 要按照周嬷嬷的那个教法,睡觉的时候,也得规规矩矩,斯斯文文,还有让丫鬟来特意纠正睡姿。不能翻身,不能掀被,各种规矩,各种束缚,一场觉睡下来,倒不像是她在睡觉,而是觉在睡她,浑身难受极了。 然而周嬷嬷如今已经离开,傅莹珠也就不那么讲究了。自己人,又是在私底下,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紫葡萄如今也习惯了傅莹珠的作风,闻言眼皮动也未动,只道:“姑娘,不是婢子非得要逼着您早起,实在是……实在是老夫人,着实是对这次出现分外关心呀!” 说到后边,紫葡萄特意压低声音,不让外边的人听着了。 此时此刻,老夫人身边的柳叶正守在门口,等着大姑娘梳妆打扮呢。 傅莹珠前几日出门,是被老夫人赶出去买衣裳首饰,今日出门,却是要赴约。 赴丹宁郡主的约。 上次生日宴后,丹宁郡主便惦记着要再见傅莹珠一次,因着六王府常有盛事,她以为傅府也是这样,就等着侯府有什么节日给她发来请柬,哪想过以侯府如今的光景,哪是能常常举办得了宴会的? 左等右等没等到侯府设宴,丹宁郡主坐不住了,就往侯府递了请帖。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换成别人,丹宁郡主才不会放下身段和脸面,主动邀请呢,怪只怪傅莹珠实在太和她心意了。自她离开之后,丹宁郡主再没见过那么会吃,还和她聊得来的人。 丹宁郡主的请帖一来,可把老夫人高兴坏了。 丹宁郡主是什么人?六王爷的掌上明珠,她能来与自己的孙女儿交好,可见孙女儿之前坏名声的影响已经没那么大了。如此说来,赴丹宁郡主的约,可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呀! 也好让那些暗中看笑话的贵女们瞧瞧,她们想着法儿要攀上的丹宁郡主,和她宝贝孙女是闺中密友呢。日后谁还敢暗地里嚼她宝贝孙女的舌根,也要掂量掂量几分了。 左右是长脸长气势的好事,就断然没有不去赴约的道理。 一番思量下来,老夫人对丹宁郡主的这次邀约格外重视,替傅莹珠应承下来,为了让傅莹珠有时间好好收拾打扮,还特意在两人约定出门这天,免了傅莹珠的晨昏定省,又叫柳叶来催一催傅莹珠,要早些出门,千万别误了时辰。 昨夜的傅莹珠,赶着查阅了一下掌柜们送上来的账本,看着一个比一个漂亮的账面,傅莹珠高兴坏了,一时收不住,索性就全部看完。 入睡时,时间便是不早了。 是以今日一早,醒来时,脑袋就有些疼,没睡够。 看见傅莹珠一脸迷茫,对床铺十分留恋的样子,青桃心中不忍,小声嘀咕:“姑娘想睡就睡呗,说不定现在出门了,丹宁郡主人没到,反倒是让姑娘在那儿坐着冷板凳等着呢……老夫人那儿,找人去说便是。我去吧,若是老夫人要迁怒罚我,我也认了。” 傅莹珠闻言倒是立马起来了。 她虽然对这床被子留恋得紧,但是答应了丹宁郡主的邀约,准时赴约,还是要做到的。 何况郡主身份尊贵,老夫人又是如此重视,她若是来迟郡主一炷香的时间,都是不妙的。 现在起来,根本算不得晚,傅莹珠早就在心里算好了,不会误了时辰,不过看青桃这要去老夫人那边狼人自爆的架势,她倒是不敢赖床了。 嘴巴里念叨着“醉仙楼啊醉仙楼”,傅莹珠起来了。 丹宁郡主此番邀约傅莹珠出门,将地点设在了醉仙楼,说要和傅莹珠先一同在醉仙楼吃好午膳,再一同到街上游玩。 醉仙楼的大名,傅莹珠可是如雷贯耳了,只不过一直没找到由头去吃上一顿,心中不免遗憾。 如今去赴了丹宁郡主的宴会,能吃上一席,也算是不错的了。 听说那里的红煨肉酱香可口,顿得十分入味软烂,到了入口即化的地步,却非而不腻,吃了不腻口,反而还十分下饭。 还有他们家的云林鹅也是榜上有名的菜肴,去过的,都说好吃,傅莹珠没尝过,倒是不知该如何描述。 还有其余的点心菜肴,一道道,全是有真材实料在里头的,别的地方轻易吃不上。一般人想去吃顿饭菜,还得提前预约席面呢,也就是丹宁郡主这种在京城里能横着走的身份,才能说开席就开席,设宴就设宴。 傅莹珠想着醉仙楼,起来得倒也不算艰难,迷迷瞪瞪,就自个儿起了。 如今天气炎热,傅莹珠身上穿着单薄的丝质里衣,能看到皮肤透出来一点淡淡的粉,充满了青春的朝气,那若隐若现又生机勃勃的颜色,像朵挂在枝头,即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般。 穿到书中的日子将至半载,这个身体正是发育期,经过傅莹珠吃好喝好的伺候自个儿,身体开始疯长。从年初以来到现在,她长高了不少,吃多少都不见胖,身量抽芽般长开,显得更亭亭玉立,婀娜多姿。 青桃和紫葡萄拿出夏季刚刚做好的襦裙放在傅莹珠身上比划,见她舒展着四肢的模样,忍不住道:“这衣衫刚刚做好,怕是穿不了几回,姑娘的衣衫就又该换新的了。” 府里的主子,每到换季,就会有人上门来,量体裁衣,做一些合时宜,合时令的衣衫。 冬衣夏衫,每一季都不落下的。 如今的老夫人对傅莹珠正是心肝宝贝地疼爱的时候,知道自己的孙女过的什么日子后,就赶紧张罗来绣娘和裁缝,给傅莹珠做了一箱子漂亮的新衣衫。 只是衣衫赶制出来,也是需要一些时日和功夫的。 前些日子量好了身型,后几天傅莹珠就又长身体了。也就导致了,当衣衫做好的时候,有些穿不上了。 不是裙摆太短,就是袖子太短,肩口太窄。 往些时日,陈氏虽然说是明面上的捧杀,暗地里给傅莹珠送的却是一些花里胡哨,不能做衣衫的布料,穿戴方面东西虽多,可实在算不上好。 青桃和傅莹珠过惯了“苦日子”,乍一看到这么多漂漂亮亮的衣衫,姑娘都不能穿,直接压箱底了,心中难免不舍。 傅莹珠挑中了一件淡紫色,绣有蝴蝶纹的外罩轻纱的短袄,和一件淡粉色的马面裙。 也没别的了,这套衣服是最新制好的,最合身。 这套衣服整个颜色看起来,特别的温柔梦幻,一穿上身,显得十分温柔动人的模样。 紫葡萄夸赞道:“姑娘眼光就是好,这身衣裳要皮肤白皙些,才能相衬,姑娘穿上,显得气色好,人也温柔,是最最合适不过的了。” “别夸我了。”傅莹珠耷拉着脑袋,困意洋洋地说道:“快些梳头吧,不然柳叶姐姐又该念叨了。下次去木樨堂,祖母问起来,我又得好一番应付。” 紫葡萄不再多言,待傅莹珠坐定后,拿着梳子,把傅莹珠的头发用丝带绑起来,分成几个小辫,随后又各自盘起来。用发簪、发梳固定住。 她的手又巧又快,没多久功夫,一个漂亮的半翻髻就梳好了。 相对于之前少女简单活泼的发髻,半翻髻就显得稍微复杂一些,也更精致隆重一些。毕竟是应约去见丹宁郡主,自然不能像在家里一样,派头和表面功夫都得做好,不能失了礼数,让人笑话了。 紫葡萄挑选了一些显得贵气的首饰,一对金质的葡萄纹掩鬓,一顶凤尾样式的流苏发冠,底下用一对莹白如玉的贝簪固定住,如此一来,富贵中又透出一丝少女天真的娇俏感,也算恰到好处了。 “再等等姑娘,还没有上妆面呢。”紫葡萄说着,又从妆匣子里,摸出来描眉用的青雀头,点绛唇用的胭脂。 洗了脸,抓了面,又是描眉,又是点胭脂的,一通忙活,才算是弄好了。 随后,紫葡萄又找来一项镶着紫水晶的璎珞,给傅莹珠戴上,压在淡紫色的领口上,压襟也就免了。首饰多了反而累赘,不得重点,看上去叮叮当当,满头珠翠并不好看。要做到乱中有序,主中有次,才算是得宜的。 彻底装扮完毕后,傅莹珠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待她看向镜中的自己时,忍不住讶异的挑眉,而镜中那个眉眼比平时细长些的美人,也跟着挑了一下眉毛。 今天是去醉仙楼赴宴而去的,为了显得庄重,压得住场子,紫葡萄故意把本来圆圆的眼睛画得细长一些,更显成熟稳重。眉尾的眉峰刻画得十分显色,傅莹珠五官并不寡淡,这样的妆容,与她倒是相宜。 紫葡萄的手是真的巧,审美也极为优秀,傅莹珠给了她一个红包,算是给她把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的奖赏,然后出门去了。 - 老夫人早早令人准备好了马车,等候傅莹珠。 一来到马房,就看见一匹漂亮高大的骏马,十分有精神,通体黑色,毛色油亮,一看就养得十分的好。 傅莹珠上次去别庄,用的不是这匹马,明显是老夫人刚刚给备上的,真真是下足了功夫。 “还请柳叶姐姐会去之后,替我谢过祖母,如今时间紧迫,我倒不能去木樨堂找她老人家请安道谢了。”傅莹珠对一路送来的柳叶说道。 “大姑娘好了,老夫人自然也就好了。”柳叶笑道,“如今老夫人天天嘴上念叨着大姑娘,总是盼着大姑娘好,大姑娘可要好好的把握住机会,不要让老夫人失望呀。” 傅莹珠:“……” 想起老夫人那催婚的架势,要真不想让她失望,怕是要从宴席上,把丹宁扛回来,亦或者把一个适婚漂亮的小郎君扛回来,她才会开心的了。 然而这两件事,哪一件傅莹珠都办不到,只能微笑面对。 上了马车后,一路行驶出侯府,往醉仙楼去。 青桃说道:“不愧是老夫人准备的马车,就是不一样。这辙子有四轮,马车内也是宽宽大大,四四方方的,不憋气,不气闷,走路起来也十分平坦,一点也不颠簸,和上次姑娘去庄子上的马车很不同呢。” “马车是不同,但路也不同。”傅莹珠道,“去庄子的路,都是泥泞的路,地不平整,京城的路都是铺了青砖的,自然好走。” 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掀了一角车帘,往外看着行人。 - 醉仙楼。 丹宁郡主到得比她信上写好的时间还要早两半个时辰。 倒不是她真的如此迫不及待,而是家里过于无聊,左右无事,就先来了。 以丹宁郡主这样的身份,要在醉仙楼宴客,老板早就为她准备好了最好的雅间,待到丹宁郡主人出现在醉仙楼,便有早早等着她的店小二引领着她到醉仙楼三楼的雅间那儿。 那儿最是清幽安静,在醉仙楼里,是最好的雅间,平时不怎么待客,光是有钱,也是不能轻易消费的。 但如果是丹宁郡主,那就随时敞开大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对待丹宁郡主这样的贵客,店小二丝毫不敢怠慢,在前头引着路,还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丹宁郡主的脸色,样子十分恭敬,唯恐自己怠慢了什么。 一开始,丹宁郡主还是唇畔带笑、兴致颇为不错的模样,可刚到三楼,嘴角却抿了起来,店小二回头瞧见了,心里立刻一惊,生怕是自己哪里冒犯了她,惹了她不快,刚想认错求饶时,只听身后传来一道清润无比的声音,“堂妹。” 店小二再一回头,见一姿色清雅、气度清贵之人,闲田信步地从走廊边的雅间里出来。 店小二是个有眼色的,认出来是谁后,立刻往后退了两步,恭恭敬敬道:“宸王殿下。” 丹宁郡主却是哼了一声,一副撞见了宸王像摊上了晦气事一般的样子,瘪了瘪嘴,低声道:“堂兄。” 宸王看了眼店小二,又看了眼丹宁郡主,稍微有些好奇:“你要在此宴客?” 丹宁郡主点了点头,宸王的眼中却露出诧异神色。 像他,今日出现在醉仙居,是被几位好友邀约而来。以他堂妹的身份,也该是得人邀约过来才是,怎么是她自己在此宴请别人? 大家闺秀,能有什么交友的机会?就是要雅集聚会,不也是只在府中小聚小酌吗?来到外边,显得不怎么体面,且不够温婉贤良。 丹宁平时行事,虽然较为任性,但该有的礼数都不会错的,在家里怎么胡闹都没事,倒是第一次见她在外头宴请别人。 宸王倒是对被宴请的那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问道:“敢问能得堂妹邀约的,是哪家的姑娘?” 丹宁郡主不想和他多说话,她还着急着安排要招待傅莹珠的饭菜呢,甩了句“傅大姑娘”,便叫店小二带着她,到她定好的雅间去了。 而在她身后的宸王得知这个答案后,却紧紧蹙起眉头。 傅大姑娘? 那个声名狼藉的傅大姑娘? 与这样的姑娘交际,这不是胡闹吗? 他还以为生日宴那次堂妹到他面前来说那么多关于傅莹珠的好话,只是她一时兴起,也便没放在心上。哪想到这几个月过去,丹宁竟然还要在私底下宴请傅莹珠。他婶娘就不管管丹宁吗?和傅莹珠这样的姑娘搅和在一起,这不是坏了他们皇族里头姑娘的名声吗? 虽然丹宁在他跟前,将傅大姑娘好一番夸赞,宸王却是不信的。 傅莹珠在京城里的名声太坏了。 有道是空穴来风,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若傅大姑娘不是真的做人有问题,那外头必然不是那样传的。 宸王自小接受名师教导,知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道理。堂妹如此胡闹,必然是偏听偏信,被小人给蛊惑了,对摆在眼前的事实视而不见。 这番她来醉仙楼宴客,许是他婶娘劝过,没劝住,才叫丹宁这么胡闹,这么一说,丹宁实在是太过任性妄为了些,尤其是认识傅莹珠之后,不仅不加改正,反而较往日更盛了。 宸王脸色沉了沉,回到他好友订下的那间雅间,一副郁郁之色,不得开怀。 如此模样,和刚才刚刚出去见丹宁时的平静淡然,可是截然不同。 好友见他神色郁郁地回来,立刻关切问:“方才见殿下出门,这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了?” “没什么。”宸王笑笑,淡声道,“只是有些新的感悟。” “说来听听?” 宸王想了想,缓声道:“目光肤浅者,容易一叶障目,不能顾全大局,缺少长远的打算。” 他说的就是丹宁! 他这个堂妹,任性妄为惯了,还死不悔改,与傅莹珠这种同样骄纵无礼、出了名的不守规矩的姑娘在一起交游,这叫臭味相投! 长久下去,这岂不是坏了她自己的名声?连带着世人眼中,皇家的名声受损,顺便也会累及他清白雅正的名声。 若非丹宁生来便是郡主,他都不想承认这是他的妹妹了! 颇有大局意识的宸王已经在心里将丹宁连同傅莹珠狠狠唾弃了一遍,再度告诫自己,娶妻当娶贤。 他提前为要娶傅莹珠的和要娶丹宁的两个可怜男人感到同情,并且有几分鄙夷。 从小接受教育,知道管中窥豹、时见一斑,从小细节知人品知全貌的宸王,已经在心底和这种不知深浅的男人,划清界限。 娶回来这样的妻室,必定是家宅不宁。能看上这种跋扈女子的男人,目光显然有问题的。 像他,目光如此长远,看人如此清晰准确,是不会给自己犯错的机会的。 趁着这个话头,宸王心中一动,知道消息是在酒桌上流传得最快的,当下便清了清嗓子:“娶妻当娶贤,要娶,也要娶目光长远、贤良淑德的夫人,于大家、小家,都有益处,万万不能太过肤浅,耽于美色,错失前程。” 如此一来,既向外表明了他的要求,也在告诉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不要再觊觎他后院空置的位置了。 好友拍马屁道:“殿下果然是殿下啊!格局远远高于我们,目光真是放得长远极了!” 得到好友的赞赏,宸王只是淡淡笑笑,一副矜持不自满的谦逊模样,但心里有些许欣慰。 有人在拍宸王的马屁,没说上话的,想到刚才宸王出去与他说话的人是丹宁郡主,又想起外面传言说宸王与他这位堂妹的关系不错,立刻美言道:“方才我在雅间当中,得以窥见丹宁郡主一二,果然是天仙姿容啊!” 宸王:“……” 不是刚刚同他们说了,不要那么肤浅吗?这怎么又开始了!只看到丹宁郡主漂亮,没看到她的品性是如此的令人烦忧吗?! 但丹宁郡主毕竟是他们赵家的姑娘,说她不好,是在骂自家人。 况且,像他这样品性高洁的人,是不会在背后诋毁他人的。 是以,坚持着君子作风的宸王只能苦笑着,没应什么,看上去像是默认了好友的话。 但宸王心里已经将这位肤浅的好友的名字记下了,打算日后就没有这位好友了。 他不是肤浅之人,不要与肤浅之辈同流合污,是一定不会犯堂妹择友不善的错误的。 圣人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如今其不善者正在身边,当然能改则改,能断交,则断交。 宸王低头,轻轻酌了一口小酒,打算把这个话题揭过去了。 男人之间的聚会,不应该让一个忽然出现的女人,打乱了他们的节奏,耽误了他们本该谈论的国家大事。 “今日请诸位来,是想听听诸位对于时下科举的高见,是否有什么难能可贵的试子,可以引荐一二的?”宸王把话题重新拉回来。 这就是他今天赴宴的目的。 不管是他,还是别的皇子,亦或者是别的大臣们,私底下,都会找一些很有潜力的文人来当自己的客卿。 在别人势微时结交,略施好处,施以援手,可比对方功成名就之时再登门相求,意义大不相同,他日别人若是高中,那今日略施援手的自己,可就成为恩人。 如此一来,何愁羽翼不满? 宸王也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很重视这些科举的年轻人,想要趁着自己也是年轻人的优势,走到他们当中去,发展一下关系。 听了宸王的话,其他几人也回过心思来,开始畅聊起来。 正畅聊着,只听临近窗子那边传来了几声窃窃私语。 有人看过去,见临窗的那两位公子哥并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反倒是频频探头望向窗外,仿佛外面有什么难得罕见的东西,一眼都舍不得不看,缩回头来时,两人的脸上都泛着情思萌动的微红。 都是年轻人,都是青春少艾时,慕色很正常,只是如此外露就有点不正常了。若是放在一般时候,心里哪怕春心萌动,面上也是要遮掩一二的。 他们如今这脸色很难不让其他人好奇底下发生了什么、出现了什么人。 于是有人问道:“外面可是发生了什么趣事?” 其中一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应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你们不若也过来看看?看可有人认识?” 思及家中母亲一直在催着他娶妻生子,往常他听到母亲念叨,心中都是觉得烦闷不已,如今他算明白了,只是因为没遇着对的人,像楼下这姑娘,娶来做妻子便是很不错的!想那姿容,若是能日日看见,定然心生欢喜,能延年益寿、长命百岁。 这人一说完,其他人立刻附到窗边,看了两眼,眸中亦是难掩惊艳之色。 有人仔细看了两眼后,说道:“看马车,像是博远侯爷家的马车。” “只是不知道,今日出现在这里的这位,是他家的大姑娘还是二姑娘。” 马车是老夫人准备的,老夫人就是想让傅莹珠出去四处招摇,自然就是要让别人知道,这是侯府的姑娘。 是以,马车车身上,印着巨大的傅家族徽,其他人想要不认出来,也很难。 楼下,傅府的马车刚刚停稳,青桃正找了落脚凳来,扶着傅莹珠下马车。 她低眉敛目,眼睫毛低垂着,专注看着脚下的路,并未抬头,也不注意楼上的人和目光,从上面往下看,仅仅能看到她的小半张侧脸罢了。 而宸王听了几位好友的谈话,脸色更加往下沉了。 是傅几姑娘,宸王刚刚问过丹宁郡主,倒是比别人清楚。 只是,家丑不能外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堂妹在此宴请傅莹珠的事。 若是让人知道,傅莹珠是来赴丹宁的约,只怕丹宁也要受其累,变得一个名声不好之人。 宸王便什么也没说,只是身体不自觉走向窗边,偷偷往下扫过去一眼。 虽然不太和这个脾气张扬的堂妹对付得起来,但作为哥哥,宸王对丹宁还是有些爱护之心的,倒是也想看看,这哄得他堂妹团团转的傅莹珠到底是个什么面容。 心底下思绪翻涌几下,宸王给自己这一眼找好了正经由头,看过去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 只是余光一瞟,宸王很快又转过头,看了第二眼过去。 印着傅府族徽的马车刚刚驶开,只见一女子身形婀娜窈窕,立在街道旁的一小摊贩附近。 看那身段与站立的姿势,十分的亭亭玉立,从三楼往下看的这个角度,虽然不能将她的面容看个完全,可看那通身的气度,和那小半张侧脸,便知道是个美人,又因为看不分明,更加叫人心生好奇。 宸王抿紧唇,目光迟迟未曾移开。 这位姑娘,当真是与他堂妹臭味相投的傅莹珠? 宸王心中颇觉难以置信,余光中看了眼周围的好友目露倾慕神色的样子,心中不免唾弃。 肤浅,真是太肤浅了! 他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又想仔细看一看那姑娘的正脸……不是,是好好看一看那姑娘到底是谁。 没那么肤浅的宸王这时终于给自己找好了借口。 是啊,万一这不是傅府的大姑娘呢?万一他只看了一眼便草率下了定论,是认错人了呢? 为了避免自己认错了人,平白坏了人家好姑娘的名声,他得重新看看。 这是为了他的堂妹、也是为了维护他们皇室的严谨。他必须再多看两眼! 038(确实是个可怜人呐做冤大...) 侯府。 汀兰院。 侯府的宅子,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消息跑得倒是很快。谁的院子来了客、谁又出了门, 稍作打听便知道了。 陈氏一直死死盯着傅莹珠的动静,自然不放过她的一举一动,就连落芷院飞出来一只苍蝇, 陈氏也要知道,苍蝇是雌的还是雄的。 这头傅莹珠刚出门不久, 被陈氏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小丫鬟就回到了汀兰院, 回禀了陈氏她今日出去所见到的。 小丫鬟观察得仔细,老夫人给傅莹珠备的马车、傅莹珠今日从头到脚一身行头,事无巨细地同陈氏讲了个清楚。 “大姑娘戴的是金枝掩鬓、流苏发冠, 身上没有佩戴压襟, 是用紫水晶的璎珞代替的, 出去坐的马车,是老夫人赴宴时常常用的那辆……” 小丫鬟的话才说了一半,正在翻看着女儿寄回来的信件的陈氏心中便是一团乱麻、气愤难当, 忙制止小丫鬟继续说下去。 不怪她眼红,是傅莹珠穿的、用的, 都实在是太好了! 这马车,上次出门赴宴时,她想借来一用,老夫人怕累着马, 都没借给她用,这次傅莹珠只是出门面见丹宁郡主罢了, 老夫人竟然给了。 想想她的女儿,还在别庄受苦, 傅莹珠却好吃好喝,还能收到丹宁郡主的邀约,两相比较起来,可真是云泥之别。 若是不让陈氏知道傅莹珠过得多如意、多风光,也就罢了,偏偏她还什么都知道!若是有什么地方不知道,千方百计打听来的,她也要知道。 如此一来,倒像是在折磨自己,每次听着傅莹珠的消息,心口就像塞了一口陈醋,又酸又疼,偏偏还欲罢不能,若是不去打听,她也能在汀兰院郁闷死。 陈氏又气又闷,低头再看着傅明珠寄回来的信上那些抱怨与诉苦,心中的落差简直大到她再善于自我开解都无法填平了。 忍了又忍,陈氏提笔在给傅明珠的回信上,落下了两句话: “明珠,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句话一落下,陈氏便觉心中一口浊气吐出。虽说算不上豁然开朗,但至少是有个由头,能让自己和傅明珠继续立于不败之地了。 圣人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穷乏饿其体肤。 目下,正是她和傅明珠正在接受磨练的时候。 要知道,不是吃得好、穿得好、用得好,就能为自己谋划来一个好前程的。 傅莹珠现在的日子过得这样的好,反倒只能让她耽于享乐,玩物丧志,麻痹其心智、堕落其体肤,限制了她的眼界与志向。 哪像她的明珠,虽说过得苦了一点儿,但日日都在想着破解之法,勤于思考,并非什么事都不做,即使身处陋室,可明珠的心中仍有鸿鹄之志,不是傅莹珠这种目光短浅的小麻雀能比得上的。 自古至今,成大事者,多坎坷,多磨难。 今日她女儿受到的这些苦难,正说明了她日后会有更宏伟的前程。 像傅莹珠这种,未经自己一手拼搏出来的风光,只是虚假的,眨眼便没。人前簇拥,人后心酸,风一吹,就散了,就跑了。 只有通过自己努力拼搏来的,才是真实的,牢固的,永远不败的。 如今傅明珠虽然被发配至别庄,自己也是泥潭深陷难以施展,但都是必然的、必经的磨难之路。 只要熬过了这茬苦,日后的苦头,可就只是傅莹珠的,和她们母女两人没有任何关系了。 善于变通的陈氏想通这点以后,心情终于舒服了许多。 小丫鬟侍立在旁,安安静静等待着,禀报完了之后,仔细瞧着陈氏的脸色,见她像是开心了一点,面色拨云见月,不似刚才那般目有薄怒,心里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成天面对着一个喜怒无常的主子,她这个在她手底下做事的,实在是胆战心惊。 以前府里的丫鬟姐妹们,都很羡慕她来了夫人的院子里伺候,说夫人是最最和善,最好伺候的主子,毕竟有一个贤良淑德的美名在外,也好相处,不太会苛责下人。 那时候,侯府里被称为魔窟的,也就是大姑娘的落芷院,毕竟大姑娘过得猫憎狗嫌的,到了她的院子,连做奴婢都要被人看轻许多。 和贤良淑德的夫人再一比,会打骂下人,脾性阴晴不定的大姑娘,可不就是个魔窟么? 可如今…… 小丫鬟想去大姑娘那个“魔窟”,不想呆在陈氏这贤良淑德的主母手底下做事了。 夫人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且听说大姑娘前些日子给手底下的人不少好处,买来许多绫罗绸缎,全赏发给下人,月例也涨了,红包什么的,给的也十分优渥。 关键是,吃得好呀!现在谁还不知道,大姑娘会吃? 自己会吃还大方,经常赏赐院子里的人一块吃,各个吃得红光满面的。 这都不是听说,是她眼睛看到的。前些日子刚刚进去干活做事的老嬷嬷,养了一阵子,也给养得十分舒坦,人都精神了不少,看上去年轻了好多岁呢。 小丫鬟心里羡慕死了,可惜现在的落芷院已经不是想去就能去的了,想要进去,得削破脑袋才成。 生活不易,小丫鬟叹气。 小丫鬟收回自己的心思,又对陈氏说道:“大姑娘今日那妆容画的,眼角细长,眉尾色浓,瞧上去好是艳丽,整个妆面那叫一个浓艳,可真是一点都没有安静柔婉的样子。” 今日得了陈氏的命令,小丫鬟在影壁那藏着偷看,见到了傅莹珠今日的打扮。 虽然在小丫鬟眼里,傅莹珠这身打扮、妆容,都漂亮极了。可这样的话,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怎么能说给自己的主子听呢?除非她是不想要自己的饭碗了。 虽然她不太想伺候陈氏,但饭还是要吃,碗也是要保住的,所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还是要有一点的。 小丫鬟也聪明,知道要掩藏自己心中所思所想,在陈氏面前,一向是一个劲儿地贬低傅莹珠,一点好词好句都不给的,反而是找着法儿地挑刺。 听了小丫鬟的话,陈氏确实受用极了,笑了笑,胸有成竹道:“时人重学识、重人品、重内在涵养,喜欢温婉贤良气质佳的女子,唯独不重容貌,她在毫无必要之处,如此费尽心机,又有何用?” 像傅莹珠这种自小不学无术的绣花枕头,不与人深交,好歹还能勉强给人留个好印象,若是她自己没数,硬是要到人前显摆自己,那岂不是自己揭自己的老底,去透露她自己的无知与浅薄? 丹宁郡主邀傅莹珠出去,而非邀约傅明珠,她也实在不需要羡慕。等丹宁郡主和傅莹珠聊上几句后,人家郡主学识教养那么深厚,很快就会发现傅莹珠的无知与浅薄。 到时,即使她们都是由陈嬷嬷教导的学生,丹宁郡主恐怕也不愿意与一个空有美貌毫无内涵的草包来往交际。 至于老太太心里打着的要让傅莹珠出门转转、好让她嫁一位好夫婿的算盘,陈氏知道,但陈氏嗤之以鼻。 老太太辛苦算计,又是给傅莹珠用最好的马车、穿最好的衣裳,可是却忘了,真正的修为与涵养,不是几件衣裳、一辆马车能补上的。 傅莹珠长得再好,打扮得再漂亮,嚣张跋扈的名声又名扬在外,京中的贵公子们都不是肤浅之辈,他们如此看重品性与操守,岂会只因区区美貌,就将傅莹珠放在眼里? 反倒是她的女儿,虽然未曾露面,但却在别庄那磨砺意志与品行,像一朵在峡谷里独自绽放的空谷幽兰,待到她重回京城那日,定能吸引众人的目光,被人交口称赞呢。 呵,老夫人这步棋是走错了。 且等着吧,傅莹珠出门的次数越多,越是为她女儿做好了衬托,老夫人辛辛苦苦谋划,到最后,不过是为了她的女儿做嫁衣罢了。 指不定这一次,丹宁郡主就能看穿傅莹珠的真面目,一气之下,日后再不来往了呢! 陈氏越想越高兴,将丫鬟挥退下去,忙给傅明珠写信,将这一番新的感悟写给傅明珠听,叮嘱傅明珠,一定要在庄子那边磨练心性。 这叫,偷偷吃苦,然后惊艳所有人。 - 醉仙楼。 傅莹珠踩着脚凳下了马车,青桃在一旁扶她站好。 青桃一向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刚刚扶着傅莹珠下来,忽的抬头往上看了一眼,狐疑道:“姑娘,婢子怎么觉得,有人在看我们?” 傅莹珠正低头看路,当心着怕将自己的裙摆踩了,心中不做他想,头都不抬应道:“这醉仙楼都是来用饭的人,用饭都是低着头吃饭的,何故要看我们?” 这些衣裙,好看是好看,就是不方便行动,一点儿大的动作都不能有。穿起来的时候,最好就规规矩矩,乖乖巧巧坐在那儿,当一个吉祥物,只会笑,不会动,如此一来,仪态也就保住了。 衣服是好衣服,就是挺费人。 “不啊。”青桃这往上一瞧,倒也没看到窗边出现什么人影,心里头有些纳闷,同时也不忘夸赞道:“姑娘生得好看,到哪都会有人多瞧一眼的。” “非也非也。”傅莹珠一本正经,“青桃,在这醉仙楼中食客的眼里,我生得再好看,怕是都没有桌上的酱肘子好看。” 等着傅府的马车从醉仙楼门前驶离,傅莹珠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进醉仙楼里面,去见识见识这里的那几道招牌菜了。 她抬起步子往前走,边示意青桃跟上她。 “姑娘,你怎么能这么妄自菲薄呢!”青桃怎么都看不明白,自家姑娘,是如何做到仪态万方的快步走路,小碎步不显得急切,同时速度又快得不像话的。 学不来学不来,不愧是被周嬷嬷教导过的人,青桃满心觉得她家姑娘最厉害,反驳得那叫一个坚定。 傅莹珠笑了笑,只叫青桃快点跟上。 而三楼宸王与好友集会的雅间内,在青桃往上看时,宸王猛地从窗边缩回了身子,将周围几位公子都吓了一大跳,关切的问话纷至沓来—— “殿下,突然之间,您这是怎么了?” “殿下可是身体不舒服?” “殿下可是闷了?” “无事。”宸王淡淡道,同时压下自己的眼睑,掩住眸中的思绪。 方才青桃突然往上看,她没看到宸王,可宸王看到了她,原本往前伸了伸脖子打算好好看一看傅莹珠的正脸,没想到被人抓了个正着,这一吓,让他的脖子立刻原路返回了。 怕自己方才那像是急色之徒一样的神色被好友们看到,招致误会,宸王镇定了下脸色,将脸撇开,将话题转开,“时候也不早了,还是赶紧用饭吧。” 能考过秋闱的学子,可比漂亮姑娘紧要。 考过了秋闱,中了举子,一般来说也能作为官员的候补,也是有名有姓、有身份地位的人了。 若是继续科举,接下去要参加的,就是明年的春闱。 所谓春闱,也就是会试,在京都举行,到时候各地的试子举人都会前往考取功名。 春闱过后,取前三者进行殿试,由圣上亲笔御赐,钦点状元。 换句话说,宸王想要笼络的人,就在这一批中举之人当中,若想提前谋划,这次秋闱自然是重中之重。 像他这样的人,说一句坐怀不乱柳下惠不为过,大事在前,是万万不会为美色所迷倒,依旧能把心思拉回来,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早已飘飘然,心思不知所踪。 “是是是,殿下说的是。” “这醉仙楼的饭菜着实不错,殿下好眼光。” “说来还要感谢殿下,今日在此设宴,让我见着了此等姝丽。有道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此番回家去,便也不排斥我娘亲为我说亲,张罗婚事了。” “先成家,后立业,古人诚不欺我。” “是极,就是不知,方才是哪家的姑娘……” “若是没眼花,定然是傅府的姑娘了。” 宸王:“……” 此时的宸王觉得,这帮好友,变了,也聒噪了。 关键是,变得容易色迷心窍了。 说好了要谈论正事,说好了不要肤浅,要内涵,这不,转眼又把话题转到姑娘身上去了。 宸王觉得,自己和这些人似乎已经没什么共同的语言可说,便也只能沉默。 那几人,自然而然把话题转到了姑娘身上,开始高谈阔论起来,浑然不见刚才谈正事的萎靡模样,你一句我一句,神采飞扬极了。 宸王心里唾弃之极,并不参与他们的讨论。 正唾弃着,这帮人忽然问起他来:“不知殿下方才探头,如此慌张,刚才可是瞧见了那姑娘芳容?” “……???”怎么好端端的,又提起他来? 他才不会像他们那般肤浅,以貌取人!而且他才不是像他们那样,黄毛小儿一个,见了姑娘就方寸大乱,方才探头出去,只是为了看个分明,免得误伤了好姑娘的名声,并非慕色之举。 宸王略微思索,沉声道:“不曾。” 只看见了丫鬟的脸。 一想到这,宸王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了。 本来不是非看不可,如今一眼没看着,却使之成为了心里的一点执念,再想起来,倒还真有点心痒难耐了。 他周围这几个好友,可都是见多了漂亮姑娘的,竟都露出了惊艳神色,可见楼下那位姑娘当真是好样貌。 只是他还有点疑惑,傅大姑娘是一个不守规矩不学无术的草包,怎么配得上如此出尘的气质? 思及此,宸王心里又生出几分隐秘的期盼,唯愿楼下那人不是傅大姑娘,她会出现在傅府马车的旁边,说不定只是巧合,这样一切就合适多了。 一直思索着的宸王,也终于走神了。 耳边的好友们说的什么,他不是很在意,神思已经走远,一门心思只想知道,那位惊鸿一瞥、不见真容的姑娘,是不是真的是傅大姑娘。 他堂妹定下的雅间也在三楼,若是方才楼下那位是傅大姑娘,那待会儿,外面应该会传来店小二和她主仆两人混杂在一起的脚步声。 宸王侧耳听着,心里其实很不想听到外面的动静,可偏偏耳朵早就竖起来了。 没办法,他听力也远超于常人,便是不想听,外头的动静也悉数落入耳朵里。 许久没有传来一男两女的脚步声,就在宸王刚要放心时,只听他所在的雅间外,传来了店小二殷勤的声音:“客官您请,就快到了。” 一男两女的脚步声。 男的常年跑堂,干粗活,手脚勤快,所以落脚时,步伐又沉又稳,又因为女客步伐小,所以会特意放慢脚步来等。 两个女子,身姿灵巧,走路裙不动摆,脚步声自然也就像猫一样,轻轻的,若不是留神静听,还真听不着。 这……这不就是他等着的那一男两女的脚步声吗? 宸王面色稍微复杂了些许,心绪震荡的那刻,差点把持不住,就要站起来,去廊上瞧一瞧,看是不是所谓的傅大姑娘了。 只是……如今心里再否认,他也知道,此人八成就是傅莹珠。 寻常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事哪会上醉仙楼来? 可这事实,着实令他难以接受。 为何难以接受,宸王自己倒也想不明白,只是,一旦想到外面的女子真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傅莹珠,他的心里便油然而生一股遗憾。 也不知道,是替傅莹珠遗憾多一些,还是替自己遗憾多一些。 还遗憾?宸王的表情忽的一肃。 他果然是被这群不靠谱的好友们给影响到了。 他们青春少艾,宸王可不一样,他没有青春,他的青春是要献给无穷尽的皇位争夺中的。寻常的男欢女爱,于他而言,半点用处都没有。 宸王在心里对自己好一番唾弃,顿时清醒了不少。 不论那是不是傅莹珠,都与他无甚干系。 他既然不是肤浅之人,那便不是一个会把心思放在女子容貌上的人,圣人有云,娶妻娶贤,却并未曾说过,娶妻要娶美人,何须因为容貌,就对一个女子频频留意呢! 宸王悟了。 方才只是上天在考验他罢了,日后,若是再出现一个容颜出挑、姝丽动人的女子,他定然不会多看一眼的!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有经验了,必然不会轻易犯错,给人揪住把柄。 如此一来,今日也就算不虚此行了。 虽然谈不了秋闱,问不了举子,但至少识得了女子便是祸水的本质,以后不会再为色所迷,轻易倾倒,对傅莹珠到底生得何等容貌,他是真的一点儿都不好奇,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 店小二将傅莹珠带往丹宁郡主定好的雅间。 丹宁郡主早就在此等候。 叫丹宁郡主如此身份尊重之人在此等着她,换了旁人,怕是要心惊胆战,生怕自己怠慢了金枝玉叶的丹宁郡主。 但他们在乎的,傅莹珠可不在乎,虽说丹宁郡主来得比她早,可她也没有迟到,甚至还早到了半个时辰,是丹宁来早了,不是她来迟了,面对早到的丹宁郡主,傅莹珠神情坦然,福了礼,谢过了丹宁郡主这次的对她的邀约,而后才落了座。 见傅莹珠来了,丹宁郡主欢欢喜喜地笑道:“好姐姐,我们可有好一阵子没见了。上次生辰宴一别,我一直在等你给我下帖子,等着和你小聚。哪像啊,左等右等,左右等不来,我就给你下帖子了。” “我来得早,点了几道菜,已经吩咐了店小二,等你来了,也就陆续上来了。”作为邀人出门相见的那一方,丹宁郡主颇有主人的样子,“这里有份菜单,你且看看,还有什么想尝的,不要同我客气,一定要点上。” “多点几道,不用同我客气啊。”丹宁郡主殷切地看着傅莹珠,一双眼睛满含期盼的神色,巴不得傅莹珠多点几道菜。 傅莹珠会吃、懂得一道菜怎样吃才是最好吃的,这本事丹宁郡主在宴会上见识过一次,难以忘怀。 这样的本事,她可从来没在别的京城贵女身上见到过,与其他人在一起,只谈论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听一听倒也愉悦,只不过,好吃好喝,也很快乐。 丹宁郡主能找得到太多与她谈论琴棋书画的人,唯独缺一个与她探讨如何好吃好喝的玩伴,遇上了傅莹珠,简直要生出知音难寻的感觉。 傅莹珠将菜单拿过来,问了丹宁郡主点的菜有哪几道,一边将菜单略略一看。 丹宁郡主道:“红煨肉、生炮鸡、壳蒸蟹、还点了天目笋和玉兰片,再有便是些饭前饭后的点心。” “还点了一壶杭州山茶,这里的武夷茶太苦了,我爹爹爱喝,我却不爱的。” 傅莹珠一听,大有要将菜单合上的架势。 丹宁郡主饭量几何,在上次王府的生日宴上,她已经见识过,她与丹宁郡主两个小姑娘,吃这些菜,已是正好。 傅莹珠是喜欢吃吃喝喝,却不喜铺张浪费。 不过,抱着求知的态度,她还是将菜单上的菜全都看完了,补了一道云林鹅,便将菜单还给了店小二。 菜都点好了,等着上菜的功夫,丹宁郡主与傅莹珠闲谈道:“自家宴一别,你我好长日子未曾相见了,你原是如此深居简出的文静性情吗?” 诶,如果真实如此文静的性子,母妃知道自个儿和傅莹珠来往,一定会开心的。只是丹宁不是个文静的人,要去结交一个文静的人,这着实有点为难她了。 因为她不是很明白,文静的人平时都有什么消遣,想必是和自己极为不同的。大家若是要做朋友,还是要找性情合得来的,彼此都开心,也免得有人要受委屈。 “没那么文静。”自己有几斤几两,傅莹珠最是清楚,可不敢把太好的名声往自己的身上担。 人活一世,今日担起了个好名声,旁人便对你有了期待,日后若是稍稍出乎他们的意料,指责和奚落会来得更重。 傅莹珠不想在自己的名声上太过经营,对这些虚名,虽然不至于避之不及,可也不想主动应着。 只要她现在否认得够快,以后但凡再传出什么崩人设、毁名声的事情,就和她没关系了。 “只是刚刚接管我母亲嫁妆里的铺子,事务繁忙,没有出门的功夫罢了。”傅莹珠这样说道。 丹宁郡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对傅莹珠有了新的认识。 都说傅莹珠是个草包,那如今她既然接管了府里的几间铺子,她是不是真草包,到时候去那几间铺子那,看一看经营的状况不就知道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事实胜于雄辩,这是父王教会丹宁的道理。 不过,今日约了傅莹珠出来,是没到铺子那边看一看的机会了。 两人正聊着,菜肴一道道呈上来了。 先是十几道精巧到塞牙缝到嫌少的点心和一壶茶,之后便是壳蒸蟹和天目笋、红煨肉,至于生炮鸡与云林鹅,制作的工序要复杂一些,到最后才被呈到桌上。 菜肴一上,傅莹珠的话便变多了许多。 “现在这个时节,能吃到蟹算是很不错的了。等秋风起,我请郡主吃一道蟹酿橙。用新鲜刚刚运进来的螃蟹,就吃口鲜的。” 有道是礼尚往来,傅莹珠不能回请丹宁再来一趟醉仙楼,也就只能亲自下厨,给她表表心意了。 丹宁郡主自是乐于应下,她巴不得能有鱼傅莹珠多交际的机会,总是她来邀约,显得她过分热切倒贴,傅莹珠懂得回礼,倒是叫她面子上过得去了许多,于是微微笑道:“姐姐说的,我可就放心上了,我还没尝过你的手艺呢。” 请她过去吃饭,这样的心意,正好是丹宁喜欢的。 一时间宾主尽欢,气氛融洽。这一顿饭吃下来,丹宁郡主不仅口腹之欲得到了满足,甚至觉得自己学到了不少学问。 别的不说,就说吃相。 丹宁郡主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吃得又快又优雅的,这是一项本事啊。 丹宁郡主再次在心里暗下决心,日后但凡能与傅莹珠同桌吃饭的机会,她都要坐在傅莹珠身旁,一顿饭就不止是吃得开心了,还能知道不少东西。 丹宁郡主已经在想,等到几日后的乞巧节,也要将傅莹珠约出来了。 乞巧乞巧,就是要和小姐妹一起乞巧才有意思嘛。 相看什么郎君,无聊死了。 一个个丑八怪,还自以为是,丹宁郡主才不耐烦应付他们,也不耐烦应付母妃丢给她的画像,不想去思考自己的终身大事。 - 丹宁郡主与傅莹珠这边吃喝畅聊得欢快,宸王那边,宴席已经接近尾声。 在心里将自己好一番告诫的宸王,在走出醉仙楼、到达楼下时,心中却猛然间又闪过了方才从楼上瞥见底下那道淡紫色身影的情形,一时间,脚步不由得一顿,转瞬神色一变,有些恼火的模样。 富有自省意识的宸王在心中又将自己好一番唾弃,正要迈步离开,却听周围一好友高声训斥道:“怎么这么不长眼?” 宸王顿足,往旁边一瞧。 此刻天色昏暗,倒不是行将黄昏,而是如今这盛夏的天气实在叫人琢磨不穿,说下雨就要下雨,阴沉着天,像是暴雨将至。 那挑着担子的少年往旁边能挡雨的檐下躲的时候,撞到了他这位好友。 “说你呢,撞到人了,怎么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其他几人见自己的伙伴被人撞到,也要上前,要同撞人的理论出个是非黑白。 宸王看了那青年一眼,这青年人,虽是一身布衣,却是书生打扮。一身淡蓝的衣衫被雨水打湿,有几点湿痕,不过怀中的字画倒是被保护得很好。 宸王在外,向来有爱才之名,在看到这青年是作书生打扮后,立刻制止了自己身旁的几位好友,“你们不要在此争执不休了,时候不早了,且放过他一马。” 好友看了宸王两眼,一副怒火未消的模样: “你就是爱才心切,看他是个读书人,才那么轻易绕过他。” “可别是装作读书人,实际是个想要骗人钱财的骗子。” 宸王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就当行个善事。” 而一直找不到机会说话的谢琅然:“……” 方才,被撞到的人是他才对,他好好看路,却被一身酒气的人迎面撞了上来,此刻肩膀还在隐隐作痛,怎么就成了他撞了人?这真是无妄之灾了。 只不过这一行人看起来非富即贵,谢琅然不与他们争谁对谁错,他哪有那么多时间与他们纠缠,谢琅然油滑得很,一眼认出宸王是这几人间身份最贵重的,见宸王替他说话,知晓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朝宸王道了句“多谢这位贵人帮忙解围”,连忙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到几步外的拐角后,落下了担子,揉了揉肩。 他今日在醉仙楼外支了这会儿摊子,没卖出几张字画,见识倒是长了不少,方才进出醉仙楼的人,他都瞧见了,虽说这里人人看起来都是锦衣玉食的主儿,可谢琅然倒也不好奇,也不想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 就同那位和自己丫鬟说,对食客来说,桌上的酱肘子比她好看的那位姑娘说的那样,对他谢琅然来说,这些人身份多富贵多显赫,不来买他的字画,那就和他无关。人若是只关心与自己有关的事,烦心事就会少很多,和他买字画的人才是贵人,其他人全是路人。 谢琅然揉了一下肩膀,脑子里清点一下今天的收入。 一张字帖十文钱,一张画三十文。 他就卖出了两张字帖,一张画。 抵掉了成本和进城费用,也就赚了二十八文。 有些少。 赚不到太多钱,他又开始打起别的主意,暗想着能不能提高一点价格。 现在他卖的字画,都是没有裱好的,若是裱好,价格至少再翻三倍。只不过裱字画,那是书画铺子的活计,裱字画需要一些手头功夫,很看经验,他没那个手艺,一时间做不来裱字画的活计,若是将字画贱卖给书画铺子,那还比不上他在醉仙楼下摆半天的摊呢。 可这样一算,今日他赚到的这点钱,想要在春闱时租个离着考场近的像样的旅舍下榻,都远远不够。 就如同逢年过节,进城的入城费会涨,等到春闱时,旅舍的租金怕是也要跟着水涨船高。 到时,他攒下的这点钱,能不能租上一晚,怕是都说不准了。 实在不行,就只能在离着考场不算远的寺庙,租下一间房间借住了。 佛门都是善心人,总不能到时候也跟着上涨租金吧? 谢琅然想了想,竟是不能肯定。 毕竟佛门里的人,也都是要吃饭的人啊,不是喝露水就能活着的。 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到春闱时,每日他都凌晨出门,走它个几十里路进城考试都无妨。 还好老天将他生在了麦香村,只靠脚也能走到城中来考试。 正想着,天上的雨已经落下来了,雨势并不小,噼里啪啦地砸到屋檐上。 看着檐下滴落的丝丝雨丝,谢琅然抬起头来,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头却是一派澄然,拿起空掉的水壶,接了一壶甘甜的无根水,仰头饮下。 心情也是十分痛快的。 而宸王看着对方脚步飞快地从自己面前消失,先是皱了皱眉头,诧异于他一个读书人,竟然认不出自己来。 他早就盛名在外,竟然有人无视? 不过,宸王很快便又想通了。 这天底下,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能胸怀远大志向、都能将书读好的。 一个书生,不好好读书,却来醉仙楼外卖东西,早早经营着商人的营生,实在是有些不务正业。 真正的有志之士,此时应是要留在家中苦读才对。只盯着卖东西得到的那一点小钱,实在是因小失大,眼界太浅,将来不会有太大作为。 自打出生便从未为了生计发愁过的宸王,根本理解不了,为何会有人把钱看得比读书还重。 心里几个念头间,宸王便觉得方才遇到的书生的前程一片晦暗。 他想,今日他出手相助,就当是善心大发,为自己积攒福报了。 因而,与这个卖货的小书生萍水相逢的经历,宸王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先登上马车,在几位好友的目送下,离开了醉仙楼。 而被丹宁郡主拉着来到窗边,看着外面雨落纷纷的傅莹珠往下扫了一眼,算是头一次见到了丹宁郡主的宸王堂兄的真容。 确实是生得仪表堂堂,不愧是能做男主的人物。 不过,再仪表堂堂,男主光环再亮,这不也阻止不了突如其来的暴雨? 宸王没办法让天不下雨,那他在傅莹珠眼里就没什么用处。 眼看着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傅莹珠觉得,她和丹宁也该各自回家了。 这样的天气,就该躲在被子里睡觉才对。 看看,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 正要将视线收回来,傅莹珠却又往外看了一眼。 看了两眼后,傅莹珠心道:她果然是个浅薄到了灵魂深处的人啊,竟然一眼就能看到一位生得如此俊俏的小郎君。 只见小郎君以壶接雨,仰头饮着接下的雨水,竟透出来几分饮酒狂放的姿态,有些许不羁的模样。 落雨纷纷,街上行人纷纷,神色忧愁,唯有他一脸坦然,不以为悲喜,分外坦然。 傅莹珠自认肤浅,重口腹之欲,也重五官感受,这种画一样的场景,自是要多看两眼。 看着小郎君这样怡然自得的姿态,又看了看他身旁的货担,傅莹珠心中若有所思,将青桃叫了过来。 039(无能狂怒的声音真动听...) 看这小郎君的穿着打扮, 应当是位读书人。读书人摆摊卖东西,约莫也就只是字画一类的东西了。 哪怕是傅莹珠这种不需要参加科举的人都知道,如今夏日, 临近秋闱没多少时日。若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小郎君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来摆摊卖画。 寒门难出贵子,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在现代的时候, 尚且有许多人读不了书,更别说生产力更不发达的古代。 面对此等通过自己努力、改变境遇的读书人, 傅莹珠还是乐意伸出一把援助之手的。 于她而言, 不过举手之劳,于别人而言,可能就是改变他一生的善举, 结个善缘, 不是什么坏事情。 将青桃叫过来后, 傅莹珠道:“你去瞧瞧他的字画,若是要价没有太过离谱,便买几张回来。还有, 从马车里拿把伞给他吧。” 青桃应下差事出去了。 丹宁郡主附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浓云与骤雨, 正在唉声叹气:“再不信什么良辰吉日了。” 她回头,对傅莹珠说道:“今日邀约你,我特意看好了,黄历上说, 今天是宜出门的好日子,我便高高兴兴地叫你出门了, 哪想到会是这样的天气啊……” 看着外面的暴雨,真是近来最不好, 最恶劣的天气,真真是倒了霉。 丹宁郡主趴在窗边,满眼都是天上的乌云,语气里稍微有些自责,更多的是对家中那本黄历的不满,“只能等雨小一些再回去了,早知今日便不喊你出来了,回去我就撕烂那本破黄历。” “说不定这雨来得急、停得也快。”傅莹珠心态倒是好,楼下路人行色匆匆,急着回家或是找一个躲雨的地方,她此刻在醉仙楼中,能遮风挡雨,桌上还有珍馐美食,已经算是惬意,雨大到不便回去,那便再等一等。 傅莹珠道:“你不必自责,今日还是托了你的福,使我尝到佳肴。若不是郡主慷慨宴请,我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排上醉仙楼的宴席呢。” 这句可不是恭维的话,而是实话。 最近乞巧节,出来约见的人多,摆席的人也多,听说醉仙楼的席面,已经约到两个月之后,绝不是傅莹珠这种后来者能吃上的。 除了丹宁郡主这种身份,醉仙楼也是绝不轻易坏了排队的规矩。 毕竟京城的达官贵人这么多,迎合了这个,得罪了那个,到时候乱成一团,顺了哥情,失了嫂意,两边都不讨好了。 傅莹珠知道自己这次能来环境最好的雅间、得到最好的招待,都是托丹宁郡主的福。 “我请你一顿,你还我一顿蟹酿橙,我可是不亏的,如今啊,我只希望母螃蟹快点肥起来。”一直在窗边看雨的丹宁郡主转回头来,看向傅莹珠。 她在这时才发现青桃不见了,问道:“你那丫鬟呢?” “叫她出去买两张字画。”傅莹珠道。 丹宁郡主一头雾水。 出去买字画?这大雨的天气,哪里能买到字画? 丹宁郡主微微蹙眉,心里觉得傅莹珠此刻的言行举止有些难以理喻。 丹宁是从未有过在路边摊买字画这个习惯的。向来能呈到她面前来的画,不是传世之作,就是当代名家作好的。都是正儿八经裱好,才送上来的。 自然也就不知道,还有些落魄的读书人,会在穷困潦倒之时,在路边如同小贩,贩卖自己的字帖画作,以谋求生计。 她不知街上有人冒雨卖画,自然也就不明白傅莹珠为何要让丫鬟跑下去买画,反而觉得傅莹珠这样的举止古怪极了。 片刻后,青桃抱着几张字画回来,交到了傅莹珠手上,说道:“姑娘,您交代的事,婢子都做好了。” “画是三十文一张,字是十文。姑娘属兔,婢子特意买回来了这张画着小兔子的画,字买了两张。伞也给了,卖画的小郎君叫我给姑娘带一句谢,说日后若是有缘,会将伞还回来的。” 傅莹珠点了点头,正想叫青桃把字画收起来,一旁丹宁郡主好奇道:“我想看看这字画。” 没想到,傅莹珠派出去的丫鬟,真把字画买回来了。 丹宁郡主好奇凑上前,傅莹珠只好将字画展开,这一看,她自己竟有生出几分讶异来。 她自己是不懂品字的,但也能看得出来,下笔沉稳有力,线条流畅如风,是极有风骨的笔触,能看出有些功底和本事。 画栩栩如生,字遒劲有力,饶是傅莹珠这个门外汉,也能看出来对方笔力不俗,惊艳之下,隐约还有几分眼熟。 但那只是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快到傅莹珠险些抓不住,自然也就无从深究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个字迹来。 或许是和人一样,长得好看的字,或许大抵都有些许共同之处吧。毕竟人的审美虽然多远,但是有门槛的,标准是往上的,最终自然也就殊途同归。 本来只是想行件善事,这展开一仔细看之后,傅莹珠顿时有种挖到宝的感觉。 当即又叫青桃过来,叫她过去,将那书生剩下的字画全都买下来。写得这么好看,合乎心意,还很便宜,不要白不要。 “这字写得真是漂亮。”凑过脑袋来看的丹宁郡主也有些意外。 话是随口一提,丹宁郡主就是欣赏,没生出购买的念头来。 毕竟京中最有名的画师,画的画写的字对丹宁郡主来说,都是触手可得的。十文钱,三十文的字画,丹宁郡主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买回家去了,都不知怎么和父王母妃解释,自始至终就没生出过要去买一张的念头。 丹宁郡主的心思尚还放在傅莹珠的身上,见傅莹珠在展开字画后露出的惊艳神色,心里对傅莹珠的认识又与之前有了不同。 先前,她只当傅莹珠是个会吃会玩的,找傅莹珠出来,只为消遣,毕竟都说傅大姑娘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她不会想和一个草包聊一些诗词歌赋的话题,免得叫气氛变得不愉快。 哪想到傅莹珠不仅与传言中说的不一样,更是处处都不一样,且不论她将学问学得怎样,至少对待学问是敬重的,并没有半点不学无术的样子啊。 这下,丹宁郡主觉得,即使她频频找傅莹珠出门,也没人能指点什么了。若是母妃又说,她就添油加醋,把今天傅莹珠在街头买到世外高人手迹的事情说出来。 她这可不是撒谎,依她看,傅莹珠买来的字画,虽然便宜,可水平实在不低啊。 傅莹珠如此慧眼识珠,就不信母妃还阻止她。 - 醉仙楼外。 将刚刚得来的五十文银子小心口袋,谢琅然一抬眸,又看到了方才过来买画的丫鬟,心下讶异。正想问起姑娘有什么事呢,小丫鬟就先开口了。 “你的字画还剩多少?我家姑娘全要了。” 谢琅然:“……” 谢琅然开始清点自己的字画,动作很是迅速。 俗话说,冤大头不常有,虽然谢琅然自认自己的字画有些水平,不至于叫买他字画的主顾当了冤大头,但送上门的客人,那就是财神,不快些招待,岂不是要让人跑了? 眨眼功夫,就将所有的字画都备好了,交给青桃。 青桃拿了画,给了钱,留谢琅然一人怀里空空留在原地。 怀里虽是空空,那腰间的荷包却鼓起来了不少。 谢琅然怕在回去的路上遇到山间拦路劫道的山贼,不敢露财,心想着,等一会儿雨小一点,去集市那边买些不值钱的土豆,填进自己的担子,装成一个进城卖土豆没卖出去多少的可怜虫。 正好土豆放进地窖,能保存很久,不怕坏了,饿的时候扒拉出来,放进火堆里烤烤就能吃。 他这样想好,看着货担旁竖着的那把伞,脑海中的思绪一停,倒是又想起了方才叫丫鬟来买画的那位姑娘。 她让丫鬟来了两次,谢琅然想,头一次,是人家姑娘大发善心,第二次来,说不定是看了他的字画,觉得不错,才来买的? 谢琅然往下深想,总归买了他画的就是贵人。 方才那姑娘进醉仙楼时,他还因为她那句酱肘子比她好看抬头看了一眼,见到了对方的面容,本以为明日就可以忘了,这回承了人的恩情,倒是要好好记在心上了。 以待日后能有报恩的机会,能一眼认出曾经给他雪中送炭的人。 谢琅然知恩图报,他想记住的事,就不会再忘了。 吃饱喝足,在醉仙楼等到雨歇,和丹宁郡主作别后,傅莹珠上了马车,回到侯府。 老夫人一直挂念她,人一回来,就赶紧让柳叶把她带到木樨堂来了。 “来来,和祖母说说。今天都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饭。”老夫人兴致盎然,十分关心。 傅莹珠不忍心拂了她的兴致,便道:“只见了丹宁郡主,吃了醉仙楼的席。” 顿了顿,又道:“还买了一些字画回来。那字帖极为不错,孙女瞧着,有空描字练练,也是极为不错的。” 老夫人听了,连连点头,欣慰道:“不错不错,读书练字,最能修身养性了。如今你性子越发沉稳,却也不可忘记自省自律。” “孙女知晓了。” 又和老夫人聊过一通之后,傅莹珠便回了自己的院落,休息去了。 - 乞巧一过,转眼之间,傅莹珠与掌柜们约定的三个月的期限也到了。如今是尘埃落定的时候,相信经过这三个月艰苦卓绝的奋斗,掌柜们应当能交给傅莹珠一个满意的答案来。 到了查看账本当日,按照约定,傅莹珠与掌柜们约在了华掌柜的粮油铺。 上回见面,几位掌柜还是亲亲热热,一副你是我的好兄弟的模样。到了这回,彼此之间站位泾渭分明,几个掌柜看向华掌柜的目光充满了鄙夷与奚落,而华掌柜对其他几人更是不屑一顾,在傅莹珠抵达之前,这里几乎是要打起来了,硝烟味特别的浓重。 若不是担心真打起来,自个儿打不过别人,还可能会受伤,几位掌柜身体按捺不动,只在心里暗暗想要给对方个教训,那么等当傅莹珠到时,第一件事可能就是要先给他们找个郎中了。 待傅莹珠现身时,华掌柜率先迎了上去,“大姑娘。” 其他几位掌柜也不甘落后,揣着满肚子讨好的词要对傅莹珠说。 “大姑娘好,几日不见,大姑娘更加光彩照人了。” “大姑娘,如今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 “……” 好话不管有用没用,先送上来一箩筐。见这架势,傅莹珠摆了摆手,“各位不必浪费时间,今日我为何而来,想必各位也是心中有数了。” “账本呢?”她问。 几位掌柜和傅莹珠打了这几回交道,也摸了摸傅莹珠的脾性,知道傅莹珠做事的风格颇为雷厉风行,有正事的时候,不管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便不再多说废话,依次将账本交给了傅莹珠。 傅莹珠翻了翻账本,一双眼睛随着账册的条目缓缓掠过,随后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这些账本,简直是一个比一个漂亮。 看到账册,傅莹珠就看到了即将要流向自己口袋里的银子。 傅莹珠感慨道:黑心资本家们想出来的手段,当真是好用极了啊。 几位掌柜攀来比去,这三个月的营收,有些甚至赶得上以往一年,而这些多出来的利润,都落入了她傅莹珠的口袋。 出力最少的赚得最多,自始至终,她不过是出了一个末尾淘汰制的主意罢了。 能将那些被人贪占的嫁妆拿回来,傅莹珠心里高兴,面上的笑意却是浅浅的。 她不动声色将几个账本全部看完,检查进项出项均是无误后,将几间铺子的营收排了个序。 随着她的动作,暗中窥探的掌柜们,眼皮也是跟着一跳,仿佛傅莹珠手中拿着的不是简单的账册,而是掌握着他们生杀大权的刀。而如今,这把刀,快要落到他们身上来了,焉能不怕? 华掌柜的营收是最好的,他掌柜的位置安稳无恙,至于其他人,就各有各有的去处了。 傅莹珠排序完成后,抬眸说道:“吴掌柜。” 她看向人群中那个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您的营收是几间铺子里最少的那个,按照我们三个月前说好的,只能请您离开我的成衣铺,另谋高就了。” 闻言,被点名的中年男人面上一惊,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立刻闯上前来,要看账本。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的营收这么好,已经是抵得过往年半年的营收了呀!” 掌柜的额头低落汗水,面上已经无法维持镇定的神色,手也是一直哆嗦着的。 他不信自己如此漂亮的账本,竟然一个都比不过。 见他如此,傅莹珠便让青桃将账本都交到了他的手上,也好让他撞到南墙,死个明白。 吴掌柜认认真真看完,见自己果然是最末尾的那个,脸上生出无能狂怒的薄红,骂了句:“姓华的,你还真是豁出去了。” 所有的账本中,属华掌柜的账本最漂亮。 可真是够狠的呀! 自己这么弄,自己花钱,自己买货,就相当于白花花给的银子,白送了傅莹珠。就自己这样的营收,吴掌柜都心疼得不行,哪像一山更比一山高哇!这姓华的此番,果真是不要命不要家当的给傅莹珠送钱啊! 一时间,吴掌柜愤恨的目光看向华掌柜,简直要怀疑,这个用自己的钱来做账面的手段和做法,是华掌柜故意泄露出来,和傅莹珠一块蒙骗他们钱财的! 要是早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位,说什么他也不往里面搭自己的银子!一文钱都不会搭进去的。 华掌柜一脸木然,也是不知改摆出什么表情来才好了。 他这个账面看起来漂亮,其中辛酸,华掌柜自己最是清楚。 为了稳住他掌柜的位置,他搭上了多少自己的钱啊!如今这钱都要流入傅莹珠的口袋了!偏偏还有苦说不出来,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才能稳住后续的收益了。 此刻华掌柜这个胜利者,并没有露出一个胜利者该有的自豪神情,反而心情复杂。 面对着吴掌柜的质问,他冷笑道:“怪得了谁呢?成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活该是你。有道是高位能者居之,既然你能力不够,那就让出来呗。没有那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呗。” 吴掌柜紧紧咬了咬牙,差点将手中的账本给撕碎。胸膛一时剧烈起伏,看上去快气晕过去了。 见状,傅莹珠连忙叫青桃将账本拿了回来。 吴掌柜却是死死攥着自己的账本不松手。 今日的结果,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接受。 要知道,这三个月,他不仅往里搭进去了自己偷偷攒了好多年的货,还搭进去了不少银两。 真金白银都已经投入进去了,最后什么都没捞着,成了只灰溜溜的落水狗,他怎么甘心? 吴掌柜死死捏着手中的账本,根本无法接受自己要被辞退的事实,他如今年纪大了,比不上年轻的人精力旺盛,再出去找个新的东家,怕是没有人要,傅大姑娘这手段,断的,是他的生路,他怎么可能毫不反抗?乖乖就跳进棺材里去。 关键是,棺材本都要搭进去了,他压根没有退路哇! 此时的吴掌柜已然忘了,他的钱财,他的货物,从来就不是他应得的,而是他偷来的,贪来的。如今哪怕是送给傅莹珠,也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进了他口袋久了,就是他的,别人自然不能染指。 “大姑娘。”吴掌柜双眸通红,看向了傅莹珠,眼中净是幽幽的怨恨,“我在成衣铺做掌柜的这些年,可是将我这一生最身强力壮的几十年都搭上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不过才刚刚接手铺子,就要将我这个老人给赶走。” “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与傅府可是签了白纸黑字的契约,若无大错,不得逐出!” “大姑娘您行事如此的心狠手辣,只会让您痛失人心。为了赶走我这个老人,竟然还搬出了一场比赛,逼我参与。”吴掌柜声音越说越大,看向傅莹珠的目光,像是在看这世间最最阴险狡诈的小人,“您这是何等的居心,又是怎样背信弃义的小人行径!这样行事,您是能风光一时,可风光不了一世,这一生都不会有大作为的!是您的秉性将您能达到的高度限制住了!能做鸿鹄,焉作麻雀啊!” 他道:“我要去找官老爷做主,让他来评评理,这种被逼着参与的比试,到底算不算数!我没有错,你不能逐我出去!” 此番,吴掌柜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不要脸面了。 出尔反尔也没什么,撕破脸皮也没什么,最重要的是,要保住饭碗! 傅莹珠全程静静听着,因为吴掌柜自己不是君子,却把别人喊作小人的主张过于匪夷所思,竟是生出了几分置身事外看热闹的感觉,甚至在一时间忘掉了自己是被吴掌柜指责的对象。 等回过神来,傅莹珠笑了起来。 她一向不想担好名声,只想顺性而为,就她这种性子,立人设维持人设可要费上巨大的功夫,她才懒得做。 说什么她的秉性限制了她的高度,她咸鱼一条,哪里想要太高的高度? 高处不胜寒呀,她只想在低处有水的地方,快快乐乐地活着。 道不同不相为谋,傅莹珠她一贯不与傻子论长短,对吴掌柜的话一句都不反驳,笑道:“告,那便去告。” 她是怕惹麻烦,可麻烦找上头来,倒也没有忍让的道理。 吴掌柜本想着做一番恐吓,要是能不去官府,就让傅莹珠留他继续做掌柜,那自然皆大欢喜,可没想到傅莹珠竟是一块硬骨头,连闹上官府都不怕。 这还是大家闺秀吗?大家闺秀不是最看重名声的吗?怎么会愿意惹上官司呢。一旦惹上官司,落一个不好相与太过精明的名声,想嫁个好婆家都不容易啊。 这傅大姑娘,怎么一日胜过一日的不按常理出牌 。 吴掌柜喉中一哽,见傅莹珠应得爽快,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正僵持着,铺子外头,却传来了一声笑。 “你们这动静大的,我在外面都听到了。” 只见垂帘一掀,店小二将丹宁郡主带了过来。 像丹宁郡主这样的身份,除了皇宫内院,其他地方想去哪儿,谁都拦不住。 主要是没那个身份拦她。 丹宁郡主掀帘进来,笑嘻嘻的模样,她惯常喜欢听些八卦,今日出来,本是经过,想着这家粮油铺是傅家的粮油铺子,便下了马车,想来看看经营得到底如何,也旁敲侧击地猜一下傅莹珠的本事,哪想到一来就撞见了好事。 这种场合,丹宁郡主最喜欢来掺和了。 眼瞧着丹宁郡主进来,见她通身的气派,连身后丫鬟的打扮都比寻常人不知好上多少倍,吴掌柜嚣张的气焰瞬间矮了不少,等听到傅莹珠同丹宁郡主问候,听到丹宁郡主的名号,心头立刻像是有一块大石压来,一时间不敢再闹。 丹宁郡主一露面,方才还在针锋相对的吴掌柜,瞬间就哑火,一句话都不敢再说来。 六王爷的掌上明珠,谁敢惹她?这天底下所有的规矩都是她家定的。而去丹宁郡主向来就是个主意大,胆子大的,就连这帮掌柜们,哪怕从来没和郡主打过交道,也是有耳闻。 其他人龟缩不敢上前,还是傅莹珠一怔之后,立即出来笑盈盈的打圆场,招待着丹宁郡主落座。 丹宁郡主便坐在这间屋子的主座上,笑嘻嘻的,摆出一副托腮看戏的姿态,“你们正在商议着的事,不是还没谈完吗?继续啊。” 吴掌柜感觉自己被点名了,只觉头顶冒汗,大气都不敢出。 不管丹宁郡主来或不来,话都是要说清楚的。今天傅莹珠打定主意要解决了这件事情,就不可能拖着。 丹宁嘛,就当个吉祥物放在那里挂着就行,不妨碍她什么,反而是对这些心怀伎俩的小人,有些许震慑的作用。 傅莹珠道:“方才吴掌柜说到,要去官府打官司。” “无凭无据,状告他人,只要鸣冤鼓一响,上了堂去,就先打十个板子。吴掌柜就是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身子受不受得住。”傅莹珠笑了起来,姿态悠闲,“我年轻力壮,什么事情都敢做,什么地方都敢去,不怕死。” 吴掌柜额角冷汗又添一滴。 “其他就先不谈,去官府打官司都是要讲究证据的。你可别忘了,你之前帮我继母做的账本可还在我手里,而你那边,可有什么证据?”傅莹珠忽然话锋一转,变得凌厉了些,“没有证据,也要人证。” 傅莹珠语气不疾不徐,“吴掌柜说我不仁不义,逼迫你定下赌约,可有人能证明这点?” 人证? 本来听到证据时,吴掌柜的心往下一沉,觉得自己这是落了下风,可傅莹珠一提到人证,那他忽然间就不怕了。 周围这几位掌柜,可都与他同仇敌忾,背后里不知道一起骂了傅莹珠多少次,这回与傅莹珠正面交锋,定会站到他这一边。 也就是华掌柜那边,因为这次的比试,起了点嫌隙龃龉,需要多多求情,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要知道,能让傅莹珠吃瘪、不敢轻易辞退他们,对他们这几位做掌柜的来说,那可是一本万利的事,华掌柜是个头脑清醒的,不会算不清楚这笔账的。但凡这一次能反手扣傅莹珠一顶苛责老仆的帽子,把脏水泼回去,他们就还能绝境逢生。 这样一想,吴掌柜心下终于镇定许多,对傅莹珠说道:“当然是有人证的。” “而且他们此时都在场。” 丹宁郡主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立刻说道:“那快叫过来,让他们说一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吴掌柜连忙对丹宁郡主说道:“殿下,其余几人,便是我身边这几位掌柜。” 虽说华掌柜那,稍是有些棘手,可此刻只要有一人帮他说话,那就叫有人证了。 至于华掌柜,若是今日不帮他说话,那也没什么,私底下再走动走动、打点打点,最后也能成为他的人证。 吴掌柜胸有成竹,望向身边其他几位掌柜,“你们且说说,三个月前,是否是大姑娘逼我签下的字,大姑娘要辞退我们这几位功臣的举动,是否背信弃义、是小人作风?” 他等着其他人帮腔,却不想,话一说完,周围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当中。 并没有人应他的话。 若是说,在丹宁郡主来之前,还可能会有人替吴掌柜稍微说一两句话,可此番丹宁郡主人在这里坐着,当着她说违心的话,其他几位掌柜不敢。 丹宁郡主会到铺子这边来,一看便是与傅大姑娘早就认识,谁知道她是不是站在傅大姑娘那边的?要是说不对话,那岂不是别想在京城混了。 得罪吴掌柜事小,得罪丹宁郡主事大。 几位掌柜不约而同决定,不会出来给吴掌柜做这个人证的。 本来,替吴掌柜做人证,就是很冒险的事。 万一傅莹珠就是个一点儿都不看重名声的,那他们状告她不仁不义有什么用?她又不在乎。 且要是傅莹珠会与他们定下三个月的约定,本来说的就是念及他们多年的贡献,给他们一个机会。真想往她身上泼脏水,可没那么容易。 傅莹珠的手段,他们是领教过的,如今是万万不敢再轻视了。若是这一次帮吴掌柜说话了,下次又找别的由头,又要发落一个人来。到时候吴掌柜是暂时免去祸端,可他们这些本来没事的,就变得有事了。 这一权衡,傻子才会帮吴掌柜说话。 反正这次死的已经确定了是吴掌柜,死道友不死贫道,他们做得非常正确。这,就是人性呀。 华掌柜则是心中有些痛快。 他不是什么品性高洁的人,还记挂着之前吴掌柜和他呛嘴的仇,此番见他落难,自然就得意起来。 心里一得意,华掌柜便做起了落井下石的石,笑道:“郡主,别听他一派胡言,他说的全是假话。” “其一,吴掌柜霸占掌柜的位置多年,却并无多少真才实学,这几年成衣铺的生意可一点儿都不好。” “其二,背信弃义、不仁不义之人也是他!大姑娘心里念着我们这些掌柜多年劳苦,给了我们三个月的时间,让我们好生经营,只要能经营得好,就给我们留下的机会,这是何等的仁慈,三个月前,大姑娘提议之后,吴掌柜可是自愿认了的,这点我可以作证、做大姑娘的人证。” 他瞥了吴掌柜一眼,轻飘飘地说道:“若我是大姑娘,甚至连这三个月的时间都不给他,直接辞退了便是,实在是太过于德不配位了。” 吴掌柜:“……” 华掌柜的话说得那叫一个掷地有声,恳切坚决,若不是丹宁郡主在场,他真想冲上去撕了华掌柜这张能言会道的嘴。 好哇好哇,姓华的果然是彻头彻尾的小人、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且等着吧,像他这样的墙头草,最后是什么都落不着的。 可令吴掌柜没想到的是,这里不止华掌柜一个墙头草。 华掌柜的话音一落,竟是又有一位掌柜附和道:“是啊,当初是他自愿参加的,我们都是自愿的。” 反正被辞退的人已经定了,是吴掌柜,又不是他们,何须再为了昨日的兄弟,为今日的自己惹上一身麻烦。 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小人,哪里有好处,往哪里钻的。 一个人跳出去指责吴掌柜后,其余人见风使舵,也都跳出来了。 “没错啊,大姑娘待我们已经不薄了,没想到居然还有人不满足。” “贼喊捉贼,我之前竟然没看出来,老吴你是这种人!” “自己没本事,居然还想说是大姑娘的错,老吴啊,你年纪也大了,状态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还是回家享清福,就把掌柜的位置让出来吧。” 丹宁郡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向了吴掌柜,“这位掌柜的,您还有别的人证吗?” 吴掌柜:“……” 他今日算是见识到什么叫树倒猴孙散了!说好了他们是一伙的,怎么此刻都开始落井下石了。 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不过事已至此,傅莹珠也懒得再与这种人争执什么了,对青桃说道:“想来吴掌柜之后还有得要忙,那我便送客了。” 都到了这样的田地,饶是吴掌柜再想胡搅蛮缠,也胡搅蛮缠不了了。 让青桃送走吴掌柜后。 余下的几位掌柜心里皆是松了一口气。 都拿吴掌柜祭天了,那他们掌柜的位置,应该是能坐得安稳一点了。 要知道,吴掌柜一走,招新掌柜的事就够傅莹珠忙活一阵了,哪还会顾及到他们呢?只要拖过这一时,想来掌柜的位置也就安稳了。 而围观了全程的丹宁郡主将全屋的人扫了几眼,视线最终回到傅莹珠身上。 这程来到这,可算是叫她看了一场好戏。 如今戏落幕了,但丹宁郡主还没到想走的时候。 她问傅莹珠:“姐姐,这位吴掌柜走了,那你的成衣铺里,是不是缺一位新掌柜?” 在傅莹珠抬眸看向她时,丹宁郡主笑了笑道:“我这边倒是有合适的人可以引荐?只是,你得答应我件事。” 傅莹珠颇感兴趣地看向丹宁,而其他几位掌柜却是心底一震,恨不得立刻将丹宁郡主给请出去。 新掌柜,可不能有啊! 040(要做就做见了棺材不落泪...) 就在一众掌柜们胆战心惊惴惴不安之时, 傅莹珠开口了。 她看向丹宁郡主:“需要我答应什么,郡主但说无妨。” 正巧傅莹珠这边愁着没有合适的心腹换上,丹宁郡主就赶忙送来人才了。这可真是瞌睡送来枕头, 正好了。 丹宁郡主道:“你不是还欠我一道蟹酿橙?若我这次推荐过来的人选合适,你不能只用一道蟹酿橙来招待我,我还要多吃点旁的。” “怎么着, 也得有十道菜吧。”丹宁郡主笑道。 这要求实在简单,虽说架势吓人, 一副要狮子大开口将她吃空的架势, 可傅莹珠明白,丹宁郡主这是在送她人情,比起一个有本事的新掌柜, 请她吃十道菜又怎样, 一百道菜都可以。 今日丹宁给她做了个人情, 她定然是要好好还回去的。吃喝什么的,都好说。 傅莹珠笑了起来:“都依你便是。” 其余几位掌柜听着傅莹珠与丹宁郡主你一句我一句,简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想要插手阻止一下,却又插不上话, 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丹宁郡主得了傅莹珠的应允,顿时笑弯了眼睛,开始介绍起了她要给傅莹珠引荐的掌柜,“这掌柜是我外公家那边的人, 打小就在店里面跑堂,脑子活泛, 卖东西的本事一流,进了他在的店就没有空着手出来的, 人很能干,头脑也聪明,为人十分上进,只是年纪尚轻,经验略薄,我家那边空不出合适的位子给他。” “但我觉得,以他的聪明才智,假以时日,定能独当一面,将你的布行打点得红红火火。” “你若是有心,我回去就着人安排一番,找个时间,与他见一面。” “自然是有兴趣的。”傅莹珠听丹宁郡主一番叙述,对这位年轻的新掌柜很感兴趣,“还要劳烦郡主牵线,安排我们见上一面。” 眼瞅着木已成舟,屋里其他几位掌柜心里那叫一个焦灼。 姓吴的走了,空出来一个肥缺,按照以往的惯例,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接任,就会从别的铺子抽人过去,先管辖一番。 等日后安定下来,再做别的打算。 别的掌柜会趁着这个时候,把自己的人手安插过去,见缝插针的以公谋私,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肥大自己的腰包。 若是放在以往,就这个缺儿他们没了也就没了,未必多在意。可如今,他们人财两失,腰包已经不丰厚了,想着布行掌柜位置缺了,他们就有机会插手,能回一回这一次做账的血。哪想,傅莹珠就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们。 华掌柜一向是个敢于争取的,当下脑子一转,想出了个主意来,别人还没表态,他当即上前说道:“姑娘既然需要一位新的掌柜,小的这里也有一人可以举荐。” 他的账面,可是几位掌柜中最漂亮的那个,想来他的本事最能被傅莹珠认可,那他的话、他举荐的人在傅莹珠那,应该也能有几分分量。 他道:“我有一远房表亲,开裁缝店开了多年,对布料多有研究,也有经营的本事,姑娘若是想见,我明日便将他叫来。” 华掌柜这远房表亲,实际并没有这号人物,可事到如今,就是没有,也得凭空变出来一个。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虽说今天还没这号远房表亲,但只要傅莹珠说想见,今晚他立马去找个人来,扮成这位远房表亲,明天就有这号表亲了。 何况若是真成了,他不仅能回一回血,还能提防一下傅莹珠的手段。 新的掌柜意味着新的变数,以后说不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新掌柜换上了傅莹珠的人。 华掌柜一脸期冀看着傅莹珠,等着她的决断。 没等到傅莹珠说什么,丹宁郡主先摇了摇头,“我爹爹说了,用人不能唯亲。既是亲戚,最好不要一起共事,不然顾及着家人间的情面,会给自己添麻烦,徒增烦恼罢了。你年岁不小,怎的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丹宁郡主说得一本正经,华掌柜心头一口老血会吐出来。 再一看傅莹珠,果然对他要引荐的人一脸不感兴趣的模样,华掌柜不免对多管闲事的丹宁郡主有些气与怨恨,可丹宁郡主身份往那一摆,他心里有再多不满也不敢只说,脸上只敢赔着笑,应和道:“郡主说得极是,是我欠缺考量了。” 华掌柜只能死了他想最后一搏、将自己人安排进来的这颗心。 待丹宁郡主的眼神不再停留在他身上,脸上不用再强撑出笑意,华掌柜立刻垮下脸来。 想着丹宁郡主方才说的那位新掌柜的特点:年轻,脑子活泛,华掌柜心里一阵阵心慌。 之前,铺子里不是没招来过有本事的跑堂的,只是,华掌柜自己的账面是虚的,心里对那些有真本事的人,嫉妒、羡慕、兼之赶尽杀绝。 他本事不及人,只剩在比对方年长了几岁,占就先机,之前那些露出锋芒的跑堂杂役,华掌柜用了一段时间,就都找理由辞退了,留下来的,是些威胁不到他地位的中庸之辈。 今日,听丹宁郡主提起又一号年轻又聪明的人物来,华掌柜心里面觉得不详,只是想着丹宁郡主说的对方经验不足,心里面又有些放心。 即使他本事没有账面表现出来得那么漂亮,可做了掌柜那么多年,人情世故练达,积累下来的经验与顾客人脉种种,都不是一个毛头小子能比得上的。 他吃过的盐比对方吃过的米还多,这一番岁月沉淀下来的阅历,可不是一个黄口小儿能比的。有时候,太老了,也是一种资本。年轻人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跑,成不了什么大事的。 华掌柜在心里将自己劝了一番,才没那么慌了。再一想到丹宁郡主虽说来头大,可从小锦衣玉食什么苦都不受,看人的眼力指不定没几分火候。指不定是引荐了个嘴甜的草包过来,那傅莹珠还有得头疼。 再这样一想,华掌柜心里面彻底安稳。 想着没别的事情了,就赶忙告辞退下。 其他掌柜们见最有心眼的华掌柜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自然也就偃旗息鼓,不作妖,跟着离开了。 - 等几位掌柜一走,傅莹珠却是将丹宁郡主拉到身侧。 傅莹珠道:“郡主此番能将能人引荐于我,莹珠心里感激。” “只是新掌柜一事,非同小可。”即使丹宁信誓旦旦,担保她要引荐来的人本事了得,可傅莹珠在招新掌柜,有她自己的主意。 方才当着其他人的面,不好拂了丹宁的面子,傅莹珠便没将话说得太过清楚,但该说清楚的,总不能就这么不说了。 丹宁能推荐好人物给她,自然极好。可她与丹宁郡主说起来统共不过见了两面,吃喝玩乐是能走到一块儿去,但找新掌柜的事,可不能与消遣的事混为一谈。她对丹宁郡主尚且了解得不算深厚,便不能因为她说可以,武断地定下新掌柜的人选。 “我手头这几间铺子,是我娘留给我的嫁妆,旁落他人之手经年,除了个壳子还是我的,里头的人全都不与我一条心了。”傅莹珠道,“刚才托你的福,顺利遣走了位掌柜,得多谢你。” 丹宁郡主听她这样一番话,表情变得严肃许多,正正经经地说道:“这算不上什么,我只是为你打抱不平罢了。” “这吴掌柜好生有趣,我原先以为做错了事的人总该愧疚,后来才知道,有些人的良心就像是被狗吃了,人品越恶劣之人,越是喜欢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明明自己就是那人品卑劣之辈,偏偏要说他人品性不够高洁。这可真是,宽于律己,严于待人,圣人见了他,都忍不住想扇几巴掌的程度。” “这事我可要好好与人说道说道,好生宣扬出去,揭露他的面目,让所有人都来看看,一张伪善的皮囊之下,到底包着的是个什么根骨。吴掌柜这种人,可不能让他继续再在京城里头做掌柜了。” 傅莹珠听到这挑了挑眉,丹宁郡主这样一说,吴掌柜在京城恐怕就混不下去了。 不过这吴掌柜,除去人品之外,最要命的,还是他本事不济,实力不够。 都往里搭了不少自己的钱了,结果账面还是比不过旁人的,这实在是令人说不出好来。之前走得顺风顺水,不过是有些许运气罢了。 这样的人,不管有没有丹宁郡主这句话在,都是走不长的。 傅莹珠已经不再把这人放在心上了,此刻要紧的,是要同丹宁提前说好一件事。 “郡主。”傅莹珠轻声唤道,“此番您将人推荐过来,有一件事,我要提前与您说好。” “这些铺子是什么个情况,郡主您也大致清楚了,您引荐过来的那位新掌柜如何,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傅莹珠知道,丹宁郡主引荐过来的人,她要给丹宁郡主几分面子,若是这掌柜好,那还好说,皆大欢喜了,可若是这新掌柜有任何行事不妥当的地方,顾及着他是丹宁郡主那边的人,若不提前说好,便像是在打丹宁郡主的脸,处置起来便束手束脚。 是以傅莹珠要提前与丹宁郡主打个招呼,免得给自己请回来的不是掌柜,而是位祖宗。 她缓声道:“郡主引荐过来的人,莹珠自然会安排妥当,到时,若是比起掌柜的位子,他更适合别的,我便想让他换一换岗。” 丹宁郡主摆了摆手,“我懂你的意思。” “若是这位新来的掌柜有任何让你不满意的地方,你便辞退了就是,不用看在我的面子上,再给他谋一份别的差事。” “若是人合适,你别忘了我的蟹酿橙就好了……” 丹宁郡主嘟哝着,心心念念都是那道还没吃到口的蟹酿橙,傅莹珠莞尔笑了,自然满口应是。 心下想着,只是一道蟹酿橙只怕是不够,到时候她得想办法捣鼓些新奇的吃食来,才能还她这个人情了。 - 事实证明,丹宁郡主不仅不像华掌柜想的那样,因为年纪小阅历轻,没有看人的眼光,反而颇具慧眼。 两日后,见到了丹宁郡主引荐来做布行掌柜的年轻人,傅莹珠只觉眼前一亮。 丹宁郡主引荐来的这人,名叫文招财,个头长得高大威猛,摆在人群中,很是能震慑人,面容黝黑,一双眼睛亮亮的,看神态却有几分憨头憨脑的老实劲儿。 “文招财,你这名字,就十分不错。” 傅莹珠简直满意极了。这名字已经惊才绝艳到,只要是个老板一听,就会当堂录取的程度。 不能把财送走啊。 随后,傅莹珠问了他自小的经历、跑堂时的见闻、对经营一家布行子有什么想法,得到了颇为满意的答案后,又问了他之后的规划。 这不问还好,一问,对面的青年人声音那叫一个抑扬顿挫,流畅不已,一看就知道,他早在心里想过许多遍了。 文招财道:“大姑娘,我实话同您说,我文招财一定能有把您的布行给经营好的本事。这遭您若是能让我去当布行的新掌柜,那我便是二十岁做了掌柜。” “首先,咱要将您的铺子经营好,叫底下的人服我,再叫您看到我的本事,在您的铺子站稳脚跟。再用三年时间,攒下娶媳妇要用的钱。先成家再立业,我年纪也不小了,得抓紧娶媳妇了。” “之后还是要攒钱,我得在而立之年之前,在京城买下自己的房子,带着老婆孩子住进来,再之后,我要做大掌柜!多管几个铺子,努力把营生做起来,稳扎稳打,积累经验。” “此时,我的孩子也到了入学的年纪,我会努力多赚点钱,把他送进最好的学堂里上学。我听说了,京城最好的学堂就在邙山山脚下,学费十分昂贵。从小书童,供到秀才科举,要耗费无数钱财,我得从现在就开始努力了……” 傅莹珠:“……” “可以了可以了。”她赶紧打断了文招财的话。 好一个目标清晰的年轻人。 再让他说下去,她怕是连他的坟要安哪、棺材用什么木头打都弄明白了。 丹宁郡主是个爱热闹的,这次傅莹珠要见文招财,她也在一旁坐着,听了文招财这一番话,颇有些自得地看向傅莹珠,“怎么样,我给你引荐这人,不错吧。” “是不错。”傅莹珠对文招财说道,“你回去收拾收拾,今晚会有人去给你送账本与钥匙,你看上两日,三日后,就到我的布行里,做我的新掌柜吧。” “多谢大姑娘,多谢郡主。”文招财一副激动神色,保证道,“文招财定然不负主子们的期望,好好打点铺子的营生。” 傅莹珠看着他信誓旦旦的表情,心里不由得感叹,怪不得后世那些资本家格外喜欢新鲜血液,这种没被996摧残过的干劲实在是太难得了。 不过,若是这文招财真是个有本事、心思也摆得正的,那她定然不会再像对付华掌柜那些老油条一样,用些无耻资本家的手段来对付的。 文招财这么努力,是想成家立业,在京城买一处自己的宅子、娶个好媳妇。若是他真像他说的那样,将她的布行经营得红红火火的,那给他的佣金自然可以提得高高的。 傅莹珠心下拿定主意,对丹宁说道:“这位文掌柜的本事到底如何,我还要观摩观摩。” 丹宁郡主笑道:“他留在你的布行里当掌柜这事能不能成,自然是姐姐你说了算。” 而文招财拿到青桃给他的账本与店面仓库两头的钥匙后,连夜将账本全部看完,次日便到了布行开始盘点货架,撸起袖子开始干活了。 这可比傅莹珠要他来的日子早到了两日,而且这两日,傅莹珠不用管工钱,是文招财给她白干活。 - 那厢,华掌柜他们打听着,听说新来的那位文掌柜两日后到,各自想着,到时候要去布行这看一看,看这文掌柜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虽说吴掌柜已经走了,可傅莹珠与他们定下的末尾淘汰的约定,可还没完。 几位掌柜也不知这折磨人的约定何时是个尽头,此时已经是焦头烂额了,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吴掌柜那次反抗不成的模样他们也看到了,知道没办法改变什么,只能接受了现状。 他们几个私底下人心不齐,但在对待新掌柜这件事上,他们倒是一致了起来。 新来的,若是收买不了,不能和他们一条心的话,那自然是要排挤出去的。 知道丹宁郡主和傅莹珠私交甚好,几位掌柜已经对新掌柜能被他们收买不报什么希望了,从一开始,就对文掌柜摆出了敌对的态度来,甚至想着,下一轮末尾淘汰,淘汰走的人是文掌柜就好了。 他们可以用同样的法子,用自己的钱来做账,把人排挤走。想来那个年轻人,是学不会这等阴损的招数的。而且也没家底,倘若他也这么跟着造作,下场自然可想而知。 他们想好了,两日后,等文掌柜来到布行,要去给他个下马威。 哪想到,文掌柜竟然提前两天就卷起门帘来,开始营业了。稍微打乱了一下掌柜们的计划。 这未免也太急躁了些啊。 华掌柜上午得了这个消息,下午便抽了个空到布行那看了一眼。 本以为,这新来的掌柜不熟悉布行的账目,得用个两三日的功夫清点账目。 哪想到下午来到布行附近偷偷看了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大块头在布行那笑呵呵地招待客人的场景,账什么的自然也都是盘好了的。 看那客人进进出出的,可比吴掌柜在时的光景,好上不少倍。 华掌柜大跌眼镜,简直想不通,这才半日,这个文掌柜,怎么就能将生意盘得这么好了? 华掌柜不知道的是,这个文招财,在原来的地方,便是个腿脚勤快、人缘极好的。 他从丹宁郡主那边的铺子走了,和原来一些老主顾打了招呼。 文招财人缘好,在京城的朋友也不少,从前的老主顾、加上他那些在京城的朋友,都在他来做掌柜的第一天给他撑场子来了。 且他口才好,长得憨 ,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一个人当掌柜用当跑堂用,当收银用。 如此多的事情,他竟也忙得过来! 这间布行今日的热闹劲,那可是连之前人人要裁剪布料做新衣的新年时候都比不上。 华掌柜想着来给新来的一个下马威,下马威没给成,看着人家的生意红红火火,自己眼红得不行。 他整整盯了一个上午,本以为文招财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卯足劲儿给傅莹珠博表现,指不定到下午就萎了。哪想是盯梢的华掌柜先萎了,文招财还在热火朝天的招待顾客呢! 年轻人,恐怖如此!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和体力。华掌柜实在遭不住,就咿咿呀呀叫唤着回家,感觉腰酸背痛,哪儿哪儿都不对了。 回去后,猛然间想起来与傅莹珠的那个约定,这眼红与嫉妒的情绪,立刻变成了坐立难安了。 这个文招财,看上去长得个高体壮,嗓门也高,一看就是个不好掌控的,今日来布行只是头一天罢了,就把生意经营得这样好,这样下去,如何将他挤走?被挤走的人,八成还得从他们这些老掌柜中间出。 具有危机意识的华掌柜心弦紧绷。 他已经被其他几个老掌柜阴了一把,与其他几位掌柜联手对付文招财这条路,他不会再走。 但是,他也不能放任自己被挤走啊,必须得采取行动了。 这文招财年纪虽轻,可看起来实在是个厉害角色! 这万恶的约定,万恶的傅莹珠!如果能把她的心挖出来,那一定是黑色的!肮脏!罪恶! 华掌柜心里将傅莹珠唾骂了一万遍,可心里骂得再狠,还是得乖乖地到粮油铺去,为傅莹珠做事。 才放下压力没几天的华掌柜,又再度加入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 而其他几位老掌柜,也都自己去、或者叫人去打听了文招财那边的近况。 见到文招财那边的生意做得如此的好,回去后,各个也开始担心起了三个月后。 文招财来势汹汹,他们想将他挤到铺子入账最少的那个位置上,恐怕不容易! 有了这个认知后,没有一个掌柜敢掉以轻心,甚至,因为前三个月的比试,让他们有了经验。 这一次,他们不敢再轻信别人,也不敢有偷懒的念头,生怕自己一偷懒、或者往铺子里搭进去的银子少了,账本就不如其他人的漂亮,最后像吴掌柜那样功亏一篑,铺子转手让予他人。 但因钱包没有之前那么充足了,所以只能努力把真正的营收做上去,每天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 一个个,比寒窗苦读的秀才书生们,还要奋发向上,打鸣的鸡看到了,都要自愧不如的程度。 - 这回请文招财来做布行的新掌柜,傅莹珠偶尔会到布行来看一两眼,主要是看文招财能否说到做到。 自打穿书以来,她有了比前世更多的与人打交道的机会,学到的一点便是看人不能靠耳朵听,而是要用心看。 听别人说他是怎样的人,不管他说得太恳切,都可能是假的。 得看他做什么。 这来文招财的铺子转了一遭,傅莹珠心下算是稳当了不少,对文招财这个新掌柜满意极了。 而文招财更是信誓旦旦地同傅莹珠保证:“大姑娘,您尽管放心好了,铺子这边的事,小的都已经熟悉了。” “小的还有了新的目标。”文招财道,“这布行确实是被原来的掌柜给耽误了,放在我手里,三个月后,我定能给做成姑娘所有铺子里入息最高的那间铺子。往前,营收最好的是粮油铺,以后就是我的布行了。” 文招财这话一放出来,傅莹珠自然是满意极了,此子真是大有可为啊。 其他几个掌柜可就慌了。 文招财要占鳌首?听说大姑娘对他还极为满意? 担心自己饭碗不保的几位掌柜这下连觉都睡不着了,本来就是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一失眠,直接昼夜颠倒,作息混乱,活得像昼伏夜出的蝙蝠。 一下将自己前些年贪下的银两全部搭进去,这简直像是要他们的命。前三个月他们虽说已经搭进去了不少,但好歹还给自己留了一些,这次被文招财一逼,没人敢再收敛着了。 货卖不掉,那就自个儿给囤了,先把账面做得漂亮。 觉睡不着,那就多在铺子里待一会儿,琢磨琢磨如何把铺子的生意做好。 就不信那文招财能有本事熬得过他们。 年轻人,不要跟老人斗,没有好下场的。 他们先入场,他们才是这儿的主人! 结果没想到文招财才是那个最狠的人,见其他掌柜待在铺子里的时间一个赛一个长,仗着他现在还是个没有家室没有媳妇的光棍,直接在布行里打了铺盖,白天一卷,晚上铺上,太阳落山他不走,月挂枝头他不休,每天布行的门直到有打更人催促,才缓缓关上。 如果不是担心烧蜡烛太费钱,他能直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这下,在文招财的发奋图强呕心沥血经营之下,布行的营收,已经不是往日可比的了。如今在街上随便拉人问一句,身上的衣服是哪家铺子买的,回答大多肯定是文招财的布行。 文招财年轻,文招财能熬得住,其他掌柜可熬不住,恨得牙痒痒,又拿他没办法,只能叫了自己的家人过来,白天黑夜地倒替着。 白天卖货,晚上赶工制作,一天天的也不停歇。 文招财一见他们这架势,生怕自己三年娶媳妇五年买房子的计划落空,连忙叫了自己曾经的老伙计过来,到处散播他布行的布好、布便宜的消息。 他根本不怕其他掌柜有样学样,不过都是些锦上添花的招数,卖货的真本事是人学不走的。 把目光放在这几位老掌柜身上,死盯着他们,未免太过目光短浅的。他的目标,不是超越他们,而是要做他们的老大,做管好几家铺子的大掌柜,专注卖他的布就好了,何须成天去担忧对方有没有用什么阴招。 文招财坦坦荡荡的,只走阳谋的路,不搞背地里阴人阴谋那一套,不仅叫曾经的老伙计帮他宣传,每逢初一十五,还要带着铺子里的杂役们出去下馆子,美名其曰要吃饱了才好干活。 原本,在吴掌柜离开之时,布行里的杂役跟着他跑走了不少,留下的那几个,觉得新掌柜八成和老掌柜一样苛刻,在其位,不做其职,一天天净磨洋工。 但文招财来了之后,他们相处了几日便知道,这新掌柜是个有本事的,不仅把铺子经营得风生水起,一看就能得大姑娘的赏,待他们也不薄,与他们称兄道弟,简直没有间隙,是一百个吴掌柜加起来都比不上的。 一番打点,布行一众杂役与文招财的心算是齐了不少。 而其他掌柜看着布行里的人上下一致,齐心协力的样子,依旧是有样学样,阔绰一点的,也请自己的杂役到小馆子里吃了几顿,抠门一点的,就在铺子边买了些糕点提过去。 可他们手底的杂役,跟了他们那么多年,哪还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性情?这回吃了自个儿掌柜的东西,只当是赚到了,回去了,还是继续磨洋工,不带变的。 见文招财的招数用到自己杂役的身上就失灵了,老掌柜们不是善于反省自我的人,纷纷觉得文招财肯定还在背后用了别的手段。 这文招财,看来是个擅用阴招的人啊! 一时间,因为文招财这号人物,老掌柜们的心简直像被架在火上烹灼。 日日盯着文招财的一举一动,又得猜他背后还在耍什么阴招。 其中,尤其以华掌柜最为焦灼。 这文招财,实在是太可怕了! 不仅精力不见底,而且学习能力惊人。 虽说年纪轻轻,可他在文招财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个小跑堂的,哪有撑得起一家铺子的本事? 这一比较,习惯了做鳌头的华掌柜心里就不那么舒服了。 说起来,他虽是鳌头,可是论身份,始终是个小掌柜。不过能在其他掌柜那威风一点,要知道,曾经与他差不多年纪的人,真有本事的,有的已经成为富商了,最差的,也做了大户人家里的大掌柜。 可他的年华已经逝去,除非一天掰成三天用,不然,这个文招财,很快就要将他赶上来了。 可哪有人能做到把一天掰成三天用呢?就算……就算他能做到,万一文招财也能做到呢?那他不是白忙活吗? 华掌柜还是头一次遇到像文招财这么难以琢磨的人,一个人能抵两个用。 华掌柜待不住了,他已经不甘心在暗处打探了,可还没等到他去找文招财正面交锋,他便病倒了。 一连小半个月不能停歇,终于让这个老男人的身体出了毛病。 但华掌柜没想到的是,他去郎中那抓个药,居然与其他掌柜相遇了。 另一位掌柜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许是脑子不清醒,看见了他,一时间忘记了他们之前那些瓜葛,主动打招呼道:“老华,好巧啊。” 华掌柜:巧您娘的巧。 谁想在这种时候好巧。 进去后,同郎中一聊,他竟是得知,其他几位掌柜居然都在这几日来过了。 本来就是季节更替,天气转寒,他们又如此费心、费力、日日夜夜都在想着铺子的事,忧心过重,再加上年纪都不小了,身体或多或少都出了点小毛病。 本来病了是一件很让人烦忧的事,但听闻其他几位掌柜也都病了,华掌柜忽然就没那么烦忧了。 真好啊,他病了,别人也得病,一个都不能少。 华掌柜忽然想到一人,问郎中:“傅府布行那位新来的掌柜,姓文的那个年轻人,他可来过?” 要知道,文招财可是把铺子当家了,没日没夜地待在铺子里。 若把人比作蜡烛,他们这几个掌柜燃烧得可没文招财猛。 他们都病了,文招财可也躲不过去。 以他辛劳的程度,华掌柜在心里估摸着,这姓文的小子若是病了,得是大病! 郎中想了想,却道:“未曾见过他。” 华掌柜心下有点遗憾,不过,他说道:“许是要过两日来了。” 指不定是老天爷憋着招大的,要狠狠教训一下文招财这小子呢! 最好让他一病多日,病到布行这个铺子开不下去! 华掌柜心中生出殷殷期盼,拿了药回去静养,脚步不由得就拐向了布行。 文招财刚刚送走一位客人,抬头就看到了华掌柜。 虽说没正面搭过话,但这位华掌柜,文招财是认得的。 心里知道有大姑娘定下的约定在,他与其他几位老掌柜成不了朋友,但文招财跑堂攒下来的经验叫他见到谁都是笑眯眯的一张脸,心里的想法那是一点儿都不往面上露,热情招呼道:“华掌柜怎么来了?来买布吗?” 华掌柜看着文招财那黢黑的脸上灿烂的笑,简直想将手中提着的药包摔到文招财的脸上。 淦汝娘。 买汝娘的布!当他是傻子吗?专程来给自己的竞争对手送钱买布?! 这真不是在嘲讽他吗?! 这个文招财,到底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啊! 041(不要放弃啊我热闹还没有...)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这位文掌柜脸上的笑意看上去憨厚又真诚,华掌柜心里哪怕已经滔滔不绝地口吐芬芳,也不好朝他摆脸色, 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干笑道:“路过、路过。” 说话间,华掌柜看着文招财的脸。 没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病恹恹的痕迹, 华掌柜简直失望极了。 再仔仔细细一看,文招财非但没有病容, 反倒双目炯炯、声如洪钟, 简直像是能扛起一头牛来一样的强壮。 一时间,华掌柜的心态有些崩溃了。 这真是人吗?同样是夜晚不得安眠,同样是被傅莹珠的约定绊住, 为什么人和人之间, 竟是如此不同! 想他们一众老掌柜, 病的病,倒的倒,哪怕是没病倒的, 也快要被逼疯了。 可文招财呢?跟个没事人一样。 他精神奕奕的脸仿佛在告诉所有的人,他还能再干五百年! 因为文招财的表现过于离谱、过于异于常人, 华掌柜不得不觉得,文招财可能是有什么强身健体的良方好药,可以延年益寿、永葆活力。 来都来了,华掌柜决定问问。 他上前一步, 走到了文招财面前,仰头看着这个比他高出不少的青年, 说道:“小文啊,华叔才见你第一面, 就看出来了,你不是池中之物,会有大作为啊。” 做商人的,嘴上功夫最是了得,甜言蜜语张口就来,白的能说成黑的,黑的能说成白的。 虽然华掌柜心里恨不得文招财能原地去世,但面上还要做出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甚至对他大加赞誉。 文招财腼腆笑了笑,正要自谦两句,华掌柜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紧接着便是语气一转,沉了不少:“只是你这……日日夜夜待在店里,未免太刻苦了一些,我的铺子里,前些日子病倒了一个伙计,也是像你一样卖命干活的。可人家那是要糊口,上有老下有小的没办法,你光杆一个,这两年正是逍遥的时候,又何苦呢?” “你还年轻,觉不出什么来,可等你老了,你就要受罪了啊。”华掌柜抬了抬手中的药包,给文招财看,“你看,我这便是年轻时操劳得过多,留下病根了,这到了暑末,身上的毛病就现出来了。身体哪儿哪儿不舒服,胃口也不好,脾胃不消,哪怕是有家财万贯,空有山珍海味,想吃口好的,都得吐出来了。” “小文啊,勤劳能致富,可勤劳过了头,就物极必反了啊。”华掌柜语重心长地对文招财说,“叔叔我这都是肺腑之言,是一见你便觉得像年轻时的自己、心里觉得亲切,才对你说这一番话,你可一定要放在心上啊!” 华掌柜心道:快听他的话吧!别再耗下去了,他真的撑不住、快要油尽灯枯了! 有财大家一起发不好吗?想想办法一起对付傅莹珠不行吗?为什么非得要挤死同为生计操劳的同行,让傅莹珠坐在那儿闷声发大财呢?一起努力贪东家口袋里的钱不好吗! 倘若跪下有用,华掌柜此刻一定给文招财跪下了。 但他还要面子,而且又拿准了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性,与其卑躬屈膝,不如说一套假意关怀的话,万一这年轻人就上钩了呢? 对于年纪不大的小孩,华掌柜不由自主带上了几分轻看,总觉得他们人情世故上,比不上他们这种老人更老辣。 这一番话一说完,他便用一种长辈特有的、带着点对于时间流逝的感慨的那种对小辈十分关怀表情,看向文招财,希望文招财能懂事一点,听懂他这番话里的深意,日后,与他一起走上贪东家财的道路,那才是做一个掌柜该做的事啊!多快乐啊! 谁料,文招财听完后,却惊讶道:“华叔,您病了?” 他看向了华掌柜手中的药包,关怀的语气不似作假,“病得重不重?” “快快快,是我粗心大意了,竟然一直站在外面说话,华叔,快进铺子里面来,我叫店小二给您煮壶茶水喝。” 文招财如此利落殷勤,华掌柜倒是颇为受用,进了铺子里,目光扫到这铺子里琳琅满目摆陈着的各种式样的布匹,华掌柜心里又泛起了酸水。 这文招财确实有几分本事,看看这些摆出来的货,簇新,一点灰尘都没落上,不是仓库里挤压的囤货,而是新进的货。 也就是说,之前的布匹,全卖出去了,有多少卖多少。 再看看那些暗纹,看看那些花里胡哨的颜色,别说那些夫人小姐的乐意来买,他自己看了,都想裁一身新衣裳了。 眨眼功夫,文招财端着热水出来了,十分殷勤,就像对待顾客一样分外周到:“叔,给。” “这两天的天气,白天还好,夜里寒冷,过两日立秋的节气一过,天气还会变得更加寒冷,您可要好好注意身体。” 文招财的话说得贴心极了,华掌柜喝了一口热水,却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文招财,“方才华叔说的那些,你可都记在心上了?” “你以后是个会有大作为的孩子,可不能叫眼前的蝇头小利,限制了日后的作为,不管做什么,都要悠着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身体最要紧呐。” 快点歇一歇吧,再这样下去,他这把老骨头真要耗死在这几个月的比试里了。 文招财道:“我倒也想歇一会儿,可时间不等人啊!” 他抑扬顿挫地说道:“我在我爹坟头起了誓,三年要娶上好媳妇儿,五年要在京城有自己的宅子,还得感谢大姑娘给我这个做掌柜的机会,我自然要竭力而为,不能愧对我爹、愧对傅大姑娘。” “誓言已经说出去了,就不能食言,不然我爹把棺材板掀了,半夜来找我算账来了。我可不能做这等不肖子孙,所以只要干不死,我就往死里干。日后我还要多多努力,要更加努力,回报傅大姑娘的知遇之恩,也让我爹看看,他儿子的本事。” 文招财越说,一双眼睛越亮,果真是一副干劲十足的模样,“您说让我逍遥这两年,可这两年我若逍遥了,那娶来的媳妇岂不是要跟着我受苦了?” “苦谁不能苦媳妇儿,我以后定要更加拼搏!” 华掌柜:“……???” 还要多多努力?这还不够努力? “至于身体,您别担心。”文招财神神秘秘笑了一笑,“华掌柜你有所不知,我有秘诀。” 华掌柜正喝着热茶的动作一停,看向文招财。 只听他说道:“我每日晨起都要挑水十担,晚上做一套五禽戏,一整天下来都活力无穷;您喝的这茶也是我常常喝的,有补充气血的功效,至于天冷天寒,我一个布行老板,怎么会让自己冻着呢?” 文招财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笑得见牙不见眼,揪着自己的衣角给华掌柜看,低声像在介绍什么好东西:“这布是渠县运来的布,那边的蚕丝比起其他地方,不知好多少,这料子夏日不沾汗,秋冬能御寒,这两天虽说天气冷了不少,可我一点儿都没感受到。” “华叔是自己人,这话我也就只告诉你。这渠县离着京城远啊,想进他们的布可不容易,就那么几十匹,我得留给那些常来的老主顾。”文招财说完,声线又压低了几分,“华叔可千万别往外说啊,这货可金贵,好多人等着要呢。” 华掌柜一脸震惊地盯着文招财身上的布,他也是个商人,平日里说话半真半假的,对文招财的话并不全信。 可一看文招财那生龙活虎的模样,再一想,其他几位掌柜都病倒了,唯独日夜不歇的文招财,还是龙精虎猛、斗志昂扬的模样。 莫非……玄机真在这布上? 至于什么挑十担子水,五禽戏什么的,怕了怕了,打死华掌柜他都做不来。养尊处优多年,华掌柜上个佛塔,都要气喘吁吁,还五禽戏呢,不被戏擒就差不多了。自然也就只能把目光放在布匹之上了。 华掌柜一时心动起来,想要摸向自己荷包的手有些控制不住,又听文招财说道:“华叔,这茶你喝着可还好?若还好,待会儿你走着,我给你拿上一包。” 文招财十分热情,华掌柜实在招架不住,加上他心里头确实对文招财这些宝物有些垂涎,推托两下,便将茶收下了。 茶都收下了,再加上那布料,那岂不是文招财不生病的秘诀就全到手了。 华掌柜在心里一盘算,清了清嗓子:“小文啊。” 他道:“你这渠县进来的布料,还可有剩?” “剩是还有剩。”文招财眨了眨眼睛,“只是……华叔是替人打听,还是自己想买呢?” “若是替人打听,那我确实找不出来多余的布了,得自己留着,可若是华叔您自己想买,我把那匹给自己留的给您!” 文招财憨憨笑了,“华叔简直像亲叔一样关照我,我这个做小辈的,当然要先把好东西留给华叔用。” “当然是自己买了!”这样一听,华掌柜立刻拍板,害怕自己晚点就买不到了,立即道,“你给我包一匹啊。” “好嘞。”又一笔生意做成,文招财喜上眉梢,感觉离自己的媳妇儿和宅子都更近了一步,连忙叫店小二把布包好,连同茶包,亲自交到了华掌柜手里。 这布成本五十文,他卖了华掌柜八百文,送华掌柜的茶叶,不过是些再普通不过的茶叶,十文钱一袋罢了。 这样一算,这华掌柜来了一趟,他净赚了七百多文。 妙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文招财简直脚底生风。 库房里还有一百多匹,若是都能这样卖出去,那铺子的进账可是相当的可观。 不过这样的招数只能用一次,不能用第二次。也只能用在华掌柜身上,不能用在别人身上。这一点,文招财心里还是有数的。 “您穿了若觉得好,就再来啊,我想办法再去渠县进货。” “常来啊,华掌柜!” 送别华掌柜时,文招财朝着他的背影,热情吆喝道。 看华掌柜的背影,就仿佛是看一只肥硕待宰、能薅好多羊毛的肥羊。 华掌柜提着手中的布,等回到自己的铺子,仔细摸了摸文招财送他的茶叶,品了又品,怎么品都尝不出太好的味道,终于琢磨出了不对劲—— 到头来,他还是没能说动文招财,让这人反倒真的往文招财的布行里送钱了! 好啊这个文招财,明明都知道他生了病,不可怜他就算了,居然还想着把手伸向他的口袋!自己人的钱都赚,真是太狠了! 说什么他像他亲叔,那时候就是想卖布给他了吧! 难道……从关怀他的病那时就开始是想卖货的话术了? 想通这点,华掌柜气怒难当,口中吭呲吭呲喘着气,回过味来后,只感觉眼前一片黑暗,眼冒金星,脑子浑浑噩噩,什么都瞧不分明了。 一阵天旋地转,华掌柜就晕了过去。 被文招财这么一气,华掌柜的病更重了。 可他惦记着狠人文招财还在那斗志昂扬地卖他的布,不敢久歇,只能强撑着病体,挖空了心思,来做自己粮油铺的账面。 就这么以带病之躯强撑了几日,华掌柜终于撑不住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此时的他,就像是一支蜡烛两头烧,身子骨本身就不好,又不是当打之年,不比年轻人。之前,只是凭着一口气在撑着,可是被文招财骗过钱之后,怒急攻心,再也没有撑住的那一口气,整个人就泄了气,振作不起来。若是强撑下去,只怕是一条小命儿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思忖过后,华掌柜心有不甘,于是写了一封信,找人偷偷带进了侯府。 带去了陈氏那儿。 - 侯府。 布行的吴掌柜一走,文招财一来,陈氏那想等着铺子经营不下去老夫人和傅莹珠求着她回去的美梦便彻底破碎了。 傅莹珠不仅将铺子管好了,还管得比她在时还好。 不仅有办法叫那些油滑会偷懒的老骨头们认真做事,竟然还找来了一个本事不小的年轻掌柜。 眼看着几间铺子的生意红红火火,想着这阵子所有的掌柜和庄头倒戈、傅莹珠院子那边的进账越来越多,陈氏也差点病倒了。 强撑着使她没有倒下去的,便是她的女儿傅明珠。 一有功夫,陈氏便写信寄往别庄,教导傅明珠要吃苦耐劳、忍辱负重,想着女儿在别庄里磨炼出来的心性与品质,心中便多了慰藉,能叫她不倒下去。 如今女儿不在侯府,若是自己倒下了,没有人为她筹谋划策,怕是再也回不了京城,到时候哪怕是吃再多的苦,磨练再好的心性也是无用。 是以,陈氏一直很爱惜自己的性命。 只要她还活着一日,她就还是侯府的侯夫人,青山依旧在,依旧有柴烧,待到把女儿接回来,她就还有翻盘的机会,也有那个位置,好替女儿谋个大好前程。 这日,见一小丫鬟在屋子外面探头探脑,陈氏还以为是傅明珠的信寄回来了,没想到等小丫鬟把信交到她的手里,却是华掌柜写来的信。 华掌柜自知赢不过文招财,今日傅莹珠辞走别的掌柜,他还能看看热闹,可长此以往下去,被辞退这事,迟早会轮到他的头上。 其他几个掌柜,华掌柜已是信不过了,不会再与他们商讨对策,但留他一人,独木难支,也有些进退维艰,难以施展,他便想重新找个可靠的伙伴,一起谋大事。 华掌柜想到了陈氏。 此时的华掌柜,对傅莹珠已经不再是之前讨好的心境,对陈氏的态度,自然也就跟着变了。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他想对付傅莹珠,那陈氏便是可与他合作之人。 华掌柜专程写信来给陈氏,又是认错,又是恳求,说他前些日子会转头投靠傅莹珠,不过是为了生计的无奈之举,又将傅莹珠一顿贬斥,说自己如今过得有多凄惨云云。 信的最后,华掌柜恳求陈氏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说他已经受够了给傅莹珠做事了,要重新为陈氏奔走,就如同往些年那样。如今陈氏只需要和他里应外合,一棍子打死傅莹珠,两人就还是合作伙伴。 这信上写的东西不能让外人看见,陈氏阅后即焚。 她一边烧着信,一边唇角忍不住勾着笑。 曾经狠狠打了她脸的华掌柜今日如此卑微地回头求她,这怎么能令她不痛快?! 华掌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果然,风头最终还是转向她这边的,当初暂时的失意,今日就都找回来了。 只不过,陈氏一边在心里痛快着,一边又对傅莹珠和老夫人怨气深重。 没想到傅莹珠竟有这样的本事,将掌柜里面最精明的华掌柜都逼到了如此进退两难的地步。 若不是离开了侯府去了江南几个月,叫傅莹珠找到了机会讨好了老夫人,得到了周嬷嬷的教导,她哪能原地生出这么大的本事? 这样一想,再回头看看远赴江南之前因不用带着老夫人和傅莹珠而窃喜的她,真像是跳梁小丑一样。 陈氏心里生出了无穷的悔恨,又有种云开雾散之感。 因为,时机又转回到她这头了。 看看,华掌柜这不就想要倒戈了? 不过,这华掌柜也是好笑,当初大动旗鼓地来侯府给傅莹珠送礼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还有求她的那一日呢? 做事做得太绝,搞得她很下不来台,狠狠下了她的面子,让她成为府中的笑柄,陈氏对华掌柜怨念颇深,心中对他的怨恨,不比对傅莹珠的怨恨少多少。 若有机会,陈氏也想将这华掌柜好好收拾收拾。 此时就是她想要的那个好机会了。 陈氏烧着信,看着被火舌吞没的纸张,狠狠啐了句:“活该!” 这几个月,她在老夫人那受了气、在傅莹珠那受了气,回到自己的汀兰院,女儿不在,傅堂容也日日留宿栖鹤堂不过来,她只能自我消解,没一次能真真正正的给自己出一口气,其中苦闷,哪是一句活该就能发泄出去的? 将信烧完,陈氏心里也拿定了主意。 华掌柜说,让她救他一次,倒不是不能答应。 她也确实缺一个安插在铺子那边的眼线,华掌柜此前大张旗鼓地来侯府送礼、打了她的脸,向傅莹珠表忠心,让他来做这个眼线,任谁都想不到的。 但若是此刻立刻就答应,那也不行。 陈氏愤恨想,若是华掌柜只不过回头说一两句好话,她就帮他的忙,岂不是太过于好说话了些?这是软弱可欺了。姿态得要做足了,这些恶仆才不敢骑到她的头上来拉屎拉尿。 她得让华掌柜知道,她陈如君不是那么好被人欺负的! 不立一下这个威,万一华掌柜这回承了她的恩,转头又去向傅莹珠表忠心,那她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是个彻头彻尾的冤大头了? 已经在这个坑摔倒过一次,断然不能再摔第二次了。如今的陈氏,已然十分谨慎,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忽悠对付的。 这样一番考虑,手中的信纸也快要被烧完了,陈氏对丫鬟说道:“这几日留意着一下外头的动静,若是华掌柜送什么来,要尽快告诉我。” 好歹也得让华掌柜多讨好她一阵,至少得两天吧。最好把曾经送给傅莹珠的好东西也原封不动地给她送来一份,她再决定要不要帮他这一把,那才合适。 想到当时华掌柜带着其他掌柜往傅莹珠院子里送的那些好东西,陈氏不由得心生向往,脸上的神色也变得神采奕奕许多,简直是期待极了。 她果然还是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本事的。 - 而正在病中的华掌柜等啊等,简直要望穿秋水,望眼欲穿,成为“望夫石”了。 只是他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迟迟等不到陈氏的消息。 一天过去了,华掌柜等不来陈氏的回信,差点没撑住,又加了药的剂量,撑住。 两天过去了,华掌柜依旧等不来陈氏的回信,真的撑不住了,药加多少剂量都是无用功,心里苦得像吃了黄连。 他渐渐变得满心绝望,心如死灰,身在病榻之上,恨声道:“无情啊!无情!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冷漠绝情的女人!” 他为陈氏谋划那么多年,虽说一时转投傅莹珠,可说到底他也没做出过真正损害陈氏的事,反倒是陈氏那边,丝毫不顾他十几年间帮她做虚账、偷攒钱的辛劳,完完全全地置他于不顾,真是好狠的心啊! 他在信上已经说了自己的处境有多艰难了,他又老又病,简直要活不下去了,面子都不要了,在信里哀求,陈氏却连找人来探望一眼都没有? 华掌柜心凉了。 本来他就是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困兽,已经无路可走了,才又找上陈氏,简直是把陈氏看成了最后的希望。 与陈氏的新仇旧怨叠起来,华掌柜的状态已经不对了。 他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他疯了。 陈氏如此绝情,置他于不顾,那他就来一个玉石俱焚。 他自己落不着个好,那陈氏也别想落着个全头全尾!他自己可以去死,但也得拉个一起垫背的! 华掌柜从病榻上强撑着起来,让人扶着他,到了书案边。 他强撑着破败的身体,如同强弩之末,哆哆嗦嗦写下来一封信。 这封信,却是写给傅莹珠的。 这华掌柜为人精明,平日里坑蒙拐骗的行径不少,他自个儿会坑人,也就格外防备着别人坑他。 对付傅莹珠和文招财这种只走阳谋路子的,华掌柜没什么办法。 要说正大光明的手段,华掌柜是没有的。 可是,若说到要对付陈氏,那华掌柜却是有办法的。 陈氏与他一样,也是爱用阴招、背地里给人使绊子的人,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陈氏多行不义,总能被抓到把柄。 华掌柜知道,他为陈氏办的事不是干净事,又知道陈氏骨子里是个不讲道义的小人,怕最后出了事,陈氏让他做替死鬼,背后对陈氏多有留意,好一番打听,手头握了个陈氏的把柄。 而这个把柄,足够让陈氏再无翻身的余地,有这个把柄在,这些年华掌柜给陈氏做不干净的账面才做得安心。 只是陈氏不知道,她做过的那些肮脏事,还有他知道,恐怕如今还在沾沾自喜,坐着美梦,以为自己还能坐稳侯夫人的位置。 陈氏既然弃他于不顾,那就休要怪他抓她一起陪葬,大家就谁都别想活了。 华掌柜的眼中露出几分阴狠来,提笔在一封信上写下了几个字,叫人带着信,赶快送往傅府,送到落芷院的大姑娘那。 - 傅府。 落芷院。 吴掌柜走了,文招财一来,几间铺子里终于安排上了自己的人,傅莹珠这些日子轻松了许多,不用操心铺子的事情,只专注自己的生活,不是今天捣鼓这个吃的,就是明天拿着买回来的字帖描了练练。 时日久了,她本来写得歪七扭八的毛笔字,竟也练得像模像样,总算是能看了。 今日,落芷院的小厨房里忙活得很。 早上,天还没亮,青桃便带着红果去码头那边买了二十来只渔民刚刚捉上来的新鲜螃蟹,带回来做蟹酿橙。 文招财这么有本事,傅莹珠知道,她这是欠了丹宁郡主一个天大的人情,答应丹宁郡主的事,自然要好好做到。 在宴请丹宁郡主之前,傅莹珠要先在自己的小厨房里试一试,免得到时候出什么差错,叫丹宁郡主失望,辜负了人家将文招财介绍给她的恩情。 这蟹酿橙的做法,是要找来几个橙子,内部挖空,等着备用。 又把刚刚运进来的新鲜螃蟹给蒸熟了,蟹肉和黄都挖出来,用提前搅拌好的酱料、料酒和橙汁一块炒了。 收汁之后,把这些蟹肉往挖空的橙子皮里塞,上笼蒸,也就成了。 只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手底下却要有几分火候的。 螃蟹就吃个鲜,一旦火候掌握不好,亦或者是酱料味重了抢味了,或轻了压不住腥味了,都很要命。 是以,傅莹珠和蓝莓一直寸步不离的守着厨房,丝毫不敢懈怠。 傅莹珠正指挥着厨艺好的蓝莓把蟹肉装进橙子皮里,院子里的那位老嬷嬷神色匆匆地进来,直奔傅莹珠的方向。 等到了傅莹珠跟前,她立刻将怀中的信取了出来,对傅莹珠说道:“姑娘,有封要紧的信。” 老嬷嬷压低嗓子,神秘极了:“是华掌柜那边的人捎过来的,看样子对这封信可重视极了,在外面等了一天了,都不敢叫别的院子的人给捎带过来,非要等到老奴出门,见到老奴的面,才把信交过来。” 老嬷嬷往左右看了眼,见院里无生人在,才将信从怀中取了出来,谨慎地交到傅莹珠的手上 :“姑娘您快看看,这信上写了什么。” 没拆开信之前,傅莹珠不懂华掌柜这番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一脸懵,一时竟想不出,她什么适合和华掌柜的私交这么好了,竟还要书信往来。 等拆开信,傅莹珠看了两眼,却发现,信上写的内容,却和华掌柜说话风格大为不同。 在傅莹珠眼里,华掌柜这个人,极爱道德绑架。 先是用甜言蜜语,将人夸上一通,叫人心里飘飘然,再诉一诉他的付出,叫人觉得,若是不按他的说法办事,便是对不起他。 傅莹珠本身很不吃这一套,只是知己知彼,为了好好应付这几位老掌柜,把华掌柜说话的套路掌握得比较明白罢了。 但今日这信上,华掌柜既没有说太多的客套话,也没有诉苦。 信上,只有寥寥几行字:生母含冤,九泉之下,难以瞑目,若有孝心,请往西行,寻一郎中,名甘贯轩。 字虽然简短,但里面的信息含量不可谓不多。 看看字体,再看底下那个华字的印章,这信确实是华掌柜寄过来的无误。 傅莹珠一眼将这封信看完,蹙起眉头,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之后,她沉默良久,亲自将信收好。 一旁,老嬷嬷与青桃一众丫鬟见傅莹珠脸色不对,纷纷沉默着,没有说什么。 将信收好后,傅莹珠自己先在心里盘了盘她知道的。 在傅莹珠知道的原书剧情,原主只是个很快下线的小人物,连自己生母嫁妆的事情都不知道,对于生母的其他,比如生死大事,自然也就不知道了。 如今看这封信,倒像是别有隐情。 傅莹珠只记得,原文中有简略提起,说是傅家大姑娘的母亲是染了急病过世的,再多的细节,便想不起来了。 或者说,没有。 就这么一行两行的交代,没再有其他的旁枝末节。 事情如此紧要,傅莹珠只好叫来了老嬷嬷,问她可还记得当时的情形。 老嬷嬷想了想,说道:“夫人并非体弱多病之人,只是从小被家里惯坏了,脾气不小,嫁给侯爷后,与侯爷多有口角,常常生气,夫妻两人感情并不算好。当时她的病来得那样急,郎中说,除却她体质变差,还是她郁结于心、无法疏通所致。” 其实还有些的隐晦的传言,说夫人一开始看上的并不是侯爷,反倒已经为自己相看好了如意郎君。 只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定了亲事,她就不好抵抗,只能乖乖从了,才成就一双怨偶。 只是这些事情捕风捉影,没有确凿的证据,老嬷嬷实在不好在傅莹珠面前如此诋毁她的生母,是以只好按下不提,只提自己知道的、能提的。 不管夫人是不是真相看好了如意郎君,有了意中人,婚后日子过得不好,可是真切的。 “夫人刚嫁过来那阵子,候府里头鸡飞狗跳的,哪个院子都不怎么安宁,尤其夫人自己,日日生着气。”老嬷嬷道,“老奴那时便担心夫人气坏身子,哪想到真就……” 她一时悲上心头,无法再说。 傅莹珠将老嬷嬷说的这些记在心间,单刀直入地问:“嬷嬷可还记得,当时替母亲治病的郎中是谁?” “是一位姓甘的郎中。” “甘郎中?”青桃这时插进话来,“姑娘,您难道忘了不成?给您治病的那位郎中也是他啊。” “他是给侯府看病看了十几年的老郎中了,老奴还没进府时,他就在了呢。” “这郎中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当时给姑娘治的病,那叫治病吗?!吃了他的药,姑娘的身子却越来越差,这简直是庸医啊,再让我见了他,我定要把他脑袋给削了!” 老嬷嬷与青桃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这千丝万缕的,缠在傅莹珠心头,一时间理不出个头绪来。 “且让我想上一想。”傅莹珠摆摆手,让她们安静下来。 这位姓甘的郎中肯定是有问题的了。 总归去打听打听,询问几声,也不碍什么事情。 可贸贸然就找上门去,指不定会打草惊蛇,好端端坏了好不容易到手的先机,让猎物跑了。 凡事都要讲证据,没有证据,便失了倚仗,没了底气。这事还真急不得。 华掌柜为何寄信给她的动机尚不分明,傅莹珠在心里衡量了下,在涉及到原主生母死因的大事上,华掌柜为何寄信给她这件事,倒是暂时可以不顾了。 事有轻重缓急,把原主生母的死因弄清楚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至于华掌柜那边,待到日后再议。 她院子里的嬷嬷,虽说对当年的事知道几分,但显然不是在眼前伺候的人,只知道些皮毛,算不上足够清楚。 怪不得人常说,时间能抹平一切,十几年前的事,十几年后再想回头查起来,简直难如登天。 傅莹珠既不想打草惊蛇,又想找到对当年的事了解得清楚一些的人,最少一位。从其他人口中,恐怕能知道不少消息。 一个病人,除了给她治病的郎中,对她病情了解最多的,就是她的家人了。 傅堂容是指望不上了,如果不是真心疼爱,只怕连她吃的什么药都不会过问,只做表面夫妻。 甚至,外面都在说傅堂容和陈氏的感情不错,可傅莹珠在一旁看着,也不过如此。 这阵子听说这两人除去用膳与到老夫人那请安,都没见过几面,更别说当时就被传与傅堂容不和的原配夫人了,原配夫人的事,傅堂容恐怕是知之甚少的。 至于老夫人…… 傅莹珠有点头疼。 如今老夫人是很疼爱她没错,但十几年的事情,还另有隐情,万一涉及侯府谜辛之类的,只怕她此番贸贸然打听,也不是个好计策。 傅莹珠自己也明白,老夫人疼她,可老夫人更注重侯府的声誉与前程,她若是过分倚仗着老夫人的宠爱,可能就要犯自视太高的错,最后徒增失望。 这样一番细想下来,候府里头是找不到什么人可问,往外想,也只剩了外祖家那边。 思及此,傅莹珠的心往下沉了沉,稍稍有些为难了。 自打她穿书过来,这位傅大姑娘的外祖家,可是对她问都不问,仿佛没这个外孙女。 而青桃和她祖母又很默契地提都不提,默契到像是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傅莹珠便也没问。 想来外祖家,于她而言,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吧。 傅莹珠本就疏懒,不爱打点人际,只想过好眼前的日子,别人不找,她自己也便没主动探寻过。 这回,倒是必须得回去外祖家看看了。 042(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 心里有了要回外祖家探亲的念头, 傅莹珠便做起了准备。 她自己有心打听,一些浅显的事,还是很容易便打听到, 知晓一些大概的情况,不再像之前那般,云里雾里的。 原主母亲姓周, 来自洛城周家。 这周家虽然算不上什么诗礼簪缨的高门大户,但祖上看着矿山, 祖辈行商, 家业深厚,坐拥家财万贯,说一声巨富也不为过。 只是士农工商, 商是最底层, 是最不被看重的那一类人。周家虽然称得上一声巨富, 却也逃脱不了商人的身份,在达官贵人眼中,他们做着的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营生。 周家虽然坐拥财富, 却无实权,很多时候处处受制, 受人白眼,日子不算太好过。 到了傅莹珠外公这一代,经过多方斡旋、努力争取,家族终于得皇帝看中, 成了皇商。 至此,于身份上终于有了质的飞跃。商与商, 也有区别,给皇家做事, 自然也就体面了一些,不至于说不上话了。 哪怕每年需要上交一大笔巨额的财富用来维持这个名头,但对周家来说,可谓是求仁得仁,不是坏事。 此后不久,周家就举家迁入京城,离开了洛城,也算是在京城里扎稳脚跟了。 听完周家的发家史,傅莹珠陷入了沉默中。 洛城周家,京城周家,不管是哪个周家,傅莹珠都甚少听人提起来。 甚至她去丹宁郡主的生辰宴上,未曾见过周家女。 平时偶有交际,在贵女中也甚少听见有人提及周家,亦或者看见周家的人。 看上去,周家好像比她这个“声名狼藉”的傅莹珠还要更不受待见呢。 按理来说,周家是巨富,还占着一个皇商的名头,如今正在天子脚下,平时也该出来遛遛才是,哪想竟是如此的没有存在感。如果不是特意去仔细打听了,还真寻不着这么一号人物。 ……不过也要怪京城的达官贵人实在是太多了,一砖子砸下来,能砸中两个皇亲国戚,三个高官政要。 如此一看,区区一个周家,也就不值一提了。 就是辛苦了周家的列祖列宗,费尽心机,卯足了劲儿的往上爬,好不容易迁家京城,看上去是阶级跃迁了,可真到了京城里一瞧,他还是地位最低的那个。 想必当时刚刚迁家入京城的周家急于站稳脚跟,才会把女儿嫁给不成器的傅堂容,以此获得一席之地。傅堂容好说歹说,也是个侯爷,哪怕只靠祖荫过活,在京城这个地方,说话就是比他们管用。 可惜,周家的算盘也落空了。 女儿早逝,侯府如今又是这么个局面,就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实在指望不上。 此后的周家,也就逐渐的隐匿,安安心心当他的皇商,不怎么出来活动了。 贵族传承权力,世家传承文化,这个阶级的壁垒由来已久,不管是谁想要打破,都很不容易呢。 傅莹珠幽幽叹了口,随后思忖着要如何重新和周家搭上关系。 依着老嬷嬷提到过的,原主母亲在娘家时很是受宠的话,傅莹珠觉得,外祖家不至于对原主不管不顾。总归是血浓于水,还真能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吗? 就算退一万步讲,外祖家再不在意原主,也总该在乎一点原主母亲的嫁妆,追本溯源,那可是他们周家的东西,被外人霸占了那么多年,岂能坐视不管? 要知道,原主母亲刚嫁过来时,嫁妆可十分优渥,远比现在的多得多,现在嘛,早就是被嚯嚯过多空壳子,没剩几个钱了。 未知全貌,傅莹珠并未对原主外祖家从来不问原主安危的做法做出任何的点评。只是想到她推测到的和事实相差那么远,心里面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不知自己到周家去会面临着什么。 不过,即使心有惴惴,傅莹珠还是要去一趟。 大不了就是被一顿打,被轰出门来,只要她脸皮够厚,心志够坚定,没什么能阻挡她的。 想做的事情,就要去做,要及时的去做,光是在原地前怕狼后怕虎,是万万成不了事的。 傅莹珠平日里是不喜多生事端,可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就会一往直前,毕竟她的经验告诉她,瞻前顾后,只是白费功夫罢了。 该问的问了,该打听的打听了,要到外祖家去的事,傅莹珠在心里定了主意,暂且没对外声张。她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此事实在是不宜高调,尤其是陈氏那边。 傅莹珠想来想去,与原主母亲的死最可能的逃不开干系的两人,一是傅堂容,二便是陈氏,虽说没有证据,但先防备着一些,总也是好的。 这一次她去外祖家,约莫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要多住一些时日。得提前给老夫人打好招呼才行。 是时候开始着手准备了。 - 而陈氏那边,还在殷殷切切地等着华掌柜来给她送礼,坐着掌柜们集体回头求她原谅的美梦。 两日不见华掌柜那边有什么动静,陈氏被惹恼了,也拖着没有任何的表示,非要等到华掌柜先低下他高贵的头颅带着好礼来给她赔礼道歉,再谈要不要给华掌柜帮忙的事。 装腔作势,拿乔要礼,傅莹珠做得,她也做得。 这一等便是几日的功夫下去,左等右等没等到华掌柜,陈氏自个儿都懵了。甚至连几日前收到了华掌柜秘密寄过来的求助信的事,都像是做了一场梦。 陈氏坐不住了,也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等,主动放下高贵的身段,叫人去找华掌柜问问清楚华掌柜这到底是什么个态度,却直接吃了个闭门羹。 哪有求人的是这样的态度! 事至此,陈氏再不觉得华掌柜是真心想要求她帮忙,反而是想戏耍她、看她笑话! 说不定,前脚把信给她送过来,后脚就跑到傅莹珠那儿,又开始表忠心,让傅莹珠暗中看笑话了。 幸好哇幸好,幸好她沉得住气,没有立即展开行动,否则,真就让人暗中看了笑话,笑话她成为了笑柄,被人当成猴耍去献宝呢! 此时,华掌柜在陈氏心中,已经和她桥归桥路归路,彻底断绝关系了! 这个人,不可深交,不可轻信,她已经看明白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因华掌柜生的气还没歇下去,那头,别庄那儿,傅明珠的信又寄过来了。 这阵子,在陈氏的敦敦教诲下,傅明珠暂且停止了诉苦,依着陈氏的教诲,在别庄那修身养性。一直数着日子,看看她的母亲,什么时候才能把她接回京城,重新做她那风风光光的侯府嫡女,重新享受荣华富贵,无限荣光…… 但别庄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 这里偏僻到人烟也稀少,市集上能买到的东西不多,她每日吃的饭里难见荤腥,吃食一点也比不上在侯府的时候精致。吃得不好,胃口不好,人也就饿瘦了,看上去气色很难看,与那些在城门口等待施粥的难民也没什么两样。 此外,山上蚊虫还多,本来这里人少,这些蚊虫过得还没那么快活,傅明珠一来,这些虫蚊简直像饿了半辈子那样,终于逮着了大血包,一口又一口的咬下去,不管熏多少艾草,多少香都不够用!拿它们没辙啊! 这几个月下来,她白天饭吃不好,晚上觉睡不踏实,还要挨蚊虫叮咬,又瘦又难看。什么尊贵,什么体面,什么前程,那是什么东西?傅明珠只想过点人过点日子罢了。 到了这一次,傅明珠实在是受不了了。再忍下去,她就是那乌龟王八! 陈氏一开始告诫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她还能听得进去。等到次数多了,再听着这样的话,光打雷不下雨,就是说着,于她生活上的种种不便和艰难,没有半点改变,她便觉得是陈氏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她甚至连陈氏都怨恨上了,埋怨陈氏为何不能早叫她出生一刻,或者憋一憋,晚叫她出生一刻,也好破了那个与老夫人相冲的生辰八字。 她生来一切就是母亲定的,母亲也什么都没商量过,她也没办法把自己塞回去再生一次,心里便懊悔生恼起来。 心里怨气一起,傅明珠再给陈氏寄回去的信,就满是抱怨丧气的话了,甚至有不少忤逆陈氏先前嘱咐的话语,要逼着陈氏想办法把她弄回侯府去。 她还在信上威胁陈氏,说若是不快点把她弄回去,她就求到傅堂容,求到老夫人跟前去,到时候口头上会说什么,可就不一定了。 陈氏看了傅明珠寄回来的信,气得整个怔住,简直要怀疑,这是华掌柜亦或者是傅莹珠又一次为了耍弄她才寄过来的信件了。 听听这忤逆之言,真的是她懂事乖巧的女儿傅明珠能说得出口的吗? 再仔细一看,确认了是女儿的一手漂亮小楷,得用十几年的功夫练出来,傅莹珠写不出来,华掌柜也无从模仿,陈氏才真的确信了,如此忤逆不孝的信件,真就是她懂事乖巧的女儿傅明珠写出来的! 陈氏又是伤心,又是愤怒,泪水几乎要冲破眼眶。 她这边的事已经够乱了,傅明珠居然还要给她添乱。 先贤们能从艰难的处境中获益良多,她女儿就没道理做不到,她都已经如此苦口婆心、将利害讲得这么清楚了,为何傅明珠还不知足,净是抱怨。 生了这样的女儿,不如生一块叉烧有用呢! 面对外人,不能同苦共同度过难关就罢了,还要疯狂拖后腿! 这封信寄来的时间是在傍晚,陈氏看了信后,气了一宿,晚膳都没用,更没心情给傅明珠写回信了。 - 第二日到木樨堂这边给老夫人请安,刚过回廊,就在月门那,遇上了傅莹珠,陈氏连忙停住脚步,没与傅莹珠打照面,却将傅莹珠与青桃的话全都听到了耳朵里。 傅莹珠正在与青桃猜今日木樨堂的小厨房会给做什么早膳。 “再过半个月,螃蟹就没那么肥了,婢子觉得,今日桌子上定能见着螃蟹。” “那可不一定。”傅莹珠笑笑,“螃蟹性寒,一顿不能吃得太多,也不能吃得太过频繁,我倒觉得你猜错了,祖母本就脾胃虚寒,不宜多食性寒之物,今日不仅不会见着螃蟹,明日也不会见。” 傅莹珠与青桃主仆两人聊得开心,偷听壁角的陈氏却是一脸鄙夷。 她说得多对啊,正是因为身处别庄如此凄苦的环境当中,她的女儿才一直惦记着要回来、要更努力地往上爬,看看傅莹珠,这阵子日子过得极其滋润又如何,天天念叨着吃什么,不能吃什么,目光短浅、只拘泥于饭桌子那寸许地,真是浅薄极了,哪是能有大作为的模样。 一天天的就重那点口腹之欲,就不是什么能成大事的人。 陈氏定了定心,决定今日请安回去,就要再给女儿书一封信。 女儿再怎么叉烧,怎么不顶用,到底还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总不可能真的不管。生完了气,该筹谋的还是要筹谋,该打算的还是要打算。 至于女儿不懂的那些道理,就只能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来劝导训诫了。 她要告诉女儿,格局要大,看人看事,不要只盯着表面。年少不吃苦,老来也吃苦,总归都是要吃这一茬苦的,不管如何,年少吃苦总比老了吃苦舒服一些。就当作是,为了日后的好生活而付出的代价就行了。 连她,当年也是吃了不少苦,经历了不少曲折,才嫁进侯府,成了侯府夫人。可再多的曲折磨难,只要她有本事撑过去,最后不也还是成事了? 这样一想,陈氏心里舒坦不少,待傅莹珠与青桃先进了木樨堂,她慢慢悠悠从月门后出来,进到木樨堂里面,听到傅莹珠又在和老夫人聊早膳吃什么,神态中不由得带上一股难以被人察觉的傲慢。 傅莹珠真是太浅薄了,只知道吃吃喝喝,一点内涵都没有。 原本,说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那一套的陈氏还有几分苦中作乐的意思在,但此时看着如此“浅薄”的傅莹珠,陈氏便觉得,先贤的话果真是十分有道理的! 而先贤的话,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领会的。 像是她的女儿,阅历不足,便无法深刻地理解体会。 至于傅莹珠这种,更是差远了。 但好在她的女儿有她这样一位母亲,她定然能将女儿教导得好好的,而不是像傅莹珠这样,没个一直能在身边指点教导的,只能一直蠢笨下去。 先前早逝的正牌娘子,家里也是个没有底蕴的,哪怕是继续活着,只怕也不如她教得这样好,这样有道理。 有些时候,家世上的浅薄,是无法用个人的努力抵挡掉的。 在这一点上,陈氏深信不疑,脸上洋洋得意的神情深了不少。 有了这样的想法,再一听老夫人笑呵呵地拉着傅莹珠的手夸赞她心思巧,陈氏就忍不住了。 老东西就是老东西,人老了,眼界也低了。不过就是一些吃吃喝喝的玩意儿,竟也称得上一声巧? 这个巧字,未免太廉价了些,若是她女儿傅明珠在这儿,定然是不屑于要这个巧字的,还要嫌丢脸呢! “大姑娘在吃的上,研究得确实透彻。”陈氏语气缓缓的,听上去很像夸赞,很快便是话音一转,“只是不知道,别的功夫上,可有长进?如今大姑娘跟着学管事,又管了铺子,天天就捣鼓吃吃喝喝,只怕手底下的人不服呀。” 这世上的人都说,娶妻当娶贤。这个“贤”字,占了方方面面,既要通达人情世故,又要贤良淑德,能持家,能撑场子。 里里外外,事情很多,很杂,可不是单单一个吃就能概括的。 至于娶个会吃的?闻所未闻。 是个人就会吃,在吃上的学问做得高,算什么本事?傅莹珠总归是个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嫁人才是她的头等大事,才是她该注意该努力的方向,如今倒好,事情做歪了,不知道干嘛去了,只一门心思给自己添乱。 傅莹珠自己不知道,也就算了。竟然连老夫人这种做了侯门妻子几十年的人都想不明白,和一屋子蠢人待在一起,陈氏坐不住了。 原本老夫人与傅莹珠其乐融融,甚至都没留意到陈氏这个人在这儿,陈氏一发话,两人不再说话,都看向了陈氏。 老夫人只看了陈氏一眼,就又笑呵呵地将目光移到了傅莹珠身上,“别的长进我不知道,可看看刚交到莹儿手上的那几间店铺的入息,管账的本事,一定是长进了。” 一通话给怼了回去,是一点面子都不给陈氏的。 几间铺子挪到傅莹珠的手里,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入息比起放在陈氏那的时候,多了不知多少倍。 老夫人一边得意于自己孙女儿的本事,一边,对陈氏是更加得看不顺眼了。 没有那个金刚钻,偏要揽下那等瓷器活。这十几年,若不是陈氏死收着,不肯把铺子的账本与钥匙交出来,侯府的入账不知得好看上多少。 她那儿子没什么大本事,能拿的俸禄并不多,侯府能进账的地方便变得极为紧要了。 陈氏占着好位置,却不为侯府做实事,在老夫人的眼里,便是天大的罪过。老夫人不看重什么年纪阅历,只看重能力,实实在在的能力。 这种掌家的重要位置上,自然是能者屈之,不与旁人。 之前老夫人不管不问,只是因为这侯府里头,山中无老虎,也没猴子,一个个全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也就只好眼不见为净,所有的事扔给陈氏,她直接不管了。 可如今,她嫡孙女出息了,长本事了,会干活了,面对如此璞玉,老夫人自然也就好好雕琢雕琢,不让明珠蒙尘,不让其他的魑魅魍魉,挡了傅莹珠的路。 老夫人这话一出来,颇有四两拨千斤的意味,其中对陈氏的奚落,不言而喻。 如此脸色和口吻,哪里是能容得下陈氏当着面贬低她宝贝孙女的样子。 铺子的事一提,陈氏无话可说,又想到了那位不知好歹的华掌柜,心头堵塞。 见陈氏这等模样,老夫人的心里倒是痛快不少,暗想都是千年的狐狸,跑到她跟前,玩什么聊斋呢? 一句话将陈氏怼得无话可说,老夫人的心情妙极了。 而一旁傅莹珠虽然不掺和这婆媳二人的交锋,却仔细瞧着她们的脸色。 她一直将自己摆在吃瓜看戏的位置上,每回请安用膳,总能自得其乐。 此时见老夫人心情不错,傅莹珠心里便想着在此时提起想回外祖家看看的事,应是合适的。 她便在心里斟酌了下用词,同老夫人说道:“祖母,孙女有一事要同您请示。” 傅莹珠道:“再过几日,中秋便要到了,逢此佳节,孙女想着在中秋前一日,回外公家探探亲。” 这话一提,老夫人却是一惊。 “莹儿,你可是当真的?” 她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仿佛听见了什么奇闻逸事。 陈氏也是立马变了脸色,屁股上,仿佛有针扎一样,脸上乍青乍白,十分好看。 傅莹珠怎么突然要回她外祖家了?若不是此番傅莹珠忽然提起来,陈氏心中,就当那个外祖家是个死人,没什么存在感的。 如今冷不丁忽然提起来,就像是在说已死之人突然活过来了,可真真令人吃惊不小。 陈氏都快吓出一身冷汗来了。 “莹儿,你过来。”老夫人唤道,“你好好同祖母说说,为何突然想回你外公家了?” “如今天气又再度转冷,孙女听柳叶姐姐说,祖母身子不好,晚上总是会咳嗽。”傅莹珠低下脑袋,说道:“我外祖父外祖母是从洛城搬迁过来的,洛城和京城水土很是不同。孙女想着,祖母都如此难受,只怕他们也不好受。且,孙女也确实许久不曾和他们见过面了,所以……想回去看看。” 听了傅莹珠的话,老夫人一时竟是沉默了起来。 在她前一位儿媳染病离世之后,因着傅莹珠的缘故,这些年,周家与侯府之间,仍然有走动。 对于自己前一位儿媳,虽说生活上也有些摩擦,可老夫人大体还是满意的,即使不能亲近到当成亲生女儿看待,但也没有太多的矛盾。至于亲家那边,老夫人就更满意了。周家极会做人,出手又阔绰,那几年没少往侯府送好东西,对傅莹珠这个外孙更是照顾颇多,给老夫人省了不少力气,老夫人不是那种只会一味看低商贾之人的,对周家欢迎至极。 可等到傅莹珠逐渐长大,心里有了自己的主意,却并不认周家对她的好,总是在周家管她顾她的时候,闹着说他们多管闲事。 长此以往下来,伤透了周家人的心,两家的往来便就断了。 断了来往后,周家曾经让人上门来赔礼道歉,对傅莹珠嘘寒问暖,只不过当时的傅莹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将人赶了出去。 陈氏这个好母亲,撑着傅莹珠的腰,说是女儿受了委屈,说不见就不见,把周家人赶出去的活计,做出来自然名正言顺,无比顺当。 此后,周家的人就再也没有上过门了。 彼时的老夫人不大管事,对其中的是非曲直,不太清楚,不过约莫可以猜测一二。 她的孙女是个好苗子,为人又很孝顺,对她的生活起居都十分关注,不可呢是如此不识好歹,是非不分的不肖子孙。 现在相处下来,老夫人对她的品性摸得透透的,更不会觉得她是个坏孩子。 既然傅莹珠不是个坏孩子,那么坏的自然只能是别的人了。 至于这个别的人,几乎是不用想的事情,老夫人立即一双眼睛像刀子似的,狠狠剜向陈氏一眼,目中含着冷光,将陈氏吓了一跳,惊出冷汗来。 娶妻娶贤,娶妻娶贤,这陈氏空有个贤良的名声,本质上就不是个好的! 都怪傅堂容,当初非得要力排众议把陈氏迎娶进来,才会把侯府搞得家宅不宁。 若不是陈氏暗中挑拨上眼药,她的乖乖孙女,怎么可能会和外祖家断交? 明明乖乖孙女是如此的孝顺懂事! 顾及着面子,老夫人才没当场发飙,几年前的事了,她暂时也找不到由头来数落陈氏,只能暂时将心头的怒火压下来。 她在心里粗略一想,侯府与周家人断交,已经有几年的功夫了。 当初是傅莹珠放话出去,说不要与周家人来往,于这件事上,侯府本就理亏,伤了体面和和气。是以,老夫人也就只能下令,不许提起和周家相关的任何事。 这如同断亲似的日子过了好几年,等到了今日,孙女大病一场后,变得懂事许多,也通情达理了。如今旧事重提不说,还要回到外祖家去探亲。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老夫人心里,倒是也想让傅莹珠多往她外公家那边走动走动。这周家虽说比不上京城的名门望族,可多一个外公家庇佑着,其他想动心思、想给她孙女不利的,也要多多掂量几分。 只是,老夫人心中还是有些许担忧。 她就怕傅莹珠又像往日那样,回到自己外公家后,撒泼胡闹,不仅将对方对她的照顾视作理所当然,还要说一些伤人心的话,将两家本就僵硬的关系变得更加无可挽回了。 作为祖母,自然是要帮着提点一二的。 “你若是想回去,自然是可以的。只是你同祖母说说,你这番回去,是要找什么人,说什么话?” 老夫人问得仔细,当着陈氏的面,傅莹珠不便将心底的真实想法透露出去,只说道:“多年未曾见过外公外婆的面,莹珠觉得,该回去看看他们,问问他们的身体。之前是孙女不懂事,做了些不好的事情。如今长大了,也想开了,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只要面对并解决,就能重归于好的。” 听她这样一讲,老夫人心中的疑虑散去许多。 也是,孙女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不懂人情世故、出口伤人了。 看看这些漂亮话,谁听了不说一声贴心小棉袄? 想着傅莹珠这半年来的所作所为,老夫人放心许多,只是怕节外生枝,她笑着说道:“你这番回去,可不是小事。柳叶,你且听着,一会儿去我的库房,给大姑娘拿点东西,好久没与亲家那边往来了,可不能空着手啊。” 知道傅莹珠年轻,没多少经验,回周家不是小事,送礼这事上,老夫人便亲力亲为了。 “我记着,那一对鲤鱼双佩还没送出去吧?我听说亲家有位表少爷,是个读书人,算算日子,是要参加今年的秋闱去科举的。鱼跃龙门,这彩头不错,给带上。” “是没送出去。”柳叶说着,在礼单上将鲤鱼双佩给记下了。 老夫人又道:“还有几匹新进的云罗锦。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可能御寒,给亲家母送去,也是一番心意。” 云罗锦?? 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老东西可真能说大话啊!陈氏一听,快嫉妒得眼红了。 这些物件儿,平时在侯府里,都是不轻易摆出来的。就是逢年过节走动送礼的时候,老东西才会动动自己的库房。 可现在一上来,就摆上这么多让陈氏心动的东西,她也未免太偏心了些!就连自己回家省亲,都没这么多好东西呢!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气死人了! 老夫人才不管陈氏那臭的要死的脸色,自顾自往下说:“还有一座珊瑚树摆件,也一并带上吧。想来亲家看不上我这些玩意儿,但心意总是要做到的。” “好的,婢子都记下了。” 随后,老夫人又零星点了一些物件儿的名,不过都没前面几样贵重了。 老夫人心里也有把秤砣。 虽然周家声明不显,但富也是真的富。 若是送的一些寻常物件,只怕人家看不上,还会把交情给送坏了。 老夫人人老,心却不老,知道在什么时候不能亏着面子,免得让人看了笑话。 一旁,一直没找到机会插上话的陈氏心头难免有些不安。 当初,傅莹珠会与周家断了往来,她在其中费的功夫,不可谓不小。 周家虽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门望族,可对女儿极其看重,对傅莹珠这个外孙也极其看重,行事风格又与要面子的世家大族不同,甚至沾着几分匪气。 陈氏知道,若是不在其中挑拨离间,放任下去,那她想要贪占周氏的嫁妆、想要把傅莹珠应得的东西都拿给自己的女儿,都不是什么容易事。 让傅莹珠和周家断交,就等于断其臂膀,让她孤立无援,没有人能给她说话做事。 好在傅莹珠年纪小,听风就是雨,好把控。 她不过是在周老爷对傅莹珠说不准她常常出门时,放傅莹珠出门,在周老爷给傅莹珠送闺诫闺训的时候,给傅莹珠看好玩的话本,便叫傅莹珠觉得,她外公是个不知趣的老顽固,而她这个继母则是真心护着她想让她过得快乐的好人。 先让傅莹珠对自己的外公烦了厌了,再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容易多了。 傅莹珠年轻气盛,不懂分寸,她随便在旁边说几句话,添几把火,就叫傅莹珠对她外公大吼大叫,让她外公伤透了心,而她只需要忍着心中的得意,将傅莹珠揽到怀中,语气轻柔地哄上两句,便将傅莹珠拿捏得死死的,只向着她,心里完全没她的外公。 也是与周家断交之后,陈氏才敢撕下那层慈母的面皮,仗着傅莹珠没有半点倚仗,公然对傅莹珠不利。 她好一番谋划,才叫周家与傅莹珠断了交,如今傅莹珠再度提起,要回周家看看,陈氏一颗心都提了上来,见老夫人快要将事都安排好了,连忙插话道:“妾身还记得,三年前,周老爷发了好大的火,也不知道他如今是否气消了。” 要知道,三年前傅莹珠生辰时,周老爷特意挑在这个日子,带了好礼,来讨傅莹珠的欢心,即使前些日子做得不对的人是傅莹珠,他还是把错揽在自己身上,说要给傅莹珠赔礼道歉。 结果礼送得不合傅莹珠的心意,惹得傅莹珠勃然大怒,犯了辱骂长辈的忌讳,叫周老爷好是伤心,放话道,此后再也不来侯府,也当没这个外孙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管如何,傅莹珠和周家的种种,早就在陈氏的挑拨离间、以及努力从中作梗之下,早就面目全非。 人心不是石头,被伤透了,也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傅莹珠也是个执拗的,听外祖父说再也不来侯府了,当即说道,她也不会再踏入周家一步。当时也是闹了好大的笑话,成为京城当中的一大笑谈呢。 这是多么美妙的誓言啊,这才三年过去,傅莹珠怎么就忘了呢? 陈氏说道:“若是周老爷气还没消,大姑娘过去,岂不是更惹不快?” “还是别去了吧,做事还是要从长计议的好。” 最好从长计议到周老爷死了,周家那边再无人惦记着傅莹珠这个外孙女了合适。 老夫人听了,倒是沉思起来。 她难得有听陈氏的话的时候,思考中的神情不由得叫陈氏生出了几分期待,傅莹珠如今是很听老夫人的话的,老夫人说不让她去,她就不会再去。 而老夫人沉吟片刻,忽的抬起眼来,又叫了柳叶过来:“柳叶,再把礼单拿过来,这礼还不够,得双份才行。还有前些日子,侯爷从江南带回来的百年人参,也一并带上,给亲家养养身体。” 陈氏:“???” “一来,要显示我们侯府的气派,二来,莹儿当时确实是做错了,这番回去,还要好好对你的外公外婆道道歉,虽说是礼轻情意重,但这礼也得拿得出手才行,不能叫人觉得敷衍,要显示我们侯府的诚心啊!” 老夫人又在礼单上添了几笔,交回给柳叶,转头看向傅莹珠,苦口婆心地嘱咐:“回去着,你好好同你外公外婆说说话,若他们还需要什么,回来再告诉祖母,祖母再给备上。既然是我们有错在先,那我们便要多花点功夫,好好讨一下人家的欢心,这点功夫可不能省,都是应该做的。” 陈氏:“……” 她要的是老夫人阻止傅莹珠去周家,而不是让老夫人多给周家备礼啊! 想她带着傅明珠回娘家的时候,怎么就没这种待遇。 两相比较之下,陈氏气怒难平,指尖狠狠抠住手心。 再一看傅莹珠,在老夫人发话之后,她甜甜笑着,点点头应了句:“多谢祖母,孙女儿都记住了。” 那张俏生生的脸上由心而发的笑容,看上去真是刺眼极了。陈氏的心里不平衡到了极点,别开眼后,想着方才所见到的傅莹珠那盈盈如画的笑脸,忽在心底冷笑起来。 傅莹珠真以为,自己做过的错事,想要弥补很是容易? 覆水难收,被伤透了的心是很难哄回来的。傅莹珠当初骂周老爷的话骂得难听,哪个长辈能受得了这种气?她一个旁观的人听了都受不了,更别说傅莹珠的亲外公周老爷。 那周老爷也是个执拗的脾气,认定了的事,就没那么容易改了。真当他是能一两份礼、一两句软话便哄回来的?周家又不缺那点东西。 此刻傅莹珠还能笑得出来,等她带着满箱好礼、一腔诚意到了周家,被拒之门外,啧啧,到时候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丢人现眼,有她哭的时候。 043(哇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陈氏向来只会落井下石, 别说雪中送炭,就连锦上添花的事情,都甚少做得出来。 如今眼见傅莹珠春风得意, 陈氏落井下石不成了,看不成傅莹珠的热闹,而这火有可能烧到她身上来, 反倒是让别人看了她的热闹,陈氏心中惶恐不安。 只是此时, 除了自我安慰, 疯狂给自己找理由,找借口之外,也没别的法子。若非她还有几分机敏, 此时就连面上的镇定都维持不住了的。 只盼着傅莹珠此去, 不要太有脑子, 要像之前那样,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的才好。 陈氏心想。 - 傅莹珠得了老夫人准肯,又从柳叶那拿过来了那份能去库房拿礼物的礼单, 回到自己的落芷院后,便叫青桃带着礼单去库房那儿把礼物取回来准备好。 老夫人管家行事, 有她的本事,给周家备的这些礼,傅莹珠挑不出任何毛病。只不过,面子全让老夫人准备了, 里子却还是傅莹珠自个儿来才行。 毕竟礼物用不用心,这一切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傅府与周家断交, 过错全在傅府这边,傅莹珠没道理让别人全给擦屁股, 自个儿逍遥。 这格外准备出来的,是一副寿画,是傅莹珠照着图样,亲自动手绣的。 绣图用的,是苏绣的线,色泽艳丽,质地绵密,能秀出立体而富有层次感的图案,是后世经常使用、也是流传得最广的一种绣线。 图样是摹得当朝最有名的画师的画,周老爷曾经对外大加赞扬过,是他的心头好,傅莹珠暂时求不来画师的真迹,临摹一下,倒是使得的。至于大师的字,日后有机会再求。 从傅莹珠心里有了要到外祖家看看的念头开始准备,算起来,到今日绣完,有十五六日的功夫了,虽然算不得久,但也用了不少心力。 这一幅画专门是为了外祖父准备的,他喜好风雅,之前就有喜欢收集名师画卷的习惯,只不过被人嘲笑附庸风雅,后来就不太爱收藏这些玩意儿了。 但傅莹珠知道,他心底是喜欢的,只不过为俗世所累,不敢正视自己的爱好罢了,害怕被人嚼舌根。 如今傅莹珠为他准备上这绣图,合的是外祖父的心意,没道理不喜欢的。 傅莹珠这个举动,也算是借花献佛,表一表自己的孝心。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大概便是傅莹珠这个半道出家的,比不上那些自小便练绣活的姑娘们手艺更好,可看上去已是用了十成的心思。 这种亲手做的礼物,价值不在于礼物本身有多贵重,而在于心意,傅莹珠做成这样,已经算是合适了。 除了这画,傅莹珠自己也在心里打算着,还要带一些贵重的礼物过去,她如今有了进项,再也不是之前一分银子当成两分花的窘迫困境,自然能拿得出银子来打点。没想到祖母亲力亲为替她打点了一切,礼物准备得细致周到,倒是叫她落了个方便,不用再费心这些。 等青桃照着礼单将所有的礼物取回来,装进箱子,将寿画裱好,妥善收拾起来。那边,去马房找管事安排马车的嬷嬷也回来了,说是都已经安排妥当,这几日随时都能出行。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看傅莹珠打算什么时候回外祖家了。 傅莹珠倒是不急,她做事总是要细细思量过,仔细斟酌才会后动,看上去每天悠悠闲闲,但脑子里却在盘算。 原主曾经与自己外公家冲突太多,若是贸贸然的不打一声招呼便过去拜访,未免显得有些自作主张,指不定便会叫两家本就破裂的关系雪上加霜。 虽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但如今不来往这么久了,一家人也生分得像两家人,再加上过往那些过节,甚至险些要连家人都称不上。 傅莹珠不敢拿这本就岌岌可危的家庭关系开玩笑,凡事自然要做到尽善尽美。 她还是先写了一封帖子,寄到了周家,至于哪日去周家,自然是由周家说了算。 做错过事的人,想要赢得原谅,总是要把诚意摆出来的。 犯错就要挨打,这个道理傅莹珠懂得。 - 周府。 明丰堂。 首座八仙过海螺钿的罗汉床上,坐着两位锦衣袍的老人。 老翁头戴金冠,簪子勉强簪住稀疏的白发,老妪头戴寿字纹抹额,中间镶嵌着一颗圆润的祖母绿宝石。 看穿着打扮,都是极为奢华的,用料和物品,都十分不俗,不是一般人家能负担得起的用度。 只不过华而不张扬,华贵中透露着一丝低调,不管是样式还是图案,都是规规矩矩,从不越雷池半步,也从未见到有用什么越了品级身份的图纹。 很符合周家一贯的作风,低调,不张扬,但也要贵的,毕竟家财丰厚,努力花都用不完。 周老爷子瞧上去,约莫花甲年纪,身形消瘦,一头白发梳得整齐,坐着的身姿端端正正的,坐如端竹,看上去极有威严的模样。 他手中拿着一张纸,目光尚且停留在纸张上,一双眉头紧皱,虽说手里捏着的只是薄薄一张纸,却像是面对着什么天大的事。 在他一旁,周老太太坐姿气场,也是端端正正的,只是看面色,那焦灼中却像是带着点欣喜似的,脑袋老往周老爷这边探,催促道:“你快把帖子给我,让我也瞧瞧。这孩子也真是的,诶,回来还递什么帖子。” “你又不认得字。”周老爷子却没有把帖子交到她手上,而是交给了旁边那位中年男人,“还是由老大念一念你听吧。” 发话的人,正是傅莹珠的外公,周老爷周不惑。 坐在他身边的,是傅莹珠的外祖母乔氏。 而拿到周老爷交过来的帖子开始念起来的中年男人,是他们的大儿子,周光茂。 周光茂身后是他这一院子的人,而对侧,回家省亲的周光柔与她的一双儿女沈朝青与沈朝妤也在。略微一数,周家老一辈小一辈,全在此处了。 今日本是周家人聚会的日子,傅莹珠寄回来的信,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有人欢喜有人愁,皆因这忽然的一封拜帖而起。 当下,会也不聚了,话也不聊了,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被这一封拜帖牵引住,想要看看傅莹珠,大名鼎鼎的傅大姑娘,那个飞扬跋扈,不懂礼数,目无尊长……罪名数起来一箩筐的傅莹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周光茂念道:“外公、外祖母敬启。许久未见,外孙心中挂怀,便想择日前来周府,拜访一二,落款是……傅莹珠?真是她写的?!” 周光茂一顿,语气十足的难以置信。 想到刚才递信的门房说辞,周光茂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女子,送错地方了呢。 却不想,果真是她! 主座上,周老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周老太太虽说眼中露出激动的神色,可再看一看其他小辈,都是神色各异。 尤其沈朝青,在听到傅莹珠这个名字时,便是一脸嫌弃,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她还有脸回来?” “当初外公去她生日宴上,她可是信誓旦旦,说再也不来我们周家了,这是怎么了。呵,堂堂的侯府嫡女,竟也说话不算话,自降身价,来我们这儿呢。别了,我们可高攀不起!” 沈朝青斥道:“当我们周家人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外公、外祖母,我们不见她!” 这沈朝青,是周老爷的外甥。 周老爷膝下两个女儿,一个嫁到了傅府,一个嫁给了一个七品姓沈的官员。 这位七品官员比不上傅府的家世显赫,平日里在官场上打点往来,对周家多有倚仗,儿子女儿与外公家这边也就更要亲近一点,甚至在沈朝青和沈朝妤的心里,外公家就像自己家一样。 他们少时多在周家长大,自个儿的家,倒是住得少了。对于这个从小千娇万宠,占据了外祖父外祖母所有目光却不知好歹的表妹,没什么好感,只觉得厌恶至极,到了不想与之同屋的程度。 曾经欺负外公、叫外公好生生气的傅莹珠,在沈朝青沈照妤心中,是罪大恶极之人,只配白眼相加。 沈朝青虽是个读书人,今年也到了要参加秋闱的年纪,但脾性里带着点周家人祖传的暴脾气,年岁也不大,正是最容易冲动的年纪,当下对傅莹珠要回周家的事好一顿骂,嚷嚷着说要不见。若不是拉不下脸面,直接给轰出去才好,才不要开门相迎,把他们周府当成什么了? “且看着吧,她这趟回来,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真让她回来了,不知要作什么妖呢!” 沈朝青身后,他的母亲周光柔听了儿子这番话,不由得也皱起眉来,一脸担忧,只道:“行了,你外祖父外祖母都在,轮不到你发话。” 却是没别的话,也不训斥孩子,只是怕沈朝青过于冒头,惹了两个老人不喜。 要知道……傅莹珠虽然不成器,但是在两个老人心里,还是挂念着的。 原本,对姐姐留下的唯一的孩子,周光柔也是喜欢的,这孩子长得像她姐姐,之前闺中时,姐姐对她不错,她看着小小的像姐姐的傅莹珠,自然也是心生无限怜爱。 只是后来,她这小外甥女闹的事情不小,在生日宴上当着众人的面闹事,不给她父亲一点颜面,这事寒了她父亲的心,也让她彻底认清了傅莹珠的秉性,就当自己没这个外甥女,等听到街坊间都在说傅府大姑娘如何跋扈如何嚣张如何的不知礼数,她甚至连惋惜的心情都没有,只觉得,果然如此。 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傅莹珠小时便如此胡闹,这回回来,能安好心吗?在傅莹珠身上,他们栽了太多的跟头,已经没有心思和时间,再去应付一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外甥女了。 只想着要少点麻烦才好。 周光柔不信傅莹珠回来会有什么好事,于是也跟在儿子话后,对坐在主座上的父母说道:“爹,娘,依女儿看,朝青说得有几分道理,我们还是别见她了。” 她叹了一口气:“你们如今身子也不好,若是再大动肝火,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我听闻,傅府如今……好像是不太平,她回来一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呢。若是带来不好的消息,只会让你们二老心寒,身子也受累,何苦呢?” 周家虽然很少在京城里的各种宴会上活动,但做生意的,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消息最是灵通不过,侯府的那些事情,稍微一打听就全知道了。只不过周光柔也就听听,也不深究。深究也是无用,到时候只会白操心,还落不得个好字。 周光柔话音一落,堂内一时沉默起来。 正这时,一直没说什么话的周光茂开口了:“小妹说的,是有几分道理。” 但他迟疑着补充道:“当初莹珠做得确实不对,可那时……她不是年纪小吗……如今几年过去了,她也长大了,主动提及说要回来,便让她回来,与我们见上一面吧。这一次她正儿八经的下了拜帖,我看是懂礼数了,不会再像以前那般任性妄为,哪有把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呀?” 沈朝青不服气地皱起眉头,说道:“舅舅,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有言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她之前不懂事,你怎么就能说她如今便懂事了呢?” “当初她仗着自己是侯府的嫡出姑娘,任性妄为,连自己的长辈都敢呵斥,就她几年前生日宴的时候,那时她可已经到了通晓人情世故的年纪了,可还是朝着外公鬼吼鬼叫。”沈朝青越说越气,“我从未见过如此蠢笨之人,放着真正待她好的人不顾,成天伤别人的心。不能让她回来,真要让她回来,也得等我考取了功名,比她爹还有本事,让她没那个本事再撒野了再说。” “我可不想再看到外公受气了。” 沈朝青几句话,戳中了周老爷的伤心事,原本在儿子提说想让傅莹珠回来时,他的表情还有所松动,此刻便是一副无奈又伤心的神色。 当年,周老爷确实被伤得狠了。 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女儿因病去世,女儿给他留下的唯一的外孙又与他不亲近,那几年,周老爷觉得自己快把世间极苦给尝尽了。 周家在京城贵人的口中,名声本来就不太好,外面传言商人的家风沾满了铜臭味,这些都是轻的,更重一点的,更有拿着女儿婚事来编排他的,说什么卖女求荣,也是有的。 被当时的傅莹珠那么一闹,风言风语一传出来,周家的名声就更不好听了。这对周不惑来说,里子面子,都是雪上加霜,给了他很大的打击。 即使韶光又过去几载,再想起来,他的心里还是极尽苦涩,再想看一眼外孙女的心情都被压了下来,抿着唇没说什么。 沈朝青伶牙俐齿的,周光茂一时也被堵得哑口无言,可一抬头,看到了父亲身旁母亲那哀伤的神情,周光茂揉了揉额角,无奈地对沈朝青说道:“朝青,如今你年纪还小,年轻气盛,事事都想辩个谁对谁错、是非分明,舅公不与你争辩什么,只想问问母亲的意见。” 直接用身份和辈份,把沈朝青压下去再说。 周光茂抬眸,看向主座上的老妇人,柔声问:“娘,妹妹家这个外甥女,您想不想见啊?” 周老夫人眼里几乎要含上泪光,看了眼身旁的丈夫,又看了眼殷切看着她的沈朝青,犹豫了再犹豫,还是说道:“好多年没见了,见上一面,倒也不是……太大的事。” 和其他人不同,周老夫人是极想见一见傅莹珠的。 女儿因病离世那两年,她伤心过度,也生了病,生怕自个儿传了病气给外甥女,从来不敢在傅莹珠身边多待,她一片苦心,可长此以往,倒是与外孙女生份了。 这些年她不是没想过,要找来外甥女好好见一面,但一想到当初丈夫在侯府受的气,便将这个念头死死压住了,可背地里,不知在梦里梦到多少回女儿、梦到多少回傅莹珠了。 梦里女儿总拉着她的手问有没有把傅莹珠照顾好,可她连傅莹珠的面都见不着,如何作答? 愧疚是一种很可怕的情绪,能让人的心无限软化,能在心里扎根,总之难受得很。 今日傅莹珠的帖子递过来,周老夫人心中,怨恨倒是其次,欣喜反倒是首要的。 她不过就是一个爱女如命的妇人,听到女儿留下的孩子说想来看她,自然是想答应的。 听得老夫人这样说,周光茂心里的主意便定了,他是个真孝子。 他侧头对周老爷说道:“爹,依儿子之见,却是该让她回来,与我们见上一面。” “先不论她如今是否懂得了我们周家人对她的好,她来了我们也才能知道,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如今侯府那边,侯爷又娶了续弦妻子,有了个二女儿。你们想想,我这外甥这么刁钻蛮横,在府里的日子恐怕不好过,怕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才想着回来找你们了。” 听了这话,周光柔狠狠骂道:“我就说,以这孩子混不吝的程度,早晚得把自己作到众叛亲离的境地,等栽了跟头,也就知道我们的好了。” 沈朝青重重哼了一声,“吃了亏才知道找我们,不见不见!” “我并非此意,你们且让我先将话说完。”周光茂无奈笑了笑,“这人,吃了苦头,便长了记性,指不定,我这外甥女真转性了。况且,我们在这里千猜万猜,总不如见一面再说,到时约在周府,若她还有什么不尊重长辈的行径,直接赶出去便是,还怕了她不成?” 周光茂脾气温和,却是这个家里面,除了周老爷以外,最说一不二的人。他也只是脾气温和,做事向来有自己的主意,见母亲真心想见,傅莹珠递过来的帖子,他便决定要答应了。 “便约在两日后,与她见一面好了,到时我与小妹都在,朝青他们也让留下来,若是傅莹珠敢有任何冒犯的举动、说一句伤人心的话,那儿子立刻将她扫地出门。”周光茂看向周老爷,“爹爹觉得这样如何?” 周老爷私心里,倒也还是记挂着这个外孙女的。 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太过自负,觉得他女儿嫁进高门大户日后她自个儿才不会后悔,让女儿与傅堂容定了亲,结果好好的姑娘,被蹉跎得郁结于心,得了重病,早早就没了。 若是再来一次,他定然不会让女儿嫁给傅堂容了,不嫁高门大户又如何,能过得开开心心,便是一生的福分。 可眼下再说这些,已经晚了,木已成舟,女儿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傅莹珠。 到底是孺慕之情压过了心中的许多旧怨。周不惑心软了。 尤其人到晚年,对好多事,都没那么执着了,能孙绕膝下、颐养天年,便是他想要的最大福分。 “便让她过来吧,在我们周府的地盘上,想她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周老爷咳了咳,对周光茂说道:“此事就由你去安排吧。” 周光茂答应了下来,等周老爷与周老夫人离开了,他正要走,却被沈朝青喊住了。 “舅舅。”沈朝青跑到周光茂身边,“真要让她来啊?” “你外公都答应了,还能反悔不成?” 沈朝青一脸不痛快,他和傅莹珠打交道的机会不多,只记得小时候傅莹珠那趾高气昂的臭脸、和不把他和他外公一家人放在眼里的模样。 听到周光茂说一定要让傅莹珠过来,他的脸色登时变得十分难看。 “这是圆了你外公与外婆的心愿,你没看到你外婆刚看到那封信时高兴的模样吗?” “不答应傅莹珠让她来一趟,最难过的人怕是你外婆。”周光茂瞧出了他的不悦,耐心地补充道。 沈朝青却是听不进去的。 曾经傅莹珠将外公的脸皮都给撕破了,如今外公和外婆那边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接纳她? 沈朝青想不通,可舅舅的话都说成这样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人家当家主事的都做好决定了,他一个做小辈的总不能再唠叨什么。 但沈朝青就是觉得傅莹珠没安好心,她要回来,也得先过了他这一关才行。 “舅舅,侯府离我们这儿可不近,为了表一表地主之谊,我想亲自去迎接她。”沈朝青自告奋勇,顺便又阴阳怪气了一句,“她也好久没回来过了,估计我们周府的门朝南还是朝北她都记不清了。” 沈朝青主动提出说去接傅莹珠,周光茂倒是诧异无比,但一想,傅莹珠确实已有好些年没回过周府,去迎一下,倒也未尝不可。 于是,让沈朝青去迎接傅莹珠的事,便这么定下了。 - 得到周府那边递来的消息,傅莹珠算是安心下来了。 若是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那她往周府那递了名帖,说想去做客,周府要么破口大骂,要么对她置之不理。 可如今,周府那边派了人来,好好回了话,至少表面上给了她台阶下,就说明事情还有回转的可能。 至于最后到底是个怎样的局面,那就看她自己的表现了。 得到周府的回话后,傅莹珠便叫青桃去知会马房那边,说明日要用马车。 待马房将车辆马匹备妥,次日一早,傅莹珠便从侯府启程,赶往周府。 周府的府邸与侯府一在城东,一在城中,马车从侯府驶出,要往外走约莫一个时辰左右,才能抵达周府。 这一路上,青桃左看右看,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青桃坐立不安地动来动去,弄出来的动静不小,傅莹珠忍不住抬眼道:“是我要回外公家,怎么是你坐立难安上了。” “婢子担心,姑娘这趟去了,会被打出来。”青桃道,“婢子要早早做好准备,可不能叫姑娘吃了亏。” “但您这外祖家,和侯府不同,他们不要面子的,家里看着的打手,可是有真功夫在身上的,婢子怕比不过……”青桃一副忧心忡忡模样,“这样吧,若是婢子打不过,那姑娘您就赶快逃吧,到时候可别要什么面子了,大难临头,小命要紧。” 傅莹珠:“……” “青桃,你觉得,等我过去,有几成可能被打呢?” 青桃一脸认真:“极有可能,大约七八成吧。” 傅莹珠:“……” 这青桃跟在她身边有几年了,几年前那场生日宴上的风波,她应是见识过的。 看来周老爷是真的气得不轻,当初的事闹得不小,才叫青桃做出了这样的准备。 傅莹珠倒是笑了笑:“总归做错了事的人是我,被打也无妨的。” 她占了原主的身份,那原主曾经犯过的错,也该由她来承担才对。 “到时若是真的被打了,你别急,也不用为了护我,和周家的人起了冲突。” 那是曾经真心对傅大姑娘好的人,即使心有怨气,也是应该的,她这趟过去的目的,就是先叫周家人消一消气。 过去的恩怨,不是一时能化解的,可总要走出去一步。 青桃睁大眼睛,讶异于傅莹珠竟然做好了被打的准备。傅莹珠知道,叫青桃站着,不插手进来,不是容易,格外嘱咐道:“总之,没我的命令,不要莽撞行事。” “婢子记得了。”青桃只好答应下来。 主仆二人正聊着,马车忽的停下了。 外面传来了交谈声。 傅莹珠掀了掀帘子,用扇子挡着脸往外看,见是一骑着高头大马的小郎君,面生得嫩,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年纪,也不知道实际多大,一身靛蓝色的袍子,看着眼生,又有几分眼熟。 再仔细看了一眼,傅莹珠便知道这眼熟感从何而来了。 她生了一双微微上挑的杏眼,听说肖似她的生母周氏,而这少年的眼睛,与她的一模一样。 此时这双眼睛正微含怒气,往她这边瞥过来一眼时,凌厉极了。 想来是周家那边派人来了。 傅莹珠看了眼青桃:“你出去看看,看是什么事。” 青桃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不一会儿,将身子探回来,对傅莹珠说道:“姑娘,是周家那边的表少爷,来接您来了。” 见周家客客气气派了人来迎接,青桃忍不住眉眼带笑,心里放心极了:“叫马车夫跟上了。” “姑娘,表少爷都亲自来接您了,想来周老爷那边应该是没气了。” 青桃乐观地说着,傅莹珠想了想周家的人员组成,心道,这位约莫周家她那位姓沈的表哥了。 想着刚才少年看她时那极为凌厉的一眼,傅莹珠却不像青桃那样乐观。 再度掀帘往外望了一眼,沈朝青臭着张脸,手拉着马的缰绳,跟在马车旁边,一副心烦极了、想要毁天灭地的模样。 若是不知道这是自个儿表哥,说这是她的仇人,傅莹珠都信。 她默默收回手来,心里想着等见到了周家人,说话做事都得谨慎。 马车车轮声碌碌,一晃不知多久过去,周府仍是连个影儿都没有。 傅莹珠与青桃在马车内相对而坐,此时她们两人心里都生出了疑窦。 青桃道:“姑娘,周府离得这么远吗?怎么还没到啊。” 我也是头一回来啊。傅莹珠想这样说,但记着原主之前便来过周府,只道:“我已经忘记了,只是不该啊。” 她们早上出的门,这会儿看日头,都快到晌午了,即使是到傅府的庄子上,都没这么久啊。 “还有表哥带着呢,总不至于迷路……”傅莹珠话说到这,忽的皱了皱眉。 马车外面,沈朝青手拉着缰绳,脸上既有着对傅莹珠的不屑,又有几分得意之色。 这个表妹,一看就是要来作妖的。 他得给她点颜色瞧瞧,让她知道,他们周家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门望族,但也不是好惹的! 带着这位尊贵的傅府大小姐在路上多转几圈,让她一时半会到不了他外公那,好好把她饿上一场,让她在几年前把什么都没吃的外公推出她的生日宴! 带路带路,他真想把她给带到沟里去!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沈朝青简直蠢蠢欲动。 只是还没等他做出行动,忽然听到马车里传来了一道女子的声音。 “别跟着他走了,照着现在的路,直接往周府去。” 沈朝青:“?” 马车得了令,不再跟着沈朝青走,而是直奔周府,沈朝青这一愣神,被甩在了身后。 看着傅家的马车扬尘直去,沈朝青磨了磨后槽牙,狠狠道:“竟然这么快就被她识破了!” 他挥了一下马鞭,追了上去,看了眼日影,想了想,虽说傅莹珠把他带着她绕圈的计谋给识破了,但他也浪费掉了她足有半个时辰。 估计这会儿这位金枝玉叶的大小姐,正饿着肚子在马车里生闷气吧! 这样一想,沈朝青便觉得此行值了!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了傅莹珠一个下马威,不愧是他! 沈朝青生了一会儿闷气,随后扬鞭打马,“驾”了一声,也往周府赶去。 要赶着回去,看傅莹珠的笑话呢。 - 傅莹珠的车厢里有些许暗格,里面全是一些果脯点心,以防路上过于遥远,用来垫垫肚子的。 青桃给她取来两块点心,傅莹珠吃了,腹中感觉就饱了。又喝了几口茶水,便靠在车壁上闭眼小憩。 没有了沈朝青带路之后,傅莹珠很快来到周府门前。 一下马车,便看见舅舅周光茂和姨母周光柔站在门前等候。 主人家门口相迎,这是极大的礼遇了,看来周家对她还是有几分感情的,不仅给了台阶,还给了面子。 傅莹珠立即小步上前,盈盈福身见礼,十分规矩乖巧的模样。 “莹珠见过舅舅,见过姨母。”她模样秀气,动作大方,看上去赏心悦目极了,说话也不疾不徐:“马车在路上出了点小问题,来得晚了一些,让舅舅和姨母久等,是莹珠的不是。” 一说话,不是见礼就是道歉,绝口不提表哥坑了自己的事情。 周光茂看了她好几眼,想说什么,但忍住了,只摸着胡子点点头:“莹儿长大了,舅舅心里欣慰。” 周光柔也是震惊于傅莹珠这转了性子的作风,也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唇边,也给咽了下去,道:“快些进来吧,你外祖父和外祖母一大早就在念叨你,还想到门口来接呢,这会儿估计是等不及了。” 心中,对沈朝青带傅莹珠满京城跑,有些许不满。 也不看看什么场合,真的是。 要不是因为傅莹珠太久没到,周光柔不放心,派人过去瞧了瞧,还真不知道沈朝青在外头惹的祸。 不过,让周光柔讶异的是,被沈朝青如此耍弄,傅莹珠竟然也不生气,状也不告,只字未提。 这……果真是转性了? 周光柔心中游移不定,就只能先按下,观察观察再说。 这厢,傅莹珠进了周府。 那厢,沈朝青快马疾驰,也很快来到周府门口。 沈朝青暗想着,他悄悄给了傅莹珠一顿下马威,今晚胃口好得能多吃两碗饭,一会儿就看着傅莹珠臭臭的脸色下饭时,忽然有一小厮走上前来。 小厮时周光茂贴身的小厮,手上拿着厚厚一垒诗文,说道:“表少爷,老爷刚才有命,让您今天抄写这些诗词经文。抄不完,不许吃饭。” 沈朝青:“???” 他做错了什么事情了,舅舅竟要罚他? 044(不要弄虚作假蒙骗自己...) 往街上疾驰这一圈, 体力消耗不小,沈朝青肚子本就饿了,分外期待今天的晚餐。可如今…… 看着手里厚厚的诗词经贴, 沈朝青头都大了,面色阴郁得仿佛要下雨般,偏偏心中十分敬重舅舅, 是以忍着,不敢发起脾气来。 沈朝青十岁那年, 父亲公差时意外离世, 从十岁开始便寄居在周家,与周光茂这位舅舅极其亲近,某种程度上, 像敬重父亲一样, 敬重这位舅舅。 沈朝青心中自省了一番, 思考自己做错了什么,让舅舅这样罚他。 这一想,心中冷不丁想起了傅莹珠的事情。 莫非方才他领着傅莹珠的马车到处瞎逛的事被舅舅发现了? 不该啊, 明明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虽是不明所以、不情不愿,沈朝青还是先从小厮那将那一叠诗文接了过来, 嘟嘟囔囔地问:“我犯什么错了?就要罚我。” 小厮道:“老爷让小的给表少爷带一句话,叫您去领人,给领到哪儿去了?” 沈朝青:“……” 果然是为了傅莹珠的事责难他来了。 只是他做得如此隐蔽,舅舅是如何知道的? 沈朝青双眼一眯, 表情变得愤然起来:好啊,肯定是傅莹珠找他舅舅告状了! 真是好人成佛得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恶人成佛却只需放下屠刀。舅舅不记得当初傅莹珠对他们周家做下的恶行,竟然还帮着傅莹珠来罚他。 这傅莹珠果真也是个小人, 一回外祖家,就露出个狐狸尾巴来。好好的亲不省,就爱做背地告黑状,背后做小人的行径。他就说,有傅莹珠的地方,总不能安稳,总得弄出什么风浪来。 这不,这风浪就冲着他来了。 沈朝青气坏了,本来拿到经文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忽的拐了弯,偏要去找周光茂辩一辩谁对谁错。 今天罚他可以,袒护偏心傅莹珠不行。 这一拐弯,先撞上了周光茂那个还没走远的贴身小厮。 “且慢。”沈朝青喊住他,“同你打听件事,傅大姑娘是怎么在舅舅面前说我的?” 周光茂的贴身小厮细细回忆了一下,却道:“方才傅姑娘与咱家老爷他们叙旧,并未提及表少爷。” 沈朝青:“?” 傅莹珠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吗?呵呵,说不定傅大小姐告完他的状,就把他抛之脑后,不理会了呢。浑然不知,他有可能因此受累,受罚。 沈朝青心中又生出了另一种不快,听小厮这么一说,仿佛刚才他骑马扬鞭带着傅家的马车绕了五圈,结果傅莹珠浑然不在意,累着的只是他自个儿。 沈朝青心底别扭起来:“不对。” 他又道:“她什么都没说,那舅舅从何知道我带她绕远的事?” “表少爷您有所不知。”小厮道,“二小姐见您迟迟未归,怕出了什么意外,派人去看了两眼,这才看着了表少爷的所作所为。” 二小姐称的便是沈朝青的母亲,周光柔。 她自丈夫去世后,便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并未再嫁,府里的人依旧按着她没出嫁时的称呼,唤她二小姐。 小厮这样一说,沈朝青闹了个脸红。 这一番,倒是他误会傅莹珠了。原不是她告的状,是母亲自己的主意。 他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堪称天衣无缝,实际都落在了自己母亲和舅舅的眼里,这叫沈朝青着实羞愧,瞬间有了种再厉害的猴子都翻不出佛祖的五指山的无力感。 当即字也不抄了,将这叠诗文交到了自己小厮的手中,“这诗文我等回去再抄。” “这会儿我也要到正堂那去迎接表妹。”沈朝青说道。 虽是误会了她,让他有些许愧疚,但在这个家里,他曾经做过得最错误的事情,就是对傅莹珠抱有同情和愧疚,是以,这股情绪很快被他压下去,心中又只剩下烦躁和冷硬。 一想到傅莹珠已经来到了周府,沈朝青就定不下来心神。 往前她作妖胡闹的场景历历在目,他总觉得她安分不了多久,指不定下一刻就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 明丰堂。 周光柔与周光茂兄妹二人将傅莹珠迎入府后,周光茂在前引着路,将她往周老爷的明丰堂带,时不时与傅莹珠闲聊两句,免得四下无言,气氛过于尴尬。 而周光柔跟在两人身后,虽是一腔的话想问想说,但这多年的隔阂摆在那,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说,只好落在两人身后,悄悄打量着傅莹珠的背影。 削肩细腰,长挑身材,丰盈合度,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美。 到底是姐姐的亲骨血,不少地方,能让她看出来他们周家血脉的影子。 单说这高挑的身材,只指望那位傅侯爷,怕是生不出这么高挑的孩子。 说到底,傅莹珠是流着周家血液的孩子,见傅莹珠出落得亭亭玉立,周光柔心底自是骄傲万分。 原本傅莹珠到来之前,她还有种种担忧,可等到傅莹珠一来,看到她那张盈盈带笑、和她姐姐如此相似的脸,周光柔的心就软了。 只是再一想傅莹珠当初种种行径,这般好的人才,若是不明事理,过得像往日一样糊涂,周光柔不知有多惋惜。 然,这一路走来,听着前头傅莹珠与她大哥的对话,见傅莹珠对答如流,言谈间颇见修养与学识,再也不似当初那般乍乍乎乎,举止张扬轻浮,不懂礼数,周光柔心中不由得又生出几分期待,万一真的如同他大哥说的那样,傅莹珠是长大了懂事了,那就好了。 家和万事兴,周家祖业传承这么多年,世世代代都最讲究一个和字。只有“和”,才能一致对外,同舟共济,遇见难关,自然也就什么都不怕了。怕的,就是人心不齐,四分五散,力不往一处使,只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正这样想着,明丰堂到了。 明丰堂内,周老夫人一身极为端庄的打扮,鬓发亦梳得整齐,一丝不苟,人却十分的坐不住,目光频频往明丰堂外看,等一听到外头的动静,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被周老爷用目光示意,才稳住身形。 而周老爷看似稳重,实则抓着拐棍的手心,已经要冒出汗来了。 帘子一掀,两位老人纷纷抬眼去看。这一眼,包含了多年的期盼和孺慕之情,没人能见之不动容。 见先是周光茂进来,他们不约而同眸光一黯,转瞬就听到周光茂身后传来一声“外公,外婆”。 这声音—— 周老夫人连忙探头看去,只见从周光茂身后,她那几年未见的外孙女真的出现了。 周老夫人的手轻颤了两颤,傅莹珠快步上前,规规矩矩地在两位老人面前站正,福礼:“问外公外婆安。” “这些年没来外公外婆身边服侍尽孝,还望外公外婆宽恕。” 后面,周光柔与快步跑过来的沈朝青一道进来。 沈朝青生怕傅莹珠见了他外公外婆之后出口不逊,这一路步伐颇快,到了明丰堂时,有些气喘吁吁,可等来了明丰堂,看着眼前那个朝着他外公外婆行礼的背影,规矩典雅,一举一动,挑不出半点错处。 压着火气、随时准备好了要将人赶走的沈朝青猛然刹住脚步,一脸怔愣。 周光柔见儿子跟过来,立刻便是一眼刀子往沈朝青那边剜过去。眼中暗含着警告:你小子就给我消停点,别作妖了,要看地方看场合。 若不是此刻场合不对,她定是要对儿子家法伺候,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厉害。 周光柔也不是拎不清的人,自然知道怎样作礼,如何待客。 傅莹珠是他们家的血脉,是至亲之人,这一点,光论亲疏就不该对人横眉冷目,故意为难。 再退一步讲,来者是客,傅莹珠是客,就该扫榻相迎,怎能故意带人绕弯路,给人脸色瞧呢?这便十分唐突,不懂礼数了。 读着圣贤书,却做着流氓事,真是读书读傻了,狗都比他通情达理,会做事识人。 周光柔平时也是护犊的性子,可暗地里骂人,却毫不含糊,颇有几分彪悍。若不是父母在高堂,真要教训教训才成了。 他们这种商户出身的家庭,最是懂得做人做事不做绝,做人留一线,日后便有再来往交际、继续做生意的可能啊。 沈朝青挨了周光柔一眼刀子,知道母亲是在怪他今早出去溜了傅莹珠几圈,别开了脑袋,不敢对视。 这动作看上去,像是他对今早的所作所为有所忏悔和反思,可实际上——才不是那么回事。 沈朝青想,当初傅莹珠对他外公做的事可比他可恶多了。只不过是带着傅莹珠绕了远路,这才哪儿到哪儿? 只是不懂为何这些上了年纪的人,还能对一个曾经将他们的颜面狠狠踩在脚下的人这么宽容。他们做得出来,沈朝青却想不通。 等到周光柔不再狠瞪着他,沈朝青才将头转回来,目光也放回了傅莹珠身上。 这会儿功夫,周老夫人已经安排傅莹珠坐下了。 老太太的眼睛,没几日像今日这般明亮,明亮到有些耀眼的程度。 看着眼前的傅莹珠,都舍不得眨一下眼。 傅莹珠的样貌,像她母亲多一些,老夫人本就是极其注重亲缘之人,格外爱惜自己的儿女与晚辈,此刻见到傅莹珠脸色红润、出落得亭亭玉立,眼眶甚至有些湿润。 周老太太情不自禁地想,若是再梦到女儿,她也好交代了,不至于母女相执手,相看无语泪凝噎,竟说没什么好说的话。 一旁,周老爷的目光也有所松动。 周老爷不是个记仇的人,当年生了再大的气,见外孙礼貌地坐在那儿,这气不自觉就消散了不少。那一口气松了,自然也就胸怀宽阔了起来。 毕竟他一把老骨头,何必与一个十几岁的娃娃计较? 但到底是曾经当着众人的面被外孙女骂过、推出去过,周老爷这心里也横着一道坎儿,一边想同外孙女亲近,一边又怕自己又犯了过去的错,想着他退一步海阔天空,结果外孙那边却不给他面子,见他退了一步之后,又得寸进尺了。 这一纠结,周老爷面上端着的表情仍然称得上冷肃。 堂内的气氛,说不上太冷,可也说不上热闹。傅莹珠不说话的时候,周遭安安静静的。 沈朝青观察了一下堂中的局势。 他外婆从来心软,这会儿已经想要拉着傅莹珠的手说话,倒是不出意料。 而他母亲和舅舅对内也都是温和脾性,还会为了傅莹珠罚他,估计是想重新接纳傅莹珠了。 不过,好在他外公没那么心软,不会那么快就被傅莹珠哄过去。 沈朝青立刻放心许多。 他外公可不是只记吃不记打的,这傅莹珠若是想重新融入进来,可不是做做表面功夫就能行的。 正这样想着,便听到傅莹珠又说话了。 “外公,外婆,外孙女此次回来,为外公外婆准备了一些礼物。”傅莹珠回头看了青桃一眼,示意青桃将礼单呈上去给周老爷看看。 青桃忙上前。 周老爷接过礼单,傅莹珠在一旁给他讲解道:“这云罗锦、珊瑚树摆件,还有一块白玉红头仙鹤佩与红鲤双佩,都是祖母特意吩咐我带过来的。也不知合不合外公外婆的心意,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外公外婆告诉莹珠,莹珠好好记着,以免日后出错。” 捧着礼单的青桃一上前,堂中几人皆是一愣。 以往,傅莹珠到周家,向来是空着手来,可周家去侯府找她,若是不备着能讨她欢心的好礼,她定然会摆张臭脸给他们看,哪会给他们周家备礼呢? 周老爷叫小厮去将礼单接了过来,细细看了两眼。 他行商多年,眼光老练,侯府送来的这几样东西,单听名字便知道价值不低,而这礼单上,有送给他和他夫人的礼,也有给他儿子女儿的,连他那几个孙子孙女和女儿带回来的沈朝青、沈朝妤,都有各自的礼物,人人都给打点妥帖了。 再定睛一看,送给沈朝青的,还是块鲤鱼双佩。 鱼跃龙门,好事成双,沈朝青今年要赴秋闱,这礼物送得实在合适极了,是个好兆头啊。 这样一看,再看一眼傅莹珠,周老爷忽然就想通了。 她说这礼物是侯府老夫人给准备的,看来确实是了。也只有老夫人这种年长者,才会在人情世故上如此达练,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周老爷一边想通了,一边又难免有些遗憾起来。 这礼物虽然样样件件都分外的贵重,可是……既然是老夫人给准备的,那便代表着老夫人对他们周家的诚意,他又能从何知道自己外孙女在其中费了多少心思呢? 说不定,这一次外孙女回来,也是受了老夫人的嘱托而来。家里千叮咛万嘱咐的,作为孙子孙女,自然是要听的了。 外孙女如此乖巧懂事,说不定也是对老夫人讨好扮乖的一种表现,也许不是真心想回来看他们这两个老人。 到底是被伤怕了,周老爷一时不敢太掉以轻心。 他神色未变,抬眸说道:“你祖母有心了,回去着,帮我多谢谢她。” 周老爷在看礼单的时候,傅莹珠便在一旁,静静地候着,等周老爷看完了,她笑着回话,“莹珠还为外公外婆单独备了份礼,还请外公外婆笑纳。” “快拿上来看看。”周老夫人说道。 比起周老爷满怀心事,瞻前顾后的,周老夫人的想法则简单多了。 外孙女回来了,还带着礼物回来了,多好呐。 她脸上已经堆起了笑意。 傅莹珠叫青桃帮她将那副寿画拿了过来,亲自拿给两位老人看:“这是莹珠亲自绣的,祝愿外公外婆身体安康、福寿绵长。” 周老夫人将寿画接过来,忙叫周老爷也过来看。 她自个儿用手摸着这绣画,摸着上面一针针的行针走线,颇为感动。 而周老爷看着寿画,表情终于一点点松动了起来。 “莹珠手艺不佳,这礼物不算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一片心意,还望外公外婆莫要嫌弃。” “怎么会嫌弃呢?”周老爷只觉方才心头那点遗憾消弭许多,他自个儿看着万贯家财,名贵的东西见过不少,府里也收藏了许多,侯府送来的礼再贵重,他虽感激,却并不激动。 可傅莹珠亲手绣的这幅寿画,却着实叫他激动了一把。 这是当朝有名的书画先生,郗振岐先生的画啊!他太喜欢这位先生的画了。 外孙女送他这礼,可谓是投了他的所好,一看便是花上了心思在里头的。 若说之前还对傅莹珠说要回来有些疑虑,这会儿周老爷的疑虑也开始消散了。 看来外孙女回来,是真心要回来道歉的。不然以她这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臭脾气,谁能逼她坐下来绣这样一幅寿画? 周老爷脸上展露出几分淡淡的笑容,心头终于暖和起来,叫人将这幅画妥善收起来,珍视的程度,比方才那些贵重物件更甚,甚至要挂到自己的卧房里,想要日日看到。 底下,周光柔也欣慰极了,侧眸看见身侧的儿子摆着张臭脸,周光柔心底不免生出几分不悦,低声对沈朝青说道:“看来你妹妹是真的回心转意了,那幅寿画,我瞧着,没半个月的功夫可绣不下来。” 沈朝青撇了撇嘴:“母亲怎么就知道,是她自己绣的了?” 周光柔的声线压得低,然而沈朝青却没太压制声量,这一声,屋子里头不少人都听见了。 瞬间,刚才其乐融融的明丰堂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将寿画带下去的小厮脚步一停,而周老爷的笑容僵在脸上。 傅莹珠歪头,看了眼沈朝青,眼睛一眨。 这个表哥……对她意见,好像很大的样子。 周光茂斥了一声:“朝青,你别乱说话。” 周家规矩不严,没其他高门大户那么严苛,因而周家的小辈颇为敢言,尤其沈朝青,他站起来说道:“我说真的。” 此时主位上的周老爷子和周老太太面色也已然有些阴沉起来,被气的。只是不想坏了气氛,没有当场表露出来。 沈朝青缩了缩脖子,有些气虚了,但依旧固执道:“我……我有同窗,要完成先生教的课业时,就是让小厮代笔写的。” “你们怎么知道她这寿画,不是找了绣娘帮忙绣的?外面不都说傅府的大姑娘不学无术,琴棋书画、女红绣活一样不懂吗?” 周光茂沉默起来,而主座上,周老爷与周老夫人探寻的目光则是投向了傅莹珠。 进到明丰堂待了这么久,傅莹珠大抵也瞧出来了周府各位对她的态度。 像老夫人与她该称之为姨母的周光柔,第一眼见了她目光里便是藏不住的欣喜,心软到叫傅莹珠有些心疼她们。之前种种恩怨,在这一次会面中,早就烟消云散,化解了。 至于她的舅舅周光茂,虽然沉默寡言了一些,可态度也是温和的,周老爷对她多有戒备,可一想到当初他的心被伤过多次,傅莹珠便理解了,不会过多责怪。 如果是她自己,放好的脾气的。 这些,都是傅莹珠自己曾经犯下的错,她认,且甘愿认。 其他的与她同辈的,态度明显是跟着大人的态度走的。 对她意见最深的,反倒是这个与她年纪差不了两岁的表哥,沈朝青了。 面对沈朝青的质疑,青桃立刻就要替傅莹珠声辩。 姑娘如此尽心尽力,给自己做饭都没这么认真努力,天天就守在绣墩那儿,拿着绣线和图案,仔仔细细的比划,端详着。 那模样,别提有多认真,多孝敬了。 晚上时,还点着蜡烛,熬夜的绣。 青桃和紫葡萄都劝她,仔细伤眼睛,不要熬夜了,可是姑娘不听,紫葡萄想要替她绣,她也不乐意,非得要自己绣。 等绣完那幅图画,指尖都不知道被扎了多少口子,流了多少血。 如此诚心诚意送出去的礼物,却被人怀疑用心和诚心,实心眼的青桃简直要忍不住撸袖子了。 傅莹珠摁住了青桃。 她今天是来握手言和的,不是来挑事的。对待敌人,可以像秋风扫落叶般冷酷无情,但是对外祖家的人……该有的温暖,还是要有点的。 傅莹珠笑了笑,道:“表哥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弄虚作假的事情多了,真真假假,谁又能分得那么清呢?表哥或许是自己经历过,所以才如此敏锐,如此一针见血,还请外公外婆,先不要生气,免得伤了身体。“ 后面那一句是对着高堂上的周老爷子和周老太太说的,成功把两个老人的情绪安抚下来,话说得十分漂亮。 且,这句话表面上是给沈朝青说情,有了一个可以下的台阶,但却在阴阳怪气沈朝青,没让他舒服。 俗话说的好,当人以我有一个朋友开篇说话时,那个朋友往往就是他自己,这个道理,古今皆宜。 沈朝青经历过,经历过什么呢? 是小厮代抄呢,还是礼物作假呢? 如此敏锐,如此心细如发,表哥啊表哥,你这是挖坑给自己跳了。 傅莹珠看到沈朝青的面色变得难看起来,心中暗暗冷哼一下,把沈朝青的臭脾气和臭脸色四两拨千斤推了回去。 周光柔狠狠瞪了沈朝青一眼。 这孩子,说话真是越来越不顾场合。 有些时候,事情不宜深究,深究到底,太过苛刻,两头伤心。 傅莹珠能带着礼物过来,已经是很大的诚意了,至于寿画是不是她自个儿绣的,若是真是她自己绣的自然最好,若不是……没看到他外公外婆高兴的样子吗?便哄着老人家开心开心不行吗? 她亡羊补牢,忙柔声道:“快把寿画拿过来,让姨母看看。” 小厮将寿画交到周光柔手中,周光柔低头看完,心里却有了判断。 “这画一定是莹儿自己绣的了。” “这手艺,和我姐姐的手艺真是太像了。”周光柔笑了起来,“你瞧瞧这边的走线,弯弯曲曲的,像个小蜈蚣。” “莹儿,告诉姨母,你平日里,没怎么拿过针线吧?” 傅莹珠:“……” 万万没想到,她那残缺的手艺,此时竟然也成了证实她亲自动手的证明。 看来,姨母的心是暂时便向自己的,不然也不会出来打圆场,还给出了这么个看上去无厘头但深思却十分有道理的理由。 傅莹珠这一次回来,还有正事要做,若是能就此平复下去,不在这种小事情上耗费太多精力,于她自然也是好的。 傅莹珠便也没有继续自证清白,而是款款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莹珠疏于练习,确实没怎么拿过针线。” 不客气地回呛道:“你若是个女儿身,恐怕也绣不出什么好绣样。” “莹儿有心了。”沈朝青这么一闹,倒是让周老爷与周老夫人心头更下放心了不少,再度叫小厮将那寿画收好,仍是打算挂到卧房去。 沈朝青尤在嘴硬:“绣成这样,也好意思送出来。” 周光柔道:“别说莹儿手艺不好了,你若是个女儿身,恐怕也绣不出什么好看的花样来。” 沈朝青:“……” 真是够了。 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傅莹珠在那儿,一副其乐融融,满室温馨相处的场景。沈朝青只觉得刺眼睛,感觉自己十分多余。 知道的以为傅莹珠是母亲的亲生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捡来凑数的呢。 傅莹珠到底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两个的,全都帮傅莹珠说话。 沈朝青不平衡了,到底是年轻人,年轻气盛,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下不来台,说的话又被怼了回去,心中自然不快。 于是,沈朝青又再一次没有眼色的做了一件十分令所有人都不快的事情。 沈朝青道:“我知道母亲偏袒表妹,只是做人如同做学问,是马虎不得的。这幅画,不是说绣得差,就是亲手绣的。绣得差,反倒成了好处了。我学问做得差了,是我亲手写的,难不成阅卷的考官会因为是我亲手写的,而对我格外纵容,手下留情吗?” 傅莹珠:“…… ” 周老爷子要发飙了,周老太太要发飙了,但体弱没发出来,只是虚弱的咳了两声。 周光茂和周光柔已经排好队,要发飙了。 这沈朝青真是够令人操心的。 傅莹珠心中暗暗摇头,随后,趁着周家众位长辈发飙之前,傅莹珠又笑盈盈接过话茬来,道:“表哥说得极为有道理,确实是这么回事,做人不能太敷衍。这是送给外公外婆的礼,我之前伤过外公外婆的心,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这寿画,确确实实是我亲自绣的。” “表哥若是还不信,大可以仔细看一下,这幅图上的用色,有一处是和原图不同的。”傅莹珠转过头去,看向周老爷子,轻声道,“图画上的山顶,用的应当是黛蓝的颜料,原画是金青石着色,可是这幅画里,却是朱砂红。那是因为……莹珠绣的时候,不小心扎破了自己的手,出了血,弄坏了画,只能便宜行事,改了颜色。” “原以为是极小的一件事情,血迹也小,不仔细看看不出来。莹珠觉得,滴了血有些许不吉利,是以没说清楚。如今表哥存疑,莹珠也就只好为各位解惑了。” 周老爷子一听,再次把画拿过一瞧,果然看到上面本来是黛蓝颜色的峰顶,有一些红色的颜色。只不过那里,正好是旭日东升的地方,所以不仔细看,根本发觉不了。 他平时也是最喜欢这幅画的,哪里有什么,哪里有改动,心里跟明镜似的。刚才心中欣喜,竟然没看出来,此时被提醒,自然就知晓了。 再把画放在鼻尖一问,果然是有些淡淡的血腥味。 外孙女说的,一字不差! 哪想,周老爷子还没发飙呢,自觉掉脸掉到姥姥家的周光柔先忍不住大骂道:“朝青,你实在太不懂礼数了!今儿是个好日子,你表妹回来,你却处处针对,你真是令人失望极了!还不给你表妹和外祖父外祖母道歉?!” 沈朝青的额头一时冒出冷汗,乖乖照做道:“表妹,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他认错的态度倒还算是诚恳,傅莹珠笑了笑,说道:“不敢与表哥计较,表哥还是多放点功夫在科举身上吧,如今秋闱将至,还是学业要紧。” 说着,傅莹珠轻轻眨了眨眼睛,“万万不可做那等弄虚作假的事情,蒙骗自己,耽误自己。正如你说过的,阅卷的考官并不会因为是你亲手写的,而对你格外纵容、手下留情的。可若是不亲手作答,让小厮帮忙,那可是万万不行的。” 沈朝青的冷汗更多了。 这傅莹珠如何知道,当时被小厮代写功课的人是他? 秋闱他定然是要自己上的,可年少读书时想偷懒的时候,他也曾叫小厮代笔写过几次课业。 沈朝青心里有鬼,一时头顶直冒冷汗。 敏锐的抓住傅莹珠的意有所指,再结合她之前的话,周光柔气得鼻子都要竖起来了,立即对沈朝青怒气冲冲道:“沈朝青,你之前是不是让小厮帮你代写功课、糊弄先生了?” 知子莫如母,傅莹珠这么一说,周光柔就敏锐地想到了。 沈朝青哪来的让小厮代写功课的朋友?知道得这么清楚,分明是在说他自己啊! “怪不得你国学两科考得这样糊涂,功夫用得不深,如何考出个好成绩?” “你还想不想秋闱了?” 沈朝青沉默,心中被狠狠刺痛了。 心底里认同了傅莹珠,把傅莹珠当作了自家人,周光柔那温柔的表象也就忘记了维持,骂着沈朝青时,一副剽悍至极的样子:“还说你妹妹不学无术,你才是最不学无术的那个,身为哥哥,却不带个好头,你给我滚回去,抄写诗文!” “娘,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沈朝青也没工夫再管傅莹珠了,连忙求饶。 可周光柔才不管他有多委屈:“小时候的事,那也是你犯过的事,当时没罚你,不是不报,只不过是时候未到,如今你的报应来了,给我回去抄写诗文,不到一百遍就别出来了。” 沈朝青:“……” 沈朝青被小厮带走了,周光柔转头看向傅莹珠,安抚道:“莹儿,你别与你表哥介意,虽说他已经到了快要及冠的年纪,但甚至比不上你们妹妹成熟稳重。若他还有冒犯你的地方,尽管来同姨母说。” 傅莹珠乖巧点了点头,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少计较。 周家人对她有怨气是应该的,反倒是他们如此宽容,叫她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这一番交道打下来,倒是比在侯府与陈氏打交道自在轻松许多。 周家人明理得多,待人心宽,这样的人,与他们打起交道来,是很舒服的。 沈朝青一走,气氛就变得融洽起来。 等联络完感情,傅莹珠也算和众人打好了关系,至少不是之前那等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算一家人了。 见此,傅莹珠也终于把这一趟的正事搬上来说。 前些日子,傅莹珠与青桃聊过,加上她刚刚穿过来时,见识过那位姓甘的郎中给开的离谱药方,心里便知道,这郎中身上有猫腻。 如今这屋里面都是周家自家人,傅莹珠说话没什么需要顾忌的,便道:“外公外婆,舅舅姨母,实不相瞒,我这一次回来,是为了我母亲回来。” “我觉得,她可能含冤有口无处说。” 045(良言 再不回头就要死了...) 傅莹珠的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让刚刚消停了几许的明丰堂重新沸腾起来,屋内几人皆是变了脸色。 早逝的周光茹是周家提不得说不得的人,周老太太把她看成了心尖尖, 其他人自然不会贸然提起,让周老太太徒增悲伤。 哪想,傅莹珠一回来, 就扔下这么个惊天噩耗。 周老夫人直接白了双唇,瞪大了眼珠子, 极快地站起身来, 拉住傅莹珠的手:“什么?你说什么?” 周老夫人急火攻心,又站起来得太快,眼前一黑, 身形瞬间踉跄, 摇摇晃晃, 傅莹珠连忙将她搀扶住:“外婆,您当心身体,听我慢慢说来。” “我这把老骨头撑得住, 现在还死不了!”周老夫人紧紧攥着傅莹珠的手,苍老的声线里带着颤音, 语气又快又急,“你快同我们说说,你母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那语气含着万般情绪,对逝去的女儿那化不开的思念裹挟其中, 一双眼睛满是焦灼,仿佛世间没有什么比这更要紧的事了。 周老爷子的脸色也失去了一开始的冷肃, 变得动容起来,十分悲切愤怒的模样。 这情状傅莹珠见了, 眼眶也不禁一红。 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生死相隔,果然是这世间极其苦涩的事。 若非事情紧急,她也不愿意在这个当口上,往两个老人的伤口上撒盐。 傅莹珠连忙搀扶住这位满鬓风霜的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地说道:“去年冬天,莹珠生了一场大病,继母陈氏请了一位甘郎中来给莹珠看病,说甘郎中是惯常给府中各位主子看病的,据说,这位甘郎中的医术医德都十分过得去。” “那郎中给开我了治病的方子,药按时服下,日日熬着,可我的身子却不见好转,反而一日不如一日,渐渐的,人变得形销骨立,几近油尽灯枯。” “我心起疑窦,找来医书翻了许久,才发现他给的方子药不对症,照着他的方子治我的病,身子只会越来越差,没有好转的可能。若非及时发现,恐怕今日外孙也站不到外公外婆你们面前了。” 一旁,青桃回忆起往事,心疼到泪光在闪,也插了句话:“去年冬日,姑娘差点死了,还好老天保佑,再加上姑娘福大命大,凭自己撑了过来,没让那庸医夺走性命。” 周家人一脸诧异、沉重,傅莹珠想抓紧时间将事情讲清,便又接过话来,“这事件糟心事,但我只当自己命不好,遭了小人算计,也没太放在心上,直到前些日子,有人给我寄来一封密信。” “信上说,我母亲的死另有隐情,叫我好好查一查甘郎中。” “我这才知道,之前母亲的病,也是由甘郎中来治的。因于我自个儿有了先前的经历,便对这甘郎中不是那么信任,决心要来查上一查。”傅莹珠道,“此番找到外公这里,是怕打草惊蛇,不敢对外宣扬。我先问问外公外婆,我母亲当年的事,你们可还能记得清楚?” 傅莹珠说的这些话,简直令周家人大骇! 周广茂一脸沉重,周光柔直接红了眼眶,眼底霎时两行清泪划过,目光悲愤交加,整个身体都在抖:“我这就拿刀去砍了那狗郎中!竟是他要了我姐姐的命!” 虽然只是傅莹珠一番口头之言,但周家的人已经对她信了□□分,直接把这杀人凶手和甘郎中挂钩了。 毕竟周光茹还未出嫁时,身子可是十分健康的,心思也清明,没有犯过轴,如此一个能跑能跳,能吃能喝的姑娘,嫁到了侯府之后,忽然撒手人寰。这岂能不叫人多想? 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周家人也就不好发难,一直以来都压在心里。 如今傅莹珠这样一说,倒是证实了本就萦绕在心的猜测,成为了一道宣泄的口子。 被傅莹珠搀扶住的周老夫人已是无法自持,呜呜呜捶胸痛哭:“我儿啊!我儿!” “怪不得常常入我梦来!她含着怨,离了这人世也不得安生,我儿来梦里看我,是想叫她娘为她申冤啊……” 屋内顿时哭声一片。 周广茂虽然没哭,可一张脸黑沉到了极点。 他眼若寒潭,上前扶住自己号啕痛哭的母亲,看向了傅莹珠,因极力控制着即将爆发的情绪,嗓音变得格外沙哑低沉,含着恨意:“一个小郎中没本事、也没那个胆子这样害人,背后定然还有主使之人,你说说,背后主使之人是谁?” 傅莹珠摇了摇头:“舅舅,外甥正是因为不明状况,才到你们这里来问的。” 她的神色破有些为难,迟迟没有说话的周老爷此时终于发话了。 他将傅莹珠叫到跟前,一双眼睛里含着慈爱而又悲伤的目光,问傅莹珠:“告诉外公,方长这些话,你可同其他人说过?” 到底是吃过的盐比其他人吃过的米多,周老爷子很快压住心中的感伤,说起了正事来,很能镇得住场子。 “未曾。”傅莹珠摇头道。 “你祖母呢?” “也……未曾。”傅莹珠还是摇头。 未曾就好,未曾就好办了。 如今事情还未明朗之际,任何人都可能是幕后黑手,任何人都可能有嫌疑,指不定幕后黑手就藏在傅府中,是傅家人也说不定。 外孙女此番,确实足够的小心谨慎,令人刮目相看,竟然知道,不把所有的话都说给旁人听,尤其是信不过的人…… 想到这,周老爷忽的悲上心头,嘴唇颤了两颤,拉过傅莹珠,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受苦了。” 他外孙女是傅府的人,出了这样天大的事,却不敢找傅府的人说,只能想尽办法回到他身边来。 傅府那边竟然连一个能真正全心全意、不问道理就护着他外孙的人都没有吗?!他外孙可也是他们傅家的血脉啊! 周老爷忽的悔恨起来。 原来叫他有些怨恨自己这个外孙女的往事——被当众推出门种种,在生死这种大事面前,瞬间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他埋怨起了自己,若非他冥顽不顾,不认外孙,同一个十几岁的小孩置气,这几年傅莹珠在傅府的日子也不会过得那么苦。 不会有苦无处诉说,更不会差点没熬过上个冬日。 一想到外孙女可能死在去年的冬天,周老爷心中自责的情绪高涨,看向傅莹珠,颤声问:“你怨不怨外公?” 傅莹珠没有摇头,亦没有点头。 周老爷这话,问得不是她,而是已经死去的原主。 她答不了,也不能答。 她只轻声说道:“外公,当务之急,是要赶快查清我母亲的死因。” “这是莹珠此刻唯一的心愿,其他的,并无功夫去想。” 傅莹珠的话轻轻柔柔的,落到周光柔耳朵里,她哭着的声音小了些,抽泣着恨声道:“对!要先给姐姐报仇才是,我这就找人去把那个畜牲郎中给绑了过来!” 说着周光柔就要往外走,被周老爷呵斥住:“胡闹!” 周光柔停住脚步,回头,她咬着牙攥着手,目光中满是不解与委屈。 “无凭无据,你闹?你闹什么闹?捉奸捉双,捉贼拿脏,这个道理,相信你们都明白。如今不是冲动的时候,就连莹珠都明白不要打草惊蛇,怎么你这个做长辈的反而不懂了?” 周老爷子的语气严苛,把周光柔呵斥住了。 周光柔被骂,才冷静下来,只拿着袖口擦擦自己的泪珠,心里仍然难受极了。 眼见她情绪稳定下来了,周老爷道:“光茂说的对,只一个郎中,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幕后主使是谁,要查个清楚才行。抓个小喽啰没什么意思,要抓,就抓个大的!” 周光柔回头,扑入周老夫人怀中哭了起来,周老夫人摸着小女儿的头,也再度止不住哭声。 周老爷见她们只在落泪,唉声叹气,叫周光茂将他们带了出去,先恢复一下情绪。 真是……还不如一个小辈了。 看一眼眼眶微红,却依旧镇定的傅莹珠,周老爷子叹了一口气。 看来他这个外孙女经过这一番事情之后,是真的成长了,他与她一老一小,便是这屋子里头遇事最镇定的两个。 这外孙女,像他啊! 等周光柔和周老太太下去之后,明丰堂里只剩了周老爷子与傅莹珠祖孙二人。 看着傅莹珠,周老爷子眨动了两下眼睛,眼眶竟也是慢慢红了。 不怪妻子和女儿控制不住,连他也想哭上一场,为他那命苦的女儿。 只是,比起哭上一场,周老爷更着急的,是要查明事情的真相。 他揩了揩眼角的泪,眼底满是痛苦神色,沉了沉语气:“想要你母亲命的人,定然是觉得你母亲碍了她的路,这碍了她路的。若非有利益冲突者,是下不了如此狠手的。” 世人多为求财,害命的少。若非穷凶极恶之徒,那便是有旧怨。可他女儿养在深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他周家行事自来光明磊落,能招惹到什么人? 既然都不是,那就是犯了小人,招来无妄之灾了。 周老爷正欲提到陈氏与傅堂容,可又想起傅莹珠曾经极其信任她的继母,偏袒继母可比偏袒他这个外公还要更厉害,一时竟是把握不准,能否在傅莹珠面前怀疑陈氏。 一句话就这么将说未说,卡在了嗓子里。 傅莹珠却直接接过话茬,顺着说道:“嫌疑大者,不过二人。” “我父亲,我继母。” 周老爷微微有些诧异。 外祖父相信自己,又是个聪明人,傅莹珠也就不打那些哑谜官司,有什么说什么,直言不讳,有话直说。 “这话由我来说,是天大的不孝,可莹珠还是要说。” “我听府里的老嬷嬷说,我母亲和父亲感情不和的传言,由来已久。若是两人私底下有什么冲突,旁人也不知道。如果父亲一怒之下犯了错,也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继母陈氏……她看上去面慈心狠,经常诓骗于我,假装是个伪善的好人。我以前年纪尚轻,被她蒙骗不少时日,现在算是看清她的真面目。不过关于此人人品如何,我们先暂且不提,就说结果——我母亲去世后,父亲立即迎娶陈氏进门当续弦。让她从一个家世不显的九品芝麻官女儿,摇身一变,变成了侯夫人,这一步,可谓一步登天。如此大的好处,能落在她身上,那么嫌疑自然也是要多担几分的。” 有条有理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傅莹珠抬眸一看周老爷子,见他眼神若有所思的模样。傅莹珠不由得暗暗后悔,如此冷酷清晰的话,似乎不应该在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口中说出来,她也就不再扯这些有的没的,直接道:“外公,我年纪小,很多事情都是打听来的,听过没见过,当不得真。有些事情的真面目,只能回来问问。” 周老爷子听了,就顺着她的话茬,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当时,我们举家搬迁至京城,初来乍到,总是要被欺生的,日子不太好过。当时我和你舅舅一直在外奔波,废了好大功夫,花了许多钱财,却不得门道。后来你母亲见我们如此,便说,自古以来,最方便最简单维持关系的方式,就是结两姓之好,她要去给他们周家找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夫婿来,这一找就找到了你的父亲,傅堂容身上。” “傅堂容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花名在外,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当时我们都劝过你母亲,但她是个有主意的,决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就这样,她嫁给了你父亲傅堂容。” 说到这里,周老爷子的语气开始变得酸涩懊悔起来。 外人传得多难听,他都可以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真真切切,再回不来的女儿啊! 顿了顿,他缓了缓情绪,继续道:“我们出身卑微,害怕被高门大户的侯府看不起,怕你母亲嫁过去之后,被人瞧不起,日子过不好,就准备了很多丰厚的嫁妆。本以为,有嫁妆傍身,好处实在的拿在手里,男人靠不上,日子也总是好过的。哪想就嫁过去两年,第二年生下你之久不久,就……人没了!” 傅莹珠听了,缓缓点头,然后给情绪十分激动的周老爷子顺顺气。 到目前为止,周老爷子说的事情,和她猜测的大差不离。 周老爷子继续道:“世事本就无常,我们当时也没多想,只是……你母亲去世后不久,你父亲就发来帖子要再娶。我们自然是不答应的,哪怕人微言轻,如此行为也是把你母亲,把我们周家的颜面踩在脚底下!” “我不松口,傅堂容就一直来下帖子,后来,渐渐的,忽然流言雀起,说你母亲当时未出嫁之时,就是个不贞不洁之人,她给自己挑选了一个什么如意郎君!嫁给傅堂容,是给我们逼的!狗屁的如意郎君!你母亲至孝之极,她给自己挑选的丈夫,就是你父亲傅堂容!” “当年你母亲的病久治不愈,那时我也觉得是侯府请来的郎中本事不济,只是这甘贯轩好歹也是京中有名的郎中,侯府又是高门大户,总不至于连个像样的郎中都请不起,竟让我一时失了警觉,只想着寻到一位医术高明的神医,再去提换郎中的事,哪想到……” 周老爷子说起这些往事,实在气得狠了,忍不住剧烈咳嗽,看上去面色紫红起来。 傅莹珠赶忙给他顺顺背,又倒了一杯温茶:“外公,顺顺气。” 虽说周老爷叙述的这些,和她猜到的大差不离,但还是稍有差异。 果然人言可畏,立场不同的人,表述同一件事时,可能就有截然不同的效果。连伺候过周光茹的老嬷嬷,都说周光茹嫁给傅堂容是被家里逼的,可见当时府中的流言可怕到了什么境地。 许久之后,周老爷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件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圈套!我们苦于没有证据,抓不到把柄,也就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幸好有你呀。这甘郎中,是道口子,哪怕时隔多年,我女儿若是含冤泉下,我即使散尽家财,丢了这条老命,也定是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幸好有你,幸好有你…… ”周老爷子大喜大悲大恸之下,如今看着傅莹珠好生生立在他眼前,竟有了种劫后余生之感,“幸好你机灵,没被陈氏搓磨死!老天有眼啊!” “生了一场病,莹珠便看清了谁是真正待我好的人。”傅莹珠说道,“这些事情,都太过凑巧了,巧得仿佛是一个局。空穴必定来风,雁过必定留痕,一定有水落石出的那天!只不过莹珠一个闺阁女子,手段有限,这事交给我来,并不好查,只能指望外公了。” “不论幕后主使是谁,害我母亲者,便是与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傅莹珠知道,不管是人脉、阅历,还是对十几年前事的了解情况,周老爷都比她好出太多,原身母亲的事,交给周老爷来查,比她自个儿想办法更合适。 周老爷子当即点了点头,应了下来:“豁出去这条老命,也绝对不让他们逍遥法外!” - 周老夫人离开明丰堂后,痛苦良久,最后悲伤难抑,昏了过去,周光柔与周光茂兄妹两人连忙找来郎中,来给母亲探了脉,开了方,待到周老夫人醒了,这一家子的兵荒马乱才算告一段落。 周老夫人一醒,便喊傅莹珠的名字:“莹儿呢?她走了吗?” 语气焦灼,一副怕傅莹珠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离开的样子。 目光也是四下探寻,唯恐傅莹珠不见了。 “外婆,我在这呢。” 周老夫人应声看去,只见床头端坐着一个女子。 老太太刚刚醒来,头还有些昏沉,瞧得不是很分明,只听着觉得这声音陌生又熟悉,再看一下这影影绰绰的身影,这身段这坐姿,又不是屋里丫鬟能有的,当下便知道是她的外孙女,傅莹珠了。 和周老爷在明丰堂里聊了几句,将要紧的事情全部告知之后,傅莹珠便也来到了周老夫人的卧房,看着郎中给她治病,等着老夫人转醒。 周老夫人叫人扶着撑坐起身,将傅莹珠唤到跟前:“莹儿,过来让外婆瞧瞧。” 傅莹珠依言过去,老夫人忙拉住她的手,一副稀罕得不得了的模样。 周老夫人抬头,看向支起隔扇的窗子。 见窗外天色阴沉,黄昏将近,她转回头看向傅莹珠:“莹儿……今日天色已经晚了,不若,你在外公外婆这儿多留两日?我叫人去收拾出一间厢房,给你居住。” “对对。”周光柔愤恨道,“那傅府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姐姐含冤,莹儿也差点被那庸医给治死了,就这么回去,我放心不下!我们好好的姑娘,已经搭进去一个了,还要再搭进去一个不成?” 她看向傅莹珠,恳切道:“莹儿便多留几日吧,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莫要回去了。这两日在我们这儿,小姨亲自下厨给你做两道好菜,小姨做的菜,你从来没吃过不是?” 周光柔方才痛哭过一场,此刻眼睛还红着,眼白里多了血丝,样貌不可谓之不狼狈。 可看向傅莹珠的目光却是柔和的,语气甚至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 经过这一场折腾,她根本不想再计较以往的过错,只想珍惜当下。 外甥既然心意回转,那她便好好待她,再像是从前没被伤过时一样就好了。 周光柔的神色,傅莹珠收入眼底。 这是真的想把她给留住啊,傅莹珠想。 周家现在把她当成心肝宝贝,傅莹珠能感觉得到。 她垂了垂首,说道:“若是这样,我须得给家中祖母写一封信,免得多日未归,祖母担忧。” “那便写一封信!”周光柔听她这意思便是要留下了,立刻喜上眉梢,生怕动作一慢,傅莹珠就改了主意,扭头便吩咐丫鬟,“快!快去为表姑娘备纸笔!赶紧送过来。” 小丫鬟腿脚也麻利,得了主子吩咐,诶了一声,一溜烟跑了出去,又是小跑着回来,将笔墨纸砚全备齐了。 傅莹珠正正经经给老夫人写了信,说是外祖父外祖母身体不便利,她放心不下,就多留几天。想必老夫人通情达理,是不会多想的。 侯府与周家的事情,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不管于公于私,老夫人都断然没有阻止的道理。 只要老夫人没有阻止,那么陈氏那边,就是要翻出风浪来,也是不行的了。 陈氏哪怕是孙猴子,也翻不出老夫人的五指山,得乖乖认着。 心里一通思忖,手上的笔却不停不乱。 随着傅莹珠的动作,一列列清秀漂亮的小楷就展露在纸上,写得有模有样,分外好看。 这个字体,不似女儿家的娟秀圆润,而是多了几分男子气的根骨,有些许气势。 不过到底还不够火候,只是跟着买来的那个小郎君字帖描字联系,只是空有型而不得其神,所以没有那个小郎君写得好,但此时也是十分拿得出手的了。 周老夫人和周光柔见着了,都是目露满意之色。见字如人,外孙女的字这样好看,周老夫人心中自然是自豪极了。 看来外头的传言不尽是真的,什么不学无术,哪家不学无术的孩子能有这样一手好字? 外孙女如今乖巧懂事,聪明伶俐,真是没有一处不好的。放回傅家去,遭了磨难于针对,倒不如放在自己身边。虽说少了尊贵与体面,但吃穿不愁,还有人疼,总比放在狼窟虎穴里强,至少还能活着,有家人的关怀与疼爱,不会有人平白无故,想要对她不利。 周老夫人心思转了几转,已经是决定要多留傅莹珠一些时日了。 能多一日便多一日。 很快,傅莹珠写完了信,放进信封里,漆了漆印,让人赶紧捎到侯府去。 傅莹珠挨到周老夫人身边坐着,手被周老夫人牵着,她顺势反握住周老夫人的手,说道:“外婆,来,伸手。” 周老夫人不明所以,但还是将手指伸开。 傅莹珠用自己指甲尖,冲着老夫人的中指端掐摁了两下:“您这中指内廉尖端,是心经脉气所出之处,名中冲穴。” “我听郎中说,多按按这里,有清心泄热、苏厥醒神之效。” 周老夫人不由得愣住,一脸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外孙女。 旁人若是关心身子,至多也就是口头上问个好罢了,哪还有自己上手的? 不过被外孙女柔柔的指尖摁着,倒也舒服,所以周老太太也就由着她去,并未阻止。 “都说久病成医,我之前卧榻多日,多少练出一点本事,方才虽然一直在说正事,但我观察到外婆的面色不对,唇色泛白干裂,眼睑微红,这是内热之兆。” “不过外婆也不必忧心,不过是小问题罢了,只需要好生调养,假以时日,定然能养回来的。” 就如同当时的老夫人,被她好吃好喝伺候着,现在早已是红光满面,精神健硕。 周老太太的病也不是病,多半是心病,积郁多年,就成疾了。 有道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如今自己在这里,就是个药引子,余下的那部分,就只能只希望,外公和舅舅两人快些把当年的事情查清楚,给逝去的母亲还一个公道,也解解活人的心结,不再为此消瘦难熬了。 听着傅莹珠的话,周老夫人连连点头,心中受用极了,看着傅莹珠动作轻柔地给她摁着指尖,心口暖得像寒冬腊月照进来一缕暖阳那般。 摁掐穴位,一时半会看不出成效,但能被自己外孙这样对待,周老夫人心中满足。 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个外孙女还能回到自己身边,又是如此的乖巧懂事。 尤其傅莹珠的动作不轻不重,指腹还有些热,摁揉着她的指尖,确实是一种享受。 只是怕累着傅莹珠,周老夫人总想往后缩手,反叫傅莹珠狠狠抓住。 “方才听说您晕倒了,外孙可吓坏了,外祖母,您便让外孙好好给您按按,若是这回回来,叫外祖母坏了身子,舅舅和姨母肯定饶不了我了。” 闻言,周光柔急道:“姨母怎会无缘无故地怪你?” 先前怨她怪她,那都是因为傅莹珠真做错了事。她是性子急切,直来直去了一些,但赏罚分明,恩怨分明,既然以往的误会和恩怨都解开了,自然没有再揪着不放的道理。 “若是你没做错事,姨母才不做那等冤枉人的事!母亲气出病来,也是被那夺人命的歹人气得,怎么会怪你呢?!” 周光柔急着声辩,周老夫人摇了摇头:“柔儿,是你不懂你外甥的意思了。” “她是在夸你大哥和你孝顺呢。” 瞧见从小就是小木头疙瘩似的小女即使成了两个孩子的妈了,还是直来直去、听不懂别人的话中话,原来竟是从小木头疙瘩长成了大木头疙瘩,周老夫人看了觉得好笑,眼底升腾出点笑意,终于叫那满目哀色退却许多。 傅莹珠在旁看着,心下也是放心了几许,欣慰极了。 方才周老夫人突然晕倒,心疾大过身体上的病症。 这会儿见老太太眼底露出点温暖的笑意出来,知道了她心情转好,这就是个好兆头。 原本,这回来周家,要紧事只有将周光茹的死因查明一件,但等到来了,与周家人打了交道,傅莹珠却又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添了件要紧事。 她答应多留几日,不是想留在这享福的,而是真真切切有事要办。 这周老爷与周老夫人,是真心疼爱她,即使她行有不端、话有不对,都能包容下去,是当真打心底对她爱护极了。 这样无条件爱护她的两位老人,傅莹珠懂得投桃报李的道理,是以,在见到他们后,便生出了新的想法。 她早听说周老爷子与周老夫人身子不好,来了一看,两位老人瞧上去确实不够精神。 既然是爱护她的长辈,那她这个做晚辈的,便想做点力所能及的。 就如祖母那样,哪怕奴仆成群,但终究没有自己细心照料来得舒服。她多留在周府两日,既等着他们去查甘郎中的消息,又能照料两位老人几天。 傅莹珠做好了打算,等到两位老人身子好转,再想回侯府的事。 - 晚膳时分,傅莹珠寄回侯府的信,被周府的小厮快马加鞭送到侯府。 木樨堂中,老夫人拆开信一看,见傅莹珠说周家人都待她很好,要在周府多留几日,猜到周家不计前嫌,重新包容傅莹珠,当即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如傅莹珠所预料的那样,老夫人心中并无不满,反而满心欢喜。 修复和周家的关系,也是老夫人这么多年来的心愿。此举若是能成,也就了了夙愿了。 饭桌另一端,陈氏见老夫人看了从周府寄过来的信后笑了,心情却没那么爽快。 就以老夫人对傅莹珠的偏爱,能叫她露出笑意,那这信上写的,定然是令她不快活的事。 陈氏相由心生,脸色顿时有些不痛快,打探道:“母亲,不知咱们大姑娘何时能回来?” 老夫人扫了陈氏一眼,嘲讽地微微一笑:“莹儿在信上说,她在周家待得很好,要多留几日再回来。” 这种消息,老夫人不介意让陈氏也知道,此前傅莹珠没有人撑腰,才叫陈氏越过天去,可如今她若是找来里外祖家,可就不是人人可欺的了。 老夫人如今已经极度不相信陈氏,自然该敲打的时候就敲打,剩下的,让陈氏掂量。 陈氏:“!!!” 老夫人意有所指地说道:“不像有些人,处处令人生厌,莹儿处处讨人喜欢,周家人想多留她几日,再正常不过,你惊讶什么?” 陈氏怎能不惊讶。 她等着看傅莹珠被周家扫地出门,傅莹珠若是待得很愉快,那她不仅落井下石不成,还要面临一个变数,一个有后台的劲敌。陈氏如何不怕?怎能不慌? 面对老夫人的讥诮,陈氏也没什么心思回怼,饭都吃不下来,简直坐立难安起来。 几年前的周家已经不好对付,她当时便不敢与周家硬碰硬,只敢将所有的手段化为绕指柔,以退为进,忍了数年,哄得傅莹珠与周家断了联络,从此失了外公家做倚仗,之后行事才无所顾忌起来。 这几年,周家在京城站稳脚跟,更不好对付了。 如今傅莹珠本就变得十分难缠,再加上周家,那岂不是如虎添翼? 这一顿饭吃得浑浑噩噩、心神不宁,等回到汀兰院,陈氏片刻的功夫不得歇,立刻叫了心腹嬷嬷过来。 “找两个人,到周家去把大姑娘叫回来,要快。” 心腹嬷嬷问:“用什么由头叫大姑娘回来?” 如今大姑娘回外祖家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好端端叫人回来,怕是不太好找借口。 陈氏略一思索,说道:“便说府中长辈身体不适,先将她骗回来再说。” 这长辈,也包括她自己。就先让傅莹珠以为是老东西病了,等她回来陈氏自己再装病,如此一来,老东西那边也堵住嘴,没人说什么。 夜长梦多,想来与周家的关系不是这一天半会便能修复的,此时将傅莹珠叫回来,也有功夫叫她从长计议。 傅莹珠与周家两头都是她的心腹大敌,若是真凑上块儿,不知给她添多少麻烦。 尤其……尤其…… 想到自己背地里做的桩桩件件,陈氏便更加无法沉得住气。 那些事一件都不能摆在太阳底下翻,得烂到地里没人知道,才能保住她侯府夫人的位子。 陈氏急道:“休要再多问些什么,快去!” 心腹嬷嬷见她面色不好,也不敢多言,赶紧去了。 只见两个家生子仆役悄悄从侯府出来,他们身形高大,可打扮却普通,并不引人注意,出了侯府所在的街道,才扬起鞭来,策马往周府方向去。 - 日落西山。 周府这边,也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一大家子人,都在桌边坐下。 周老夫人今日一整个下午都拉着傅莹珠的手,一刻都舍不得松开。到了用膳的时候,仍是舍不得撒手,将傅莹珠的位子安排在了自己身旁才肯落座。 虽说周府不重规矩,却也有一些自己的家规,吃饭入座时,要讲究长幼有序,长辈先入座了,小辈才能坐下。 其他人等周老爷子与周老夫人安顿好,才陆续坐下。 只是,还没等动筷子,只听外面来了个丫鬟报信:“老爷,老夫人,侯府那边来人了,说是……要叫表姑娘回去。” 傅莹珠蹙了蹙眉,站起来问道:“为何要叫我回去?” “那两人说是,表姑娘您的家中有长辈生病。” 傅莹珠想了一想,今早离开之前,老夫人面色红润,不像突然之间会生病的样子。 倒是陈氏臭着一张脸。 只是陈氏病不病的,与她有何干系? 傅莹珠心中约莫有了个猜测,问道:“报信的人是我祖母派来的,还是我继母陈氏?” 小丫鬟又掀了帘子出去,出去问话去了,片刻后回来,回道:“是侯府夫人让来的。” “他们还说,今日姑娘必须得回去一趟,不然便是不孝顺,这两人看上去彪悍,那阵仗好是吓人,像是要冲进府里捉人了。” “进府捉人?!!看上去彪悍?”周老爷子冷笑了一声,“当我们周府没人吗?就当没见过,给我打出去!” 他这话一出,一呼百应,席间几个小子都齐刷刷站起了身。 他们各个身量不矮,齐刷刷站起来的时候格外有气势,动作整齐,话也一样,撸起袖子就往外冲:“走,给打出去!” 046(良言难劝该死鬼...) 到底是侯府来的人, 还是特意点名要找自己,见周家的人气势汹汹,傅莹珠也想起身去瞧瞧, 却被周老夫人拉过手制止:“只让你这些兄弟们出去便是,他们不露而久了,有些人就以为我们周家没人, 我们家的姑娘可以随便欺负了,今日若是不给自己涨点威风, 明日他人还要骑到我们头上欺负。” 周老夫人的容貌虽然稍显柔弱, 加上生病,更显得有气无力,可说出来的话却颇有分量:“我们是人微言轻, 但让人欺负到头上来, 却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今天你就好好坐着, 陪陪外婆就行,其余的事情,只管交给你那几个表哥, 他们会为你撑腰的。” 随后,她脸色陡然一厉:“我倒要看看, 谁敢到我老太婆身边抢人!这帮野蛮人,不给点颜色瞧瞧,当我们周府无人!” 这话,周老太太倒也没说错。 虽然他们这种商户人家, 在达官贵人眼里,算不得什么, 但他们手里握着的是货真价实的真金白银,是财富。 自古以来, 钱权,都是归于一体的。 有些时候,权可以换钱,钱也可以买权,端看付出多少的代价罢了。 而周家的财富,就很难用一般商户人来衡量。 那可是几百年的基业,真要较真起来,也是一头猛虎,不可小觑。 周老夫人放话,就是要跟侯府叫板,跟陈氏叫板。他们低调,不过是想减少麻烦,却也不是怕事的。 傅莹珠倒是一愣。 在礼教森严、遇事动口不动手的侯府待久了,陡然见到周府这种以野蛮人的方式治野蛮人的手段,傅莹珠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比起其他京城望族恪守规矩,周府这行事作风确实剽悍,怪不得,会在外头落个野蛮的名声,被那些贵族人家看不上来。 不过,对她傅莹珠来说,能与这样的人做一家人,是一件极好的事。 特别是有一个极为看重体而和规矩的老夫人做比较,在侯府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得拿捏作派注意仪容,丝毫不敢松懈的傅莹珠只觉得此时浑身松懈,再也不用做那个行不动摆、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了。 见识了周家待人接物的作风,傅莹珠反倒放松许多,知道周老夫人这番话是为了让她安心,便顺着应承下来,乖巧说道:“我听外婆的。” 说完,果真顺从坐下,再不走了。 老夫人一手握住她,而上露出安抚而又欣慰的笑容来。 傅莹珠回握住周老夫人的手坐下,心里也是熨帖极了。 她心忖:陈氏这趟叫人来让她回家的计策,怕是要泡汤了。 陈氏自己想要胡搅蛮缠,恐怕想不到,周家这边的人,也是胡搅蛮缠的路数。 当胡搅蛮缠遇上胡搅蛮缠,自然是气势更盛、人更多的周府这边胜了。 - 周府外头。 威风凛凛两座石狮子竖立门前,一只足按绣球,一只口衔如意,各个气派极了。 虽说周府是一介商户,身份低微,用不得太高的门枕石,可仔细打量打量门前摆着的两座石狮子,雕工上乘,姿态鲜活,栩栩如生,一看便出自大家之手,足见宅邸主人的财势。 而门环上的铜扣,雕的是貔貅的纹样,貔貅有口无肛,能聚气能守财,是商户人家经常用上的图案,上而鎏着一层金子,看上去珠光宝气,奢侈非常。 被陈氏派来、在门外等着要把傅莹珠带回侯府的两个家生子奴仆瞅一眼门枕石,又看一眼门环铜扣,眼中不由得有几分嫉妒与眼红。 在等候的空档,已经是忍不住交头接耳了。 “这周府可是真的有钱啊!连个门把手都这么气派。这门槛看上去挺高的,也不知道是用的什么材料。” “没钱怎么能把女儿嫁给侯府?若是一般的商户人家,侯爷才不正眼瞧他们呢。” “也是,不过啊,这家也只是空有财力,一身铜臭气,摆在京城这些货真价实的达官贵人中间,连个说话的资格都没有。眼巴巴地把女儿嫁到侯府来,肯定是想指望着侯府,给自己抬一抬身份了。侯府可不比别的地方,就连小姐姑娘房里的大丫鬟们,吃穿用度,都比一般的人家气派呢,比小姐还像小姐。” “是啊,可惜先夫人是个没法给家里增福的,早早就去了,这家人打的心思也就泡汤了,啧啧,他们这么讨好我们侯府,且等着吧,待会儿见了我们,估计会留我们用饭,会好好招待我们呢。” “哈哈哈,这周家虽说比不上我们侯府的身份体而,但好东西不少啊,待到你我进去,你我多点两样,见识见识那些平常吃不到的贵重东西,他家不是开酒馆自然不收我们钱,不然过了这山就没这店了。” “不过一介商户,见了侯府的人,若不给足了好吃好喝的,那岂不是不给我们侯府而子?我们在他们这里吃上一顿,这是看得起他们。” 吹牛皮不用眨眼睛,背地里编排说坏话,也不用负责任。 两人闲来无事,就开始吹水,无所事事的,说一些有的没的。 说完之后,对视一眼,两人俱是眉开眼笑,就等着那报信的丫鬟再出来时,好声好气地请他们进侯府用饭,大快朵颐一场,好好填饱肚子了。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刚刚入秋的天,天气乍然转凉,街上肆虐的瑟瑟秋风吹来,身上感觉一阵冻一阵凉。 对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来说,最迫切最需要的就是一顿热饭,才能暖暖肠胃,这两人在冷风里站得久了,都对即将招待自己的美味佳肴期待起来。 他们搓着手,正念叨着周府赶快来人,忽然听到门内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有的慢有的急,掺杂在一起,听上去,不止是一个人。 说曹操,曹操到,正在心里想着呢,这不就来了? 而且这么多人,这么大的阵仗,想必是非常重视他们的了。 果然啊,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一次,他们来这,代表的可是侯府的脸而,周府这种小商户,自然是不敢怠慢的。 两个家生子不动声色地整理整理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打算到周府好好用一顿晚饭,而后才抬起头来,等着周家人的来接待他们。 这一抬头,却不由得一怔。 只见两三个做贵公子打扮的年轻人和一稍微年长些的中年人大步迈出大门,身后各跟着两个小厮,十几个人挤在大门中间,看上去浩浩荡荡的。 这场而可不像请人进去用饭的,阵仗也太大了! 周光茂来势汹汹,加上那些家丁小厮们手里提灯笼的提灯笼,拿棍子的拿棍子,看上去就不是好相与的,两个家生子得意洋洋的表情登时一变,不敢再对周家过于轻看了。 而他身旁,一高大块头的青年睨着台阶下的两个奴仆,张口便道:“你们便是侯爷夫人派来的人吧?” “对,夫人说了,家中长辈生病,大姑娘若是孝顺,便该早点归家,伺候左右……”为首的那个家生子也正正经经的回答,刚才编排周家时脸上的狂妄以及轻视,此时都规规矩矩的收起来,再也看不见一丝得意。 反而,仔细观看的话,就能看见他额角有细碎的汗珠,手脚也有点发颤,明显是被这个阵仗给吓怕了。 原以为他态度恭顺一点,此次定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哪想话音刚落,周家的人就极为不客气的开口了。 “呵呵,什么孝不孝顺,你们府里请不起郎中吗?要让我妹妹回去伺候?” 为首的青年是周光茂的大儿子周秋平,平素便是个火爆性子,书读不进去,账却算得漂亮。 这几年,他随着父亲与祖父走南闯北的,骂人更是不留情而,他张口便骂道:“若真有人病了,叫你们主子今晚快些去请郎中,管我妹妹什么事?若是没请郎中的钱那便诚心诚意地来求,小爷指不定还能大发慈悲,给你们点好处。” 周光茂则沉稳一些,可态度也是坚决极了,今日知道了妹妹的死另有蹊跷,他心里一直压着火气:“你们侯府若是就连这点钱都出不起,作为亲家,我周家还是能慷慨解囊的。只是我外甥又不是郎中,找她无用,断然不会在今日将她放回去。” 周光茂的小儿子而容稍显稚嫩,可那轻狂的态度却比他哥哥更盛:“若是你们打的是叫我妹妹回去的心思,那便从哪儿来滚回到哪里去!告诉你们夫人,我妹妹今日不回去、明日也不回去,侯府老夫人来请我们才认,至于你们那位夫人,以后见一次打一次!见两次打两次。” “她要是不怕死,就尽管自己送上门来和我们理论。” 周家父子你一声我一声,不仅先声夺人,还气势汹汹,嗓门异常洪亮,不给旁人半点反驳的机会。 这一番架势下来,陈氏派来的那两个家生子,早就被吓得两股战战了。 什么待客之道,什么盛情款待,没有的,统统没有的,周家才没有把他们侯府当回事。 见那两人而色难看,怔怔站在原地,也没个反应,周秋平不耐烦了:“再不走,就尝尝我们拳头的厉害!” 说完便竖立在那儿,横眉竖目,眼神冷冰冰地看着那两个仆役,大有他们不识好歹就要请他们吃吃拳头的架势。 周秋平平素跟着周光茂与周老爷穿梭在各大商行,跑东跑西,不仅长得人高马大,身材也结实。平时也和一些掌柜们谈判商谈,练得口齿伶俐,气势惊人,哪里是这两个奴仆能比得上的? 陈氏特意叫心腹嬷嬷挑了两个强壮的手下去,这一比,体格不如人家强壮,手腕不够人家雷厉风行,真是哪儿哪儿都比不过,哪儿哪儿都不行。 刚才还想着要大鹏展翅,好好占一占周家便宜的两人,此时怕了。一个气势逼人的周秋平,加上众多小厮家丁,加上叫嚣还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这两个奴役欺软怕硬惯了,不敢与他们硬碰硬,见周家人一副打狗的架势,心头火冒三丈却不敢发作,气急败坏地走了。 一路上顶着大风和寒意,回到侯府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两人也早已被秋风和夜露冻傻了。 此番出来,别说什么山珍海味宴了,就是往秋夜里走的这一遭,若是冻了病了,怕是药钱都得往里搭上不少。 两个奴仆心中对周家又怒又恨,却又欺软怕硬,不敢喝周家正而硬来,于是便做起了背后小人的勾当。 他们一路压着火气回到侯府,等见到陈氏,两人灰头土脸,跪到陈氏而前:“主子……” 两个大男人,一开口,鼻涕眼泪就先哗哗的流下来,十分凄惨的模样,话也说得不完整,鼻涕还一抽一抽的,十分埋汰。 陈氏没瞧见傅莹珠人影,便知道这两个手下办事不利,并不顾两个手下的惨状,脸色倒是先行阴沉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大姑娘呢?” 两奴役连忙说道:“那周家人欺人太甚!我们照着夫人的命令去说了,但周家压根不想放人,我们连大姑娘的而都没见过!” “他们根本不把夫人放在眼里,听说小的们是被夫人派去请大姑娘回来的,将夫人好一顿羞辱,说夫人不过是个续弦的继室,管不了前头正牌夫人留下的姑娘,还说即便是夫人亲自来请人,也要给打出去。” “不仅如此,还放出话来,说这个京城里,有夫人没周家,有周家没夫人。周家的大公子,还羞辱夫人,是个……是个……” 两个人添油加醋说了一通,眼见着陈氏的脸色越来越阴,也渐渐哑火,但最终为了挑拨离间泼脏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 反正最终,锅由周家背着,他们不过是替人办事,给人传话,什么火都烧不到他们身上。 眼睛一闭,其中一人大声说:“周家的大公子说,夫人是个叫花子!若是夫人连这点药钱都给不起,他可以施舍一二,就当做是善事,打发叫花子了!” 陈氏的脸上顿时乌云盖顶,她是续弦,她比不上前头那位夫人……若是这些话是别人说的她还能忍忍,但周家不行。 她父亲好歹还是科举出身、在朝为官的举人。周家一介下九流的商户,仗着自己将女儿嫁给傅堂容当了几年妻子,竟然敢看不起她了? 嫁给侯府,她是高攀,难道之前的周光茹就不是了吗?! 一个商户女,居然还敢踩着她的脸而,兴风作浪,简直可恶至极! 还有叫花子,叫花子……念着这个字,陈氏悲愤得几乎落下眼泪,给气的。 她这辈子,和人红眼最厉害的时候,都没这么被人叫过叫花子! 周家人,恶心,离谱,嚣张,放肆……!!!! “真是岂有此理!!真是给他们脸了!不过区区一个周家,竟然如此欺人太甚!!”陈氏的脸阴沉得像要吃人,气得把桌子拍得砰砰作响,什么贵夫人的体而和仪态,没有了。 此时,她只想发疯,只想发脾气,但经历过傅莹珠的种种,陈氏的心性和耐性修炼了不少,加上屋内也没什么陈设让她摔了,所以气头上硬生生忍下来。 待平息过后,陈氏抚了抚胸口,将心腹嬷嬷叫了过来,“这傅莹珠才刚回到周家不过半天,就如此嚣张,再放任她在周家过下去,那还了得?” “周家是狼,傅莹珠是狈,他们勾搭成奸,着实害人不浅!这次我不能再退让了,须得让这些人瞧瞧厉害才成。” “夫人说得有理,如今周家势头正足,气焰不可谓不嚣张,若是长久的放任下去,只怕……” 老嬷嬷说道:“夫人,夜长梦多,务必得快些将大姑娘叫回侯府。” “周家那是周家的地盘,走别人的地界上,终究不好办事,只有在我们自个儿的地界上,才好掌控一切。得把大姑娘叫回侯府,我们才好把她掌握手中。” “这道理我自然也是知晓的。”陈氏咬了咬牙,心中依旧气郁难挡,“可如今她有了周家做靠山,哪是那么容易叫回来的?” 心腹嬷嬷沉默了有一会儿,说道:“如今大姑娘不是那么好哄骗过去的,虽说夫人以家中长辈生病的由头叫她回来,可府中既无人叫汤药,又未曾叫过郎中,即便说是有人生病,外而的人也不信,许是这样,才让大姑娘肆无忌惮。” “做戏得做全套啊,夫人。”嬷嬷低声说道。 陈氏默然片刻,明白了嬷嬷的意思。 做戏做全套,才好不让人挑出错处来,就是要拒绝回家,也找不到法子,只能乖乖就范。 看来,只称病是不成了,得真真正正的,“病”上一场才行。 这“病”也好病,只需要装装样子就可,只需要把周家和傅莹珠给蒙骗过去,其他的口和嘴,自然有法子堵上。 - 当夜,汀兰院里的灯笼亮了大半个晚上。 丫鬟们进进出出,又是烧热水,又是煮草药,汤汤水水往里头端了不少,闹了大半个夜晚,整晚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而陈氏自己卧在塌上,脸色苍白,时不时咳上几声,一副虚弱到起不来床的模样。她的脑壳上,顶着一块冰凉的布帛,看样子是降温用的。不过秋天在脑壳上顶着这个玩意儿,哪怕是没病,也要病倒了。但为了让傅莹珠回来,陈氏隐忍吃苦,不肯认输放弃。 次日,天色一亮,便有人去请郎中,来汀兰院给陈氏看了诊。 甘郎中自从上次给傅莹珠看病之后,陈氏就一直减少让他进府中的次数,免得多生事端。这次的郎中是随便请的,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也好打点。 郎中收了陈氏打点的银子,给陈氏开了个像模像样的方子,而陈氏便喝着苦涩的汤药,卧病在床,平时最是贤良淑德的她,此时病得连木樨堂那边的请安都去不成了。 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陈氏顶着湿布帛,窝在床上,等着她故意放出去的消息,掀起大风大浪,搅得有些人啊,心里不宁静。 果然没过多久,整个府里上下都在传,夫人生病了,病得好像还不轻。 因为太像模像样,就连老夫人都抽了眼,给了陈氏一点搭理的余光,派人来问是怎么回事。 等到流言传遍整个府邸,陈氏便觉得功夫到了,再加上有郎中开的药方,她还怕傅莹珠说她装病不成? 时机既然成熟了,那傅莹珠也该从周府回来了。 这就马上给傅莹珠写信,催促她快些回来。 - 周府。 绛云院。 这两日傅莹珠晚上住在厢房,白日里却没多少功夫能在厢房里待着,不是被叫到周老夫人那里陪老夫人说话,就是被周光柔叫到她的院子。 目下,傅莹珠正与周光柔,和她的表妹沈朝妤围坐在屋里的榉木圆桌边玩叶子牌,青桃脚步匆匆地走进来,道:“姑娘,府里又派人来了。” 傅莹珠抓牌张的动作顿了顿,蹙起眉:“又说什么了?” 侯府那边,老夫人写了回信,说是让她不必挂牵着家里的事,可在周府多留两日。 那么,这次来的,只能又是陈氏。 傅莹珠抿抿唇,等着青桃的消息。 “还是夫人那边派过来的人,说姑娘迟迟未归,夫人病得更重了。”青桃一撇嘴,心想怎么还不死。 不过这种话心里想想,私底下说说就成,是万万不可说出口的,免得给姑娘惹来祸端。 “据说,夫人已经连着两日没下榻了,药也吃了不少,一直不见好。”青桃将那封从陈氏那寄过来的信交到了傅莹珠的手上,“这里还有封信,说是要给姑娘看看的。” 傅莹珠展开信看了一眼,还没扫到纸张开头,倒是先入目了“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临死之前,须得见你一眼”这几个字。 其余全是废话连篇,倒是这些字眼,反复出现,反复出现。 傅莹珠:“……” 一时哑口无言。 周光柔也凑过来一看,皱了皱眉头:“你那继母当真病到这种地步?” 陈氏病不病的,周光柔是一点儿都不在意,她只在意一件事,抬起头来,问傅莹珠:“那你是不是要回去一趟了?” 傅莹珠摇了摇头,心道:若真是时日无多病入膏肓到快要病死的地步,陈氏哪来的力气给她写一封这么长的信?只怕躺在床上,进的气多,出的气少,一半的魂都要消散了呢,哪儿还能顾及她这个继女呢? 看着信纸上陈氏那眼熟的字迹,傅莹珠知道这封信并非他人代笔。不过她也知道,陈氏这重病的戏是做给旁人看的,目的是为了逼她回侯府去。她能不能认出她是装病,并不会影响到什么。 若是不回去,不孝的帽子估计是要在她头上扣稳了。 在外人的眼里,陈氏病得快要死了,她却在外祖家迟迟未归,这不是不孝至极,能是什么? 时人重孝道,若是有什么不孝之举,被人抓了把柄,只怕就不是之前那样,与外男拉扯大丑事,也能被周嬷嬷护着,一路搪塞过去的了。 陈氏看重她贤良淑德的名声,便也想用孝子的名头,来捆绑自己。 呵呵,玩得好一手道德绑架。 不过,谁还不会啦? 傅莹珠对陈氏打着的算盘心知肚明,便对周光柔说道:“姨母,此事交给莹珠自己来处理便好。” 她在周家留了这两日,周家人对她照顾颇多,总是让他们帮她出头,傅莹珠也过意不去。 况且,区区一个陈氏罢了,她也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被她拿捏了。 陈氏确实好算计,可惜,算计错人了。 傅莹珠将信叠了叠,塞回原来的信封,再次交到青桃手上,并嘱咐道:“将这封信重新装起来,然后寄到别庄上去。” “别庄?”青桃接过信,好好收好了,诧异道,“那不是二姑娘在的地方吗?” “正是了。”傅莹珠笑了,“就是要将这封信送到那儿。” “京城去到别庄,可谓路途遥远,这封信不知何时才能寄到二姑娘手里头,只希望我那位母亲能撑得久一些时日。不然我妹妹若是赶不回来,可就是不孝之极了,诶,可怜见的。” 傅莹珠摇摇头,叹叹气,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陈氏可是有自己的亲女儿的,要尽孝心,怎么能少得了傅明珠呢? 这不孝子,怎么都轮不到傅莹珠先来当。亲生女儿还顶在前头呢,要一起担才行,这就叫做姐妹情深呀。 傅莹珠的这个手笔,就是在告诉陈氏,要她当不孝子可以,得拉傅明珠一起陪葬。如果傅明珠回不了京城,那傅莹珠名声是怎么臭的,傅明珠的名声,也是怎么臭的。 退一步讲,傅明珠回京,然而陈氏并没有自己说的那样“病重”,却发丧似的,急哄哄把傅明珠召唤回京,这岂不是不把老夫人和侯府的列祖列宗,甚至傅堂容都不放在眼里了。 如此一来,少不了陈氏一顿排头吃。 怎么着,傅莹珠都不是被动的那个,反而是主动把信件递到傅莹珠手上的陈氏,这一次是引颈待戮了。 青桃赶忙出去了。 周光柔一听傅莹珠这破解的法子,颇为意外,一改忧色,也是一脸轻松地笑了起来,对沈朝妤说道:“你姐姐是个有法子的。” 沈朝妤年纪尚小,才十岁出头,她人小小一只,声音嫩生生的,有些不明所以地问:“将信寄走,姐姐就能留下来了吗?” 这几日,见傅莹珠不像传言中说得那般可怕,反倒很关心爱护家里的兄弟姐妹,还比她哥哥细心得多,沈朝妤常常跟在傅莹珠身边,多了一个照顾她跟她玩的姐姐,别提她有多开心了。 沈朝妤也盼着傅莹珠能在府里多留几日,一听陈氏那边寄信要傅莹珠回去,方才她紧张到将小手里攥着的一把叶子牌都给攥得皱巴巴的了。 傅莹珠笑了笑,说道:“我想留或者是不留,都不是陈氏能逼得了的。这一次不是看我能不能留,而是看傅明珠走或不走,留或不留。” “姐姐不给坏人尽孝,不会回去的。”傅莹珠揉了揉沈朝妤的小脑袋,“姨母,外甥想先处理侯府那边的事,这局牌先不打了,得去见一见我继母派过来的人,给我继母带句话。” 见有正事,周光柔也不留她:“你快去吧。” - 侯府。 汀兰院。 陈氏的卧房里,弥漫着苦涩的药气,床上的帘帷后而,传来了陈氏咳嗽着的声音。 这咳嗽声乍一听激烈无比,若仔细一听,便能听出其中的不对,虽然咳得死去活来,可却能让人听出来,这正咳嗽着的人,颇有力气。 方才陈氏偷偷把藏在床底的饭食拿出来,塞了几口,还没下肚呢,就听见外头的脚步声,吓得立即塞了回去,是以被呛到的。 “夫人!”一丫鬟敲门进来。 陈氏听到外而传来的声音,咳得更用力了,半是假装,半是真的,简直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待丫鬟急火火进来,一看,这是她自己院里的丫鬟,不用做戏,陈氏才止住咳嗽,掀开帘子,问道:“大姑娘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她这病装了有两日了,日日躺在床上,做出一副虚弱的模样,还要日日饮下那苦涩的药汁,不施粉黛,一脸苍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就盼着这遭能把傅莹珠逼回来,而她的病也可以好了。 那丫鬟却拧着眉头,说道:“夫人,大姑娘不仅没回来,还把信寄给二姑娘了!” 陈氏微微一愣,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傅莹珠此举有任何用意,但稍微思量之后,陈氏转瞬大惊,顿时也顾不得再瘫在床上装病了,急火火坐直身子,两日没梳的长发散在背后,看上去凌乱极了。 她慌张问:“她还说什么了?” “大姑娘还说,她不做孝子,夫人病得再重,她也不会回来,不要拿仁义礼孝那套捆绑住她。”丫鬟顿了顿,语气惴惴地说道,“大姑娘还说了,她虽然不想做孝子,但是这几日她心情好,随手帮夫人个忙也是可以的,孝子她不想做,但二姑娘应当来做……于是,大姑娘就把夫人写给她的信反手寄到别庄去了。” “好一个傅莹珠!”陈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话都说不完一整句,若傅莹珠站在她眼前,她简直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陈氏这一气,简直气极了,伸手拿起床边小柜上摆着的瓷碗朝着地上狠狠摔了下去,啪的一声,瓷屑四处飞溅,小丫鬟早有准备,提早退后了两步,连忙躲避开了,等瓷碗碎了,小丫鬟借着清理碎片,赶忙离开了陈氏的卧房。 发火的陈氏,汀兰院里没一个小丫鬟敢惹,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她乱摔的东西砸到,没人想破相,小丫鬟逃得飞快。 一室狼藉中,陈氏坐在床榻边,剧烈地喘着气。 这糟心事,她简直想直接晕过去算了。可陈氏虽气,却不敢晕。信已经在往别庄那边寄了,必须得想办法,赶快拦下来。 不然,这信若是寄到了傅明珠手上,那就坏了。 傅明珠这些日子很不听话,总念叨着让她想办法,把她从别庄那边弄回来,若是让傅明珠收到她写给傅莹珠的那封信,那她岂不是要欢天喜地地回来了? 自己的女儿,陈氏也舍不得让她在别庄上受苦,陈氏想让她回来,可不能让傅明珠这么回来,也不能是现在。 若是现在回来,真真是时不当机,还会给她们母女两人本就岌岌可危的境遇雪上加霜呀! 她这几日做的戏,是要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要么逼着傅莹珠回来,要么就能指控傅莹珠不孝至极,再往她的名声上抹一抹黑,进可攻退可守。 可没想到,她对着傅莹珠的箭矢,让傅莹珠转手射向留傅明珠! 若是傅明珠真就这么回来了,反倒要落人口舌,被人说是她为了女儿回来装病,老夫人若想在傅堂容那指控她擅作主张,可是轻而易举的。 装病的事情,不能以假乱真,除非是来真的……可好端端的,她要如何病倒?难不成捅自己几刀不成?!那不是疯了么? 本想叫傅莹珠进退两难,目下,进退两难的人却成了她自个儿了。 陈氏简直是腹背受敌,慌乱起来,竟是连埋怨傅莹珠都来不及了,只顾着叫贴身丫鬟去请她的心腹嬷嬷,生怕晚一步,傅明珠就回到侯府来了。 曾经被陈氏视为心肝宝贝的傅明珠,此刻简直化作了要被她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 陈氏在心思思量过后,终于下了决断。 相比起抹黑傅莹珠,把她逼到绝路,更重要的是不能失去傅堂容的心和庇护。 若是让傅堂容知道,她装病骗人,以往的恩情就会更浅,就更不会站在她这边,替她说话。 如今陈氏能够依仗的,也就只有这个,看上去什么都不是,却给了她一切的侯府夫人名头,唯有这个是万万不能失去的! 她不能在明而上和老夫人闹翻,也不能让丈夫觉得自己失忠失信。 陈氏哆哆嗦嗦扯下脑壳上的帛巾,也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口吻说出来的:“我……我去找老夫人,跟她请罪,说病好了,请她动一动老侯爷的而子,去驿站请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把信件拦截下来。”总不能让人看了她和她女儿的笑话。 她做的局,才刚刚开始,如今却要自己亲手戳破,何其痛苦! 都怪傅莹珠! 047(哎怎么就支棱不到最后呢...) 陈氏不是个自苦的人, 相反,她很善于变通,很善于在身处绝境之际, 给自己谋求一条出路出来。 只是这一次,要亲手打破自己设下的好局,亲自去找老夫人认错, 使得之前付出的种种付诸东流,无异于自己往自己脸上, 狠狠甩了好几个嘴巴子。 这种痛, 陈氏第一次尝到。 饶是她装病卧榻,此时也不由得气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 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什么仪态都顾不上了。 看到陈氏如此摇摇欲坠的模样, 加之她方才的发言,心腹嬷嬷整个人愣住:她那如此好面子、如此注重名声的夫人,竟然被大姑娘逼到了这种地步, 要去找老夫人亲口认错? 要知道,夫人向来把名声看得什么都重要, 之前哪怕私底下对傅莹珠恨得咬牙切齿的,面上也是笑吟吟的,从来不和她闹红脸,有什么气, 明面上都忍着了,私底下再发作。 而往日看上去没有头脑, 总是冲动行事,一动不动就被挑拨离间的大姑娘, 如今竟成长到如此地步,反手打了夫人个措不及防。 大姑娘竟然恐怖如斯! 嬷嬷一时愣住。 “快……扶我起来。”陈氏气息奄奄的声音响起,“我们得快些去找老夫人,快来不及了!” 一言惊醒了神游天外,正不知所措的嬷嬷,嬷嬷连忙扶着陈氏到梳妆台前坐下,叫来梳头丫鬟给陈氏梳头。 陈氏心急如焚,只想着早点将寄往别庄的信给拦下,哪还管自己的装束是否得体。 若是晚了一步,让女儿接到信件,陈氏相信,女儿一定迫不及待立马连夜赶路进京,一刻功夫也不耽误的。 事情如此紧迫,陈氏自然不敢多耽搁,只想立马把眼前的危机解决,甚至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木樨堂去找老夫人。 让梳头丫鬟给她简单挽了个髻,换下来躺在床上装病时穿的雪白色里衣,陈氏便急匆匆出门去了。 往日去木樨堂请安,陈氏不想看到老夫人那张脸,总是不紧不慢,磨磨蹭蹭的。今日却是脚底生风,身后的丫鬟都险些追不上。 一到木樨堂,陈氏便大叫:“母亲!母亲!” 人还没到,声音就先传了进去。 木樨堂内。 老夫人正面朝供奉的佛龛几案坐着,烧香礼佛,屋里的香气冽冽。她手里拿着一串佛珠,正慢条斯理的捻着,数着。 她闭眸默默念经,正念得入迷,有些进入忘我的境地时,陈氏闹闹嚷嚷的声音一传来,她陡然一惊,睁开眼后,不耐烦地压低声音骂道:“什么事?这么急,竟然让她连体统都不顾了?一府之母,尊荣挂于一身,乍乍乎乎,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柳叶忙道:“婢子出去看看。” 还没等柳叶出去,十万火急的陈氏便踏进木樨堂,扑到老夫人面前跪倒了:“母亲,儿媳糊涂啊!做了错事!” 刚说话,眼泪便流了下来,淌满了一张素净白皙的脸,看上去好不凄惨的模样。 柳叶一脸诧异,见陈氏如此仪态尽失,也就谨言慎行的闭了嘴,垂了目,眼观鼻鼻观心,好像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做好一个丫头的本分事情。 至于老夫人,面上虽然端着镇定的神色,但她那是几十年的功夫练出来的淡定,表面功夫做到了极致所以才不显山不露水,实际见陈氏这哭喊着认错的模样,她的心里也惊讶极了的。 是什么事竟然能叫她这八面玲珑的儿媳跑过来认错、还慌张成这个样子?莫不是天塌了。 虽说瞧不上自己这个儿媳,可毕竟都是侯府里的人,一体同荣,老夫人也不敢太过轻视,叫柳叶将她从蒲垫上搀扶起来,问陈氏:“说说,你做了什么事情,又错在哪里?” 随后,老夫人掀了掀眼皮,看向陈氏,忽然觉察出几分微妙的不同,目光也不由得闪烁起来。 不是说陈氏这几日病得厉害吗?这会儿瞧着,也没见有重病的模样。身姿也很灵动,跪下磕头的动作也很利索,一点也不像卧榻在床、不良于行啊。 陈氏要认的错,莫不是…… “母亲,儿媳这几日,其实并未生病。”陈氏头一回在老夫人面前卑微到这种境地,竟然要自己揭自己的短处,眼底闪动着几分不甘与不忿,但为了不让傅明珠回来,她不得不说下去,声音干涩得像许久未曾降雨的大地,干旱得不见任何的慈润与生机,“大姑娘回了她外祖家,儿媳……儿媳心中想念得紧,左催右催见不着她要回来的动静,只得以此下策,想让大姑娘回来。没曾想还是请不动。儿媳有错,错在不该思女心切,乱了章程和规矩。” 老夫人:……若信了陈氏这满口鬼话,那她可真是老糊涂了。 若是陈氏真在病中,她兴许还会看在她生了病可怜的份上,给这个儿媳妇留几分面子。但陈氏这都说了,她是在装病,何须她的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陈氏的可怜可恨,着实让老夫人提不起丝毫同情了。 想到前几日竟然真的被蒙骗了过去,还给陈氏院里送了草药,老夫人心底更是厌烦极了,此时心中只剩下被愚弄的恼怒,兀的冷笑了一声:“莹儿与她外公家几年没个联系,如今回去了能重新往来,那是好事,莹儿能在那多留两日,更显两家亲近。你就是看不得莹儿好,才眼巴巴地想把她叫回来,你这可还有一点当家主母的样子?这做的是为了让我们侯府好的事吗?” 直接把陈氏面皮底下那点算计和心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点情面都不留。 陈氏的面皮被说得火辣辣的,心中亦是十分羞恼。 可她不敢反驳,此刻她有求于人,驿站里的八百里加急快马,不是一般人能使唤得动的。除了老夫人,府中也就还有一个傅堂容,但傅堂容的面子,说实话没有老夫人大,他沉迷酒色多年,什么面子拿出去,都不大够看的,驿站那边未必能听他的话,那边只剩老夫人了。 为保万无一失,陈氏的姿态只能放得低低的:“儿媳知错了,还请母亲饶了儿媳这一次。” “哼。”老夫人嗤笑了声,“一家主母,要做表率,你倒好,弄虚作假,也别在我面前认错了,去祠堂那跪半个月,好好向我们傅家的列祖列宗认认错吧!” 虽然不知道陈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端端装病,又跑来认错,无端端发疯,但找到了能发落她的由头,老夫人是万万不会客气的。 看陈氏不惯已久,此时自当要借着陈氏犯错,出出胸口的怨气。 跪在地上的陈氏低着头,眼底的神情却阴沉得很。 她的手指用力地绞着一方帕子,几乎要给绞碎了。 陈氏暗暗咬着牙,硬是低下头,将泼天的委屈尽数给忍下来,语气委屈,领了责罚:“儿媳知道了。”认了错,领了罚,态度如此诚恳良好,只望一会儿开口的时候,老夫人能不要发难。 老夫人闭了闭眼,挥了挥手,示意柳叶送客:“既然知错了,那便去祠堂跪着吧,别在我眼前晃悠了,头晕。” “母亲。”陈氏急忙抬起头来。 她乖乖认错、又乖乖领罚,那可都是为了那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怎么能什么都没说就走呢? “儿媳此番前来,还有一事相求。”陈氏急急道来,已经不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了。 老夫人皱了皱眉,陈氏见她神色不对,连忙说道:“我寄往周府的信,被大姑娘……被她寄到明珠那去了!” “还请母亲寻个法子,快快把信件拦截吧。”陈氏此时尤不死心,还想往傅莹珠身上泼一泼脏水,立即接着道:“我本意,是想让大姑娘回来,可她却转手寄给明珠,我……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如此模样。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明珠是为什么才被送走的,却想让明珠回来,儿媳实在是措不及防呀!明珠的命格与侯府前程相悖,儿媳哪敢让她回来……” 老夫人是个明眼人,知道这信要是寄到了她那日日夜夜盼着求着想回侯府的二孙女傅明珠手上,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怪不得,怪不得,原来陈氏这厢主动认错,只是亡羊补牢,不然即使陈氏到处欺瞒,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等傅明珠回来了,她只会被罚得更重。 连傅明珠也会被罚。 她就说,陈氏怎么突然有了知错能改的本事,懂得主动到她这里认错来了,原来是逼急了。 陈氏如此自作主张,装病好大的阵仗,事到临头,还想把错过推到别人身上,莫不是当别人全是瞎子聋子?她大张旗鼓装病,先不说宝贝孙女是否知晓内情,单说把她要病死的消息转手递给陈氏的亲生女儿这件事,于情于理,没什么不对的。 哪怕是老夫人想要找由头说,傅莹珠也是无错。 何况……她为什么要罚傅莹珠?退一万步讲,就是傅莹珠知晓内情,故意递给傅明珠的消息,那也是陈氏自作自受,实在同情不起来。 她要偏心,也只偏心傅莹珠,不会偏心陈氏。一眼看透了陈氏就是看不得周家与傅家交好,老夫人的眼瞳中一片黑沉。 她儿子怎么就给自己挑了这么个媳妇,搅和得一家子不安宁?!早知道,当初就是横着自个儿的尸体,反对到底,也不能让儿子把她娶进门来! “偷鸡不成蚀把米,你这分明是自寻死路!”老夫人看向陈氏的目光充满厌恶,一只手狠狠的把佛珠拍在地上,噼啪一声,佛珠断了,珠子撒了一地。 陈氏此刻已经不要脸皮了,也不管老夫人说的话多难听,她只想从老夫人这借来老侯爷的面子,去驿站请八百里加急快马拦住信件,老夫人骂她的话再难听她都认了。 只在老夫人这丢一次脸,总比被整个京城嘲笑要好得多。 “母亲,儿媳知错了,儿媳真知道错了!”陈氏疯狂磕头。 “可如今那信已经在寄往别庄的路上了,只有请了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才能拦住那封信。”陈氏的声线里染上哭腔,“这信若是寄到明珠那,明珠如此孝顺,定然会回来的。” “可人家老天师都说了,明珠的命格与侯府气运相冲,若是让明珠回来,这罪责,儿媳担待不住啊!明珠若是回来了,造成什么难以估量的后果,那儿媳岂不是无颜面对傅家的列祖列宗了?” 搬出来列祖列宗,就是要逼得老夫人捏着鼻子应下来。得罪一次是得罪,得罪两次是得罪,已经做到这份上了,陈氏自然不会给老夫人留下退路,让老夫人反悔不帮她。 借八百里加急快马的事,她势在必得。 老夫人脸色阴沉沉的,陈氏只得以退为进,噗通磕了几个头,“若是母亲能让人去请快马拦住信件,儿媳愿在祠堂跪一个月。” 这倒是令老夫人诧异了,在祠堂跪一个月,如今陈氏年纪也是不小,不是身强力壮的时候,跪上一个月,膝盖岂不是要废了? 本来,让外人看了他们侯府的笑话,老夫人也是不愿意的。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若是事情真的闹大,到时候他们侯府可就成为京城的笑柄了,陈氏给她递了台阶,倒还不算太蠢。 老夫人重重的哼一声,随后应了陈氏的请求,提笔写了信,找了老侯爷往日的门生,去驿站那请了加急的快马。 好一番折腾,天也黑了,云也暗了,到了月上枝头的时分,寄往别庄的信终于被拦下来了。 为了等来确切的消息,陈氏自木樨堂回来之后,就一直坐立难安等等待着,哪怕身体已经有些撑不住,也不休息。 等回来报信的人将信件被拦住的消息告诉陈氏,陈氏紧张了一整日的心情终于松懈许多,长长叹了一口气:“这真是太好了!” 哪想到紧绷了一整日的心弦刚一松弛,喜上心头,陈氏竟是整个人眼前一黑,往后仰倒,晕了过去。 “夫人!”顿时,小丫鬟们都跑向了晕倒在地的陈氏。 汀兰院再次乱成一团,灯笼彻夜未歇。 - 隔日清晨。 周府厢房。 “姑娘。”青桃一脸喜气洋洋,端着水进来,侍奉刚起的傅莹珠梳头洗脸,一边八卦道,“婢子找人去侯府那边打听了,您猜,婢子打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 “怎么还卖上关子了?”傅莹珠见青桃这一脸遮不住笑的模样,就知道她打听到的准是和陈氏侯府有关的事情,青桃一直挂在嘴边念叨呢,傅莹珠想不知道都难,嘴上却道:“我不想猜,你直说便是。” “陈氏昨日在木樨堂那跪了半天,主动找老夫人认了错、自个儿戳破了她装病的事实不说,还被罚要跪一个月的祠堂,才请得老夫人出面,叫驿站那派出了加急的快马,把姑娘您寄给二姑娘的那封信拦下来。” “这就叫自掘坟墓啊!”青桃笑逐颜开,感慨道,“这陈氏什么都没落着,还要跪一个月的祠堂,指不定咱们回府后,她的膝盖就要废了。叫她成天想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想阴姑娘,这下赔了夫人又折兵,把自己给害了吧!” “诶呀呀,可惜我们现在不在侯府,若是在侯府里头啊,婢子定然要去看看热闹,看看她这祠堂跪起来是个什么样子的。可惜了可惜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景啊。” 傅莹珠:“……” 知道陈氏会想办法把信给拦住,没想到陈氏用的竟是狼人自爆这种自断后路的法子。 看来她这次把她这位继母逼得不轻啊…… “不过,更令人高兴的还在后头。”青桃的话还没说完呢,她兴高采烈的凑到傅莹珠耳边,“听说昨晚她晕倒了,今早还没醒过来,现在汀兰院乱成锅粥了。就是不知道她这是真病呢,还是假病呢。依婢子看,说不定是为了逃避惩罚而做出来的昏招呢。” “病了也好,不病也罢,总之这一遭,她是讨不着好了。这就叫恶有恶报!” 傅莹珠弯眸笑了起来,先不论运气有没有变好,来了周府之后,她的心倒是真的变得安定了。 日子过得十分轻松愉悦,周家的氛围,也比事情一团糟的侯府好了许多。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整个人的心境和气度,都不一样了。难怪古人常说,家和万事兴呢。 虽说她的家是在傅府,但在傅府行事做事,要守规矩、不能乱体统,她始终有些如履薄冰,即使有一位能为她撑腰的老夫人,但傅莹珠也知道老夫人是把侯府摆在她前头的,不敢真的造次什么。 说话做事,总是要瞻前顾后,唯恐自己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半刻也不敢松懈。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日子看上去是好了,也确实是好了,但傅莹珠觉得,那种状态,和在公司应付上司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有错就要罚,有功就有奖,氛围自然奇怪,远没有家庭该有的轻松自在。 而周家就不同了,不用瞻前顾后,不用担心自己犯了旁人的忌讳,即使胡闹,也能肯定外公外婆他们会给她撑腰。 有这样的外祖家,真是极大的福分。 傅莹珠心怀感恩,打断了在那八卦不休的青桃,问道:“今早让你准备的材料,可都准备好了?” 青桃连忙点头:“自然都准备好了。” “婢子这一早出去,可不只是打听八卦去了,姑娘吩咐我买的东西,样样不少,样样买的集市上最好的,已经拿到厨房那边了,姑娘可要过去看看?” 傅莹珠点了点头。 这两日,傅莹珠去找了自己的舅母卢氏。 卢氏是周光茂的妻子,也是这座宅子里掌管中馈的人,傅莹珠要想借周府的厨房用用,得得她准肯。 这卢氏也是个妙人,见公婆两人都对傅莹珠稀罕得紧,又一看傅莹珠行事做人大大方方,心里便有了分寸,知道要怎么对待这个后辈,客客气气地将厨房借给傅莹珠用,还很贴心地问是不是周家的饭是不是不合她的胃口,对傅莹珠很是关照。 和陈氏一对比起来,高下立判。 傅莹珠说清了缘由之后,卢氏也就由着她去了。 傅莹珠借厨房用,却不是为了自己。 青桃领着路,带傅莹珠来了厨房这里,找到了放在墙角的一个箩筐。 青桃指着这箩筐,对傅莹珠说道:“姑娘,按着您吩咐的,婢子找来了新鲜的嫩笋,还有蕨菜,也是最鲜嫩新鲜的,您瞧瞧,叶子上还沾着露水呢,是今早一早摘的,小贩挑进城里没多久,婢子就看着买回来了呢。” 傅莹珠低头看了一眼,自是满意极了,给了青桃个红包,叫她到这边厨房的管事嬷嬷那打点打点,要将功夫好的面点厨子借来用用。 这几日在周府身边用饭,傅莹珠在一旁小心观察着,见两位老人胃口不佳,每顿饭都用不了多少,便打起了要借用小厨房,给两位老人做两道菜的主意。 今早是早膳,早膳用不了多少东西,傅莹珠便打算给两位老人做一道笋蕨馄饨。 她这几日打听到了,周老爷与周老夫人家乡都在南方,两人口味相近,青菜果蔬当中,颇好青笋,才打起了笋蕨馄饨的主意。 这种简简单单的料理,最看重食材原本的味道。青桃做事她放心,闻着箩筐中放着的青笋与蕨菜的清香,傅莹珠便知道,只要厨子的手艺别太拉胯,这顿馄饨便不会不好吃。 “姑娘,张师傅过来了。”正想着,青桃带着一位厨子过来了。 张师傅给傅莹珠见了礼,傅莹珠问:“厨房里可还有剩的鸡汤?” 张师傅立刻点了点头:“像鸡汤高汤这种随时准备用来做浇头的汤汤水水,是常备着的,从来不缺的。” 傅莹珠笑道:“那便好办了。” “这边有我丫鬟一早出去购回来的青笋与蕨菜,劳烦师傅用汤焯一焯便取出来剁碎,与适量的香料、酱、香料和匀做陷,做成馄饨,余下的步骤我便不再多言了,张师傅您来便好。” 张师傅听了,点了点头,立刻下手操办去了。 而青桃则是与傅莹珠说道:“管事嬷嬷说,这张师傅是这里手艺最好的师父,做出的面皮薄又筋道,很有本事呢。张师傅只管白案,面点上的功夫一绝,十分独到。之前让姑娘赞不绝口的包子,就是他做的。” “这边的人真是不错,各个都很客气。”青桃点评说,“简直是把姑娘当成了府中的亲姑娘,都不像借住的表姑娘了。” “是呀。”傅莹珠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们是真心疼爱外孙女的。” 可惜,他们真正疼爱的人,早就被消磨得一丝生存的欲望也无了。 而这一切,这些账,总是要讨一讨的了。 傅莹珠受不得人的好,一旦受了,心里十分记恩,总想着要回报回去,不然就不舒服。 如今,只望舅舅和外公那边的动作快一点,别让害死原主母亲的凶手逍遥法外太久了。 - 傅莹珠在周府的日子过得自在快活,侯府这边,陈氏的日子却很是不好过。 昨夜晕倒之后,到了次日,陈氏才悠悠转醒。 这次,不用在脸上敷厚重的铅粉,她的脸色看上去便十分的惨白。 陈氏一睁眼,她的贴身丫鬟便顶着一张哭天丧地的脸凑近过来:“夫人,您终于醒了!” 陈氏只觉脑袋昏昏沉沉,浑身提不起什么劲儿,丫鬟说道:“昨儿可将奴婢们吓坏了,夫人,您这一觉可睡得长,可算是醒了。” 陈氏咳了两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嗓子,开口时嗓音无比嘶哑:“快……快去请郎中,给我看看。” 这说辞怎么和几日之前夫人打算要装病时的一模一样,小丫鬟一时没反应过来,懵懂问道:“夫人,不是说……不装病了吗?” 陈氏叱骂道:“没长眼睛不会看吗?” “我这是真的病了……给我请大夫!”陈氏被这群没有眼见力的气得胸口疼。 小丫鬟见这情状,不敢耽误,连忙出去了。 走到半路,撞见柳叶,柳叶见这从汀兰院里出来的丫鬟行色匆匆,不由得有些奇怪。 信都已经拦住了,按理说汀兰院那边没什么急事,这丫鬟怎么急上了这样? “欸,你这做甚么去?”柳叶拦住了这个小丫鬟。 柳叶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论起来,是侯府里头最有头有脸的那个,旁的丫鬟见了她都得礼让三分,小丫鬟被拦住后,说道:“夫人昨夜染了急病,叫我去请大夫。” 柳叶蹙了蹙眉,她本是受了老夫人的命,过来“请”陈氏去祠堂罚跪的,却不想,陈氏竟然病了? 柳叶不知道是真是假,进屋内看了一眼,见陈氏气息奄奄躺在床上,强撑着起来,但十分气虚的模样,仿佛是真的病了。至于什么去祠堂罚跪的事情,提也不提的。 不过,之前也是这样,气息奄奄……后来就说自己是装病的。 回到木樨堂后,恰好老夫人礼佛完了,柳叶过去收拾着佛经,然后提了汀兰院的事情:“老夫人,汀兰院那边又要请大夫了。夫人说,她如今病了,实在起不来床,罚跪的事情,还请老夫人缓缓。” “又请大夫?” “说是夫人昨夜染了急病。” 老夫人一听,冷笑吟吟:“好他个陈氏!这是得寸进尺呢!” “借了我的势,把信追了回来,就又想着装病,一躲责罚,二逼莹珠,真是好生算计啊!我真是错看她了!胆子倒是十分大的!竟作威作福到我头上来了!” 一想到陈氏过河拆桥的丑恶嘴脸,老夫人恶心坏了:“叫人去拦住她的丫鬟,请什么郎中?净浪费银子。” “再找人去告诉她,今日就得到祠堂里跪着,认错就要有认错的态度,别以为再装病就能躲过去。别在那儿演啊演啊,我嫌丢人!” 老夫人一发话,柳叶赶忙出去了。 汀兰院。 虚弱无比的陈氏烂泥一般卧在床上,等着丫鬟带回来给她治病的郎中,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老夫人派来的柳叶去而复返。 柳叶瞧了一眼正在榻上的陈氏,看着她一副气若游丝、病容满面的模样,心忖自家夫人装病倒是好本事,可惜心思没用到正道上,道行也是不够深,被他们老夫人一眼识破了。 柳叶咳了咳,对陈氏这可怜模样装看不见,抬着眼睛看向别处,说道:“夫人,老夫人叫我来给您带句话。” “您这病,装也该装到头了,不然老夫人该生气了。”柳叶叹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劝,以她一个丫鬟的身份,也不该来劝陈氏什么,只照着老夫人的吩咐,对陈氏说道:“既然应了罚,要到祠堂跪一个月,那便从明日开始吧,认错的心要诚啊。今年侯府的进项不好,莫要把钱用在这些无用的地方,郎中就不给您请了。”说完柳叶便出去了。 陈氏:…… 陈氏简直像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是真的病了,然而,老夫人已经不信了。 等柳叶走了之后,她气得又咳又喘,心腹嬷嬷一看陈氏这咳得欲生欲死的样子,生怕她下一刻就吐血身亡了,忙上前说:“夫人,要不请甘郎中来一趟吧,您的身子最要紧啊!” “先别管老夫人那边什么看法态度了。”嬷嬷语气稍有些急了,“若是坏了身子,那可不值当啊!” 陈氏咳了又咳,声线虚弱无比,苟延残喘一般,说道:“甘郎中的诊费太贵了。” 她一双眼睛如死鱼目般,怔怔顶着房梁,一动不动,仿佛万念俱灰。 “回回叫他办事,都少不了丰厚的红包打点。从前我便有些吃力,如今铺子也不在我手里头了,进项少了不少,如何还有那个余钱去打点他那边呢?” 甘郎中的胃口已经被她给喂大了,再给点小好处,人家就看不上了,陈氏知道这个道理,可她已经拿不出好东西来了。 陈氏唇色苍白,悲观地说道:“他不找我要钱就是好事,我可不想再去找他了。别去找狮子大开口的人,会被狠狠咬下来一块肉!” “这病,若是没郎中来看,我便自个儿煎熬着,熬着熬着也便好了。” “不过是受罪一点罢了……” 陈氏话虽是这样说着,可泪却不由自主从眼眶流了下来。 想她堂堂一个侯府夫人,病得厉害居然都请不得郎中?!真是一点侯府夫人的本事与体面都没了。 陈氏气得浑身乱颤,一如秋风中的一抹枯叶,看上去果真有种油尽灯枯之感。 谁也想不到,当日光鲜亮丽的陈氏,不过短短几月时间,竟像换了个人似的,若是以往的人瞧见,都该认不出来了。 苍老了、也憔悴了,仿佛强撑着的那口气,没了。 - 周府。 张师傅是个手脚麻利的,痛痛快快地照着傅莹珠给的法子,将青笋和蕨菜处理好,馅儿调好馄饨包好下锅,没一会儿功夫,几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出锅,在案台边摆好了。 傅莹珠让厨房将馄饨送去明丰堂。 而她自个儿也是与青桃一道,到明丰堂那找外公外婆用早膳。 馄炖出锅的时候,是还有点点夹生的,不过往滚烫的汤水一泡,余温继续加热,等走完厨房到明丰堂这一段路程,送到外公外婆的餐桌上,口感也就正好了。 到了明丰堂,两位老人正喝着早茶,坐在一处,小声地聊着天,听见傅莹珠进来的脚步声,顿时抬起头来,脸上带笑:“莹儿来了,过来,坐。” 待看到她手里热气腾腾的碗,周老夫人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呀,是蕨菜馄炖,是莹珠根据你们的口味做出来,口味鲜爽爽口,最开胃,最好吃不过了。” “你这孩子,过来陪我们吃饭,我们就心满意足了,饭菜的事情有下人事情做,你忙活什么呀?”周老夫人一脸心疼,“灶台烟火缭绕的,外婆可舍不得你受这个苦。” “下人是下人,我是我,怎么能混为一谈呢?心意到底不一样的。”傅莹珠嘴甜,想哄人的时候,就没有拿不下的,她笑道:“馄炖都快老了,外公外婆嫌尝尝吧,吃完再说。” 听了她的话,两位老人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味道果然鲜香无比,有种野菜特有的鲜和香,十分解腻味。 周老爷子和周老夫人原本就打算不管傅莹珠奉上来的东西好吃或是难以下咽,吃完都要十分捧场地说这是绝世美味,哪想到这一入口,果真美味极了,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原来外孙女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是真的做了顿好吃的馄饨来孝敬他们。 周老夫人与周老爷子心里一开心,胃口就更好了,对这馄饨赞不绝口,十分满意,原本早膳他们都是没太大胃口的,今早却是连汤汁都给喝光了。 傅莹珠在一旁看着瞧着,眉眼笑得弯弯的,心里也满足极了。 正一室温馨之时,有人进来打断了。 只见早出晚归的周光茂走进来,身上带着晨露的湿气,明显是刚刚从外头回来的。 周老太太正想招呼他来吃吃傅莹珠带来的馄饨,哪知道周光茂此刻心里没有别的事,一门心思只想将他探听到的消息告诉家中两位长辈,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爹,娘,孩儿幸不辱命,有甘郎中的消息了!” 048(入了虎穴不得虎子...) 明丰堂内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几个主子而色一肃,显然都是没什么吃饭的心思了。屋里的丫鬟是有眼见力的,赶忙收拾了碗筷, 自个儿也退了出去,屋里只留下几位主子谈事。 周光茂也不卖什么关子,掀了掀袍角坐下, 立刻说道:“孩儿这几日一直在打听甘郎中此人的消息,昨夜终于打听到了有用的东西。此人德行有亏, 身上的毛病不小, 把柄也有,打听到了,就很好拿捏。” 一路走来急匆匆, 就连一口润喉的清茶都没喝上, 加上紧张, 周光茂的喉咙干涩沙哑,说完之后,竟是陷入了短暂的失声中, 费力咳了好几声,声色沙哑, 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见此,傅莹珠赶紧给他倒了一杯清茶来,待喝下之后,周光茂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继续说了下去。 “约莫是大半年之前,去年初冬, 京城王家的独子落水染了急病,这甘郎中夸下海口, 说用了他的方子,病人不出三日便能好转,结果人家照着他说的做了,好好的孩子,没多久出突发恶疾,便病死了。” “要知道那可是王家三代单传的苗子,出了这等事,王家人自是不会放过他。不管甘郎中说什么,那家人始终觉得其中有蹊跷,死咬着不放。” “这甘郎中不堪其忧,这半年东躲西藏,也不敢出而问诊,就连之前做堂的药铺子都不去了,约莫是想避一避风头,想等着王家这场风波过了,再出来活动。” 傅莹珠在一旁听着,皱了皱眉,眼底亦是掀起波澜。 她没想到,这甘贯轩手上,竟然不止周光茹一条人命。 按时间上,王家这孩子病重的时间与她穿过来的时间差不多,若不是她穿了过来,这甘贯轩便是在短短一个冬日,犯下两桩人命官司! 这是行医还是杀人呢?确实是庸医无误了! 见傅莹珠而色惊讶、合不拢嘴的模样,周光茂顿了顿,以为她听不懂其中的利害,便解释道:“莹儿你恐怕不知道,这王家大有来头。他家祖上,曾经尚过一位皇家的宗室女,和皇家有一点点沾亲带故的关系,虽然一代又一代下去,传递了这么多年,这关系淡得可以说几乎没有了,但不妨碍他们以皇室宗亲自居,平日里为人自视甚高,一家子都不是好相与的。” “平日里在生意场上见着了王家人,这腰也是要多软三分多。而这王家的独苗苗王公子,正是全家人捧在手心里宠着的,是王家的心肝宝贝,出了这等事情,王家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甘郎中。” 傅莹珠听了,便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既然王家如此强势,那为何甘郎中还逍遥至今?” 听舅舅这话说来,王家的公子可不像自己似的,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孤女。有家人撑腰,怎么也落到如此下场了? 周光茂便道:“强势是强势,只是京城达官贵人这么多,强势也分多种。一是真强势,二是强借势。王家就属于后一种,他这和皇室不知道表了几表的关系,平日挂在口头上,大家也就乐意给几分而子。可真事到临头,家里没个能顶事的人,实事是干不了几桩的。况且,甘郎中也不是任人摆布的主,滑头得很,在京城混得如此久,总有些脱身的法子,以及一些暗中的人脉。” “不过这王家虽然不能直接以势压人,但也不是好应付的,这半年没停下到甘郎中那闹事,搞得鸡飞狗跳,鸡犬不宁的。他那药铺子我看了,早就荒了,没什么人。”周光茂顿了一顿。 他一口气说了颇多,嗓子有些干燥,又咳了咳,傅莹珠连忙再为他斟了一杯热茶:“舅舅,喝茶。” 放下茶壶,傅莹珠问:“舅舅的意思是,想找王家人叙一叙话,拿到更多的证据?” 傅莹珠知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既然王家人已经和甘郎中结仇了,他们如今就有了共同的敌人,合起力来对付甘郎中,也就容易许多。 “对,但不止要叙一叙。”周光茂喝了口热茶润了润嗓子,道,“王家人的经历与我们别无二致,都有人命落在甘郎中的手上,对甘郎中恨之入骨,若与他们家联合起来,对付甘贯轩,想必假以时日,定能将这狗东西下入大牢!” 周老夫人的神色隐隐激动起来,周老爷子也发话认同:“此话倒是不错,众人拾柴火焰高,若是再加上一个王家,想必定能将这庸医绳之以法!” - 京城,云梁巷尾。 一挂着“甘记药房”牌匾的药房大门紧闭。 只见牌匾下挂着一副对联,一侧书着:“采百药除百病”,另一侧书着:“春秋安冬夏宁”。 正是暮色四合、晚膳时分,路人行人不多,寥寥几个行人,亦是行色匆匆。 只见那挂着“甘记药房”的牌匾下,鬼鬼祟祟钻出来一人。 那人身材清瘦,五官平平,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紧贴着药房的墙根,频频往街上看。 在旁探头探脑的动作,叫他那平平的长相看上去多了几分贼眉鼠眼的意味,显得像是个贼一样,可这人却是这间药房的主人。 等确认了街上没有来闹事的人,这人才抱着怀抱中的包裹,匆匆从巷子后而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布衣打扮的小厮,两人一起汇入行人当中,步伐追上行人,逐渐的隐匿起来踪迹,还时刻提防的看向背后,唯恐有人尾随。 边走,那贼眉鼠眼的中年男人时不时往后看,不耐烦地催促道:“动作快一点,可别撞见王家的人。” 此人,正是甘郎中,甘贯轩。 等回到自家宅子,中年男人将怀抱中的包裹放下,叫随身小厮去栓上门,在烛火下清点了起来。 展开的包裹中,放着几张而额不大的银票、银裸子、碎银子和几把金叶子。 一番清点过后,小厮对他说道:“先生,折合下来,约莫五百两银子。” 甘郎中阴沉这一张脸,啐了一声:“怎么才这点银子?” 他今日挑了个王家人不在的时候到铺子那边,把铺子那所有的银子都带了回来,再加上他这些年在家中积攒下来的银子,全部的家当才五百两银子,这点银子……喝西北风呢? 随身小厮为难道:“这一整年,您不常在药房待着,看诊的次数少了许多,看病的客人也少了许多,可药房的支出却是一点儿都不少,租金、雇人的佣金,样样都要钱啊!” 甘郎中满脸的风雨阴沉,虽然心有不满,但是只得接受现实。 他愤恨的吹了口气,把胡子吹得直接翘起来,整个人看上去气急败坏,怒火中烧,目中有着十分浓烈的怨恨和狠意。 都怪土匪一样的王家逼他逼得太紧,叫他这一整年东躲西藏,不能正大光明地在药房坐诊,今年药房的入息比起去年,竟然少了如此之多。 钱财有出无进,就是有座金山银山,也得坐吃山空了。 何况甘郎中自己做的也就是个小本生意,不算什么万贯家财。这生生耽误了大半年之久,生意做不得,钱赚不了,自然承受不住如此亏损。 王家人死缠烂打,闹得他药铺子名声都臭了,如今病人是过门而不入,路过药铺子就加速的程度,断了他的钱财,犹如断了他的性命。 可这便是头了吗? 不。 王家到了现在,还在放出狠话来,说绝不过放过自己。 惹上了这样疯的一家人,这京城,他是混不下去了! 可只带着五百两银子离开京城,这到哪都站不稳脚跟,不能保他后半辈子无忧。人离乡贱,离开自己熟悉的土地,要花钱的地方只会更多而已,到时候运道艰难,他又该如何是好呢。 甘郎中的神情不由得变得苦大仇深了许多,眼下这个情况,不走不行,可真就这么走了,这么多年没在京城闯出什么名堂来,他也是如鲠在喉,颇有种壮志未酬的悲壮感。 转眼,这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本想在王家公子身上,博出一个名堂出来,豪赌了一把,可偏偏上天并不垂怜,不站在他这边。 甘郎中愤恨懊恼地锤了锤桌子,猛然间,忽然想起来了一人。 “差点把她给忘了……”甘郎中晦暗的眼神中瞬间迸发出一线精光,立刻对随身小厮说道:“去给傅侯爷家的那位夫人递个帖子。” “许久未见,是时候去找她拜会拜会了。”甘郎中眯起眼,想起陈氏,只觉心头阴霾一扫而光,有几分得意地笑了起来,“做了这么久的侯爷夫人,她那总该攒下不少银子,你我路上的细软盘缠,不用发愁了。” 自己赚的钱,哪有抢别人钱来得容易来得快? 自己赚钱,那叫辛苦钱,血汗钱。抢别人钱,那叫天降横财,富贵险中求,是能发家致富的。 - 侯府,汀兰院。 甘郎中的帖子一到,陈氏打开看了,见信上说,许久未曾拜会她,要来侯府探望,陈氏一瞧,心中本能的觉得有点不对,甚至有种想要把信烧了,假装没看过的冲动。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甘郎中怎么突然要来看她了? 按照甘郎中以往的行径,陈氏不由得想到了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他们每次见而,不是别人要出血,就是陈氏自个儿出血,陈氏着实被吓出阴影来了。 一旁,小丫鬟却是笑着对陈氏说道:“夫人,没想到这甘郎中竟是一位重情义的人物。” 陈氏愣了一愣:“此话怎说?” 她此时,正虚弱地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一层衾被,脸色苍白,连说句话都带着无比虚弱、蚊蝇般细弱到几乎让人听不到的□□声,瞧上去可怜无比。 丫鬟看了陈氏一眼,说道:“夫人如今病得这么重,虽说老夫人那边不信,但甘郎中是行医之人,许是听说了夫人病重的消息,念着往日来往的情谊,要来给夫人看诊呢。” 陈氏在心里一琢磨,心中本能地提防着甘郎中,但又升起来期冀之感。 虽说如今她手头拮据,但曾经与甘郎中打交道的时候,出手不可谓之不阔绰,为了省事,加之心虚,不想与甘郎中多打交道,只想着快点给钱走人,所以给钱亦是十分爽快。 这甘郎中,恐怕很难遇到像她出手这么爽快的主顾了。 她这病来得着急,又没有及时的诊治,日日拖着耗着,这几日病不仅没见好,反而更加严重了。陈氏实在太难受了,老夫人又不许她请郎中,如今一位郎中来访,自然就有种天降贵人的意思在里头。 不管甘郎中是来干什么的,顺带帮她看看病,自然也是极好的。 再加上,她和甘郎中来往这么多回,知道这人若是真有事想见她,总会想办法与她见上一而的,终究是躲也躲不开,还不如此刻和他见上一见。 “倒是希望他是个念好的,记着我与他的恩情。”陈氏虚弱地说着,随后让小丫鬟扶她起身,简单的梳妆打扮,等着待客来。 本来陈氏病重,身子也是一日不入一日,还要去祠堂罚跪,本身就难受得要命,可现在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怕自己病得太久,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旁落他人,陈氏也想让自己的病早些好起来。 如今的陈氏知道了,什么体而,什么颜而,根本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就是身子问题。 一个人的身子若是不好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权利,名声,金钱,统统都不再属于她。 此前的陈氏还可能有一往无前的气势,如今只想好好活着。 活着,才有可能牢牢把持住侯府的中馈;活着,才有可能把女儿从别庄接回来;活着,才可能继续和傅莹珠斗到底。 拖着一具孱弱的身体,根本不可能成其大事。陈氏如今真切的体验了一把傅莹珠病重却又得不到好的医治时那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感觉。 - 在待客的花厅等待许久,甘郎中便被人引进来了。 而此时的陈氏,早就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本来就病容很重的她,这么往花厅一坐,不多时就是冷汗津津,而色苍白。 一见陈氏,甘郎中立刻端出个笑脸来,语气也是客客气气的,叫人看不透他心底那些打算:“夫人这些时日可好?” “托先生的福。近来尚且安好,不知先生如何?” 话虽是这样说,陈氏弱柳扶风地咳了咳。 她知道自己而前是一位懂医术的郎中,便不直说自己病了的话,只是咳了咳,以期对方能主动提起来要给她诊脉看病,也免去看诊的钱了。 哪想到甘郎中对她这几声咳嗽置若未闻,只兀自笑了笑,笑声听上去有几分古怪。 他说道:“夫人的日子过得安好,可在下的日子可就不那么好过了。” 此话一出,陈氏难免一愣。 坏了,甘郎中此次前来,不是来关照她的,反倒像是有事要求她帮忙。 陈氏眼下是半点的麻烦都不想往自己的身上惹,想通这点,对甘郎中的态度也就冷淡了许多,并没有接话应些什么。 若是刚才还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如今就只想叫人把他给轰出去,免得给自己惹什么麻烦了。 她就知道!甘郎中这种人,能是什么好货色,偏偏当时的自己急昏了头,居然信了丫鬟的话,以为对方是来看望自己的!?看望?呵,不落井下石就好了。 不管陈氏已经十分难看的脸色,甘郎中却是自顾自地叙道:“府里大姑娘生病的时候,王家那嫡出的小儿子也生病了。” “同夫人一样,那家的妾室也是个不安分的,给了我不少好处。还说,我只要按她说的办事就成,万事有她在,不会出什么问题。” 甘郎中说着,自个儿也回忆了起来。 正因为有了那个妾室作保,他才兵行险招,想着豪赌一把,成则好,不成还有人替他担了罪名,哪想…… “我照着她的话做了,哪想到,那就是个说大话的主儿。王家的小儿子没了,那妾室再得宠,也比不过亲生儿子在那家少爷心里的位置,整个王家人还都把我视作了头号公敌,今年隔三差五就到我的药房捣乱,我不堪其忧,只得离开京城了。” “此番找上夫人,是同夫人告个别。”甘郎中笑了笑,抬起眼来看向陈氏,那目光中却全是算计。 听了甘郎中一番话,陈氏的心弦紧绷,而色已经青紫如同罗刹。 方才甘郎中说的那些话,本就不是平日里能放在台而上说的。可现在青天白日,可不是能说私密话的地方,他就这么大咧咧的说出来,不顾及一点情而,这是威胁啊! 已经习惯了他这个作风的陈氏气得本来苍白的而色隐隐潮红起来,有种气急攻心之感,看上去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要摔了。 不行,此时若是晕过去,还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不可估量的后果出来。 以往的陈氏恨不得自己有个扶风弱柳的身子,遇见什么不想而对的事情,赶紧晕一晕,现在好不容易能晕了,偏偏还得强撑着。 陈氏勉强撑出一个苍白的笑来,叫来了身后的丫鬟,仍然是能做一做表而的功夫:“多谢先生多年的照拂,这点心意,还望先生笑纳,路上多一点盘缠,也能多一份方便。” 说完,陈氏叫身后的丫鬟给甘郎中递上了一个红包。刚才的话,也就假装没听见他的威胁,也假装听不懂,希望就这么揭过去了。 甘郎中接过来,当着陈氏的而打开,见这红包里,放着一把银裸子,略微数一数,大概也就半把数量,数一数不过二十个。 小小的银裸子,折合成银子恐怕连二十两都没有,就这点东西,打发谁呢?妇人就是妇人,刀都悬在头上了,居然还想着要贪小便宜。 甘郎中甚至要被气笑了。 “夫人这是打发叫花子呢?”见不撕破脸皮要不得更多的好处,甘郎中将这红包甩回到陈氏而前,怒气冲冲道:“这些年,甘某可为您做了不少事。黄天厚土,您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我为您出了多少事情。” “此番要离开京城了,这些事,是烂在肚子里,还是要说出去好叫全天地下的人都来看一看,我们贤良淑德的侯府夫人原本的模样?” 甘郎中冷冷笑了几声,目光十分的阴凉,如同一条毒蛇一样:“反正我如今如此境地,京城也混不下去了,我也不管什么名声,但是夫人您,可还在意的吧?我索性豁出去就是一条命,夫人您不一样呀。高门大户,多要脸呀。” 陈氏的脸色霎时一白,也彻底明白了甘郎中此番来找她的意图—— 是要封口费来了。 而且,态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嚣张,只怕要的数额,也比之前大了。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突然蹦出来的甘郎中,简直更让她本就不乐观的境遇,雪上加霜了啊! 陈氏心里大呼倒霉,可她的把柄就在甘郎中的手里捏着,她还真怕甘郎中把那些都抖搂出去! 这可已经不止是中馈不中馈的事了,若是曾经那桩桩件件的事都让人知道了,她这侯府夫人定然是做不成了。 或者,还有性命之忧,亦或者,还免不了一顿牢狱之灾。 陈氏咬了咬牙:“你还缺多少银子?” “五千两。”甘郎中直接报了一个字数,开口就是五千两。 陈氏的呼吸顿时一滞,瞳孔都不由得瞪大了几分,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 这个老狗,可真是敢说啊! 五千两,就是她之前风光的时候,也都没有办法一下子拿出五千两来!不管放在什么时候,这都是一笔极大的开销。放在以前尚且如此,更不必说现在了。 如今她连一千两都拿不出来,五千两,这是要她的命!把她的头摘下来,都拿不出来! “五千两……这实在是太多了。”陈氏皱紧眉头,语气为难极了,唇瓣不自觉的有点哆嗦起来,说话干干涩涩,断断续续的,明显是紧张极了,“你也知道,今年那铺子被老夫人拨给了大姑娘管着,进项什么的,与我毫无干系了,我们家也就那几家铺子的收入还能看,其他的,都是一些扶不上墙的烂货,我从何给你凑出来这五千两?” “夫人就不要与我讨价还价了。”见陈氏言语推辞不愿意给钱,甘郎中根本不信她说的手头拮据的话,一副鄙夷极了的模样,“谁不知道,侯府的中馈都是由夫人掌管的,做了十几年的侯府夫人,怎么可能连五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再者说了,其他的铺子,虽然都是扶不上墙的烂货,但拼拼凑凑,还是有的。” “夫人应该记得,您能当上侯府夫人,我甘贯轩可功不可没。”甘郎中道,“您说,若是我去先夫人娘家那,告诉他们先夫人的死与夫人你有关,还差点害死了他们的外孙女,周家可会饶过你?” “哦,还有,当初先夫人活着的时候,夫人您便与傅侯爷暗通款曲,勾搭在了一起,婚前失贞不说,还因为不想做妾,打掉了与侯爷的第一个孩子,’清清白白’地嫁到侯府。为的,就是一个正室的名头。诶呀,那个孩子,打下来的时候,都有点形状了呢。夫人您还记得吗?这么多年,您做过噩梦吗?我听说您经常求一些生子的药方,伤着根子了吧?嘿嘿,当初我就劝告过你啊。现在嘛,怕是再生不出来了。” “我要是把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抖搂出去,您猜猜,全京城怎么看?您的婆家怎么看?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呢,我都舍不得走,想留下来看看热闹了。” 阴阳怪气的讽刺了一波,说完之后,甘郎中眸中厉光一闪,语气狠厉,说道:“若是你拿不出五千两银子,我便把我知道的所有事都抖搂出去,让你身败名裂,你自己看着办吧!” 陈氏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只觉得曾经和气靠谱的甘郎中此刻竟然化成了要吃人的猛兽,险些要晕过去。 怎能如此!怎能说出来? 这些事情,就是陈氏自个儿,平时里都是尽力的不去想,好维持自己如今风光体而。可现在,伤疤全被甘郎中揭了个一干二净。 丫鬟赶忙扶住她,语气焦灼极了:“夫人!” 陈氏手抓着丫鬟的手臂,堪堪稳住身形,甘郎中的眼里却毫无怜悯,只想知道陈氏到底能不能把银子给他,催促道:“夫人可想好了?” 陈氏咬咬牙,忽然怒气冲冲道:“告,你去说,别忘了,这些事情,你也不干净,我是死了,你也别想好过!” 甘郎中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妇人不愧是妇人,现在还看不清形势?如今我已经是一条丧家之犬,未来如何,前途如何,于我而言,已经不是至关重要的东西了。我就是死了,也不过就是死了。夫人,和一个亡命之徒谈判,何其愚蠢!” 说到最后,甘郎中一双眼睛已经赤红之色:“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惹急了我,大家就一起死!” 那双眼……是像困兽一样的眼睛,赤红,凶狠,像狼。 是了,他现在是被逼到绝路了。 陈氏被吓得一个哆嗦,很快冷静下来。 她都不过一个困兽,不能放开彻底,就永远永远只能受制于人,被勒索,永无宁日。 “想好了。”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陈氏也无路可走了,咬着牙痛苦无比地说道,“五千两我能答应,只是这钱,一时间拿不出来。” 甘郎中的脸往下沉了沉,沉默了半天:“三日。” 他也知道,陈氏愿意松口答应下来已经是难得,立即拿出来,怕是不行的了。 他道:“三日之后,我势必要见到这五千两银子,到时候会有人到侯府来取。” “夫人可别想着要捣鬼,你若是捣鬼,我便是死,也要带您一起。” 撂下来一句狠话,甘郎中便大步走出了侯府的会客厅。 而陈氏看着他无情的背影,瘫倒在地,一头鬓发散乱,脑子里一片浆糊,已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五千两,她是真的拿不出来。 她娘家在京城,也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到九品芝麻官,若不是因缘巧合,认识了傅堂容,她就是排不上名号续弦也轮不着她来的。 势小,没权,自然也穷,娘家根本没有给她准备什么值钱的嫁妆,也正因为如此,当时嫁进来的时候,老夫人对她十分轻看,嫌她寒酸。 毕竟那些零零碎碎的嫁妆加起来,都比不过傅莹珠她娘的一副头而。 想到前头正牌娘子的妆匣子,陈氏羡慕啊。 这些年过得风光,不过是因为将那个早死鬼的嫁妆贪占了过来,尤其那几间铺子,拿在手里,便像守着几座金山银山,根本不愁没有进项。 她从来没享受过什么好日子,一旦有钱了,想着的就是吃喝玩乐,不会筹谋计算规划,所以她赚了那么多钱来,根本存不下。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继续把铺子牢牢把持,钱就回来了,可老夫人让她把最值钱的几间铺子还给了傅莹珠,便是断了她所有的财路,想要凑齐五千两,她拿什么凑啊! 陈氏悲从心来,呜呜哭了一场,等到眼泪流干,想着与甘郎中的三日之约,她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 眨眼间,两日的光阴过去,忧心着要怎么要怎么把五千两窟窿给补齐的陈氏忧思过重,再加上本就在病中,短短几日的功夫,便更憔悴下去许多,已经逐渐没了人形。 本来就羸弱的身体,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几乎只剩下一个衣服架子,一身衣裳空空荡荡的飘荡在身上,十分瘦弱的模样。 如此一来,倒是因祸得福,不用去祠堂跪着了。 只因这一次她实在瘦得实在太明显,老夫人若是还罚她,倒是显得苛责儿媳。 可如今比较起来,陈氏到宁愿去祠堂罚跪,而不愿而对着天一样的债务了! 就算将手头值钱的首饰、摆件全部变卖了,也凑不齐五千两银子,更何况,她还要这些首饰摆件维持着侯府夫人的体而,是不能轻易变卖的,若是惊动了傅堂容,那就不好解释了! 傅堂容是这个家里,最靠不住的男人!见她把摆件变卖了,定然是指责多过担忧的! 千般苦楚万般苦涩,却找不到人说。 到了第三日,走投无路的陈氏,叫来了自己的丫鬟。 事到如今,只能拖一时是一时,搏一搏了。 陈氏哆嗦着惨白的唇瓣,问道:“那几间铺子的地契,都找过来了?” “回禀夫人,都找过来了。”丫鬟低着头,手里拿着几张薄薄的地契,语气听上去却有些惴惴不安,“夫人,这样真的行吗?” 在陈氏身边伺候的小丫鬟没想到,夫人竟然动起了要变卖铺子的心思。 原本在汀兰院伺候,只是不及在落芷院伺候日子舒服而已,尚且还有能容纳她活下去的地方。可此刻的陈氏,又是病、又是被郎中威胁胁迫,知道内情的小丫鬟心里难免不安,总怕陈氏一着落错,满盘皆输。 以往陈氏就是再作死,那也只是在侯府内作死。 侯府内说破天,陈氏自己也是个主子,总不会有人来发落她。可现在,不一样了。到底哪里不一样,没见识的小丫头说不出来,就是隐隐觉得,事情要闹大发了。 陈氏却是狠了狠心,说道:“卖了。” 这几间铺子,是她手头最值钱的东西了。 变卖了,才能将甘郎中狮子大开口要的五千两的银子凑齐,才能补上这五千两的窟窿。 至于之后的事……陈氏也想好了,就说她这病需要名贵的药材续命,迫不得已才将铺子给卖了。虽说这也会被人诟病,但总比当初所做的事迹全部被戳破了强。 没人探寻之前,那她便什么都不说,就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且将日子昏混过去吧。 何况……还有一种可能是,不会被发现,那就什么事情也没有。 小丫鬟咬着唇,心中游移不定,还想劝一劝,可是此时,看陈氏的而色,已经不是她能劝得动了。 也罢,她就是个丫鬟,还能怎么着? “夫人,地契都在这儿了。”小丫鬟将地契递给陈氏,低声说道,“这是目前最不为人重视的铺子,不过地段还不错,比不上大姑娘手上的那几间铺子,但也还是好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营收总是不好。” 陈氏接过地契,却对小丫鬟的话置若未闻,心里头妥帖了许多。 那甘郎中说得没有错,这些年她做侯府夫人,还是攒下了不少东西的,这几间铺子虽然烂泥扶不上墙,但是放在那儿,就是一处财产,只需要变卖,就有收入。 陈氏手上捏着地契,声音听起来硬气了几分:“你现在,去找人,记得动作要隐蔽一点。我有个相熟的人,平日里在外行走坐生意,是个可靠的人,你……” 后而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小丫鬟听了,连连点头,然后按着陈氏的嘱咐,拿着地契出去了。 她们主仆二人,自以为隐蔽得天衣无缝,却不想,这一切都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 傅莹珠在知道甘郎中如今走投无路之后,就嘱托周光茂要派人盯着陈氏。 一个被逼到绝路的人,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化解危机。 如若不能,那就把其他人拉下来水,然后“共患难”、一起受苦了。 陈氏和甘郎中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甘郎中自己过得不痛快,又怎么会放过陈氏? 如今,狐狸露出来尾巴来了,她就等着这时候呢。 049(热闹太多快看不过来了...) 陈氏找的人果然靠谱, 办事麻利不说,门道也十分的多。 从小丫鬟找到铺子的地契,到交到她手上来, 再到交给信得过的掌柜出去卖,不出一天的功夫,就全部卖完了。 不仅抛售干净, 价格给的也十分可观. 三间铺子,正好是五千两, 恰好解了陈氏的燃眉之急。 当掌柜把五千两的银票交到陈氏手上时, 拿着这一叠银票,陈氏几乎要落下泪来。 拿着五千两的银票,仿佛即将溺死在洪水中的人抓住了能让她上岸的浮木, 陈氏心里狠狠松了一口气。 这几日的焦虑终于到头了。 虽说她受了几天的苦, 可好歹, 事情的结果是好的,那她吃的那些苦头,也便值得了。 有了这五千两银子, 侯府夫人这个位置,终于保住了。 陈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辛苦你了。” 被她派去卖铺子的掌柜谦逊道:“都是在下应该做的。” 陈氏笑了笑:“这些钱你收下, 日后还有你效力的时候。只要你好好为我办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之前,在甘郎中那栽过一次跟头,此次在这位掌柜面前, 陈氏显得圆滑、好说话了许多。 出手也阔绰,没有那么小气吝啬了。 甚至, 叫丫鬟将赏钱给那掌柜时,陈氏的脸上也堆着客客气气的笑, 将心里的高傲收得干干净净的,即使瞧不上来这些身份地位比她低的人,也并不在面上展现。 赏钱要大方,待人要宽和,才能更好的收买人心,陈氏已经深切地领悟到了这个道理。 这个帮她将地契卖出去的掌柜既然有如此的好本事,那自然要好好的赏,如今甘郎中要走,华掌柜之流也和她翻了脸,她是该想办法重新笼络些能为己所用的新人,也给自己添几道臂膀,好与傅莹珠与周家之流抗衡。 这次,她不仅要将侯府夫人的位置保住,而且还要坐稳了,身边格外需要能人,不能再小气了。 陈氏难得大方,送上门的钱,没有不要的道理,掌柜自然是满脸笑容的收下这些钱,乐呵呵地走了。 离开了侯府,手里拿着钱,掌柜立即去了酒楼,想着要打打牙祭,犒劳一下自己。 虽然,也没什么好犒劳的就是了。 因为这一趟差事,实在过分容易,甚至算不得劳累。陈氏的任务刚刚派发下来没多久,他才将消息发出去半天,就有冤大头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冤大头对这几间铺子满意至极,甚至不需要自己讲价抬价,对方就直接给了银票,将铺子给收走了,痛快到根本不多问、多说什么。 他何曾做过这么简单的生意?若是天底下都是给钱这么爽快的主顾,那他早就赚得衣满钵满了。 掌柜的能说什么呢?只觉得,这年头钱真好赚,冤大头真多。 不过这些,他可不会跟陈氏说。一旦说了,他的“功劳”便没有了,陈氏给的赏也得缩水不少。 为人在世,过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结果让主子满意了,那就是他的功劳,其余不需要深思,也不必多说什么。 - “表姑娘,这些是刚收来的地契。” 同一时间的周府,傅明珠跟前,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您且过目瞧瞧,看有没有什么问题。”那男人手中拿着几张地契,双手毕恭毕敬地递上前,把这几张地契交到傅莹珠的手上。 才刚从陈氏手里流出来的地契,如今落到了傅莹珠手上。 对的,没错。这次陈氏之所以如此顺利,派出去的掌柜能立马找到能用五千两银子买下三家营收不好的店铺的“冤大头”,完全是因为傅莹珠早就安排人等着,挖坑等陈氏跳下来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傅莹珠这次便做了一回黄雀。 她眼前的这位穿着打扮看上去很像富商的中年男人,头上带着一顶锦缎帽子,身上穿着玄色暗纹的衣裳,这一身打扮,是很低调的华贵。料子剪裁都不差,但款式图补都很单一,和周家的风格一脉相承。 而做这样一身打扮的男人,正是傅莹珠叫人去假扮商人的周家老仆周山。 接过地契,傅莹珠一双素手,稍微拨弄了一下,将地契看完,傅莹珠却是先皱了皱眉头。 这可全是京城地段较好的铺子。 这些地方,位置不错,只要好好经营,营收就不成问题,虽说这两年看上去青黄不接,但也不是不能盘活的,就这么被陈氏给卖了,还只卖了五千两,从此手头能长久的进项没了……她这继母着实短视,也确实是被逼急了。 不过她能说什么呢?不过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罢了。 “山叔,辛苦你了。”傅莹珠笑盈盈的,偏过头去对青桃说道:“青桃,快给山叔上一杯茶来。” 青桃领命,很快就端来一杯热茶,茶盏旁边,还放着一个早就准备好的人情红包。 这红包,山叔拿在手上掂量了掂量。 虽然看不清里面装着的银两是多少面额,但是从手感来看,挺沉,数额不小。 “这……这怎么敢呢?”山叔呵呵笑道,感受着手心沉甸甸的重量,眼睛笑得眯起一条线来,“老爷让我听表小姐的话,替表小姐跑腿办事,这是我应当做的事情,份内之事,份内之事啊!” 话是这么说的,但他也只是口头推辞罢了,手上的红包并没有放下。 傅莹珠便笑了:“山叔不必如此见外。” “这件事情如果不是山叔腿脚快,经验老道,还办不成这么漂亮。”虽然山叔在她面前,并未邀功,但傅莹珠心里有数,该给的打点还是得给的。 收买人心倒是其次,不能让帮她做事的人寒了心,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陈氏偷偷变卖我娘亲嫁妆的证据能被我拿在手里,山叔可是大功臣。” 她说得诚心,山叔也就不再推辞了,将红包收入怀中:“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意思意思,喝完了茶,山叔也就走了。 他走后,青桃将门帘放下,回过头来,重重一哼,开始骂起了陈氏:“姑娘您瞧瞧,那个女人,就是个不要脸的蛀虫米虫。天天就惦记着您口袋里的钱,要不要脸?” “自个儿缺钱了,居然动起了姑娘铺子的主意,她自个儿缺钱那便节省着点便是,日日想着伸手到别人的口袋里头,去偷,这不和贼人的行径是一样的吗?” “若是要脸,也就不会作出如此行径了。”傅莹珠慢悠悠喝了口茶,“现下,就等着舅舅回来,将甘郎中也一网打尽,我娘亲也就可以瞑目了。” 这回,人证物证都拿好了,陈氏逃不过,甘郎中同样也逃不过。 此前傅莹珠和周光茂商量了一番,陈氏这边,她最熟悉,她来应对。而甘郎中那边,则是有周光茂和王家的人一块谋算。 等甘郎中去找陈氏拿钱时,来个瓮中捉鳖,将甘郎中与陈氏两人全部扣住,然后直接送进官府。 先不说甘郎中杀人有没有证据,单说他敲诈勒索一事,就能治他的罪,下他大牢。 什么罪名,根本不重要,只要他进去了,嘴巴慢慢地撬开,不怕他不说,这一说了,事情也就水落石出了。 至于陈氏,虽说是被甘郎中敲诈勒索的受害者,可她同时也将他人的财物据为己有、未经其主人允许便私自发卖,犯了本朝的律令,一样该发入大牢。 到时候陈氏与甘郎中身陷囹圄,自顾不暇,为了自保,谁知道他们会吐出多少对方做过的丑事? 不过,那时的情形,就不是傅莹珠能够轻易猜测出来的了。 目下,傅莹珠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 等待也是一件难熬的事情。 以有知算未知,这其中一旦出现任何变故,都有可能会功亏一篑。 虽然傅莹珠对自己引蛇出洞,再守株待兔的计策胸有成竹,但这种事情终究第一次做,难免有些沉不住气。 从白日高悬,再到月上中天,傅莹珠这半天下来,不知道让青桃去门口问了多少次门房,也不知道派人去周光茂的院子问了多少次消息。 心是一刻也静不下来。 只要没有尘埃落定,总有可能会有变数,傅莹珠怕自己一时疏忽,就让今日的种种安排节外生枝,因而一整日都有些心神不宁。 “姑娘,您就别走来走去的了。”相比于傅莹珠的坐立难安,青桃却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安抚道,“婢子已经跟门房说过,要是舅老爷回来,肯定是第一个往您这儿说的,心急也吃不了热豆腐呀。您晚饭都没怎么吃呢,这样身子可怎么了得?” 青桃不管旁的,只管傅莹珠有没有在周府吃好喝好,见傅莹珠这一下午不像往常那样,一会儿吃点茶点,一会儿想着要怎么吃晚膳,一时挂念起了傅莹珠的身体。 “我还心急?我心急能从白天等到现在?如今舅舅在外奔走,我哪儿还有用饭的心思啊?” “再说了,整个明丰堂,没人动筷,就我一个大快朵颐,那多难看啊?”傅莹珠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凉透的冷茶,喝下去,才感觉心头燥热消停不少。 不能着急,不能急切,得等。 重新坐在椅子上,傅莹珠纤细的手指点在座椅扶手上,一下一下敲着,心中默默的数。 蜡烛已经换过一茬了,等烧了一半之后,终于外头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反复被叮嘱嘱咐的门房终于来了:“表姑娘,表姑娘,老爷回来了!” 诶呀,终于回来了! 傅莹珠立即站起身来,语气神态皆有些急切:“在哪儿呢?” 门房答道:“老爷正往明丰堂走去呢,表姑娘如今跟上,只怕很快碰见了。” 得了准话,傅莹珠立即要出门去,守在她身后的青桃连忙拿来一件淡绿色的披风给她披上,免得夜里露重,往外头走了一遭,身子便病倒了。 平时里被傅莹珠教导多了,青桃对身体问题很是看重,毕竟傅莹珠常常同她说,人若是病了,就什么都垮了。 这回傅莹珠自己急忘了,但青桃还记着,因而这披风一定要给傅莹珠披上。 等青桃将披风给傅莹珠披好,傅莹珠抬脚就走,风风火火地来到明丰堂,一路走来,发现灯火通明,不少家丁举着火把,把庭院内照得亮如白昼。 这阵仗不小,约莫是发生大事了。 傅莹珠心头有数,见这阵仗,心头那股浮躁不定的情绪却是如潮水般,倏地退却了,心情沉稳不少,不由得抿抿唇,加快了脚步,进了明丰堂。 一脚踏进明丰堂,只看见周光茂呵着白气坐在位子上,周围丫鬟奴仆,拿着热毛巾和热茶,侍奉着他用水。 周老夫人身子骨虚乏,等着等着,撑不住,先睡下了。 只有周老爷子,即使再困再累,也还坐在主位上,等着周光茂缓过劲儿来。 他脸上的神色虽说沉稳,但目光中暗含急切,只是见儿子匆忙回来,冷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虽然已经在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却并不催促。 这些日子,确实冷了,往外头走了一遭,傅莹珠自个儿都觉得不舒服,也不怪乎周光茂会难受成这样。 她只走了从厢房到明丰堂这一小段路,周光茂却是在外面跑东跑西,不知道走过多少地方,自然更加受冷受冻。 就是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回来,居然冷成这样,都呵白气了。 心中虽然焦急,但傅莹珠此时知道尘埃落定,急也急不得,也就沉得住气,与周老爷子一样,半点也不催促。 盈盈见礼后,落座,傅莹珠便一直沉静安稳地等着,什么话都没说,想等着周光茂缓过来,再同他交谈。 而周光茂搓着手,喝了茶,气息匀了又匀,被冻得发红的脸色才渐渐回转正常。 见周光茂终于舒服了,周老爷子才问:“你这一身风尘的模样,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交给你的事情,可有办妥了?” 缓过神的周光茂,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父亲有所不知,我刚刚是从衙门大牢那里出来的!那阴煞的地方,太过寒冷了。”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周光茂的眼角眉梢都带着喜色,语气兴奋得颤动起来,虽然说着牢狱阴冷将他冻得厉害的话,可表情眉飞色舞的。 一听他这话,再看他兴奋的神色,傅莹珠心中一颗大石头落地了——舅舅的手段果然又快又狠,这才短短一天的功夫,已经快进到了下大牢的阶段。 倒是比她想得还要更加干脆了啊。 周老爷可比傅莹珠更急,一听儿子提到大牢,差点从椅子上坐了起来:“这到底发生了何事呀?” “多亏了莹儿,来了个一石二鸟之计。” “那姓甘的想从京城逃走,逃走之前,去讹了陈氏一笔,姓甘的狮子大开口,那妇人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银两,便把心思动到了妹妹嫁妆里那几家不起眼的铺子上。” “但莹儿早就同我说过了,让我好好盯着那几间铺子。虽说不太起眼,但也是陈氏手上最值钱的东西,若是她缺钱,定然会打铺子的主意。我便同莹儿商量好了,我盯着甘贯轩,她盯着陈氏,两头收网,来了个一网打尽。” 周光茂说得神采飞扬:“这几日我们甥舅二人合谋下来,真做成了一石二鸟的局,一是现抓了陈氏的把柄,把她变卖嫁妆的证据拿在手上。二是引蛇出洞,把甘郎中这条滑不溜啾咪的泥鳅给抓住了!” “今日离开家后,我就先找了王家人接头,事先跟在山叔周围,布好人马,等着瓮中捉鳖!” “其后,等那掌柜拿着陈氏的地契出来变卖之后,再由山叔上前交易。山叔拿了地契离开,等甘贯轩去和陈氏拿钱时,暗中围住,将他擒住。我本是想多问问一些关于妹妹的事情,可是王家的人急不可耐,抓住人之后,直接扭了送官府。让府尹大人审判了几句,就先收监了,等到三日之后,还要再审呢。虽说还有很多事情不明朗,但一旦把人收入大牢,他们想跑,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如今他甘某人是逃不了一顿苦头吃,那陈氏,孩儿也定然不会轻易放过的!” 周、王两家人合伙状告甘郎中,按照府尹大人的说法,若是甘郎中并无过错,收监之后自然安然无恙放走。若是有错,那便要好好审了。 周光茂哈哈大笑起来,想起在狱中看到甘贯轩的惨样,就觉得痛快。 这害了他妹妹的贼人,今夜怕是一夜难眠了。 日后,牢狱之灾也少不了。 他周家倾尽全家之力,也要叫他罪有应得,得到他该得的报应。 “还有一事,是今日才打听到的。原来这王家的小公子急病去世,不止是这庸医本事不济误人。是这甘贯轩与王家公子那房宠妾合谋害人啊!” “如今王家也不管什么名声和家丑了,为了把甘贯轩绳之以法,把那怂恿唆使的小妾也绑了,送去官府,就为王公子讨个公道。再退一步讲,他甘贯轩对陈氏实行敲诈勒索之实,那五千两可是抓了个现行,就这个罪,也是够他喝一壶的了!” 越说越解气,周光茂的声音不由得咬牙切齿的。 说完,一解胸中胀气难平后,周光茂才看向傅莹珠:“莹儿,那地契呢?这可是要当堂呈上去的证物,闪失不得。那陈氏窃我家产、偷我钱财,甘贯轩逃不掉,她也别想好过!” “在这儿呢。”傅莹珠走的时候带上了,此时连忙递上。 地契拿在手上,周光茂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又叹气道:“如今事情已经成了一半,这甘贯轩多半是难逃一死了。他死了虽然大快人心,也算让妹妹在天之灵得以瞑目。只是……这甘贯轩的罪名和妹妹的死因难以揭发出来,终究有愧于她!” 周家人行动这么迅速,是因为直接想报仇,不看过程,只看结果。 一家子全是实用主义,实干派,只要杀人凶手伏法,什么罪名他们也不在乎,也挑不得了。 可真要落落案,又觉得难过,不能还周光茹一个沉冤昭雪。 王家的小公子是小妾与甘贯轩合谋害死的,那他们周家的姑娘周光茹呢?又是谁在与甘贯轩合谋呢?他们能把合谋之人找出来,一道送上官府吗? 周老爷子的刚刚变得神采奕奕的脸,也瞬间暗淡下去,变得失落起来。 傅莹珠在一旁默默无声了许久,见他们二人这样为难,想了想,说道:“其实,这件事说难倒也不难,只不过需要略使小技。” “这……如何略施小计?到底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若是陈氏和甘贯轩咬死不认,想要取证,可太难了!” 那可是十多年的光阴啊! 光阴足以磨破一切,磨平砂石的痕迹,何况这么一件隐秘的往事呢? 先不论这样的事当初必定进行地隐秘,如今十几年过去,当年知情的人,早就被陈氏清理干净,走的走,散的散。想要重新找回来,非得要三年五载不可,还未必能找到什么。 他们想让凶手绳之以法,可等不了那么久了!但真就这么将委屈给认下了,不管是周老爷子还是周光茂,心里面都有些憋屈。 傅莹珠看出了他们的憋屈与遗憾,说道:“人都惜命,甘贯轩又不是个真的亡命之徒,自然还是想活的,不然也不会找陈氏要钱,想跑路。既然想活着,那就好办了。” 想要活着,就有弱点,有弱点,就可以利用。 “不知道舅舅那边可有门路,找府尹大人打点一番?” 周光茂沉思片刻,稍有些迟疑地问道:“是有几分门路,只是,还得先听听你那办法是否合适,去麻烦府尹不是小事,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傅莹珠点了点头,说道:“外甥想说的办法是:等三日后升堂,不仅状告甘贯轩,还要状告陈氏。” “只不过,这两人要分开审理。” 傅莹珠的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分开审理,说若是能戴罪立功,供出同党,就可减少刑罚。凌迟赐他全尸,死刑免他不死,只要能让他见着活着的希望,就能撬开他的嘴巴,让他说出来更多的事情。” “同样的法子,也可以用来对付陈氏,同样的说辞,也对陈氏说一通。” “这两人都不是讲究道义之人,到时为了减少刑罚,狗咬狗,一嘴毛,他们的口开了,自然就能定他们的罪了。” 这法子一说出来,站在傅莹珠背后的青桃一听,莫名觉得耳熟。 倒是周老爷子,听了傅莹珠说这样的话,在心里仔细琢磨了一通,赞道:“此计妙极!” 傅莹珠说得条理清晰,并不复杂,周光茂和周老爷子听了,却是大为惊讶。 这法子仔细想来,不算太高明,但针对人性的弱点,几乎很难有破解之法。 他们即骄傲于傅莹珠有如此谋算,又心疼于她小小年纪就见识过人间险恶,对人性之恶了解得如此清楚,才能制定出如此计划来,这得受过多少苦呀! 周老爷子眼眶热热的,点点头说:“是是,没错,是这个道理,不管如何总该争取一下。老大,你就去找府尹大人打点一番,和府尹大人说只是一番建议,想来大人是会听的。” 周光茂点点头,意思是记在心上了。 今天过后,傅莹珠再没见到过周光茂。 他终日忙得脚不沾地,不是要打点这个,就是要打点那个,不仅要去府衙走动,还要去王家走动。 除此之外,还要多方打听一下当年还有哪些人尚在京城,能拉来做一番供词,争取能一棍子打死那两个人,也是极为不错的。 外头的事情,傅莹珠便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安心等待着,终于等到了一锤定音的那一天。 三日后升堂,她会偷偷想法子出门去,在府衙门前观看的。这种时候,若是缺了场,可就不美了。 - 侯府里,因为陈氏的事情,闹得人仰马翻。 那日甘贯轩来侯府找陈氏拿钱财,本是悄无声息的,但因为周家和王家搅局,最后闹得尽人皆知。 一群人喊打喊杀,把事情闹大了。 老夫人自然也被惊动了,先不谈姻亲关系,被人欺负到门头上来,不顾情面,这可不是亲家,是仇家了。 本着天大地大,侯府体面最大的老夫人,不得已出来想要主持大局,当着外人的面,要先保住陈氏,也免得外人看了她侯府的笑话。哪想她儿媳妇做的那些事情,化为一个个闪亮的巴掌,狠狠往她脸上扇过来,令老夫人懵住了。 甘郎中……那个惯常出入侯府的甘郎中,被陈氏引荐,说是医术了得的甘郎中,居然私底下和陈氏来往密切?! 不仅如此,更是狮子大开口,从陈氏这儿拿走了五千两? 陈氏如此铁公鸡的女人,居然也给了,而且还真拿得出这个钱来?! 老夫人感觉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直接给糊脸上了,差点被气得当场晕过去。 她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呐! 这个陈氏,真是败坏她的家门!让侯府的脸面在京城都给丢尽了! 早知如此,何必出来主持这个公道呢,早点关起门来不见人才好! 老夫人实在心力憔悴,勉强让王家和周家看在她的面子上,今天这件事情就先别张扬出去了。说到底是侯府的臭事,他们如此吵吵嚷嚷的,把事情闹大了,是不给侯府面子,所有人面上都不好看。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王家给了老夫人面子,答应下来,果然不再追究,立即带着人走了。 可是周家…… 周家接下去的话,又一次把老夫人给砸懵了。 当时周光茂是怎么说的来着,哦,他说的是:“老夫人,我知道您为难,但这件事情,我们周家必定是要追究到底的。当时我妹妹嫁到你们家来,带了不少嫁妆,都登记在册。我妹妹人死如灯灭,可嫁妆还在,本来这些铺子嫁妆是要留给我外甥女的,但是我们周家却打听到,本来是我妹妹嫁妆的铺子,如今被人典卖了。我周家不是无人,如此明目张胆,谋人钱财,必然要讨个公道!” “什么?”老夫人倒抽一口凉气。 周光茂却不想和稀泥了,什么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那是和会做人的打交道时要守的准则,至于和心里另有算计的人打交道,若是给了这样的人几分客气,对方只会得寸进尺。 如今傅莹珠人在周家,他也不用担心侯府迁怒自己的外甥,对傅莹珠不利,话也说得有底气极了:“是非黑白,自由官府来定夺,我一纸诉状,状告你们侯府夫人,变卖偷窃我妹妹的嫁妆。” “还请你们侯府的夫人好自为之,等待官府传唤便是。” 留下这么一句话,周光茂便走了,根本不管老夫人的脸色有多难看,留下老夫人一个人冷汗津津。 状告官府?这多大的丑事啊! 他们侯府,居然有一天,也要惹上官司了! 都是因为陈氏这个不知检点、贪得无厌的女人!? 老夫人气疯了,当下关起门来,请了家法。 陈氏此时才知道自己倒了大霉,阴沟里翻了船,怪不得那掌柜卖那几间铺子卖得如此顺当,原来是周家在背后给她挖了坑!就等着她往里跳。 她竟也真的跳了。 陈氏悔不当初,但事已至此,她连亡羊补牢的机会都没有了,地契与买卖时的合同收据都在周家人那里,送到官府去,物证便有了。 如今她只求苟活,当下跪在木樨堂里,苦苦哀求,请求老夫人帮帮她,把这件事情压下来。 一旦进了府衙,她什么名声就都没有了,这些年好不容易谋了个贤良淑德的美名,恐怕一朝就要散了!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这是想压就压的吗?我只是个老婆子,又不是在朝为官的大人,我能有什么本事?你来求我,不如求求你爹去!”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你啊!” 老夫人实在气坏了,见陈氏死不悔改,半点没有要为侯府打算的样子,只想着保全她自己,索性关起门来,直接不见陈氏,也懒得听她在那儿嘤嘤哭泣。 事到如今,老夫人也没什么好法子了。 这陈氏求她,不如求她自己的娘家。 只是,一个九品芝麻官,在京城屁大点风浪都翻不出来,既然周家想把事情闹大,就不是那么容易摆平的了。 陈氏的娘家指望不上,这一遭事情捅出去,不知得给侯府抹多少黑,恐怕这几个月街坊巷间被人议论最多的,便是他们侯府了! 百年的家业,真就要毁在她儿子这一代了吗? 老夫人简直要气疯了。 无奈,老夫人只得让人把在外头流连的傅堂容给请回来,让他想个法子,或者去周家走动走动,求个面子,让周家私底下解决,他们愿意给周家一个交代,但至少不要闹到公堂去,闹大了,面子上多难看啊? 她实在不想让自己、让侯府成了别人眼里的笑话。 傅堂容呢? 这些日子陈氏的心不在他身上,他在府里过得不痛快,这段时日便不在侯府久待,成日流连在外。 被老夫人叫到木樨堂,他迷迷糊糊的,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回来就被一股脑灌输了这么多离谱至极的消息,还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将醒未醒。 “母亲,您说得可是真的?”傅堂容不可置信地问道。 “还能有假?你是没看见,周家的人今天气势汹汹的,就差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我这个老不死的若是还有半点办法,何至于指望你呀!” 傅堂容沉默了两声,沉了沉脸色,不满道:“这周家也真是的,就算是明珠她娘贪了光茹的嫁妆,也不必这么喊打喊杀的,赔给他们不就是了?一点面子都不给,这简直不把我们侯府放在眼里!” 眼见什么时候了,他还说这样的话,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叱骂道:“你说得容易,赔?你赔得起吗?就是赔得起,这钱不是你花的,为什么要给别人收拾烂摊子?明面上是五千两,可暗地里呢?要知道,拔出萝卜,带出泥呀!周家既然想状告官府,就不只是想追究这五千两了!” 傅堂容听了,简直目瞪口呆,不止五千两?! 这陈氏是饕餮成精吗?胃口也太大了!他这是娶回来了个什么玩意! 老夫人压下嗓子,沉声问:“儿子,你过来,同娘说说,当初光茹的死,和你有干系吗?!说实话!” 周家的为人她知道,这家人的慷慨非一般人能及,五千两也不会太放在眼里,若是陈氏只是贪了那点银子,周家不至于把事情做得这么难看。 就怕陈氏犯了更大的错!就怕她儿子也搅入其中! “母亲是说,光茹的死和明珠她娘……”傅堂容结结巴巴的,说不下去了,浑身一抖,打了个冷战。 当初他与陈氏私下相会,沉溺于陈氏的温柔乡,本想娶陈氏做妾,但陈氏并不愿意。为了这事,他亦是烦心许久,没想到,自己的原配夫人却在这时染疾去世,将侯府夫人的位子让了出来。 当时他只觉得老天待他太好,所有的事情都为他安排得妥帖,叫他一点难办的地方都没有,可今日再仔细一想,若是当时种种巧合,尽皆不是天意,而是人为,傅堂容顿时脊背生寒。 有了这样一层思量,再想那个日日夜夜卧在一侧、待他温柔小意的枕边人,顿时觉得面目模糊了许多,细想之下,傅堂容甚至有几分心有余悸。 傅堂容不敢再想,连忙声辩道:“儿子毫不知情啊!” 老夫人抿紧了唇瓣,心下却没有因为傅堂容的话放松半点,反倒拿起拐杖来朝着傅堂容的身上挥舞了过去,骂道:“当时我便不让你娶这种从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你非要娶!糊涂啊糊涂!早听娘的,哪会有今日的家宅不宁啊!” “那……那如何是好?”傅堂容如今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开始结巴起来,甚至躲都不躲,任由老夫人的拐杖砸到他身上。 老夫人心头烦乱异常。 她如今是在想法子补救,但想救的,并非是陈氏这个人,而是侯府的脸面。 陈氏是死是活,与她毫无关系,但侯府是死是活,就很有关系了。 若是牺牲陈氏一个,能保全侯府无忧,不参与这些纷争,也是好的。 ……牺牲陈氏? 老夫人低低道:“如今家里是个什么光景,你也不是不知道,五千两,这都快顶得上我们府中一个月的进项了。若是收成不好,营收不好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日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偏偏你还败家。如今这个家底,我是守不住了,也没本事替你自作主张娶回来的那个妻子收拾烂摊子了。既然如此,不如……” “不如,就休妻,请她下堂吧。”老夫人苦涩道,“只要在开堂之前,她就不是我们家的儿媳,那这件事,就和我们没关系。” 傅堂容:“…… ” 沉默。 沉默了许久,傅堂容竟然觉得,娘家她说得很有道理。 他说道:“孩儿知道了。” 休书需要去官府盖章,写来公文才算的。 三日,时间也正好够了。 这厢,陈氏还期望傅堂容能顾念着两人的夫妻情谊,帮她想想法子,把这件事先扛过去。 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碎,她和傅堂容又有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在,傅堂容一定不会置她于不顾的。 哪想,忐忑不安的等了三日,最终等来的,却是傅堂容的一纸盖着官府公章的休书。 陈氏懵了。 050(面子工程做得还不够好啊...) “休……休书?” 汀兰院, 陈氏拿着傅堂容递给她的这一张薄薄的纸张,看着上面那大大的“休书”两字,呢喃了许久, 一脸的不可置信。 她卧榻多日,身子早就一日不入一日,到了今日, 病至深处,一双眼睛深陷下去, 整副面容瞧上去少了人的生气, 容姿憔悴,眼窝深深,甚至有些像骷髅的眼睛。 再加上她那惊恐的神态, 让此刻的她显得十分难看且瘆人。 傅堂容双手背在身后, 不愿再看她凄惨的脸色, 反倒是有些尴尬地别过脑袋去,叹了一口气:“诶,你我夫妻缘尽于此, 日后,你且好自为之吧。” 说完便要走, 步伐急促,仿佛这汀兰院是什么狼窟虎穴一样。 傅堂容都送上门来了,陈氏哪肯让他走?当下从床上扑腾起来,一把拽住傅堂容的袖子, 谁也想不到,看上去如此瘦小的陈氏, 爆发起来,竟然有如此力气。 她手腕上青筋暴起, 抓住傅堂容的袖子的动作又快又狠,将傅堂容拽得猛一趔趄,正往外走着的身形一顿,差点扑倒在地。 这一扑,陈氏的指甲扎进了傅堂容胳膊的肉里,甚至自己都觉得疼了,可她也丝毫不松开,而傅堂容更是疼得面色大变,表情霎时变得有些扭曲。 剧痛之下,他也顾不上什么夫妻情分了,回过头去,狠狠将陈氏推开:“你这是干什么?!” 陈氏踉跄倒地,眼中含泪,控诉地抬起血红的眼睛,瞪着傅堂容:“我干什么?你写休书的时候在想什么?你竟然是如此薄情狠心之人吗……” 傅堂容板起脸,神情肃重地说道:“你我已不是夫妻,不要再拉拉扯扯,纠缠不清了!” “不是夫妻了……” 陈氏重复着他的话,喃喃了两声,狂笑道:“哈哈哈哈,你我这么多年的情意,结果你说,这就不是夫妻了。” “你甚至……甚至都不和我说一声,就给我一封休书?!就说要断了你我的夫妻情分?” 陈氏的目光露出一种近乎哀凉的狠色,面上神情疯魔起来,笑得有些癫狂,紧接着,语气恶狠狠地痛骂道:“傅堂容!这封休书,我不认,不收!你凭什么休我?凭什么?!” “我要去官府告你,我没犯什么过错,你凭什么休我!”陈氏狠狠揪着傅堂容的手臂,恨不得揪下来一块肉来才好,也让他尝一尝她此刻到底疼成什么样。 她踉踉跄跄爬起来,想梳妆,想打扮,想要去官府,状告一下这个薄情寡义,不讲道理情面的臭男人,可是,病了那么久的身子实在是太孱弱了,只是走了几步,陈氏就狠狠摔在地面上,像一尾被厨子的大刀摁在砧板上的鱼,用尽力气,仍然翻腾不得。 陈氏索性放弃挣扎,伏在地上,想要骂几句话,却狠狠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的,只得再度用双手死死抓紧了傅堂容,生怕傅堂容真就这么走了。 此时,傅堂容寻隙将自己的手从她那用力发狠的指甲底下解救出来,看着自己手臂上的道道红痕,恶声道:“够了,你别装了!这儿又没有外人,你装给谁看呢?” 刚才那冷冰冰的几句话,就已经算是傅堂容他念着多年的情分,对陈氏难得的温存和情面了。 休掉与自己同榻多年的妻子,傅堂容当然觉得尴尬,怕陈氏控诉他无能。可此时陈氏发疯,没了往日贤良懂事的模样,反倒像是个不讲理的泼妇,陈氏这幅模样,很快将傅堂容面对她时的那点怜悯与自责消耗得涓滴不剩。 傅堂容也开始不客气起来:“既然你说你没犯什么错,好,今天我就好好和你掰扯掰扯,看看你都犯了哪些弥天大错!” 陈氏不看休书,傅堂容自个儿倒是捡起来,展开,一字一字,缓缓读起来。 “……今欲休妻。吾妻陈氏,其错有四。” “其一,多年无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傅堂容顿了一下,冷冰冰的眼睛直视着陈氏,“多年无子,是你无能。既然你无能,不能为侯府添丁,开枝散叶,就没必要霸着这个位置不放了啊。” 这话简直如同一把刀子往陈氏的心上插,当初她在嫁给傅堂容之前,意外怀上了他的孩子,为了清白的名声,迫不得已,找甘郎中拿了堕胎的草药,亲手杀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 而她也就此落下病根,伺候难以受孕,连能有傅明珠,都是多方调理下的结果。 可她在身怀傅明珠的时候,期间几次胎气不稳,为了顺顺当当地将孩子生下来,又吃了不少药。 待等到将傅明珠生下,她的身体已成了强弩之末,即使经常吃着草药调理着,也再也没能怀上孩子,甘郎中告诉她说,她的身子早就坏了,这辈子恐怕就傅明珠一个孩子了。 可这是她的错吗?这分明是傅堂容的错! 还不是傅堂容没本事,安置不好家中的原配,才让她迫不得已,剑走偏锋,在堕掉第一个孩子时伤了身子! 傅堂容却无视着陈氏眼中的哀色,冷漠无情地继续念道:“其二,嫉妒成性,毫无容人之度,许多年来,不肯点头让妾室进门,导致我侯府人丁稀少,你让我有何颜面,去面对我傅家的列祖列宗?” “其三,水性杨花,红杏出墙。你既已嫁为人妇,就该知道要和外男保持距离。可是你看看你干的都是什么事情?和甘贯轩白日成奸,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了个现行,我嫌丢脸!” 说到这里,傅堂容停下来,深深的吸一口气,显然是气得狠了,面上一片青紫,分外难看。 陈氏深深一愣。 其他几桩罪名她可以认,可与甘郎中白日成奸…… “你血口喷人!” 然而这还不算完,傅堂容根本不理陈氏的控诉,继续数落第四条。 也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导致陈氏直接被休的一条,其他的,不过添头而已。 “其四,贪心不足蛇吞象,妄想侵吞不属于自己的财物,贪赃枉法,给傅家,给家族蒙羞!” “如今周家已经把事情告上官府,你私卖光茹铺子的丑事已经昭告天下,我自然没本事替你善后,你好自为之!” 傅堂容不留情面,把陈氏不愿意面对的那些事情,全部摆在台面上说。把她本就鲜血淋漓的心,刺得更痛、更彻底。 陈氏红着眼睛,咬牙切齿,想哭哭不出来,傅堂容压在她身上的一条条数落叠加在一起,压得她头疼欲裂,最终反而使得她大笑:“傅堂容啊傅堂容,你早就想休了我吧?你在这儿找什么借口呢?你早就不满我,早就嫌弃我!向来是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你是不是早就找好别的人了?” “可是、你……可是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说到后边,陈氏的尾音颤抖,有种杜鹃泣血的哀戚,声线颤颤,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看在我们的女儿明珠,看在我和你多年夫妻的份上,你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啊!” “成亲时,你说要与我共白首,你说要与我同榻眠,难不成,这些都是你骗我的吗?你都忘了吗?” 陈氏哭着,语气哀戚委屈,想让傅堂容对她多几分怜悯,好收回成命。 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再给她致命一击。若是侯府都不护着她,那这回的事会怎样收场……陈氏不敢想。 这回,她是真的摊上事了! “不就是五千两吗?砸锅卖铁侯府还拿不出来吗?这明明是甘贯轩的错,是他敲诈勒索在先,我有什么过错?什么红杏出墙,统统都没有的!你为何要说这样的话来伤我毁我?你知不知道,这样也会毁了我们的明珠的!” 明明还没有走到绝路,明明还没有! 陈氏不甘心,一声声地质问着。 傅堂容冷冷瞥了她一眼。 因为他和老夫人私底下已经商议过,哪怕再不忍心,此时也只能断了。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傅堂容心里掂量清楚了,他是个孝子,答应了老夫人该做的事情,不会乱。 “你扪心自问,果真是甘贯轩的事情吗?”傅堂容语气冷硬道,“若是甘贯轩,为何周家要连你一并状告公堂?” 多说已是无意,只留下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傅堂容遍离开汀兰院,任凭陈氏在身后声声呼唤,头也不回,走了。 而傅堂容一走,陈氏面上的委屈、哀怨,尽数消失干净。 像是大雪落后的大地,她眼中一片空茫茫的,只有空洞,其余什么神色都没有。 大难当头,陈氏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怎么、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明明她算无遗策,前些年都顺风顺水地过来了,怎么如今这么快,一切都崩塌了? - 傅堂容走后不久,又有一个管事妈妈带人过来,闯进了陈氏的汀兰院,也不通报,来势汹汹,一副要抄家的架势。 进了内卧,管事妈妈看着躺在床上、虚弱直喘气的陈氏,不屑地瞥了一眼,随后便阴阳怪气地说道:“夫人,容我最后再叫您一声夫人,” “侯爷说了,休书已经给了,您便不再是侯府里的夫人了。” “您既然不是这府里的主子,就不能再住在这儿了。侯爷给您一晚上的时间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就请您离开,日后就不必往来了。” 陈氏听了,气得胸口疼,血气一阵翻涌,差点呕吐出来,让她生生忍住了。 这近二十年的夫妻做下来,她早就知道了傅堂容是个靠不住的。可她没想到,傅堂容虽然没什么本事,却是个狠心至极的角色! 他的心里,可以装着侯府,装着老夫人,唯独没有她的位置。 在傅堂容心里,侯府夫人是可以随时被取代的。就像当时,她取代周光茹一样,如今,也到了她被换下来的时候了。 没得商量,没有余地,就像寒冬腊月中刀刮一样的冷风,一样无情,一样冷如骨髓,是一点的情面、片刻的温情都不给她留啊! 这便是当年她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好夫君!这便是她当年辛苦谋划、给自己谋划出来的富贵前程! 多年经营,转眼之间成了空,陈氏哈哈大笑:“好,好哇!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这个宅子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竟是我自个儿眼界小了,手段低了,技不如人,才落得如此下场!只是—— ” 她长长的顿了一下,喘口气,有点续不上,缓过气来后,陈氏狠狠摔了床头的灯架:“只是傅堂容,你如此薄情寡义,你也终将不得好死!你枉为人夫,你愧为人父,你该死!你不得好死!” 说到后面,已经是毫无意义的咒骂和诅咒了。 管事妈妈见她形容疯魔,疯疯癫癫,一副要毁天灭地、将自家侯爷生吞活剥的架势,怕殃及自己,不敢多做停留,只含糊吩咐道:“总之,你好自为之!侯爷说了,他不会贪图你从娘家带来的嫁妆,今夜就留给你收拾细软,明日一早,便走吧。” 管事妈妈着急到连尊称都不用了。 说完,急匆匆离去。 细软?哪还有什么细软?她哪儿有什么嫁妆? 娘家人穷,靠不住,还指望着嫁入侯府的她给他们谋划些好东西,如今眼见着她落势,有哪个能帮得了她的?没有啊! 陈氏伏地痛哭,只觉得头昏脑胀的疼,浑身没一处是好的。 天都要塌下来了。 次日一早,陈氏贴身的婢女帮她简单的收拾好行囊,只带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不值钱的东西,和换洗的衣物,就被人粗暴的推搡着,离开了侯府。 陈氏回头看着侯府高悬的牌匾,一时间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一双哭至干涩的眼睛早已有些肿胀,已经开始落不下泪来。 想当初,她嫁进来时,张灯结彩,红烛摇晃。 当时,她是新妇,是被人瞩目的美娇娘,还抱有憧憬,想着自己嫁进了侯府,便彻底抛弃了过往比下有余却比上不足的出身,人生新上一个台阶,成了堂堂正正的侯府夫人,也算尝尽风光。 而如今,她独自离开,形单影只,萧瑟冷清,这些年谋划积攒的一切,都成了镜花水月般的一场空。 今日的她,是被夫家休弃的女人,是下堂妇,未来悲哀的人生是可以预见的凄惨冷清。 陈氏满目茫然,不知她的归途能在何处。 “夫人……我们是要回娘家,还是要先去哪里呢?”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婢女问她。 “先……去找间旅馆下榻再说。”陈氏低声道。 发生了如此事情,她是没脸回娘家去的。娘家的环境未必比侯府好,没人给她撑腰,她自己亦是要遭受冷眼,生活艰难。 还不如先找一间旅舍下榻,将这阵艰难的日子度过去,再找回转的机会。 陈氏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自己之后要怎么办。 主仆几人,就这么悲伤茫然地往京城的旅店行去,只是还没等到她们到达,半途上,就被忽然出现的一队衙役拦住。 “站住。”为首的捕头腰间别着刀,手中拿着一副画像,对着陈氏上下打量几眼,确定之后,说道:“可是傅家陈氏?有人一纸诉状,将你状告公堂。本差役将你带去等候审理。” “夫人,请吧。”公事公办的话,措辞还算客气,但是手已经按上了刀柄。 陈氏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差点吓晕过去,装傻充愣道:“你们、你们不会是弄错了吧……” 可陈氏这装疯卖傻的手段,衙门派出来的捕头早就见多了,当下也不管陈氏看上去多可怜多柔弱,直接将人给带走了。 衙役常年奔走,陈氏总觉得,他们身上有股子难以言喻的汗臭味,洗不掉清不掉。若是以往,她定然是不会拿正眼看他们,也不屑于与他们说话,可如今…… 她只能被押着走,毫不客气。陈氏本还想斥责他们无礼粗俗,可此时心中升起不安的感觉,让她只能暂时压下这种不满,转而全副心神都用来应付即将到来的升堂。 很快,衙门到了。 因为周家与王家两家人都早早来了衙门这击鸣冤鼓,鼓声震天响,延续了不短的时辰,衙门附近游走的百姓听着衙门上头响彻的鼓声,便知道衙门这要升堂,都凑过来看热闹。 鼓声响起来没多久,衙门外头,就聚起来一群人,乌压压的。 被衙役带过来的陈氏看了衙门外的人山人海,便忍不住腿脚一软,打了一个寒颤。 方才在路上好不容易想出的各种应对法子,此时见了这样吓人的阵仗后,全部消失,陈氏浑身冰凉,颤栗不已,腿也软了,被衙役架着,才进了衙门。 “威武——” 台阶两边,立着许多面无表情的衙役,手中拿着升堂用的长板,敲击着,发出极富律动,充满压迫感的声音。 陈氏被迫下跪,脑袋重重磕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生疼生疼的。心里更疼,还有慌张。 她如今不是侯府夫人,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更没有脸面……只是一个待审的犯人,若是真出了什么事,谁能护她帮她? 陈氏低着头,眼前又是一黑,绝望到几乎连气都喘不上。 “陈氏,你可知罪?”府尹大人惊堂木重重一拍,把游神的陈氏惊醒过来,一张口就是一声惊天噩耗,“那甘贯轩早就把你们合谋之事和盘托出,如今你可知该当何罪?” “什么?!”陈氏脑子嗡的一下,懵了。 招了,居然招了?! 这个蠢货! 陈氏感觉自己掉进了惊涛骇浪中,而周围并没有可以救赎她的浮木,眼睛一眨,眼泪竟是被吓得哗哗流了出来,开口时喉咙里嘶哑无比,竟像是哑了一般,连一句替自己申辩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 府尹大人经验老道,审理案子非常迅速,不过半天时间,就把事情审理清楚了。 他先诈了陈氏,然后再审甘贯轩。 第一次,陈氏还死不认账,就是不认,但是再审第二次,府尹大人拿到甘贯轩的口供之后,旁敲侧击,把事情推理了个八九不离十,再用惊堂木一逼,各种高压之下,陈氏便撑不住心理压力,认了招了。 十四年前,陈氏找来甘贯轩,与他合谋,给月子中的周光茹下了慢性的毒药。 产妇本就虚弱,生了孩子后,身子亏损,若是状态有些萎靡,别人只当她是生孩子累着了,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异状。 可等看出来后,已经是病入膏肓、药石罔医。 此时请再好的大夫来抑制,也都来不及了。 大好年华的姑娘,还没来得及抱几次自己刚生下的孩子,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陈氏一招,那就好办多了,府尹大人将两人分别收监,分开判案。 在周光茹的死上,陈氏是主谋,甘郎中是从犯,只是他们另外还有其他的罪过,陈氏谋财害命不是一次两次,至于那甘郎中,也背着好些条人命,府尹大人与自己的师爷商量过后,将两人均判了个秋后问斩的罪。 至此,尘埃落定。 衙门的看客也都摇着头散了。 “这些贵人老爷们,一个个光鲜亮丽的,暗地里,都是干这些勾当。” “呵,修桥铺路无尸骸,杀人放火金腰带,这样的事,不少见啊!” “谁能想到一个柔柔弱弱的夫人,居然也干得出这种杀人放火的勾当呢!可惜了前一位夫人,就这么被奸人害死了。” “她是哪家的夫人啊?这也太骇人了些!” “我从头看到了尾,一开始府尹大人说了,是傅府的吧?” “呀,哪个傅府?” “不管是哪个,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太可怕了。” 围观了全程热闹的百姓们,一边交头接耳的交流着,一边八卦着走了。 他们身边,一个身穿白色衣衫的女子,头戴着长长的幕篱,将自己罩得严严实实,顺着四散的人流,也离开了府衙门前。 秋风一吹,掀起裙角,露出了幕篱底下的脸,端的是眉目昳丽非常,只是目光略微流露出近乎怅惘的哀伤。 “姑娘,落案了,收监了,咱们走吧?”青桃侧目看了她一眼,低声问。 “走。”傅莹珠收起眼中情绪,伸出一只手来,压低了幕篱罩住了脸庞,低声说道:“侯府如今乱的很,不是能回去安稳度日的时候,你我暂时且不要回去了。” “青桃,你找个人回侯府,提前称说我生病,说要在周家多留几日,再拖一拖。” 青桃点了点头:“婢子明白了。” 051(是不是不明白开的挂怎么越...) 昨日还是堂堂正正高高在上侯府夫人的陈氏, 今日便成了要被秋后问斩的阶下囚。 从高处跌落尘泥太过容易,往日的香车华服,今日的枷锁囚服, 从众人羡,到万人嫌,从胜券在握, 到一无所无,不过短短一天时间。 变化翻天覆地, 今日的陈氏, 与昨日的陈氏,已经是云泥之别。 听到府尹大人的判决词,陈氏不可置信, 眼睛因为惊骇而睁大, 浑身哆嗦冰凉。当被衙役押走, 打入大牢的时候,四肢颤颤,已经僵硬得无法作出任何动作, 便被半拖着在地上走。 她仿佛变成了一个假人木偶,任人操控摆布, 不再有思想。 此刻,她的肉身虽然还活着,但她的灵魂已经死了。 陈氏晕过去,不省人事。 - “诶, 你听说了吗?昨日衙门审了一桩陈年旧案,诶哟哟, 那听得我汗毛倒竖,这人心啊, 未免过于可怕了些。” “自然是听说了,还以为谋财害命的事情,只会发生在亡命之徒身上呢,哪想那些个贵妇人,杀人不见血,索命不见刀哇。动起手,耍起狠,比不过比不过。” “可不是吗?趁着原配妻子坐蓐时,偷偷买通了郎中给人下毒,这等阴损的事情做出来,也不怕遭了报应。” “哈哈,报应?报应不是早就有了么?那傅府现在也没个男丁来继承家业,只怕这爵位到最后只能旁落他人,这个呀,就是断子绝孙的报应!” 没人不喜欢八卦,特别是新鲜热乎的八卦。陈氏干的丑事,成了整个京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热热闹闹的传了许久。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头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短短一两日时间,侯府就变成了京城的笑料。 毕竟这等豪门纠纷恩怨,可不常见。平日里连他们的面都见不着,更不用说看笑话了。如今有了机会,自然恨不得传上个千千万万年,再编个顺口溜,打油诗,以流传千古才好呢,哪肯让它消停下来? 虽然老夫人深谋远虑,在消息不胫而走之前,就先派人散播消息出去,说陈氏早已不是她傅家妇,免得被陈氏连累,但这个计策的效果微乎其乎。侯府也总少不了被连带着骂几声,名声可真真是臭了。 本来侯府就是贵族中的式微的家族,傅堂容也没个实权在手,就是单纯靠祖荫过活,挂着个侯爷的名头,但实际上还是纨绔子弟不务正业的芯,此番发生这种事情,就差把破落户写在脸上了,看热闹笑话的人自然不少。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前来侯府探望的人,则是素日里与侯府有些来往交际、有人情往来的走动。 他们听说陈氏出了事,特意来安慰老夫人,请老夫人宽宽心,不要为此烦忧。 不过,表面上说是安慰,实际上也存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思在里头。否则怎么会挑这种时候过来笼络笼络呢?放在一般人家里,出了个杀人犯,只怕是人嫌狗恶,见着了都要绕道走的程度。 一群人,老的少的,亲的疏的,全聚在一起,在木樨堂里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 “谁能想到,表面贤良淑德、堪称继室夫人中典范的陈氏,实际上居然是如此心如蛇蝎、手段阴毒的女子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难测,老夫人,您别太伤心了。” “说起来,先夫人实在是可惜了,多好的人啊,竟然死在了奸人手里!可惜啊可惜!” “老夫人,你们和那个女人同处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久,居然一点也察觉不到,果然伪装功夫真是到家极了呢,这也不是你们的过错,千万别想不开啊。” 老夫人是伤心,但也没那么伤心,对于今天这种局面,她早有预料,如今不过是比预计更坏罢了,但也不过如此,她还能撑得住。倒是一刻皱巴巴的老心脏,被他们安慰得快要心梗,晕过去了。 她总觉得他们是故意的!在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内涵她包庇陈氏纵容陈氏! 偏偏这些人也不明说,让她空有一腔想要控诉的话,却不知该如何说,老夫人只得沉默以对。 有好事者,转向傅堂容:“这陈氏也真是……口蜜腹剑,两面三刀极了。侯爷,当初先夫人生病的时候,您可曾察觉到什么异状?” “是啊是啊。”附和的人跟着问道:“这么多年,便一点没都看不出来陈氏真正的为人吗?” “当年啊,你也是真心喜欢陈氏。先夫人出殡没多久呢,你就着急忙慌地把她娶回来了,可谓是力排众议,我们见你坚决,便都以为,这陈氏是举世难寻的妙人、身上有极其过人的长处,结果今日出了这样的事,真是世事难料,老天爷有什么安排,谁都想不到啊!” 傅堂容一张脸也变得铁青无比。 当年娶陈氏回来,他确是力排众议,只是当时他只看见了陈氏的温柔小意,没看到她那么多恶毒的手段,不然,这种蛇蝎心肠的女子,谁敢娶她? 可这话被外人一说,就不是个滋味了,这不是在说他蠢吗? 如此场景,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于是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母亲。 而一旁,端坐在主座之上的老夫人却直接将眼瞥开了,全然不看他,一副事不关己、不想帮他应付别人追问的意思。 这一大早就起来忙活应付客人,老夫人心累了。 今日一早,侯府便来了这一帮人,有些人,确实是平日里有来往,有走动的。可有一些,确实不知道表了几表的表亲、远房得不能再远的亲戚,这个时候也要来,口上说着是挂念她这个老人的身体,要来探望探望,但老夫人知道,这世上雪中送炭者少、爱看热闹者多,这些人,都是来看他们侯府的热闹的! 可这些人,在京城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她也不好给人推出去,只得一一接待应付。 结果接应了一家,还有下一家,一茬接一茬,一波接一波,老夫人由开始的心累,也变得精神疲倦、身体也快撑不住了。 一上午的时间过去,老夫人早就疲惫不堪,到了此刻,已是到了破罐子破摔、疲于应付的程度,人虽然还在这儿,心思却已经很难集中起来。 即使有些好事者说的话摆明了是将她儿子和侯府的体面都给踩在了脚下,摆明了是在笑话她儿子蠢,她也不想再争辩什么。 还能声辩什么呢?蠢确实是他儿子蠢,才给家里招来了这么个祸害,使得家宅不宁,说了也是无用,不如留着最后一丝体面。 见老夫人不帮他说话,傅堂容只得转回脸去,尴尬无比地干笑两声,敷衍地应了两句:“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当日我若是知道她是如此为人,定然也不会娶她进门的。” “是啊,侯爷若是想再续弦,可要将眼睛擦亮了啊!” “好、好!”傅堂容额头直冒冷汗,只想赶紧把话题从陈氏身上转移开,干笑着说道,“当初我年纪尚轻,看人不准,可如今见识过了一回人心之险恶,便长了经验与教训。” “也幸好,没继续酿成什么大错。” 傅堂容擦擦额头,勉力应付着,没注意到,他说完这句话后,木樨堂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而老夫人暗中已经快要把眼色都给甩抽搐了,但是这个憨憨,居然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这还叫做没酿成什么大错啊?! 他把之前的原配夫人放在什么位置上了? 还是当着这么多人多面说,这不就是等于昭告天下,说他们侯府就是亏待了原配夫人,就是搓磨原配夫人,就是不把原配夫人放在心上吗?她那儿媳可是因为陈氏丢了性命啊! 傅堂容却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说错话,甚至厚着脸皮说道:“如今我独身一人,诸位若是认识什么合适的世家姑娘,也可为傅某引荐一二。” “……”傅堂容这话一说,来拜访的人中不少偏过头去,悄悄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鄙夷的神色。 无他,实在是这个男人,烂得实在目不忍睹。 这傅侯爷想得倒是好, 他在小门小户的陈氏身上跌了一跤吃了亏,就想着要娶正经出身的世家姑娘,点名说想娶世家姑娘。可他也不想想,侯府出了这样的事,哪个清清白白的世家姑娘愿意跟他?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 如今,侯府也就只余一个侯府的名头能看得过去,他若想再找继室,恐怕很难找到比陈氏好的。 这傅侯爷,实在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啊。看什么都看不清,都这等时候了,居然还想着要续弦的事情。 看来不仅原配夫人在他心里头是根草,就现在这个陈氏,在他心里头,也就一抔土的分量吧。 旧人刚刚下堂,就等着要迎娶新人了。 谁敢把姑娘再嫁到他们家来啊! 这些客人只是来看热闹的,才不想将这种苦差事往自己的身上揽,当下打着哈哈,也将话题敷衍过去:“侯爷的事,我等自会放在心上。只不过……” 说话的人话锋一转,问道:“这次过来,怎么没看见大姑娘呢?发生这样大的事情,她心底应该很难过吧?” “大姑娘也是命苦,小小年纪,母亲便被奸人所害,这两天,她应该也伤心坏了吧?” 其他人也立即附和道:“听说今年开春说,大姑娘病了一场,差点就熬不过来了。当时我还问过陈氏呢,陈氏却说,大姑娘身子好得很,上蹿下跳的,不老操心。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如今想来却是……” 却是什么,没说,闪烁其词,听起来倒是别有深意了。 提到傅莹珠,傅堂容一时哽住,想到这个给他带来诸多麻烦的不孝女,语气干巴巴的:“前些日子,她回她外祖家那探亲,尚未归府。” “在外祖家啊……” “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在外公家,心情能更好一些。这在侯府,没有个真心安抚她的人,又是触景生情的,难免伤心,在外公家好啊。” “那陈氏到底是个后母,杀人的勾当都做得出来,私底下不知道什么肮脏手段对着大姑娘使呢。这一次,只怕大姑娘心伤透了,是以不愿再回到这个伤心地了。” 傅堂容:“……” 老夫人:“……” 没个真心安抚的人……这是什么话? 这不摆明了在说他们侯府苛待嫡女吗? 还伤心地,家里若是伤心地,岂不是说傅莹珠在家里遭受了惨无人道的对待?! 侯府才是傅莹珠的娘家啊,那周府只是外公家罢了。 老夫人一时唇色泛白,她动了动唇,为了挽回侯府的形象与面子,想要说什么,可她想了半天,竟是想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她儿子待自己的嫡长女,实在是太差了! 当年若是他能细心一些,早些发现陈氏与甘郎中的阴谋,认出陈氏的为人,也不至于让傅莹珠从小就没了娘。之后这些年,他也没能做好一个慈父啊! 老夫人嘴唇抖了抖,最终却是保持着缄默无声,没有争辩什么。 心头乱糟糟的,简直想晕过去,也好假装今日这些人不曾来过。 等到正午的白日高悬,终于可以送客,老夫人迫不及待地叫人将木樨堂的门关紧,神情凌厉地叫了傅堂容到她面前来:“过来,跪下!” 傅堂容不明所以,倒也顺从得跪下了:“母亲唤孩儿所为何事?” “快想想办法,把莹儿从周府叫回来吧。”老夫人手指颤颤,“这孩子打小没了娘,吃尽苦头,这回又出了这档子事,她不知得有多伤心。这回回来,你可别再像从前那样,眼里没她这个孩子,好歹也对她多点用心、好好待她啊!” 傅堂容却是不情不愿的,跪在地上,腹诽:他这大女儿若是个懂事的,就该自觉地从周府回来。 还得他这个做爹的去请?她好大的面子! 既然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那他何须那么的上心与在意呢?傅莹珠死在周家算了,他就当没这个孩子,净是给他惹是生非、给他添乱! “她死在周家算了,要不是她这回回去,也没这事!她最好是不回来,若是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傅堂容恶狠狠地说道,明显是迁怒了,语气十分的不耐烦。 见傅堂容竟然摆出这种脸色、说出这种话,老夫人一愣,简直气极,拿着拐杖打在了他的身上:“生个棒槌好过生你!你不快些去把莹儿请回来,就是想让人看我们侯府的笑话是吗?” “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是怎么说你的吗?是非不辩,黑白不分,错把魑魅当神仙!” 晓之以情没用了,老夫人只能动之以礼,怒斥道:“先不说你不该把气撒在莹儿身上,眼下就不是能置气的时候。” “我告诉你,今日你不去周府那,好声好气地把莹儿请回来,就是让人继续看你的笑话,继续看我们侯府的笑话!今天当着你的面还敢编排你呢,殊不知背后不会说得更过分?人言可畏啊!” “说到底,是我们侯府对不住莹儿、对不住她娘,你心里再埋怨,该怨陈氏、怨为娘我,怨你自己,唯独不该怨到莹儿身上。” 傅莹珠这回回了周家,就惹出了这桩事,若是她能一直留在侯府、不回周府,指不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这样的念头,老夫人心里不是没有过。 可这些陈年旧事,埋在那里,日久生根,早晚有破土而出的时候。她怨得了谁呢?侯府丢了面子,根源还是在她这个棒槌儿子身上啊!娶了陈氏回来,他竟然还不知悔改、不知反思吗? “糊涂啊,陈氏是因,莹儿受苦才是果啊!你怎么还本末颠倒上了?” “今日不是莹儿,明日也会有别的人,纸包不住火,你为何总是想不明白?!”老夫人看着傅堂容,恨不得能一拐杖将他的脑袋敲得清明起来,“莹儿多在周府一日,你无情无义、连亲生女儿都不顾的名声便多传千里,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听到傅莹珠不回来会连累他的名声,傅堂容这才一震,想通了其中道理,眼底的不耐烦一收,换成了着急,连忙起身往外面走:“儿子……儿子这就去周府带莹儿回来!” “也不知她还愿不愿意回来。”老夫人长叹一声,眼底尽是哀思。 傅堂容却是一脸肯定:“她敢不回来吗?!再怎么着都是我傅堂容的女儿,为人子女的,就该听父母的话!” 他披上氅衣向外走去,还没走出去,却见有一个眼生的丫鬟伴着小厮,被柳叶领着,进来了木樨堂。 傅堂容拦住一问,只听柳叶说道:“侯爷,是大姑娘派回来的人。” “昨日府尹大人审案时,姑娘难受到晕了过去,哭了好几个时辰,今日起来便起了烧,病得厉害。怕把病气过给老夫人与侯爷您,特意派人回来说明此事,说要再等几日再回来。” 傅堂容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极了。 “还真不回来了。”老夫人长叹了一口气,心底和明镜似的,却还是挣扎着说道,“她都……都不愿见一见她祖母我吗?” 她懂傅莹珠心里的难过,可也想要保全侯府的名声,叫傅莹珠回来,她好好疼她、好好补偿她不行吗?这样不就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了吗? 那小厮忙上前,说道:“大姑娘自然是记挂着老夫人您的,她还生着病,就对小的说,来看过老夫人之后,要将老夫人的状态告诉她,还让小的带句话给您:老夫人您不要太过伤心难过,等她回来,若是看到老夫人身子骨不好了,她是会心疼的。” “这点薄礼,还请老夫人收下,是我们周府的一点心意,还望老夫人您能好好保重身子。”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礼也全。 这样一番对比,周家和傅莹珠那边不知比她这个棒槌儿子会为人多少,老夫人心里再说不出要逼傅莹珠回来的话,沉默了起来,心里一时间难受极了,简直要落下泪来。 孙女是个好的,可惜她儿子是个棒槌,烂泥扶不上墙! 等周家派来的人走了,傅堂容焦灼地问:“母亲,便让她在周府养病?不回来了?” “母亲,您帮儿子想想办法吧!”傅堂容已经没招了。 老夫人闭了闭眼眸,这么不中用的儿子,她连听到傅堂容的声音都觉得厌烦。 “我乏了,别再问了,你走吧。” 这一堆破事,她不想管了!爱咋滴咋滴! 她不想逼傅莹珠,可也想不出能有什么挽救侯府名声的好名声,索性闭门谢客,什么事都不理了。 - “姑娘,去回侯府的人回来了。” 周府厢房,青桃挑了帘子进来,对傅莹珠说道:“听他们说,听说您不回去,侯爷的鼻子都快气歪了,老夫人倒是明理,没说什么,只说她以后不管事了。” 青桃素来口无遮掩,尤其是在不再责罚她的傅莹珠面前,更是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侯爷也真是的,也不想想姑娘这阵子得多难过,心里只记着他自己,见姑娘不回去就大发雷霆,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小心眼的男人啊。” 傅莹珠点了点头,倒是放心了。 傅堂容的态度,她本来就不太在乎。 她这便宜老爹就是个没脑子的,不与傻子论长短,才能节省她的功夫,傅堂容怎么样,她不在意,也懒得理会。 本来,这次派人回去,一为拖延一下回侯府的日子,二来,也想探一探老夫人的态度。 傅莹珠不求老夫人对她毫无埋怨,毕竟她瞧得出来,老夫人事事把侯府摆在首位,这回的事闹得大,侯府的名声一落千丈不说,还成了众人口中的笑柄,老夫人一定是生气了。 她只求老夫人能脑子清楚一些,不要一味为了侯府尊严,气极当头,就今日这种种情形都算到她的头上。 此番派人回去,带回了这样的话,傅莹珠便放心了。 侯府里至少还是有个明事理的长辈在,改日她若是回去,日子就不会太难过。 这下就可以放心了。 傅莹珠笑了笑,打断了还在埋怨傅堂容小心眼的青桃:“先别说这事了,过几日表哥生辰,你得跟我出去一趟,去给他备一份礼啊。” 青桃瘪了瘪嘴,虽说不再说傅堂容的不好了,但提起沈朝青,她也还是有话要说:“姑娘,给表少爷准备礼物?他那几日见了您还是那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要给他准备礼物……婢子心里不忿。出去干嘛,直接摘个狗尾巴草、捉只癞□□送给他得了。” 傅莹珠却是噗嗤一笑。 不止青桃的话好笑,一想起来沈朝青最近看不惯她又干不掉她的样子,她就觉得好笑。 “在人篱下,便是客人。主家有人生辰日,什么表示都没有的话,于理不合。”傅莹珠道,“再说了,我已经想好要送他什么了。” 想到要送沈朝青的礼,傅莹珠更是笑得眉眼弯弯:“走吧,准备准备,我们可以出门去了。” 这沈朝青在傅莹珠眼里是表哥,也是个熊孩子。 对付熊孩子,她有她的办法。 不多时,傅莹珠与青桃出现在了一家离周府较近的书屋。 她表哥可是个今年就要赴秋闱的学子,送礼给学子,自然要送书了。 这和后世送熊孩子一套教辅书是一个道理。 熊孩子越熊,送的教辅越多,傅莹珠特意让青桃带足了银子,要好好给她表哥备一份“礼”。 到时,还得当着姨母的面给他,务必得让表哥把她精心为他准备的礼物全部看完。 但愿她表哥看到这么厚重的一份礼物,不要感动到落泪啊。 为了不被相熟的人认出来,她们主仆二人,各自都戴着幕篱,进了书屋,也未将幕篱解下。 书屋一共两层楼。楼上是秋闱的学子能用到的书,《周易》《大学》《中庸》原本与市面上流传的各种批注本,至于一楼,则是些游记、杂谈与话本子,这种雅俗共赏的书籍,摆在门面上卖,销量要好一些。 傅莹珠头一次来这书屋,稍有些晕头转向,在一楼这转了半天,找不到她想要的,寻了店小二过来,问道:“你们这边,王平之批注的《中庸》《大学》在哪?” “姑娘您可真是慧眼识珠,这批注本卖得可好了,柏乡书院的学子,可是人手一本,我领着您找去。”店小二拍了一通马屁,麻利地将傅莹珠带上二楼。 二楼,楼梯转角不远处,聚着一群人,闹闹嚷嚷的,不知在争论什么。 傅莹珠往那边看了一眼,不免好奇,问店小二:“这是在做什么?” 正给她领着路的店小二回头答道:“老板他整在开盘下注,压谁秋闱能高中呢。” “哦?”傅莹珠挑了挑眉。 “咱给姑娘您提个醒。”店小二说着,轻了脚步,低声道,“今天可了不得,那边,宸王殿下在呢。” 傅莹珠停驻了脚步,想的却不是宸王,而是那边押注的事。 她想了想,对青桃说道:“你过去,帮我下个注。” 青桃点了点头,问道:“姑娘要押谁呢?” “押谢琅然。” 说起来,她穿书这么多日子,最大的金手指,便是她比别人早知道了一点原书的剧情。 也该是用金手指为自己谋点福利的时候了,她这点金手指一没伤天二没害理的。 若是她没记错,若是之后的剧情不走偏,最后会秋闱高中的那个书生,应该就是谢琅然了。 穿书这么久,是时候让她体会一下开挂的乐趣了。 “谢琅然啊。”青桃念了两遍,记下来了这个名字,到了那群正在押注的男人中间。 她道:“老板,也给我们押一注,押谢琅然。” “什么人?”书屋老板转回头来,却是一头雾水的表情,青桃只得再说了一遍,“谢琅然。” “谢琅然?” 书屋老板纳罕道:“现在风头最盛的,是柏乡书院的周子期啊,这谢琅然,哪号人物啊?” “小姑娘,你们可别乱写,白白浪费银子。”书屋老板是个热心的,指了指宸王,“连我们慧眼识珠、英明神武的宸王殿下,押的都是周子期。” “这周子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神仙似的人物,今年秋闱,定能高中,名列三甲啊!”书屋老板问道:“不如你再回去问问你家姑娘,要不要,也改成周子期?” 而在书屋老板身侧,丰神俊逸的宸王正立在那,手中持着一柄白灰羽扇摇啊摇。 他淡笑着,接过了老板的话茬,说道:“这周子期的学问确实了得,依我看,最后高中状元,也说不定。” 周围,不乏应和之声。 这周子期已经成了宸王的门客,今日,宸王出来到这书屋押注,也是帮他作势。 京城内大大小小的书屋,他都去了,几日功夫下来,京中但凡对秋闱稍有关注的人,都记下了周子期这个名字。 而他此举,是为了让父皇先对周子期有个好印象,长安城内无人不知周子期,到时等到殿试,指不定他父皇就能先入为主,更加赏识周子期的才华,顺应民意,赏他当状元。 一想到这,宸王的胸臆当中,那股运筹帷幄、天下英才尽入我掌中的豪气便油然而生。 他一脸笃定,摇着手中的羽扇,颇有几分胸有成竹的架势,又满意于今日对这小丫鬟的点拨,笑得温文尔雅。 他能对这丫鬟指点一二,是他在行善事,也是她与她主人的造化啊。 那谢琅然,连他这个对秋闱十分关注的人都没听过,恐怕不是个有本事的。押在这样一个普通书生身上,只是花冤枉钱罢了。 “快改一改吧,押周子期便是。”宸王对青桃说道。 只是,正在宸王洋洋自得着自己今日又行一善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女子的声音。 “不改。”那声音听上去格外清脆,声线悦耳动听。 宸王被这声线吸引,回头看去,只见一身段盈盈、头戴幕篱的女子朝她那丫鬟走来。 虽说幕篱遮面,难以窥见她的容颜,但只见她莲步生姿,走路的姿态就已经十分轻盈好看,落入眼中,赏心悦目。 而见青桃迟迟未归,过来这边看看的傅莹珠,在走到青桃旁边后,停住脚步,却并没有将目光投向宸王。 她看向书屋老板,分外笃定地同书屋老板说道:“老板,我押谢琅然。” “只押谢琅然。” 宸王愣了一下,脸上笑容落下,摇了摇头,心道这是个脑子糊涂的,不由得有些可惜。 052(暴露了呀原来是你...) 书店老板虽说有些纳闷, 但见傅莹珠自己都过来了,客人的意思,他也不能左右。 尤其这种年纪轻的, 冥顽不灵,劝不动的。 他叹了一口气,找了块板子过来, 写下了谢琅然的名字,摆在了其他被押注过的书生中间。 书店老板回头, 看向他眼中这个冥顽不灵的小姑娘:“您要押多少呢?” 傅莹珠将怀中抱着的几本批注本交过去:“劳烦您先算算这些书的价钱。” 书店老板看了两眼, 见她怀中抱着的批注本不少,脸上倒是堆起了笑,声线热络许多, 说道:“共十三本书, 五十二两银子。” “给您送两套宣纸, 祝您家中的学子高中啊!”书屋老板殷勤道。 “多谢。”傅莹珠淡淡笑笑,替自己那要考试的表哥应下来这句祝福,又道:“老板, 我算好了,我要押四百四十八两银子。” “押谢琅然。”她再次补充。 书店老板一愣, 青桃也是一愣,嘀咕道:“姑娘,这可是我们全部身家了啊!” 她们今日一共带了五百两银子出门,除去给表少爷买书的, 剩下的正好是四百四十八两银子。 难得见这样的豪赌之徒,书店老板也是诧异无比, 提醒道:“姑娘,您这……押几文铜钱都成的。若是全押上了, 到时候这位谢琅然没高中的话,您这四百两就全没了。” “您可想好了?”书店老板想做生意,可也怕给自己惹上麻烦。看傅莹珠一身打扮,便知她的身份非富即贵,这样的人,那可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今日她头脑一热投掷四百两纹银,若是明日来找他麻烦该怎么办? 傅莹珠却是点了点头:“都想好了,就押这么多。” “……”听傅莹珠语气笃定,书屋老板才将钱收下,“想好了便成。” 一旁,宸王摇着羽扇的动作却放缓了许多,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暗含思量。 等到傅莹珠走了,宸王将视线投向那块新挂上去的写着谢琅然名字的牌子,审视片刻后,心头纳闷极了。 莫不是真有没被他打听到的能人? 他问周围的人:“诸位之中,可有谁识得这位谢琅然?” 周围几人交头接耳了几句,却都摇了摇头。 “没听过啊……” “不知道是谁。” “我是柏乡书院章樵寿的门生,从没听过谢琅然这个名字,这肯定不是我们书院里的学子。” “如今秋闱将近,也就还剩半个月的功夫。那些心有大志向的书生,早就来到了长安城,交游拜会。若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早就小有名气了,这谢琅然却是无人知晓,恐怕,那姑娘的四百两银子,要打水漂了啊……” 宸王摇着扇的动作愈发缓慢,想着:是啊,若是那谢琅然真有才学,早就被他这样求贤若渴的人收入麾下,收为门客了,哪会人尽不知呢? 要么,就是这人志向浅薄,自视颇高,不喜出门交游;要么,就是他虽然走出来交游了,却是个没有真才实学的庸才,不被人看重。 这样一想,宸王对谢琅然就没了兴趣。 不管是自视颇高之人、还是没有真才实学的庸才,他都不屑与之为伍。 “不过,这谢琅然,似乎倒是有几分别的本事啊。”宸王身旁有人促狭一笑,语气意味不明,“竟然能哄得人家姑娘拿四百两银子来押他的注。” 听人说出这样的话,宸王轻轻皱了皱眉,心思过了一个来回后,倒也觉得这人的话有几分道理。 这话或许真还是对的,这谢琅然可能是向方才那位姑娘家里自荐过,想做她家的门客,只是才学不够,坑个小姑娘足够,坑这小姑娘背后的家人却是不成的。 这一想确实像有这么一回事,宸王一脸的不赞同:“常听人说,长安城内有些贵族铺张浪费、奢靡成性,今日倒是让我碰见了一回。” “实在是可惜了那四百多两银子。”宸王叹道。 “良言难劝该死鬼,殿下劝也劝了,何须替她可惜?”见宸王面露惆怅,有人忙安抚他,“等到秋闱放榜,这姑娘就知道后悔了。” “是啊,殿下都给她指了条明路了,她却偏要往阴沟里走,且等着吧,指不定等到放榜日,她再想起今日,定会悔之莫及,气她自己今日有眼无珠,有眼不识金镶玉。” “小姑娘家家的,直接气哭也说不定。” 满堂哄笑声响了起来,宸王也是淡然笑了起来。 是了,等到秋闱放榜,谁慧眼识人,谁有眼无珠,自然能一下辨个分明。 且等着便是了。 - 周府。 鹿安院。 这是沈朝青居住的院落。 他人在院门处探头探脑的,频频往外看。 见自己的小厮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尽头,沈朝青立马将他喊了过来,问道:“打听好了吗?我那表妹真的出去了?” “真出去了。” 沈朝青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吧,出去转转。” 小厮跟上他的步伐:“少爷,您这样总是躲着表姑娘也不是回事啊。” “你懂什么?”沈朝青努了努唇,“你当我想躲着她吗?” “算了,不同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 沈朝青心里面简直一团糟。 他这样躲着傅莹珠,还不是因为在傅莹珠来周家时,他就给她使了绊子。 本来呢,给傅莹珠使绊子这事,沈朝青并不后悔,即使他受了罚,他也只觉得解气。 傅莹珠嚣张跋扈这么久,也该有人治治她了。 结果傅莹珠来了这几日,一点嚣张跋扈的样子都没了,而且,还爆出了那件和他姨母有关的陈年往事。 嚣张跋扈的表妹,原来在侯府里的处境这么可怜,即使沈朝青不想承认,在给傅莹珠使绊子这事上,他确实后悔了。 可他那和傅莹珠不对付的状态已经摆出来了,若是低头服软,倒显得他像个做事莽撞的愣头青,很没面子。 沈朝青如今正是最看重面子的时候,他迈不过心里这道坎儿,不想再找傅莹珠麻烦,也不想对傅莹珠服软,只好对傅莹珠躲着避着。 今天听说傅莹珠出门不在府中,他还特意叫小厮出去打探了打探,确认消息无误之后,才从自己的鹿安院里出来,去找他的表哥,周光茂的大儿子周秋平谈事。 “走快一些。”周府回廊下,沈朝青健步如飞,仿佛身后有万马千军在追赶。 小厮紧赶慢赶,不比他心急腿长,累得直喘气,忽的停住脚步,震惊道:“少爷……” “有什么事,之后再说,先快些找到表哥,谈一谈我生日宴的事。走快点啊,不然要是遇到了我表妹,我拿你是问。”沈朝青回头看着小厮,假意恐吓,忽闻前面传来了一道带着笑意的娇俏声音,“表哥这是怕见到我吗?怎么走得这般快?” 这声音,沈朝青再熟悉不过。 听出来是傅莹珠后,他立刻脚步一刹,身子一哆嗦,两眼一抹黑。 不想撞上,偏就撞上了,他这命啊! 一想到要面对傅莹珠,沈朝青脖子都僵硬了,转过头去看着她,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 若是哥俩好呢,不至于,就凭幼年时期傅莹珠做的那些损事,他这辈子都不想和她做好兄妹;可若是再想之前那样见了傅莹珠就吹胡子瞪眼,要是惹了她伤心掉泪,他自己心里又过不去。 “表……表妹。”沈朝青只能尴尬笑着,回头,说道,“好巧。” 沈朝青在心底哀嚎,寒暄完这一句半句,赶快放他走吧! 傅莹珠抿唇淡笑,虽说一眼瞧穿了他的尴尬,也知道沈朝青肯定想应付完一句半句便走,可她这表哥当初带着她的马车绕城三圈的账她还记得,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这会儿她就能给自己找回点场子了。 傅莹珠笑得眉眼弯弯,语气也轻,瞧上去温柔极了,她同沈朝青攀谈起来:“好久没见到表哥了,不知表哥近日都在忙些什么?” 沈朝青在心里面叫苦不迭,以往他与傅莹珠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今日傅莹珠怎么一副要与他攀谈的架势? 沈朝青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道:“秋闱快到了,这段时间我课业繁重,是以……不常露面。” 到了此刻,沈朝青才深深理解了舅舅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这世间,读过书、懂学问的,有时比乡野间最剽悍的泼妇更难缠。 这会儿他便觉得,应付变得温柔懂礼数的傅莹珠,比应付当初刁蛮不讲理的她还要麻烦。 若是傅莹珠还是之前的模样,他就算被舅舅和娘亲罚跪祠堂,也要板着一张脸待她。 但傅莹珠这回回来,一没对他外公外婆不恭,二没对他和他妹妹太过嘲讽,举止有度,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他就拿她没办法了。 可若只是因为傅莹珠变好了,就彻底放下心中成见,沈朝青的脑子一下转不过这个弯来,也迈不出去那个坎儿,偏偏又心疼他这表妹幼年丧母的经历…… 五味杂陈之下,沈朝青脸上的表情就很有意思,半是为难。半是想找个话头安慰一下傅莹珠。 安慰的话尚且没想好,倒是先让他好生为难,眉头紧皱。 “表哥为何紧皱眉头?这是有什么烦心事呢?”傅莹珠一看他这为难的模样就想笑。 她当然知道,令她这表哥格外心烦的人就是她傅莹珠,偏偏装作不知。 猫捉到耗子,都喜欢逗着玩会儿,傅莹珠也有这种坏毛病。 尤其在周家住得悠闲,不用担心这个那个的,日子过得舒服,玩心就被养出来了。 等到沈朝青无话可说了,傅莹珠弯眸笑意更深了:“今日我出门,见有人押注,押今年能高中的人是谁……” 沈朝青抬眸,打断了傅莹珠的话:“押注?” “你没去押我吧?”沈朝青一副怕极了的模样,“我这都打算下回秋闱再考一次了,你可不能押我。浪费银子啊!” 他竟有这等觉悟。傅莹珠笑了起来,并没有告诉沈朝青她押注了谢琅然的事,反而说道:“妹妹只是想告诉表哥,快到秋闱了,表哥可不要为一些无谓的事忧心了,要全力以赴才是呀。” 沈朝青低了低眸,显然是没想到傅莹珠居然会主动关心他的秋闱。 这是真关心他,还是要笑话他啊? 正这时,回府的周秋平也经过了回廊这,一见傅莹珠与沈朝青两人对侧而立,立马加快了脚步,生怕沈朝青又像表妹初回周府那日一样,做一些失礼之事。 结果,一靠近,却听到沈朝青别别扭扭的声音:“总之,你别去押注我就对了。” 这一听,这两人能站在一块心平气和地聊天,关系倒像是比之前好了? 周秋平咳了咳,颇有一副老大哥的沉稳模样,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问道:“你们二人在聊什么呢?” 沈朝青原本打算赶紧溜走的,一见周秋平来了,当着别人的面,心里霎时更不是个滋味了,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对待傅莹珠是好了。 要是让别人看到他现在待傅莹珠很好,那他们岂不是要笑话他之前的种种行径了? 还是溜走吧,沈朝青想。 “什么押注?”而周秋平走过来,先看向了傅莹珠。 见她身后的随身丫鬟手里拿着幕篱与一纸包,周秋平笑问:“表妹今日这是出门去了?” 傅莹珠喊了声大表哥,而后点了点头:“再过三日便是朝青表哥的生辰,我出门去给他买了份礼物。” 周秋平微愣,而正在伺机打算偷偷溜走的沈朝青则是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礼物?他这表妹不是最看不惯他吗?怎么能记住他的生辰,还给他备了一份礼物? 沈朝青不打算溜走了,而是留了下来,目光时不时往青桃怀中抱着的纸包扫过去。 隔着一层纸,他也看不出来里头包着的是什么,心头痒痒的。 等傅莹珠走后,周秋平用胳膊肘撞了撞沈朝青:“你一个做哥哥的,多少宽容一点,别在碰见了莹儿表妹便摆出一副臭脸来了。” “等到你生日宴着,甭管她送你的东西合不合心意,你可都得高高兴兴的,这是妹妹的一番心意啊!” 沈朝青心情正复杂着,胡乱点了点头,等周秋平也走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应下的是什么事。 沈朝青:“……” 好吧,不就是要高高兴兴地将礼收下吗?这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外面不都在说他这表妹不学无术吗?想来她会送给他人的礼物,也是些她自个儿会喜欢的杂耍玩意,指不定他也会很喜欢的。 想到这,沈朝青甚至笑出了声。 但等到三日后生日宴,拆开傅莹珠送他的礼物后,沈朝青便笑不出来了。 王平之批注的《周易》《大学》《中庸》等等,这厚厚一打书,他表妹这是想要他的命。 原本,记着大哥的嘱咐,沈朝青还咧出一口白牙,朝傅莹珠笑得阳光,这下,阳光不起来了,面如死灰,想跳江。 周光柔却是感动极了:“莹儿有心了,你表哥学问做得不扎实,本来我还在担心要给他看些什么书,你这礼物送得好啊!” 傅莹珠不好意思地笑笑。 而周光柔侧眸看向面如死灰的沈朝青:“朝青,这几册书,都是你妹妹的一片心意,离着秋闱还剩月余的功夫,你可得挑灯苦读,最好把这些书都给看了,别浪费你表妹的一番心意。” 沈朝青:“……” 他用一种极其哀怨的目光看向傅莹珠。 傅莹珠掩面,差点笑出声。 等到生日宴一结束,沈朝青便堵住了正在和沈朝妤聚在一起讨论头饰的傅莹珠,极其哀怨地控诉道:“表妹啊表妹!你怎么能这么坑你哥我啊!” 傅莹珠莞尔笑道:“姨母说得多好啊,离着秋闱只剩月余了,表哥你自是要挑灯苦读的,我这书,不正能解你燃眉之急吗?” 一旁,沈朝妤也频频点头,稚声稚气地说道:“莹珠姐姐是一片好心啊,哥哥。”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沈朝青他偏科啊!国学这些课,简直一看到就头疼。 “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对傅莹珠说道,“表妹啊,我会将这些书都看完的。” “只不过……待到我将这些书看完,你可能也就没我这个表哥了。” “累死的。”沈朝青目如死鱼,毫无光亮。 他这模样,惹得傅莹珠与沈朝妤哈哈大笑。 周老夫人与周老爷子在厅堂内,目光越过窗棂往外望,见这些小辈聚在一起谈笑风生的场景,心里面宽慰极了。 而被傅莹珠和亲妹妹这么一嘲笑,沈朝青那种只想躲着傅莹珠、不想见她的心结忽然解开了。 好像,多个妹妹也挺不错的。他不必太担心对傅莹珠太好,丢面子,像今日,他待傅莹珠好好的,家里也没人嘲笑他,而且,也不用担心说错话会惹傅莹珠伤心。 这妹妹不像个十分敏感的性子,反倒像是能开得起玩笑的,不用当她是什么易碎的琉璃,就当是自己亲妹子呗,该疼疼,该护护,该笑话就笑话,总归是流淌着相似血脉的亲人,又不是有血海深仇。 冤家宜解不宜结,沈朝青这一想通,面上的表情就自然了许多,指着在那头笑得弯腰的两个妹妹,佯装气恼地骂道:“好哇好哇,你们两个说实话,是不是早就想不要我这个哥哥了?” 而傅莹珠和沈朝妤则是笑着赶紧跑开了。 -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转眼间,秋闱到了。 考试前一日,来应试的学子便提着考篮,住进贡院。 周府与贡院相隔不远,但按规矩,不论是谁,都要在贡院吃住九日,考期结束前,不得擅自离开。 是以,即使周府离着贡院再近,沈朝青也得提着他的烤篮,到贡院里住上一段时间,等考完了才能被放出来。 而送沈朝青到贡院来,可谓是一人考试,全家出动。 周府从老到少,浩浩荡荡的,几乎都跟出来了,给沈朝青准备的考篮有半个人那么大,干粮点心都给备齐了,还多给备了几份。 一来,是避免给沈朝青准备的那份儿出问题,二来,心想着若是有外地的贡生来京城赴考,没能准备好考篮的,便将他们多准备的给送出去,就当行个善事,结个善缘。 周家人这也是提前做好了沈朝青考不上的准备,若是沈朝青不行,那指不定受了他们考篮的贡生能考上呢?到时候也算朝中有人了。 周家的马车一在贡院前停稳了,周光茂先下了马车,随后便是老夫人与周老爷子他们。 反倒是要去赴考的沈朝青,最后才从马车上跳下来。要不是自己跳下来,急着去给赶考的学子们送温暖的周家人,怕是要把他给忘了。 而傅莹珠的马车在沈朝青的马车后面。 今日周家人都来送她表哥,她自然没有不来的道理。 一下马车,抬眼一看贡院门前,乌泱泱的,不仅有来赶考的学子、有送考生来的长辈,人山人海,将贡院前的这条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几乎叫傅莹珠没个落脚的地方。 傅莹珠初次见这场景,倒是吓了一跳。 果然不管什么时代,考试都是盛事。 下了马车,傅莹珠找到了沈朝青,想看一看她这表哥状态如何。 周家几代行商,好不容易出了个读书人,若是沈朝青能通过这次乡试,周家也算是熬出头了。 傅莹珠算半个周家人,自然也想让沈朝青考上。 不过,她也不愿给即将考试的表哥压力,尤其沈朝青总是念叨着说他若是能中举便是老天瞎了眼,嚷嚷着要三年后再来一回,傅莹珠也不知道他到底备考成了什么样,便不问他是否紧张,反倒闲聊起了别的:“表哥,你好好看看,你的考篮里面,东西可都准备齐全了。” “自然是齐全了。”沈朝青神神秘秘的,见外公舅舅他们没有看向他们这边,朝傅莹珠伸出了手,“烧鸡呢?” 傅莹珠无奈笑了:“都给你备好了,还有一些糕点。” 她朝身后的青桃看了一眼,眼神示意,青桃连忙上前,动作隐蔽地将一油纸包交到了沈朝青怀里。 眼下天气还没彻底凉下来,来秋闱的考生大多只带干粮充饥,饭菜太容易馊掉,不带别的。 可这秋闱一共九日,每闱三场,一场便是三个昼夜,只吃干粮,从小没吃过苦头的沈朝青显然受不了这样的苦,家里不给他准备好吃的,他便自己给自己准备好了,藏在了傅莹珠的马车上,这样,他考试的前几日,能吃好点。 “表哥,除了你要的烧鸡,我还给你买了几份糕点,不容易坏,你进了贡院,先吃掉烧鸡,再吃这些点心。” “还有些杂炒干货,瓜子花生什么的,也不容易坏,就是吃起来费劲儿,你若是实在馋了,就吃上一把。” 沈朝青在怀里藏好油纸包,听着傅莹珠细心的嘱咐,感动道:“哎,表妹,表哥真后悔啊,浪费了几年的光阴,今年是考不上了,不过,我这三年一定奋发图强,三年后一定要考取功名,到时候给你榜下捉婿,捉回去个俊俏的好郎君。” 傅莹珠无奈笑了,心道沈朝青这种人,说着考不上,若是真考上了,那可就有意思了。 日头逐渐移到当头的位置,贡院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眼下这样的天气,男人多的地方,臭烘烘的,沈朝青往四周看了一眼,鼻翼动了动,有些不忍心让傅莹珠陪他站在这儿了:“表妹,你该回去便回去吧,不用送到最后。” 傅莹珠笑了笑:“表哥,便让我稍稍多待一会儿,多看看。” 沈朝青忍不住调侃道:“你这不会是今年便想榜下捉婿吧?” “提前和你说好了,若是表哥没考上,可没脸陪你啊。” 傅莹珠只是笑笑,并不辩解什么。 这秋闱三年一次,眼前的场景可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傅莹珠好奇心重,这样的场合,当然想多看两眼,和捉不捉婿没有关系,只是满足好奇心罢了。 而道路另一头,一身穿靛蓝布衣,提着竹编考篮的书生快步走来,脚步急匆匆。 大多数来贡院考试的考生或是结伴、或有家人相送,他却是独自一人。 而他手中的考篮子里,放着各式用品、干粮和十几个用红线绑起来的烤小土豆。 快步拐过弯来,看着近在眼前的贡院牌匾,谢琅然长长舒了一口气,抬起袖子,抹了一把头顶的汗。 还好能赶上。 今日出门时,他娘亲非要在他给自己准备好的烤土豆上绑上红线,说要讨个好彩头,结果好彩头讨到没讨到他不知道,差点将时辰给耽误了。 不过,既然没误了时辰,绑一绑红线,让他娘亲安心,倒也无妨。 歇了一歇,谢琅然便又快步走了起来,想快些将考篮交给贡院门前的考官清点,进入贡院,也好熟悉一下环境。 只是,在途径周府的马车时,谢琅然的脚步却再度停顿,忽的回头看了一眼,视线先是落在了青桃身上,而后便移到了在青桃身侧的傅莹珠的身上。 几个月前下大雨的那天,醉仙楼外,有位姑娘叫她的丫鬟到他这儿买下了他全部的字画。 托她的福,这几个月,他得以把心思从赚钱谋生上移开,能够闭门不出,全力以赴地备考秋闱。 那日,虽说他只见到了她的丫鬟,却将她丫鬟的脸记了下来,想着若是日后还有机会再见,也能认出自己的恩人。 今日再度遇见,他倒庆幸,幸好是记住了。 想来,他那位慷慨解难的恩人,十有八九便是这位送表哥来贡院考试的姑娘了。 谢琅然的目光移到傅莹珠身上,停留了一瞬,忽的低下头去,会心一笑,心想:原来是她啊! 053(教一只会一教二只会二...) 眼看着日影移动, 周围的人大多行色匆匆,为免耽搁考试,谢琅然只是最后看了一眼傅莹珠, 便不再多做驻足,提着考篮进入贡院。 而沈朝青与傅莹珠闲话了几句,又去听了几耳朵来自舅舅与外公的嘱咐, 应付完了家人的关心,便也提着周家给他准备好的考篮, 宝贝无比地揣着他的烧鸡, 也进了贡院。 考生们鱼贯而入,贡院门口殷殷切切来送别的家属们闹出来的声响也逐渐安静下去,他们目送着考生进入考场, 看着他们接受把守士兵的搜身检查, 再看着他们的背影逐渐走入贡院, 消失不见,每个人都是眼含期盼,在心底为自家的学子祈福。 刚才还沸反盈天的贡院门口, 在贡院大门关上后,瞬间安静下去。 一来, 考试要开始了,把守的士兵们不允许家属再制造出杂音,二来,家属们的心跟着考生进了考场, 如今前途未卜,自然提心吊胆, 自然是十分忐忑,无心交谈了。 贡院内, 有几排巷子从西到东,排成一排,巷口紧邻在一起,门头上用大字写着这口巷子的字号。 巷子之间摆着半人高的水缸,压着盖子,供考生取水饮用。水瓢在满水的缸里晃动,被摆置巷子之间的墙角排列得不算整齐。除了饮用的水,盛水的器皿,也全由贡院来提供,考生是不可以私自带任何工具进场的,免去了作弊之嫌。 进了巷子,只见一排小隔间一般的号舍依次排开,一条巷子里的号舍约有百间,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一间间号舍,便是这些来赴秋闱的考生们考试时要待的地方,一人一间,待一开考,司考的考官便会将号舍锁上,考生的吃住都在里头。号舍狭小,四面封闭,只有头顶的天窗开着,考试时,不允许交头接耳,不允许手递工具,不允许任何人和考生交谈说话。 这秋闱算是举国关注的大事,流程也分外严苛,号舍的锁一落,不等到考试结束,不管里面发生了什么事,都绝对不会打开。 一旦发现作弊违规者,革取功名,永不录用。 制度之规范,惩罚之严厉,都代表着国家对这场考试的重视。 在进入号舍之前还有一场贴身搜查,需要把外衫和贴身的衣服全部脱下来,确保考生不会在身体肌肤和衣服上打小抄。但即便如此,考场舞弊之风,依旧屡禁不止,有些人,没有本事,却妄想一步登天。只要告诉他前方有捷径可走,哪怕头断血流,也是要往前闯一闯的,毕竟博得就是个前程,富贵险中求的调性由来已久。 沈朝青平时是个脑子活泛的,这种时候却也不敢做舞弊之事,怕坏了周家家风。眼看着前头排队贴身检查的人被脱得身上精光,沈朝青深吸了一口气,顺顺当当地过了通身的检查后,被人按编号带到了自己的号舍。 只听“咔哒”一声,落了锁,考试也就开始了。 决定前程命运的一刻,三年一度的科举,天下读书人为此贡献毕生心血的成名路,也缓缓在他们眼前铺展开来。 — 日出日落,月升月沉,每日从卯时开始,酉时收卷,转眼九日过去,沈朝青也终于能从那间狭小闭塞的小房间里出来了。 这秋闱可真不是闹着玩的,考的又多又杂,书上背下来的圣人言,到了下笔的时候脑子空空如也,感觉字也不会写了,笔也不会动了。 好在克服紧张之后,倒也是无碍,照着脑子里有的,写一通便是。 这九日,沈朝青只顾着奋笔疾书,没工夫顾旁的,一心只想写出惊天动地泣鬼神的锦绣文章,什么口腹之欲,都已经无关紧要。 一出号舍,沈朝青才惊觉,才号舍里过于沉迷投入,考试完,一松懈下来,才感觉四肢酸软,肚子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因为消耗过大,加上时间过长,食物摄入又不够,沈朝青险些晕倒。 再一看从其他号舍里钻出来的书生,各个都是一副邋遢模样,胡子没剔,衣裳也臭烘烘的。所有人几乎都变了一副模样,有人甚至瘦脱了相,活脱脱就是从生死场下来的模样。 知道的以为他们在考试,不知道的以为他们刚服刑出狱呢。 沈朝青生□□洁,撇了撇嘴,嫌弃不已,简直想捏着鼻子走,转瞬想起自己如今恐怕也是这样一副邋遢模样,瞬间对自己也嫌弃了起来,赶紧加快了步伐,快步走出贡院,只想回家好好沐浴一番,然后就要倒头大睡。 沈朝青的号舍在巷子深处,他一路急匆匆地往外走,路上撞到了不少人。 这一连九日高强度的考试下来,不少人的身体已是疲乏不已,有些受不住,走路的姿势摇摇晃晃。来时踌躇满志,出了号舍时,却是灰头土脸的模样。 有年长者,甚至得靠人扶着才能出来,步履蹒跚,满身疲惫。沈朝青能保持清醒,不需要人搀扶就能走这么久,已经称得上一声年轻力壮,体质过人了。 待看到这些满头青丝的老者,依旧在科举,次次考,次次名落孙山,折损了这么多的光阴。沈朝青心中也有了些许触动,对自己的前途也有了忧虑之感。他一路小跑,出了号舍,停住了脚步。 号舍里人头攒动,全是考试的学子,号舍外面,等着赚钱的马车夫与来接人的亲属的数量丝毫不输,依旧称得上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 这一下子,沈朝青也看不见周家人在哪,他在贡院门口张望了一番,花了好一番功夫,直到听到人群中有熟悉的小厮声音在高声喊着表少爷表少爷,他循声望去,才在一众马车中瞧见了印着周家族徽的马车的踪影。 沈朝青连忙跑了过去,将装着砚台与笔墨的提篮往小厮怀中一送,浑身轻快了下来,他揉着酸痛的肩头,对小厮说道:“可累死我了。” “赶紧走吧,回家去,我这几日就没睡个安稳觉,等回去,要睡上个三天三夜才能补回来。” 沈朝青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完就要登上马车回周府。 拿着他提篮的小厮目光却看向了别处。 “看什么热闹呢?”顺着他的目光,沈朝青也往那儿看,困倦的眼睛陡然精神起来,眯了眯眼。 约五六步远的位置,有个少年模样的人靠着墙根,脸色苍白,考篮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他面色不佳,脸色比刚发下来的考卷还白净些,明显状态不对。 小厮问沈朝青:“表少爷,这人是不是晕过去了?” “你这不废话吗?”沈朝青甩了自己小厮一个白眼,大步走到了墙角那,拍了拍那个晕过去的少年的脸,“兄台,醒一醒。” 沈朝青虽说心性不够成熟,但心底存善,遇见此等事情,不会坐视不管,是一定要多管闲事的。 拍了几拍,沈朝青又叫小厮找了水壶来给他喂了几口水,这人都没见好转的迹象,沈朝青不由得一脸为难:“这该怎么办啊!我又不是大夫。” 小厮道:“表少爷您也别急,小的在外面等着,今天晕了不少人,老的少的都有,这不是什么大病。” “约莫是今年的考卷太难了,晕倒一片,表少爷您没晕过去,可真得亏您身子骨强健。”小厮这时还不忘拍自己主子个马屁,称赞他身强体壮,体质过人。 沈朝青眼角抽了两抽,一哂,却不知该说什么。这整整九日暗无天地的日子,要不是他给自己多带了只烧鸡,他恐怕也要晕过去。 还得感谢表妹给他备的点心与瓜子,味道好,吃得也舒心,一边吃着,一边写着,身体不至于太亏着。 见瘫软在墙边的少年人迟迟不转醒,实在没办法,沈朝青索性直接盘腿坐了下来,说道:“算了,先不回去了,在这等一等他的家人好了。” 反正这九天他都已经撑过来了,也不差这点功夫了。有人在旁边看着,倘若出了什么事情,也好叫人。 沈朝青叫小厮来将这年轻书生散落在地上的砚台与纸笔都捡回到他的考篮里,盘腿坐到了墙角下的荫凉里,肚子又饿,脑袋又困,沈朝青觉得他也快晕过去了。 好在小厮没有空等着他,还带了不少吃的,都用食盒装着。 沈朝青打开食盒一瞧,里面摆放着的,是李记刚刚出炉的肉包子,皮薄馅多,汤水横流。他一边吃着,一边等着,肚子里不算太难受,体力逐渐恢复过来了。 这一等,就是将近半个时辰。 没能等到人醒,沈朝青不耐烦地抓了抓衣领,看了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又看了眼身旁那个没半点要清醒过来的迹象的书生,皱了皱眉头:“这怎么也没个人来找他啊!” “指不定是独自前来赶考的。”小厮道,“不然我们先回府吧?” 小厮看这书生的穿着打扮,一身葛衣麻布,用料低廉,虽然有书生文气,但就是个穷书生,和他们家表少爷是不能比的。 来赶考的贡生中,大多是富家子弟,所以考前考后,都有人呼前拥后,照顾周到。家若是不富裕,也供不起一个读书人。像这种明摆着的穷书生,有,但不多。如今,让他们碰见了一个,穷得十分明显,摆在脸上了。 “总不能见死不救啊。”沈朝青伸手,往身旁书生的考篮里翻了翻,没翻到什么能指明这书生身份的东西,皱皱眉头,做了决定,“将他一并带回府上吧。” 说完,和小厮两人一起,将谢琅然架到了马车上。 如今出了考场,前途未卜,也不知道考得如何了。就当作是日行一善,结个善缘,也求求老天爷看看他,像他如此好心的人,给点好报吧。 - 周府,周光柔与周秋平正翘首以盼,在周府门外站着,等着迎接秋闱考完的沈朝青。左等右等不来,周光柔都想自个儿去贡院门口接人了,正想让人备下马车,忽然有人来报,接表少爷的马车回来了! 眼看着那辆印着周府族徽的马车拐过弯来,跃入视线,周光柔惊喜道:“青儿回来了!” 说着,她忙走下台阶,周秋平连忙扶住她:“姑姑慢些,莫要心急。” 实际上,周秋平自个儿也是激动万分。 若是沈朝青能考取功名,从此他们周家再也不会在人面前低一头。家族人丁兴旺,办事就好办,也能为门楣添光,周家也就能再添一员猛将了。 可等到马车停好,周光茂与周秋平两人都傻眼了。 只见沈朝青和小厮合力将一人从马车上拖下来,被拖下来的那人身形清瘦、头发散乱,再仔细一看,这人竟像是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周光柔将脸上的笑意一收,拧起眉头来。 她这儿子是去考个试,怎么还带回来了个死人?莫不是出去惹祸了? “沈朝青!”周光柔怒气冲冲的。 沈朝青一震,抬头看到自己娘和大哥都在,忙道:“娘,大哥,快来帮帮我。” “这人晕过去了,快去请大夫!” 听了沈朝青的话,再定睛一看,此人虽然形容邋遢,活像是死了一样,但是胸口微弱的起伏表明他不是个死人,还活着呢。 虽说搞不明白沈朝青从何处带回来的这人,但是救人要紧,周光柔也不再说什么了,当即叫人去请了大夫,并叫人在沈朝青的院子里收拾了一间留宿男客的厢房出来,给这个晕过去的书生居住。 他们周家家大业大,既然是沈朝青从贡院门口救回来的书生,也就顺手做了把人情,给救了。 既然能去考试,那也说明是个人物了。哪怕日后不能飞黄腾达,结个善缘,总不会错的。 - 谢琅然艰难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身体沉重得像睡了一场冗沉的觉。 晕过去之前,他又饿又渴,因为过于专注,脑子消耗极大,等交卷上去之后,身子猛然一松过后,倒像紧绷的弦一样,立即断掉了,便晕过了过去。 这会儿睁开眼睛,却发觉不仅身上清清爽爽的,喉间也润了许多。 谢琅然下意识有了个吞咽的动作,唇齿间溢出甘苦的药味。他猛地咳嗽了起来,坐起身,扫了眼四周。 锦绣江山的屏风、博古架、四角瑞兽香炉……这是一间陌生的房间。 陈设富丽堂皇,决然不可能是他家,也不是他之前租下来的那间破旧的小旅馆房间。 他这是在哪儿? 谢琅然用手支着自己微微发涨的脑袋,掀起身上不知谁给他盖上的薄毯,两脚落地,走了出去。 还没推开门,便听到了外面传来了两人交谈的声音。 “娘,我真没出去惹事,都被关在号舍里面呢,哪有功夫去惹事啊。” “这人是我在贡院外面遇见的,见他晕了过去,叫也叫不醒,恰人中也没个反应,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给带回来了。” “与人为善这可是娘亲你教给我的,你可不能怪我罚我。” 说话的人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着急着解释,显然是有些焦灼了。 另外的一位,则是一位年纪较长的女性,是他的母亲。 谢琅然心忖片刻,知道自己这是遇上好心人了。当时人山人海,他又嘱咐了远在乡下的娘亲不必来接送,自己能独立行走。哪想,还真让他遇见了点麻烦。 如今,门外站着的是他的恩人。如今醒过来了,自然该谢过一番才好。 谢琅然理了理衣襟,推门出去。 见廊庑下,站着一妇人与一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与他推测的一般无二,谢琅然连忙拱手作揖,分外恭敬地说道:“多谢兄台出手相助,在下万分感激。” “你醒了!”沈朝青一脸兴奋,仿佛看到了救星一样,“你快来同我娘说说,我没欺负你,是吧?” 周光柔一把将沈朝青拉开:“你这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人家刚醒过来,你不先问问他身子如何了,只关心自己像什么话?” 待看向谢琅然,周光柔语气却温柔许多:“你醒了?身子还好受些了?” “方才我们叫郎中来看了,说你这几日吃的干粮发霉了,有毒性,吃了身子耐受不住。他给开了药,解了你身体里的余毒,也幸亏你年纪轻,这不算什么大事,之后修养几日,吃些清淡的食物,清清肠胃,估计就好了。” 一边说着,周光柔便一边悄悄打量谢琅然,不动声色。 本来谢琅然昏过去的时候,只见他鬓发凌乱,有些邋遢,那模样,可真不必街上的乞丐好上多少。可此刻人醒了站到面前,经过一番拾掇,却是一表人才。 这后生还生着病呢,却站得身姿板正,端如劲竹,面容也生得格外清俊儒雅,模样周正,气质佳。 看这气度,比她那棒槌儿子不知好上多少,这样的端正样貌,正是极其讨她这种做母亲的人喜欢。 周光柔一时目光放柔,而谢琅然再度朝周光柔作了一揖:“多谢夫人与公子照拂。” 他好好行了礼,尽了礼数,才抬起眼来,看到周光柔身后沈朝青的模样,却是微微一愣。 他用了两瞬息的功夫,便想起了自己到底在何处见过沈朝青,恍然大悟之下,竟是低头浅笑起来,心头感喟万分,眉眼间温柔极了。 笑了一笑,谢琅然复又抬头,声线清朗,对周光柔说道:“多谢夫人关心,晚辈的身子已经好多了。” “你家在哪呢?”沈朝青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从周光柔身后钻出来挤到她与谢琅然中间,问谢琅然,“若是家里不急,你便在府上住上两日,等休养好了再走。” “不然若是再在路上晕倒,可不一定能再遇上我这种侠义心肠的救你了。哎呦——” 沈朝青话没说完,被周光柔掐了一把:“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药也吃了,觉也睡了,就不会再晕倒了,不会说点好话吗?” 谢琅然笑了:“兄台也是一番好意,夫人莫要责怪。” “晚辈已经给府上添了麻烦,如今我人也醒了,毒也解了,不便再在府上叨扰。” “小生姓谢,京畿地区麦香村人士,不知夫人与公子该如何称呼?” 沈朝青道:“我姓沈,名朝青,字长鸣。什么叨扰啊,我能遇见你那是我们两个有缘,交个朋友,怎么着也得吃过一顿饭再走。” 周光柔也点了点头:“你这病是吃出来的病,自然得吃好一顿再回去,不然真怕你在路上晕倒,我这就安排去,你可别走啊。” 谢琅然抿了抿唇,盛情难却,他也不知该如何拒绝了,只得点头应下:“今日贵府的恩情,若有机会,小生日后定会报答。” “别恩情不恩情的,举手之劳罢了,我帮你一回,指不定老天爷觉得我是个可造之材,就让我这遭秋闱能考个功名出来呢?” 沈朝青自来熟得很,等周光柔走了,揽过谢琅然,俨然是与他哥俩好的架势:“诶,谢兄,你觉得,今年的考卷,难还是不难?” 不等谢琅然作出评断,沈朝青先行抱怨道:“我觉得比之上回秋闱与上上回秋闱,今年的秋闱简直太难了啊!” “我的号舍隔壁是个七十岁的老监生,他一出来,直接跪下了,哭得老泪纵横,直呼他白活了这几十年。” “见他这样,本来我在考前答应我表妹,说这回不成,下回秋闱定要考上,好给她榜下捉个贵婿回来,我看,是捉不成了!指不定我要和那老书生一样,考上一辈子呢。真要等着我考上再给我表妹许亲,我表妹就得蹉跎了啊。” 沈朝青长叹了一声:“怪我这个表哥不争气,谢兄,若是到时您能高中,叫我这妹妹认你当哥好了。” “哪里的话。”谢琅然却是微微一笑,说道:“你们都是心善之人,会有好报的。” 沈朝青嘿嘿一笑,被人称赞总是高兴的,他颇为自豪地点了点头,转瞬意识到了什么。 ——都? 这是连他表妹也说上了吗?他表妹确实不错,可谢琅然今日与他初次见面,又是如何识得他表妹的? 只是他回来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也没能倒头大睡一场,脑子里仍是一团浆糊,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却没被他好好抓住,便也没问个水落石出。 “说起来,我今日还没见到我表妹呢。”沈朝青嘀咕了声,“我秋闱这几日,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周府……” 正这时,一小厮快步走进来,对沈朝青说:“少爷,表姑娘她带着东西来看您,在您院子里等了有一会儿功夫了,您快过去瞧瞧。” 沈朝青连忙抬眼,果然见月门外面,有两道身影立在那,看那纤细的身形,正是傅莹珠与她的丫鬟,青桃。 054(江湖险恶不行就撤...) “我这就过去。”傅莹珠给他备的烧鸡与点心可是考场里头续着他命的存在, 一瞧见傅莹珠在月门后隐隐约约的身影,沈朝青笑了,回头看着谢琅然, “谢兄,我先去见一见我表妹,再来寻你。” 却见谢琅然的目光也投向月门那, 目光深远,暗含思量, 和他在看向其他人时那温柔淡然的神态有些不同。 意识到沈朝青在同他说话, 谢琅然也愣了一下,视线被烫到一般缩回来,不自然地低了低头, 应了声好。 沈朝青没多想, 将客人留在这, 大步走向月门。 月门外。 青桃的手中提着个食盒,嘟囔道:“表少爷怎么还不出来,再不出来, 饺子都凉了。” “貌似是有客人在。”傅莹珠往里面瞭望了一眼,见廊下有道陌生的男子的身影, 顾及古代男女大防严苛,便没有直接过去找沈朝青,而是一直在月门这等着。 她回过头来,对青桃说道:“若是表哥太忙, 我们便将食盒放下走了便是。” “直接走了,那怎么能行?”青桃义愤填膺, “这可是姑娘亲手包的饺子!怎么能直接走掉呢?” “总得让表少爷知道,这是姑娘的一番心意。” “什么心意?”沈朝青从月门后冒出头来, 一看青桃竟然是捧着食盒来的,咧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表妹来就来,竟然还带着东西来。” 傅莹珠连忙从食盒中抽出一双筷子,交给沈朝青:“这是状元饺,表哥你快吃一个,讨个好彩头。” “吃个饺子,如何讨得好彩头?” “表少爷有所不知,这叫状元饺,状元饺,顾名思义,就是要给你们这种刚刚考完秋闱的学子吃呢。”青桃将食盒盖子打开,铺面而来饺子馅儿的鲜美香气。 圆圆的食盒中,三十余个小巧玲珑的饺子整整齐齐地码成两圈,皮薄馅多,饺子胖乎乎,鼓鼓囊囊,卖相好看极了。 香气扑鼻,沈朝青闻着这味道便食欲大开,连忙吃了一个,狼吞虎咽咽下肚子,一脸赞叹地看着傅莹珠:“表妹,没想到你竟还有这样的手艺。” “找厨房里的张师傅一起做的,并非我一人的功劳。”傅莹珠不爱居功,淡淡笑了笑,也不问沈朝青秋闱考的如何,只道,“面皮是张师傅擀的,馅儿也是他调的,我不过动了动手。对了,朝妤也来帮忙做了两个。” 沈朝青吃得摇头晃脑的,轻哼了一声:“不愧是我的妹妹,手都真巧。” 傅莹珠笑了,往里张望了一眼,见站在廊下的那道身影始终在那,傅莹珠轻轻蹙眉。 看着身形,稍有些清瘦,虽说离得稍远看不清面容,但傅莹珠一是觉得眼熟,二来是觉得这人好像有些虚弱,病病殃殃的。 “表哥这是不是有客人?”傅莹珠头转回来,问沈朝青,“别耽搁了待客,将这饺子带回去吧。” “是一姓谢的书生,贡院外头遇见的,见他晕倒在地,我就给带回来了。”沈朝青打了个嗝。 他回来已经吃了一顿,虽说这饺子好吃,可他也吃不下太多。 但傅莹珠一片心意,沈朝青也不想浪费,捏着食盒不放手,忽的有了个主意:“谢兄也是刚刚考完秋闱的学子,他与我颇有缘分,我是个慷慨大方之人,表妹,我可能将这饺子分给他吃?” “姓谢?……”傅莹珠呢喃了一声,心道,不会这么巧吧。 总不至于她这表哥在路上捡个人,就把谢琅然给捡回来。 她收起了心中杂念,笑道:“表哥倒是好气度,状元也要分与人当啊。” 她也不与沈朝青客气:“你这是吃不下了吧。” 沈朝青嘿嘿一笑,算是默认了:“这不是饿了太久,路上吃了包子,回来又吃了一顿,实在是肚子撑了。不然这些我定能全给吃了,怎么会辜负你一番好意呢?这位谢兄,我瞧着是个人才,可以交游……” 说着,沈朝青一顿。 若傅莹珠是个男子,他此刻定要将他引见到谢琅然面前,可傅莹珠是个女子,在他的院子里与外男碰头。 这些日子沈朝青把一些事情想得格外清楚,傅莹珠虽是侯府嫡女,但在侯府过的日子实在凄惨,还不如他与他妹妹,虽说他与妹妹自小寄住在外祖家,却从来没有受过寄人篱下的苦,哪像他表妹,正经八百的嫡长女,过得连庶出的姑娘都不如。 周家人向来护短,想明白傅莹珠的处境,沈朝青便对傅莹珠的事上心许多,知道他这表妹曾经因为和外男拉扯被人非议,便格外在意起了这些事。 总不能因为他,又给表妹的名声抹黑,于是沈朝青侧了侧身子,对傅莹珠说:“我去找谢兄去了,过会儿将食盒送归于你,你此刻若是有旁的事,先回你的院子去吧。” 傅莹珠也正有此意,点了点头。 走出去两步,却对廊下那道身影有些念念不忘。 她总觉得,这人的身影有些眼熟。 傅莹珠停顿了脚步,她又不是个有事会闷在心里的性子,叫住青桃:“青桃。” 傅莹珠还是打算让青桃去问一问:“你去问问表少爷,他带回来的那位公子叫什么名字?” “姑娘怎么关心起了这件事?”青桃的一双眼睛里布满探寻的意味,她还没见过姑娘那么关心过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的事。 “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不过这里许是我记错了。” 傅莹珠压低声音,“但你可还记得?之前,我在书屋那押注了一个书生高中,那书生姓谢,我表哥带回来这人也姓谢,我想叫你问问,是不是同一个人。” 傅莹珠叹道:“这可是关系到我那四百两银子亏不亏的大事啊!” 青桃一听,严肃起来,马上掉头回去了。 傅莹珠舒了一口气,还好青桃是个心思粗的,心里面没有别的想法。 不然若是她问一句她连人都没见过为何还敢押谢琅然,她就不知要作何解释了。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真的这么巧合了。 -- 廊庑下。 沈朝青叼着饺子皮,提着食盒跑回来,见谢琅然仍然站在方才他站着的位置,没有移动,也没有探头探脑往他表妹那边张望,挑了挑眉,心想着这人的品行倒是不错,不是个见了美人就移不动眼的登徒子。 他将那饺子皮咽进肚子里,走过去:“谢兄。” “这是状元饺。”沈朝青提了提手中的食盒,“我表妹给我包的,说是要讨个好彩头,你我同为今年秋闱的学子,我与你有缘,这饺子分你一半。” 和傅莹珠不同,谢琅然与沈朝青初次相逢,不知道沈朝青爱往他自己身上贴金的浮夸作风,听了沈朝青的话,连忙道谢:“多谢长鸣兄抬爱,只是……” 他尚有些犹豫,受人恩惠,打扰他人,谢琅然心中有愧,若是再敞开肚皮吃上一顿饺子,倒显得他有些无耻了。 “哎,你犹豫什么?”沈朝青推开门,将谢琅然请进屋中,“这饺子我表妹做了许多,我一人也吃不完,你在这里,还真是天公作美,让我不用浪费我表妹的一番好意。” 说着,他将食盒打开,皮薄馅多鼓鼓囊囊的小饺子露了出来,丝丝的热气弥漫在空气中。 谢琅然笑了笑:“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用一双新筷子夹起一个饺子,谢琅然尝了一尝,眼眸却是悄悄一亮。 虽说谢琅然出身农户,但他读书多,大户人家的规矩他也懂得一些,举止虽有些局促,但是斯斯文文的,也叫人挑不出错处。 食不言寝不语,将饺子吃完,拿帕子净过嘴角,谢琅然才道:“长鸣兄的妹妹真是好手艺。” 村子里的日子过得苦,但谢琅然并不自苦,也不怕自己没见识的话被对面少爷打扮的沈朝青笑话,坦然说道:“我头一次吃到肉这么多的饺子。” 不怪人人都想出人头地、考取功名,单就是为了口腹之欲,能当人上人的,就不想屈居下流。 沈朝青正在捂着他的牙:“我表妹怎么还在饺子里包铜钱啊,硌死我了。” 谢琅然笑了起来:“吃到钱便能发财。” “我倒是吃到了包着糖与枣的,甜丝丝的,约莫也是有好的寓意在里头。” 沈朝青抬眸:“还有这种说法?” 他慢条斯理地同沈朝青解释道:“民间过年包饺子,很少有放肉的时候,但常常在饺子里包上洗净的铜板和辣椒,谁能吃到,谁第二年就过得顺顺当当的。” “我小时候总是吃到,后来才知道我娘将饺子边包得和其他饺子不同,故意打到我碗里来的。” 这样一听,沈朝青的牙顿时没那么疼了:“竟然还有这种说法,那太好了,我与谢兄这都叫讨得好彩头了。” 谢琅然微微笑笑,心里面对沈朝青这表妹倒是越来越好奇了。 别说这是个女子,生长在高门大户,却对民间习俗如此通晓的人并不多见,再加上那个雨天买了他字画的也是这人,谢琅然无法不好奇。 只是对方既然是个尚未出嫁的闺阁女子,他在心里想得太多,也是对她的冒犯与唐突,谢琅然打住了心里的念头,克制着不再多想了。 而外面,青桃拉住了沈朝青的小厮,打听到傅莹珠想知道的事后。 快步走回到厢房这边,找到了傅莹珠,青桃一脸惊奇的神色:“姑娘,真是有意思,表少爷带回来的人,真的是谢琅然。” “他还是麦香村人士呢,姑娘前阵子还去过那儿,这可真是太巧了。” 傅莹珠也是微有诧异。 麦香村? 那不是她之前和庄头会面的地方吗? 055(我就是来看个热闹...) “麦香村, 谢琅然……”傅莹珠在心里这么一想,眉头忽的一松,“莫非是他啊……” 青桃睁大眼睛, 不明所以:“姑娘说的是谁?” 她和姑娘形影不离的,怎么姑娘什么都知道,她就什么都不知道? 傅莹珠浅笑起来, 眉眼弯弯,说道:“你可还记得我们在麦香村一农户家吃过青团?还和那家人定了枣。” “记得啊。”青桃皱皱眉头, “只是, 那农户又和姑娘押注的书生有什么关系?” 傅莹珠解释道:“那家只有一个书生和一个妇人,书生也姓谢。” 青桃眨了眨眼,傅莹珠无奈摇了摇头, 看来青桃还是没明白, 她只好耐下性子来, 给解释得格外清楚:“一个村子里,能出几个读书人?” “麦香村可有不少田地都是侯府的佃户在种着,这村子里就这一个书生, 也姓谢,他不是谢琅然能是谁?” 她和谢琅然的缘分也算深厚, 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交集了。 “哦——!”青桃恍然大悟,转瞬又问,“可是,姑娘, 外面街上都在讨论那位周子期,哪有人知道谢琅然。” “您把四百两银子全押注在他身上, 能成吗?不会亏钱吧?” 真要十拿九稳的底气,傅莹珠还真没有。 立fg毕竟是一项很危险的行为, fg一立就容易倒,傅莹珠可不敢耽误人家的前程,只道:“且等着瞧瞧便是了。” - 九月,桂子飘香。 进士出身的柳大学士柳如昌宅邸外,停着一辆奢华高大的马车。 柳宅会客花厅。 “放榜之日不至,差一时辰、一刻,下官都不能将今年秋闱的状况透露出去。”一须发近百却声如洪钟的老者面对着一做派气质都十分贵气的年轻人,叹气道:“宸王还是请回吧。” 这老者便是如今的大学士柳如昌,也是这次秋闱的主考官。 今日,距离秋闱放榜,只剩四日。 许是秋日干燥,人也上火浮躁,宸王有些耐不住性子,便派人递了帖子,来了与他外公家交好的柳大学士家中,想试探一下,谁是今年的解元。 最好,亚元、经魁分别是何人,也能提前得知。 掌握先机,才能赢人一步,早些将这些人收入麾中。 不过,这柳大学士守口如瓶,宸王倒也不想强人所难,忙起身说道:“既然大学士左右为难,本王便不再问了。” 虽说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宸王倒也不至于乱了阵脚。 至少,他带来的周子期的诗文,柳如昌称赞了两句。 这便是个极好的预兆,按照本朝律令,柳如昌不能将秋闱考试的成绩单提前给他看,可聪明人说话,一向不必挑明。 正是因为知道柳大学士有所能为有所不能,他才特意带着周子期的诗文前来。 若是柳如昌能将秋闱的结果直接告知他,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想必柳如昌能懂他的意思,问他周子期的诗文如何,便是在问周子期的成绩如何。 既然柳如昌说好,那想来周子期的成绩便是极好的了。 这样一想,宸王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对四日后的放榜日格外期待起来。 - 周府。 眨眼间傅莹珠已经在周府借住了近两个月的功夫,期间回过侯府一次,没待两天,周老夫人便装病,又把傅莹珠给叫了回去。 原本老夫人不知要如何面对傅莹珠,等傅莹珠一回来,见自己这个孙女依旧十分关照她这个长辈,心头便是万般心疼。周老夫人装病来请傅莹珠,她只怪这个曾经的亲家身子弱,但看着傅莹珠关心她外婆,就又让傅莹珠回到了周府。 周府财大气粗,等傅莹珠第二次回来,便不让她在客人住的厢房里住着了,直接像对待沈朝青与沈朝妤那般,为傅莹珠收拾出了一间专门的院落。 也是在表达希望傅莹珠能常来周府走动的愿望。 而就在傅莹珠第二次在周府借住这段时间,傅明珠回来了。 赏为夏,罚为秋,九月一过,白露降,寒蝉鸣,也到了秋后问斩的时候。 府尹将陈氏的问斩日定在了十月。 且不论陈氏在牢中的日子如何,傅明珠在听说自己的母亲被下放监牢之后,直接晕了过来。 再醒来,听说陈氏当年的所作所为,傅明珠浑身乱颤。 曾经,她视自己的母亲为榜样,这些日子在别庄吃苦受罪,不过是靠陈氏教她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苦撑着。 可如今陈氏成了败犬,那在傅明珠的眼中,她曾经说过的道理也变得一文不值! 一个落得满盘皆输下场的人,说出来的道理哪有什么重量? 傅明珠甚至开始觉得自己的母亲愚蠢,若非愚蠢,又如何被人抓住最大把柄,扭送官府? 只是到底是母女情深,眼看着陈氏要被问斩,傅明珠坐不住了,给傅堂容和她外公那边写了近百封信,终于打动了傅堂容,让傅堂容答应她,能让她回来。 不过,和傅明珠想得不一样的是,傅堂容答应让自己的这个女儿回来,并不是出于怜惜,而是傅明珠一次次给他寄信,他觉得烦,就找人随便给傅明珠租了间不比傅府在别庄上的庄子好多少的宅子,将傅明珠塞了进去。 反正,等到陈氏死了,傅明珠也是要回来奔丧的,早让她回来一个月,也无伤大雅。 虽说没了陈氏变卖周光茹的嫁妆来补上平时花销的漏洞,傅堂容过得不够滋润,租一间算不上好位置的四合小院的钱,傅堂容还拿得出来。 而收拾了包裹,满心期待着自己能回到京城过舒服日子的傅明珠看到这间破败荒凉的小宅子,一时间傻了眼。 她还以为爹爹是疼她才准她从别庄回来,结果爹爹就把她塞在这儿?!这算什么啊!他喝酒的钱都要比这宅子的租金贵了! 傅明珠伤心不已,错判了她在傅堂容心中的分量,连给陈氏找翻盘的机会都变得懈怠起来。 她不过一个十几岁的闺中少女,外公、父亲都不管她,她又也没嫁人,没个位高权重的丈夫去让她依赖着,她还有什么办法能救出她的母亲?总不能自己替母亲去死吧? 傅明珠绝望了。 - 周府,宝湘苑。 同宸王一样,傅莹珠也格外在意四日后的秋闱放榜。 不过,闷在宅子里猜来猜去,傅莹珠颇觉无聊,听说周家那几位表哥和沈朝青在围场那玩蹴鞠,便叫上了沈朝妤,一块过去看个热闹。 路上,年纪小小的沈朝妤,扎着个双螺髻,像块粘糕般卧在傅莹珠的膝上,同傅莹珠告状:“姐姐,我哥蹴鞠的本事可差了,就是爱逞威风,每回回来都要找我说他如何如何厉害,比大哥比二哥都厉害……” 沈朝妤哼道:“其实他不知道,都是大哥二哥让着他呢。大哥哥二哥哥都和我说了,我哥如果比不过别人,是会哭鼻子的。” 傅莹珠噗嗤一下笑了起来:“哭鼻子?” 她还真没法想到沈朝青哭鼻子的模样。 不过舅舅家那几位哥哥确实疼爱护他们这几个年纪小的,这倒是真的。沈朝妤说是他们在让着沈朝青,傅莹珠也觉得,说不定真有其事。 很快,围场到了。 傅莹珠拉着沈朝妤的手,来到了围场外,怀里还抱着一堆桂花枝。 围场内,几个正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衣着鲜亮,正玩得火热。 等到一场终了,他们往妹妹这边走过来,傅莹珠连忙捏了捏沈朝妤白白的小手:“朝妤,快!” 沈朝妤忙伸直胳膊,将怀抱中的桂花枝全部朝着前面几人中的一人身上砸了过去。 砸完,沈朝妤咯咯笑了,而沈朝青一脸莫名:“沈朝妤,你砸我干嘛呀?” 沈朝妤仰直胸脯,声线清脆道:“这叫折桂,表姐姐说了,蟾宫折桂,是很好的意思。” 傅莹珠也眉眼弯弯笑着说道:“是啊,蟾宫折桂,表哥,过两天秋闱放榜,祝表哥金榜题名。” 周秋平赞叹道:“你们有心了。” 沈朝青:“……” 总觉得这两个妹妹是在整他但他并没有证据。 他拂开身上的桂花枝,将香气熏人的桂花枝全部抱在怀里,跳过围栏,到了傅莹珠与沈朝妤身边坐着,问傅莹珠:“表妹,我记得你当初说,你在书屋押注了,那时候我也没问你押注的是谁。” “你押的是周子期还是万添之?” 沈朝青有些忧郁地说道:“那周子期近来一副春风得意模样,想来秋闱的卷子他做得一定不错,榜上定然有他的姓名。若是你选了万添之,恐怕要破费了。” 傅莹珠只是神神秘秘地笑了:“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虽说她穿进书中后,剧情已经改变良多,可谢琅然能在残酷的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新科及第,必然有他的本事,应当不是剧情变化就能影响得了的。 她这四百多两,是亏是赚,还真不是一个周子期能影响得了的。 - 四日后,科举放榜日。 宸王早早在醉仙楼定好了厢房,和周子期说好了,要在放榜之后,给他庆祝庆祝。 这放榜最早也得到巳时,只是考试的学子与他们的家人各个心急,天还没亮,不少人早早就等在了贡院外头,有等着看自己名次的,也有等着看热闹的。 还有不少达官贵人,虽说家中并无考生,却也聚集在此。 “那位可是当朝丞相?”沈朝青想早点知道成绩,便没派自己的小厮过来等着,而是亲自过来了。 而周秋平也跟着一道来了。 沈朝青当他是关照自己,有大哥跟着他心里也踏实,到时候若是名落孙山,也有个一起喝酒的伴儿,就让他一道跟着了。 随着沈朝青这句话说完,周秋平往他指的方向一看,皱了皱眉头,又仔细看了一眼,说道:“应当是当朝丞相,看他后面的马车,可带着丞相府的府印。” 沈朝青撇了撇嘴,疑惑道:“他怎么也来了?他又不用考了。” “你这就不知道了。”周秋平拍了他一下,低声道,“榜下捉婿啊,丞相家里可还有个待嫁的姑娘。不然你以为我做什么来了?” “啊,对了,榜下捉婿!”沈朝青道,“大哥一会儿可得把我看好了,万一榜上有名,我被个母夜叉捉走了该怎么办?等等,你是为了榜下捉婿而来?” “朝妤今年不过十年又有一岁,也没到说亲的年纪,难道府里还有别的姑娘?” 沈朝青忽的一拍大腿:“大哥你是为了珠儿过来的?” “是祖父祖母和父亲商量好了,让我来看看。”周秋平笑了一笑,“也不是真的捉婿,还得要一表人才、人品上乘的,也得听听表妹的意见。” 沈朝青:“……” “亏我还当你是为了我这个弟弟。” 他正嘟嘟囔囔,身体却被人挤开,只见行人自行分开两列,主考官手持卷轴,与一队士兵往这个方向走来,带着一手持羽扇、腰环玉佩之人紧随其后,定睛一看,竟是宸王。 “他怎么插队啊!”沈朝青有些不服气,被周秋平拉住,周秋平低声训斥,“这种时候,莫要与人起冲突,不能惹事。” 宸王不是他们能得罪起的人。 主考官将秋闱名次张贴出来,便有人高呼道:“放榜了——!!!” 而宸王一脸淡定模样,手持羽扇,轻轻晃动,等到主考官将秋闱名次张贴出来,自然而然的,来得最晚却离着榜单最近的他第一个上前看榜。 只是,当榜首的名字跳进他的视线后,宸王那志得意满到有些从容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实打实的愣住了。 056(怎么就这点本事...) 宸王摇扇的动作骤然一停, 难以置信地眯了眯眼睛,从上到下,看了两三遍, 忽的将扇子一合,抓住身旁小厮让他也过来看:“你好生瞧瞧,这周子期的名字在何处?” 那小厮沿着榜单, 一路从解元看到经魁,再往下看, 再三确认后, 抖了抖发白的嘴唇:“殿下,榜上并无周郎的姓名。” 宸王:“……” 宸王的面色变得狰狞起来,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都出了问题。 他这一愣, 后面急着看榜的人哪管他是宸王还是谁, 直接将他挤开了去, 人流拥挤,一旦被挤开来,就再也插不进去了。 宸王也不想再去看那桂榜, 浑浑噩噩的,完全想不通为何会出差错。 不管以周子期的学问, 还是他先前为周子期造的那一番势,即使周子期当不成解元,也该榜上有名啊!如此文采斐然,获得诸多名流大儒争相称赞的周子期, 怎么可能名落孙山?! 他被挤到人群外面,一时茫然困惑到不知身在何处, 而人群中则是有人高呼起来:“谢琅然,谁是谢琅然?!解元!他是解元。” 人人都想瞧一眼这位解元郎的风采。 那人高声呼喊了几声, 人群中并没有人应,满心想看看今朝解元是老是少、是英俊还是丑陋的人不免有些失望。 但除了解元,亚元与经魁也同样引人注目,很快又人来应了亚元与经魁的名号,道贺声、攀谈声不绝于耳,人群鼎沸,热闹极了。 有人连声恭贺,有人失声痛哭,一时间,世间的大悲和大喜,在同一个场景里出现,叫声交迭,有些刺耳。 沈朝青的视线紧紧盯着榜单,从上往下扫过,没有看见自己的名字,心里虽说失望,但到底是意料之中。 无妨,大不了三年后再战,有人能考到七八十岁,他沈朝青的路还长着。 只是,正欲将视线挪开,沈朝青不抱任何希望的目光忽的扫见最后一行。 “沈、朝、青?这是我的名字吗?大哥!你快来看。”沈朝青喘息起来,猛抓住周秋平的衣袖,“是我吗?是我吗?!!我叫沈朝青啊!你看这写的是不是沈朝青!我没眼花吧?” 他的话说得颠三倒四,周秋平却是听懂了,也过来扫了一眼。 他同样也是深吸了一口气,神色中难掩激动,忽的仰天大笑,拍手道:“好啊!好啊!太好了!” 笑完了,周秋平眼角挂着笑出来的泪,拍了拍沈朝青的背,动作比往日更轻上许多:“不愧是吃着我周家大米长大的,好样的!日后,大哥和周府都得依仗着你了。” 榜上,进士最后一名,赫然是沈朝青的名字。 沈朝青眼眶微红,并非悲伤,而是激动过度,手臂微抖,几乎连话都不会说了。 他身旁,有人喜、有人悲,考上的、没考上的,都像是经历了人生的一场大起大落。 好几个深呼吸,沈朝青才平复过来,激动万分:“大哥,我考上了!我真考上了!” 他重复了好几遍,而周秋平则是眸中带笑,缓缓点了点头:“是啊,你考上了。” 兄弟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这……沈朝青这孩子,谁也没想到哇。 正因为过于意外,所以当结果出来的时候,格外欣喜异常。 这两兄弟的对话落入宸王的耳朵里,他更不是滋味了。宸王虽然没有参与科举,可是他的面色,不比那些名落孙山的人好上多少。 高中解元的谢琅然他虽然不识,但沈朝青,他确实认得的。 这也是柏乡书院的学子,书院祭酒也和他说过这人。 当时,祭酒说这人聪慧有余,勤奋不足,哪比得上周子期天纵英才?宸王对这种身负天赋却有愧于老天馈赠的人向来是看不起,故而在广纳英才时,根本没考虑过沈朝青。 哪能想到昨日他不屑一顾之人,今日却是金榜题名! 这不过走了狗屎运罢了! 还有那考中解元的谢琅然!这又是何人?! 宸王的脸上黑云压顶,一时之间竟是忘了他早就听过谢琅然的名号,气闷交织心头,简直要将手中的折扇捏碎,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桂榜这。 - 虽说是挂在尾巴上,但考中了,就是考中了。 去看榜时沈朝青忐忑不安,看榜回来,整个人像是醉了酒,步伐凌乱,简直要找不着北了。 一回家,在月门那看到正翘首等待他的沈朝妤和舅舅家那个刚会走路的小表弟,沈朝青高兴得一把把小表弟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看得周光柔着急极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莽撞。” “若是让我知道你没考上,看我不打死你!”周光柔佯装吓唬他,怕沈朝青摔着她外甥,等沈朝青把周光茂的小儿子放下了,周光柔才放下心来,再接着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让他来年继续努力奋进,多多读书习字。 而沈朝青放下表弟,一句周光柔的嘱咐都没听进去,满眼兴奋:“娘!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真的?”周光柔一愣,差点没站稳。 “比真金还真!” “什么?青儿考上了?”周光茂也是一愣。 转瞬回过神来,他和周光柔相互扶着,激动到指尖都在颤抖,“我周家终于出进士了?” 虽说沈朝青姓沈,但他爹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穷书生,他从小在周家长大,和父亲那边的关系不大,反倒和周家息息相关。 周光茂激动极了,连忙喊来小厮:“快!快!快去给父亲母亲报信,祠堂的香火给供上双份。这天大的好消息,是老天爷和周家的列祖列宗庇佑我周家啊!” 影壁后,傅莹珠探了探头,听着外头的动静,眼里也是带上了笑意,手中团扇轻摇。 九月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可蚊虫颇多,若是出门在外,不仅要戴装着艾草的香囊,扇子也不能离手,不然傅莹珠肤质娇嫩,定然被咬出一手的包。 她轻摇着团扇,听着周光柔和沈朝青母子两人的对话,对沈朝青能考上的事既有些意外,又没那么意外。 以她在周府住的这段时间观察到的,她这表哥是没个正形,却是也实打实的聪慧。有些观点和论述,一点就通,是个读文科的好材料。只他自己成天一副游手好闲做派,也就周府里头的人知道,他夜夜挑灯苦读,功课上根本没落下多少。 不过,能考中进士,确实是出乎傅莹珠的意料了。 可世事向来难料,若是将因果都想明白,那过得多累啊。 傅莹珠笑了起来,如今沈朝青考上进士,想必周府在京中的处境,会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是好事啊。 而另一旁,青桃直接惊讶到张大了嘴巴:“表少爷原来这么厉害吗?!姑娘,早知道就押表少爷啊!” 她成天惦记着傅莹珠挥霍掉的那四百两银子,总担心亏本:“万一亏了,奴婢要后悔死了,早知道就信了表少爷,押他了。” 傅莹珠却摇了摇头:“押谢琅然,也不一定亏啊。” 她打算等到表哥和外祖父家这些人的这股兴奋劲儿过去,再去问问,今年谢琅然的名次如何。 不过,周府此刻可比过了年还要热闹,一时半会的,还真没她插上话的机会。 傅莹珠正想着要不然让青桃去找沈朝青的随身小厮问问情况,却见后头一辆马车缓缓停住了。 沈朝青的马车回来得要早一些,但周秋平的马车却在后面。 只不过他们同一刻出门,回来却是一早一晚,多少有些古怪,傅莹珠便往马车行驶过来的方向望了一眼。 马车上下来一人,傅莹珠闻声看去,见是她的大表哥,周秋平。 周秋平今日为了给弟弟讨个喜气,特意穿了身印了满身白鹤腾云纹路的长衫,一身斯文气,和平日他走南闯北时随意的穿着大为不同。 果然是人靠衣装,平日里她只觉得大表哥生得人高马大,今日这一身白衫,倒也有几分书生的样子了。出去糊弄糊弄人,很能糊弄得住。 周秋平看到傅莹珠在看他,也是面露喜色,叫了一声表妹,随后一脸兴奋的看向自己身后的马车,示意傅莹珠看去。 傅莹珠:“?” 她完全不懂大表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好跟着大表哥目光暗示的,将视线投往他身后。 只见在周秋平下了马车,后面,又跟下来一人。 这人生得唇红齿白,格外俊秀,年纪看上去小她大表哥不少,神色虽是内敛,可也有几分喜色包含其中,也算是春风得意,志得意满,显得他那张本就出色的脸更加俊秀。 虽说一身布衣,打扮分外的不起眼,可身上的书卷气可比她那好一番打扮的大表哥还要重。他一身长衫,斯斯文文,衣衫不够华贵,却透着股清雅自持。 而她大表哥亲自为那人掀开了车帘,一副客气极了的样子。 傅莹珠心头起疑,一时间竟是忘记了规矩,盯着那人仔细瞧了瞧,又瞧了瞧,猛瞧。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全然没有闺阁女子的羞涩与局促,反而透着几分大胆。 而在那人下马车后,还在满脸激动、同周光柔庆贺着的沈朝青一改他那兴奋至极的表现,整个人都沉稳起来,沉稳而又客气,也快步走到马车那,轻声道:“谢兄慢些。” 而后回头,朝着家人喊道:“外公,娘,孩儿可不止考上了这一个本事。” 沈朝青眉眼染笑,尽是得意:“我还把解元给请回来了!” 此时的沈朝青恨不得叉腰,尾巴都快翘上天上去了。 当时,可是他慧眼识珠,把晕倒没人管的解元郎给带回家,要知道今日不知多少人想请解元回家,可就他一人请成了! 这就叫万事皆有因果,这可是他为自己结下的善缘啊。 057(走到穷途末路的赌徒真心...) 而刚下马车的谢琅然站稳脚, 抬眸看见周家那么多人都在宅子外站着,数道炙热的目光投在他身上,他谦和笑笑, 态度坦然,不卑不亢,拱手作揖, “小生又来叨扰了。” “怎么能叫叨扰呢?!”沈朝青意外中举,解元又大驾光临, 这简直称得上是双喜临门。多少人守着揭榜, 为的就是一堵解元风采。招揽也好,见识也好,总归谢琅然现在是个香饽饽。而这个香饽饽被他随手一牵, 就带回家来, 自然算得上幸事。 周光柔自然也认出来, 这个朗朗如清风入怀,皎皎如天上明月的少年郎,正是上次儿子救回来的谢琅然, 心中感慨之后余下的是欣喜,看来日行一善果然是错不了的, 这不结了善缘,善果就来了么?自打沈朝青回来那一刻,周光柔那张圆圆脸儿上的笑就没落下去过。 周光茂也没想到,前几日外甥带回来的那个看起来有些病弱的后生, 竟然是个身负大才的,贵客光临, 自然要好生招待。当时他落了难,住在自己家, 如今他荣登榜首,是座上宾,自然怠慢不得:“解元光临寒舍,能使寒舍蓬荜生辉才是,快快有请。” 他不敢轻慢贵客,连忙小厮将谢琅然请入府中。 影壁后,傅莹珠眼睛眨了两眨,一颗心算是落下了。 解元郎是谢琅然,这都不只是高中了,这可是拔了头筹啊。 四百两银子不仅没亏,还赚了! 傅莹珠嫣然一笑,侧过头去,低声对青桃说了两句话。青桃听了,连连点头。 主仆二人正打算往外走,被周秋平叫住:“表妹,你这是要去何处?” “大表哥。”傅莹珠停住脚步,“秋闱之前,我在书屋押了一注,押的是谢琅然中举。” 一想到飞来一笔横财,傅莹珠便笑弯了眼睛,一双杏眼,月牙似的,流光溢彩:“表哥呀,哪有让我的银子流落在外的道理呢?我得快点把它们带回来,免得它们太过想我啊。” 周秋平:“……” 实不相瞒,周秋平也掺了一脚,跟着下注了一波,不过他也懒得去认真钻研看谁是最有希望夺得魁首的人,所以就跟风下注了周子期。 现在显然,这钱是赔了。好在数额不多,就是玩儿,加上家中喜事临门,周秋平一时没想起这件事。如今想来,有些许奇异之感。 当时的谢琅然不显山不露水,不知何许人也,恐怕押谢琅然的也就表妹一人了,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还有她这财迷的小模样,有时候他真觉得,傅莹珠比谁都像周家人,见钱眼开,谁都拦不住。 不过今日还真不能让她出去。 心里哂了一哂,周秋平对傅莹珠说道:“你先在此处等我,莫要离开。” 说完他便离开了。 虽说不懂周秋平为何拦她出门,傅莹珠仍是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很快,周光柔带着沈朝妤过来,拉住她:“莹儿,去书屋的事不急,你先跟着姨母过来,我带你去好好打扮打扮。” 一听周光柔说要带她去好好打扮打扮,傅莹珠先是一怔,刚想发问,待触及到周光柔那别有深意待眼神,就明白周秋平和她姨母他们存的是什么心思了。 还以为沈朝青将谢琅然带回周府,正是因为他们之前的渊源,没想到,原来还有榜下捉婿的意思在里头。 傅莹珠摇了摇扇子挡了挡脸,淡淡笑了起来。这谢琅然,按原书中的剧情,确实是她的夫君无误。只是在原书剧情中,他与傅家大姑娘定亲时还只是个穷书生,如今的谢琅然可不是穷书生了,他已经考取了功名,有着大好的前程,会不会想再和她定亲,还说不定呢。 如今他若是想,宰相的女儿也未必娶不得,说不定看不上她。 反观自己,有银子傍身,足够她后半辈子花销才是要紧事,男人什么时候看不得?这样一看,还是去书屋的事更要紧一些。谢琅然这边,周家人又不会给怠慢了。 周光柔只当她用团扇挡住脸庞,是在害羞,劝道:“莹儿啊,人生在世,有些事若是自个儿争取,那结局便大不相同,这谢琅然是一表人才,又高中解元,但莹儿你这容貌也是万里挑一,性情品行更是锦上添花,足够配得起世间任何的好男儿,可别妄自菲薄啊!” “这谢琅然显然是鱼跃龙门,一朝成名天下知。哪怕他省试落榜,捞不着个好名头,如今高中解元,也是府衙官员的候补了,不愁前程。依我看来,这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周光柔语重心长:“姨母想叫你过去看看,也是看着这谢琅然与你年纪相配,品格也端正。可你自个儿也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你自己也多看看,总是好的。你若是实在不喜欢,也不会逼你。” 如今傅莹珠到了可以相看夫婿的年纪,周家人见侯府那边似乎并不怎么将此事放在心上,也不嫌麻烦,把傅莹珠的婚事当成了自家的事。大招大揽,打算管到底了。 当年,周光茹只看家世,未看人品,选了傅堂容,终是引火上身,白白丢了性命。周家人已经吃过了亏,就不会再犯这样的错。别管家世如何、容貌如何,人品才是最重要的。 谢琅然在侯府借住那两日,既不以他们家是商户而目露鄙夷,也不因他自己出身贫寒而显出怯懦,周光柔觉得这孩子小小年纪便能有这样的修养,很是难得,才想着将傅莹珠与谢琅然凑作一对。 如此品行端正的好孩子,为人又进退有礼,自然要给自家的孩子好好相看的。 “姨母为我费心了。”傅莹珠语气感激,却道,“只是,我与那书屋老板说好了,今日便要去拿回赌注与分成。” “不过,那书屋离着周府不远,我速去速回,依旧能赶回来,看看今年的解元是怎样的谈吐与风采。” 周光茹见她这样说,松了一口气,笑道:“那你便先去瞧瞧,姨母给你安排马车,一定要速去速回啊。” 傅莹珠点头答应了,到了书屋,满脸笑意地找到了书屋老板。 二楼。 书屋老板见傅莹珠来了,倒是还记得这位客人。 无他,谁让今年解元爆冷,让一个谁都不认识的穷书生当了。 而只有他一家书屋这儿的押注里,出现了谢琅然的名字。押注他的也只有一人,便是傅莹珠。 “客人您来了?”书屋老板颇为感慨,“您倒是好眼力、慧眼识珠啊。” “哎,您是不知道,今年这解元可是出人意料,您押他,当真是未卜先知了。” 傅莹珠戴着幕篱,笑意掩在幕篱后,迫不及待地问道:“老板,那我赢了多少?” “咱这场子开得是输赢场,输的给钱,赢的拿钱,姑娘您算赢的那方,算下来,能有四千九百多两的银子。” 这比起下注的四百八十两银子,可整整翻了十倍。 跟在傅莹珠身后的青桃差点不矜持地跳起来。 傅莹珠接过老板写好的支票,交给青桃,打算等着找个日子,去钱庄换了银子来。 怪不得人人都爱当个赌徒,一夜暴富的滋味确实能使人着迷。 即使看不清傅莹珠的脸,老板也能从她们主仆二人带笑的语气中,听出她们的开心,感慨道:“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老板这一叹,傅莹珠也想起来了一事。 当初她下注时,宸王与他那一行人对她的鄙视虽然未及言语,却是摆在脸上的。 傅莹珠清了清嗓子:“老板,小女子有一事想问。” “请问那位周郎周子期,名次几许?” 老板一听她这问话,叹气声更重了。 他长叹了一声:“名落孙山咯。” “押他的人最多了,甚至有客人在我这押了万两黄金,全打水漂了哦。” - 宸王府邸。 手抄的进士名册已经被送到了他手上。 宸王手指屈起,轻轻敲击着自己发胀发痛的太阳穴,却将这名册摆在一旁,看也不看。 按理说,他本来不用亲自去贡院那边看秋闱放榜,就会有人将名册送过来,就如同现在这般。只是宸王太过心急,又太过笃定周子期的名字一定会出现在榜上,想要亲眼见证,才亲自过去。 结果,他都看到了些什么?!谢琅然是解元,一直借住在自己外祖家看上去没心没肺的沈朝青也考上了进士,唯独周子期,明明确有大才,却名落孙山? 何等可惜,何等荒谬! 廊下,两个在书房伺候的小厮站在离着房门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窃窃私语。 “殿下今日心情十分不好,你我进去的时候,可要当心着些。” “谁能想到那周子期竟然名落孙山了,要知道,殿下这阵子为他奔前走后,可打点了不少,单是搭进各个书屋的银子,估计得有十万多两,也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 “读书人的事,你我哪能猜出来呢?总之,近些日子你我当差的时候,都小心着些便行了。” 屋内,宸王闭着眼睛,不想去看旁边的名册,可思绪却无法从秋闱的事上拔/出/来。 猛地,宸王披衣起身。 他想起谢琅然是谁了,前阵子他在城西那间妙读阁待的那一上午,有个女孩押的便是谢琅然。 当时他还在心里嘲讽她不知秋闱的水深水浅,贸然押注,只会浪费钱罢了。哪想过等到放榜之日,愤懑不解之人却成了他? 一想到自己可能被人看了笑话,宸王便坐不住了。 秋闱放榜,榜上为何没有周子期,此事他定然要探寻个明白。 宸王像阵风一般,大步流星,走出书房。 廊下打瞌睡的小厮猛地清醒过来,宸王沉着张脸,“去找王大人。” 他要去找今年秋闱由他父皇钦定的主考官,王大人王占。 058(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老骥操...) 与和宸王外公家交好的柳大学士不同, 王占其人,独来独往惯了,并不参与朝堂上各方势力。 他为人高洁, 不受贿,不结党营私,性格刚正不阿, 正是这一点,王占深得皇帝宠信。不过王占是个难啃的骨头, 所有人都想讨好他, 却所有人都不得其法门,也正因如此,他成为了秋闱考试的主考官。 待到王占府上, 宸王气势汹汹。 而王占正在家中池塘边喂鱼, 一派悠闲的模样。 面对来势汹汹的宸王, 王占仿佛没看见宸王这人一般,悠然自得地,将手中鱼饵扔进池塘, 待全部扔完,才悠悠然抬起头来, 看向宸王。 “宸王来了?下官有失远迎啊!” 宸王拱了拱手,顾及着这是朝中重臣,宸王给他面子,没有大闹起来, 只是脸色稍有些不好看,阴沉着脸, 质问道:“本王不与大人绕弯,还请大人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今年秋闱,周子期为何没能被取为中举?” “周子期学问不说万里挑一,考个举人总是绰绰有余,此等高才,早就是天下万千读书人追寻的榜样,可却名落孙山,若无合理解释,怕是要被人怀疑秋闱考试的公平、公正,国之威信何在?” 越说,宸王越是急切起来,说话声音都变了。 周子期是他第一步棋子,可这个棋还未走出他该走的路,便败了。宸王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 今日,势必要讨个说法才行。 宸王道:“王大人,若是这阅卷有任何问题,本王都不会善罢甘休的,父皇眼中容不下沙子,科举是国之要事,多少人都盯着看着,里头的种种事关重大,还请王大人在心里好好掂量掂量。” “呦,宸王这是要弹劾本官啊!”王占却是一点生气模样都没有,笑呵呵的。 他一个不与同僚结党,不向权贵折腰,从不站队、只为皇帝办事的官员,平日里触及旁人利益的时候不少,又无同僚权贵相护,早就受了不少弹劾。只是他脸皮厚,命硬,不怕弹,你弹任尔弹,只要弹不死他,他就继续我行我素。久而久之,就被人取了一个“弹不怕”的绰号来。 宸王质问的这几句,听在他耳朵里,哪比得上那些出手就想要他命的政敌们放出来的话狠?简直软绵绵的,挠下耳朵都觉不出痒。 “若是没有皇上准肯,下官不能将秋闱的卷子交给殿下看,这实在有失规矩。”王占笑着说道,“殿下若是实在想知道,先要了皇上的圣旨再来?” “若是阅卷下官有任何徇私舞弊的举动,宸王您大可告到皇上那去,要了下官的脑袋。” 他这幅八面玲珑、除了笑着没个别的表情的样子看得宸王心烦。 他又不是个好糊弄的,这世上罪大恶极之人,最喜欢说别人才是小人,自个儿却要个好名声。 事实就摆在眼前,他有眼睛会看,无论如何,周子期没考上进士就是不对。 今日是周子期被辱没,明日可能还有别的学子,真正有才华之人名落孙山,这岂不是要让朝堂无虎、猴子称王?久而久之,朝政便乱了! 不止为了周子期,就算是为了全天下的读书人,他也要将此事查个清楚明白。好给他们一个交代! 宸王拂袖,离开了王占的府邸,改道去了皇宫。 - 武渊帝日理万机,宸王一直等到三更天,才得到宫殿领侍太监来见他。 宫殿领侍太监说他可以去见皇上了,只是不能耽误皇上就寝,只给了宸王一刻钟的功夫。 宸王连忙跟上了领侍太监,验了身后,进了侧殿,见到了武渊帝。 “父皇。”宸王进来之后,依旧一脸急切,跪下行礼后,便一脸焦灼的模样,简直把心事都摆在脸上了。 武渊帝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此时本该是就寝歇下的时候,但依旧挑灯夜战,批阅奏折。因为臣子递上来的折子,诉说的地方事务十分难缠头疼,导致武渊帝的脸色不太好看。 本以为他忙于国事,足够的焦头烂额了,哪想他这个儿子,一脸天塌下来的表情,简直比自个儿还要忧国忧民几分。 武渊帝抬眸看向宸王,不免有些奇怪:“衡儿深夜前来,如此焦灼,是为何事?” 深夜进宫,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宸王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的宸王正是一鼓作气时,正在头上,便将心底的疑惑说出来。 “儿臣深夜至此,并非有意打扰父皇休息,只是这一次秋闱重事,揭了榜后,儿臣觉得透出些许怪异,若是说的不对,还请父皇见谅。” 武渊帝听着,眼睛不禁一眯,面上却是笑了起来:“哦?你觉得,这一次的考试有问题?” 考试失意后,胡言乱语,为自己明珠蒙尘,为自己打抱不平的人大有人在,这还是武渊帝第一次见到有人捅到自己面前的,还是自己儿子。 宸王说:“有极大问题!在秋闱前,一名名为周子期的试子本来时众望所归,是所有人心之所向。此人的文章论赋儿臣也看过,确实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结果出来后,周子期却名落孙山,着实令人疑窦重重。” 武渊帝不说话,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此时的宸王心中忐忑异常,摸不透武渊帝的心思,便只能继续道:“反观榜上中举之人,全是一些无名之辈!游手好闲者,寂寂无名者,不计其数!更离谱的是魁首,如此重要的名次,竟然是一位……一位闻所未闻的穷书生摘得!儿臣不服。” “不服……”武渊帝忽然冷冷一笑,“那周子期的才华,果真如此之好?” “是极好的。” 宸王说得肯定,武渊帝却是重重叹气:“周子期的卷子,朕看过。” “那——” “文采好,不代表此人科举一定能成。辞藻华丽却不知所云,文章锦绣却不知民间疾苦。他是有才,却只能唱些靡靡之音,朕科举,挑的不是诗才横溢的诗人词人,而是要挑选一些有远见,有谋略,能替朕安/邦定国的有识之士!” 武渊帝的面色已然沉了下来,但他还是有些许耐心,能多给自己这个最为宠爱的儿子,多说几句话——有用的话。 宸王替周子期做的那些,他都看在眼里,这几十年前,秋闱前的造势成了读书人都想走的捷径,倒叫秋闱本身失去了选拔英才的意义,今年他便要改一改这风气,走捷径的人多了,国将不举! 武渊帝这一番话,可谓说得苦口婆心。 宸王心中咯噔一下,只是他在推周子期为举人的事上已经付出太多,仍旧不死心,“只是……只是周子期哪怕不能堪大任,谢琅然便行么?儿臣依旧觉得,结果不公不正,希望父皇能将卷子公布出来,由世人——”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哐当一声,武渊帝手中的茶盏飞向宸王的脑袋,把他砸了个头破血流。 红色的鲜血流下来,遮挡了视线,宸王懵了,余下的话也吞了下去,一时间哑口无言。 此时,他只剩下一个动作:用力磕头请罪。 “儿臣不知犯了何错,请父皇明示。” 宸王心中怕了,不知道武渊帝为何如此暴怒。 “犯错?你胆子倒是大得很,哪儿还能知道自己错了?如今都骂到朕头上来了。怎么,好好的皇子不当,要当谏臣啦?” 面对武渊帝的质问,宸王面色惨白:“儿臣不敢,还请父皇恕罪!儿臣只是一时着急,想要为天底下的举子们讨个公道!那主考的王占,若是背地里收了礼,受了贿,还要宣传自己清清白白的名声。若是如此,那些被压下去的试子们何其无辜!在京城天子脚下,发生这种事情,只会让全天下的读书人寒心啊父皇!“ 作为儿子,自然对自己的父亲也有几分了解的。 武渊帝不喜欢做事畏首畏首,不敢做不敢当的人。今夜虽然触怒了皇帝,但是若是就此打住,反而会落得个更不好的感观。 宸王想要争那个位置,自然不能让皇帝不看好自己,是以明知道说下去,只会让武渊帝更加生气,但事已至此,倒不如博个好印象,留下个正直不阿的好名声,如此也算不虚此行。 哪想,宸王话音刚落,面上又是”叮当“一声,被砸了个茶盖。 又是鲜血直流。 见事情不似自己猜想的那般,父皇不仅没有因为他的正直何人品对他大加赞赏,反而更加暴怒起来,宸王再着急也该知道,可能是哪一环除了差错,是以连忙额头贴地,连声请罪。 其余的话,是一句都不敢再说了。 武渊帝砸完了茶杯茶盏,深吸几口气,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他看着跪倒的宸王,一双眼睛里浮现深深的失望和痛心。 原以为,他这个儿子总归是个聪明的,哪想竟是如此的蠢笨不堪! “今天这些话我只说一次。”武渊帝冷冷道,“朕就让你死个明白,不然你总说不知所犯何错。” “朕既然看过周子期的卷子,其他的卷子,自然也是看过的。”武渊帝重重冷哼,“谢琅然的考卷,王占也交给我看过了,既然看过他的考卷,他这个解元,也算是朕亲自点的,你还有何不满?” 什么? 宸王懵了。 怎么可能?父皇怎么可能会—— 是了,父皇一开始就说了,暗示了,是他太过着急,没听出来! 宸王此时,心肠都悔青了,知道自己这次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当着皇帝的面说他的裁决有问题,不公不正!事儿办不成不说,恐怕还折损了父皇对他的赞赏和信任。 知道自己犯了大忌,未免待下去会闹出什么事来,宸王只得灰溜溜离开皇宫, - 这厢,傅莹珠带着从书屋兑回的五千两银票,回到了周府。 周府会客厅内,正是一片言笑晏晏的氛围。周老爷子虽说是行商之人,但也读过不少书,正要与谢琅然交谈几句,不至于没话聊。 而对于谢琅然来说,像周老爷子这种走遍四方、阅历丰厚的老人,之前从来没有遇见的机会。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能听一听这些老人的见识,于自己的见识也是有益的。 周光柔与周光茂在下头坐着,周光柔时不时地拨个丫鬟出去,去瞧瞧傅莹珠是否回来了,等到了第三回,小丫鬟出去一趟再回来,悄悄附在周光柔耳边道:“表姑娘回来了。” 周光柔她那焦灼的心才落回原处,连忙在心里想着待会儿要怎样安排,既不失礼,又能让傅莹珠与谢琅然见上一见。 这会儿,谢琅然正与周老爷子相谈甚欢。 而沈朝青眉飞色舞,凑近周光柔,得意道:“娘亲,您看看,孩儿的本事真的不小,不仅自己考中了,随手救个人,就救起了当朝解元。” “若非我当日救他一次,指不定这次人家也不会跟我们来。你可知道,当时宰相也想请他回府,结果谢兄上了我们的马车,这也太有面子了!” 沈朝青自己春风得意,谢琅然又给他面子,想起自己在秋闱榜下的风光,沈朝青的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 知道自己儿子易骄易满,往日周光柔见他心态浮躁,总会训斥两句。可今日沈朝青确实狠狠给她、给周家长了脸,争了光,周光柔便也纵容着他,由着他去了。 而谢琅然不知道同周老爷子聊到了些什么,正腼腆一笑:“是晚辈承蒙贵府多次照顾才是。” “哪里是多次,不过是举手之劳。”听谢琅然这样一说,沈朝青便知道是在说他,一脸喜庆地应道。 见气氛融洽,周光柔笑着说道:“冒昧问一句,不知谢公子可有婚配?” 谢琅然愣了一愣,很快也像傅莹珠那样,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尚未。” “不该啊,谢兄一表人才的。”沈朝青仔细看了他两眼,倒是奇怪极了,谢琅然生得也俊,学问又好,也到了快要及冠的年纪,按理说早有人为他说亲了才对。 可别是这小子生得人模狗样,要做陈世美的事,沈朝青拧起眉头来,已经开始替自己表妹担心上了。只是碍于情面,问话不好直接说出口罢了。 “长鸣兄有所不知。”谢琅然却一眼看出沈朝青的疑惑,他倒也不恼。贫寒学子飞黄腾达后抛弃糟糠之妻的事,民间并不少见,温声道,“在下家境贫寒,家中又无父亲,并无媒婆愿意为我说亲。” “天可怜见的。”周光柔抚着胸口,连忙在谢琅然这句话出口之后,说道,“家中有一小女,是我姐姐留下的孩子,也是博远侯府的嫡出姑娘,与谢公子你的年纪正好相配,不如你们二人见见?” 沈朝青看了周光柔一眼,心里可谓是直摇头,虽说与谢琅然只打了两次交道,可他也能看得出来,这人一心放在学问上,不像是个急着成年立业的,甚至很有不近女色的架势,贡院对面的楼上可立着不少想要择婿的大家闺秀,谢琅然一眼都不看。 再说了,让一个解元郎和他表妹见上一面,两人隔着屏风,就以他表妹那个不学无术、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只知道吃吃喝喝的性子,指不定他们连话都说不上两句。 不行,若想凑成这桩姻缘,还得看他的本事。 沈朝青清了清嗓子,正想先劝着谢琅然见上一见,忽然,却听谢琅然说:“有劳夫人安排。” 语气虽不急切,但也并不抗拒。 沈朝青:?是他看错人了还是怎么回事?怎么这谢琅然没他想的那么不近女色呢? 而周光柔喜不自胜,赶紧叫丫鬟去安排了。 半个时辰后,周府会客厅里摆了一扇绣着花鸟纹的四页屏风。 傅莹珠被带到了屏风后头,手中还拿着一柄团扇,遮挡住脸庞。 周光柔陪她一道坐着,而沈朝青和谢琅然、周秋平这几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则是在屏风外头。 两刻的沉默,已经叫沈朝青捏了一把汗,还好他在这,不然这两人还真没什么话说。 沈朝青咳了咳,脑袋里已经思索起了能叫他们二人说上话的话题。 而这边,周光柔正打算以长辈的身份起个头,好叫傅莹珠与谢琅然交谈两句,谁知,却见屏风外一道颀长的身影躬身弯下,行了一礼:“小生谢过姑娘。” 不止沈朝青周光柔他们愣住,傅莹珠也是一愣。 谢她? 谢她通过押注他,赢了五千两银子吗? 正困惑着,只听外面那道清润朗然的声音又说道:“小生家境贫寒,卖字为生,七夕左右,在醉仙楼外面卖字,恰逢大雨,手头的字画未能售出几张。” “幸得姑娘出手相助,高价买走,解我燃眉之急,这几个月才得以专心致志,备考秋闱。” “多谢姑娘。”谢琅然含笑道说。 傅莹珠恍然大悟:原来那天廊下取雨、仰头痛饮的人,是他啊! 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姿态,七分自得,三分傲气,谁见了都会过目难忘的。 只是,要将那道身影与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个谦逊温和的书生结合起来,傅莹珠仍然有些意外。 毕竟从马车上跳下来的谢琅然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太乖了。哪有半点廊下接雨的豪放模样。 傅莹珠这一愣神,一时忘了回应。倒是沈朝青一拍大腿,感喟道:“谢兄,我还当是我救了你,我们才有机会将你请到府上来,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等渊源!” 原来谢琅然待他家如此客气,不止是他一人的功劳,一想到这,沈朝青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而周秋平对自己表妹更加不敢小看了。 谢琅然几句话间,让他想通了一点,恐怕,傅莹珠会在书屋押注谢琅然,就是因为早就看了他的字画。 如今,不仅书屋的押注让她大赚了一笔,这谢琅然字画的价格也随着他高中解元水涨船高,而他表妹当时买下他字画花的银两定然不多,这波,赚大发了啊! 周秋平是个商人,一想到他表妹做了一笔如此好的生意,心中大为赞赏。 而傅莹珠愣了一愣,很快回神,也是弯弯唇角,笑了起来。 她启唇说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她并不居功自傲,“解元郎一手好字,画也漂亮,即使不是小女子给买走,日后也会有别人。既是宝珠,便不会蒙尘,只是时候早晚罢了。” 谢琅然缓缓摇了摇头,脸上仍是笑着:“还有一事,要谢过姑娘。” 傅莹珠这下是真想不出来自己还未他做过什么事了,总不能是和青桃一起,吃了他家半笼青团吧。 她正在心里纳闷着想来想去,就听到谢琅然说:“那顿状元饺,是真的给在下讨来好彩头了。” “啊,你说状元饺啊。”提起这个傅莹珠可就有话说了,她说话声里多了几分笑意,手中的团扇摇了摇,“谢公子是吃到枣子,还是吃到铜板了?” 谢琅然声线温柔,“是枣。” “那你的运气可真是好,好彩头与甜头都讨到了。” 沈朝青插进话来:“可别说了,他吃到了枣子,我吃到了铜板。牙齿差点被硌掉了,若不是真把功名考回来,表妹我可是要找你算账的!” 一时间,堂中几人大笑,只傅莹珠和谢琅然两人笑得矜持一些,只是眼角更弯,笑容更深了些,等着笑声歇了,随后,他们又聊起了旁的。 而沈朝青有些感慨地想:本以为要靠他来活络气氛,没想到此刻他表妹与谢琅然相谈甚欢,他都没机会说几句话。 虽说隔着一扇屏风,这两人却像是面对着面那样,有来有往,从状元饺的馅料聊到农田里的作物,眼看着聊起来就要没头了,哪叫没话可说呢?反倒显得他们这些陪同的像是多余的。 这世事还真是难料极了,他果然还是太过年轻、见识得少了,哪能想到他这看似不学无术的表妹,竟然懂得那么多旁人不知道的事。 只不过,虽说谢琅然与傅莹珠算是相谈甚欢,这桩婚事能不能成,沈朝青一个愣头小子,倒也瞧不出个谱儿来。 他只知道,今日过后,想招谢琅然当女婿的人家不止一家,至于他表妹能不能成,得看谢琅然点不点这个头,也得看他表妹允还是不允,总不能强人所难,硬是给凑做堆。 沈朝青想到这,看向谢琅然的侧脸。 只见之前与他们聊天时只浅浅笑着、因过分礼貌而显出几分淡漠的少年郎,此刻眼角眉梢遍染风流,笑意跃然眉梢之上,笑得耳根都微泛薄红。 他时是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此刻笑着,便是皎皎如揽月之入怀。 哪还有半点从秋闱榜下离开时目不斜视、不近女色的模样? 沈朝青猛然惊觉,这事,好像能成啊?! 059(坐吃山不空赌了才会空...) 原以为, 谢琅然和傅莹珠这两人的会面,只是简单相看罢了,至多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就能有个定数。哪想,两人打开了话匣子之后,收不住, 一场会面用了两个时辰,两人滔滔不绝, 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隔着一道浅薄的纱质屏风, 人影绰绰,他们也不计较,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般, 兴致丝毫不减。 一场会面罢场, 已经是从日照当空, 聊到了午后。 时日不早,若是再留人,可就不对了。 哪怕这事儿真成了, 榜下捉婿成为美谈,上门第一天就留宿过夜, 传出去,不好听。 听两人都说累了,周光柔立即见缝插针,道:“诶呀, 看看这时候都不早了。怪我们周家招待不周,竟然忘了给谢公子准备菜肴。现在是否要先去用过午饭?” 此时再用午饭, 已经不是饭点了。 聪慧如谢琅然如何听不出来周光柔话中的暗示,便道:“是小生唐突了, 聊得投机忘了时候。时间不早,也该告辞了。” 他说得干脆,其他人也不挽留,随他告辞,离府而去。 周家人是想促成这桩姻缘,却也不会叫自家姑娘掉了身份。 作为长子的周秋平领着谢琅然离开,而傅莹珠也离开了会客厅。 眼见相看的两人都各自散去,沈朝青问周光柔这事儿能不能成,周光柔也不说,只蹬他一眼,说他是个憨憨。 无法,沈朝青只得更加务实一点,直接去问傅莹珠。 待来到傅莹珠的院子里,看见她正在煮水烹茶,一股淡淡的茶香萦绕着,沈朝青便不客气坐下,讨了一杯茶喝下之后,对傅莹珠说道:“表妹呀表妹,表哥我可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来说项的,若是有什么说的不对的,还请你多担待一些。” 傅莹珠笑了笑,“你尽管说,我早就习惯了。” 她笑得善解人意,沈朝青却是噎了一下,随后才道:“我与这谢琅然有些渊源,你又是我的妹妹,我自然是希望你好的,就是不知道这婚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这儿又没有外人,尽管说来听听。” “……”傅莹珠沉默。 别人家都是女性长辈操心的事情,沈朝青倒好,自个儿就上了。 他就不想想,他一个大男人,合适做她的闺中密友吗? 见她不说话,沈朝青眨眨眼睛,想了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了,你是女儿家,不好意思说,那你别说,只管听,我来说——你是不是,对谢琅然也挺满意的?” “谢琅然平素眼中无人,不是说他高傲,只是一心向学,心无杂事,我此前还以为他不近女色,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哪想今日他却打开了话匣子,同你有说不完的话。依我看,他是对妹妹极为满意的了。妹妹你对他——” 沈朝青揶揄道:“妹妹,你对他如此热络上心,都忘了一旁还有我和大表哥在,你约莫也是极为满意的吧?” 傅莹珠:“……” “我没什么想法。”傅莹珠眨了眨眼睛,诚实以告。 嫁了人的日子,很难有她此刻吃喝赏乐都随心所欲来得更痛快。 虽说她对谢琅然确实有几分欣赏在,觉得与他多点交集亦可,但这几分欣赏,还不至于让她跳进新的束缚里去啊。 不过,她也知道,古代女子嫁人,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这会儿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早晚会被催促。 只是能拖一时是一时,今朝只喝今朝酒,不与人语明日愁。 若是要回答她表哥这个问题,傅莹珠本性疏懒,即使瞧着眼前有颗好果子,也不想去摘,对谢琅然,确实没有太大的想法。 “暂且没什么想法。”傅莹珠给自己留了一点余地。 “怎么还把表哥当外人了呢?你肯定有,你平时可没同我说几句话。” 傅莹珠:“……” 这就是男人可怕且贫瘠的脑回路吗?因为多搭理了两句,就觉得女孩子要以身相许了? 她表哥在外头不会这样看别人家的姑娘吧?她以后在外面的时候要装不认识他了。 她好无奈地抿了抿唇,不再纠结此事,而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对了,表哥,你稍等一下,我有样东西要交托与你,替我交给谢琅然。” “你瞧你瞧,这就开始锦书托于我,鸿雁替传情了!”沈朝青激动。 傅莹珠自动屏蔽了他那贱兮兮的话,自古磨墨,写下了一张菜谱的做法:烤土豆。 这是方才在会客厅里答应谢琅然的事情,傅莹珠既然答应了,便要做到。正巧沈朝青在此处,也就顺手给办了,免得日后还要再跑一趟,省了不少功夫。 待拿到傅莹珠的信件后,沈朝青便喜滋滋出门去,暗想着若是他脚程快,动作麻利些,今儿还能逮着谢谢琅然,私底下也问上一问。 - 话分两头,谢琅然谢绝了周秋平客套挽留的话,又推辞了一番客套功夫,花了不少时间,才走出周府的大门。 他本想回到自己下榻的旅店,结果还没走出周府门前的弄堂,就被眼前横着的一辆马车拦住了去路。 傅堂容在此已经等候多时了,见谢琅然此时姗姗来迟,心中虽然不满,但面上却立即堆起笑容来相对:“诶呀,这不巧了?这不就是当今的解元公,谢公子么?幸会幸会,久仰大名。” 傅堂容自个儿没功名在身,便想着要多结交讨好一些年轻有为的举人试子,认识的人多了,以后方便说话办事。 这点人情世故,傅堂容自然是懂得的。 在其他人眼巴巴等着揭榜时,傅堂容也在等,只不过他没能等到谢琅然,因为谢琅然居然婉拒了其他人的邀请,去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周家! 周家……正是傅堂容上个姻亲的周家。 心思一动,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傅堂容便等在周家门口,就为了截胡,把谢琅然带走。 如今左等右等,终于把人给等来了。 就是不知道这周家什么算盘,居然把人霸住不放,简直不要脸至极。他以为,解元公是单独属于他一家的么? 谢琅然:“……” 这套搭讪的说辞,未免也太老套,而且也太刻意了些。 因不知对方来路和来意,谢琅然不动声色,淡定作揖行礼,问道:“敢问阁下是?” “在下傅堂容。” 傅堂容,谢琅然知道。 在乡间时,听过娘亲讲过庄头的事,也听过侯爷的事。 傅……大姑娘是侯府的嫡女,但在侯府却不受重视,备受继母搓磨虐待,严霜风刀的日子,也不知道她过了多久。 再想到前段时间,轰动一时的下毒杀人案,所害者正是傅大姑娘的嫡母,谢琅然如何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世上好人不多,坏人不少,偏偏这为数不多的坏人,都让她遇见了。 如今她能好端端立在周家,和他见面,是她自个儿的本事。如此聪慧有手段的女子,确实世间罕见。 谢琅然当即冷下脸来,作揖行礼完之后,便道:“告辞。” 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的。 傅堂容的笑容僵在脸上,感觉仿佛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难受。 他叫住想走的谢琅然,高声道:“那后生,且站住!” “周家是什么门第?你能答应他们的邀约,为何不能答应我的邀约?难不成,是我堂堂一个侯爷,攀不上你的门楣?还是沾不上你的光?”语气愠怒,已经有了质问的意思。 “在下一无身家,二无门第。只不过,中了一个区区解元,碰巧能光耀一下门楣,告慰一下祖宗罢了。侯爷所言,自是不敢当的。是小生沾不上侯爷的光,侯爷是何等人物,哪还轮得到小生来沾光?”谢琅然一回头便笑了,口中说的也尽是好话,偏偏能把傅堂容气死,感觉谢琅然在讽刺自己,说他没有功名在身,说他不能撑起门楣! 人人都知道傅堂容是个草包,傅堂容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做官当差没本事,还坐吃山空,当侯爷当得把侯府弄成了空壳子,自作主张娶的续弦又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做事看人都被人嘲笑,这谢琅然虽说满面谦和文雅,实际也是个牙尖嘴利的主儿! 可傅堂容实在眼馋他这炙手可热的身份,请得谢琅然回去,他在他那些朋友里面也风光,正想再说几句,从周府中追出来的沈朝青便跑出来了。 他正巧听了谢琅然的话,不知道这两人之前有什么交锋,但他知道,周府和傅堂容已经算水火不容,见到傅堂容,自然是要数落两句的,说他落井下石也好,说他雪上加霜也罢,总之他与这个害死了他姨母的男人势不两立。 沈朝青当下便道:“谢兄哪里的话?什么叫区区一个解元?多少试子呕心沥血,刻苦耐劳都求不来的功名,偏偏你得了,就是你自个儿的本事,何须自谦呢?” “长鸣兄言重了。” 沈朝青:“我还客气了呢,毕竟我也是举人了,某些人可考不上。” 说完,得意洋洋地看了傅堂容一眼,简直把“老子牛叉”写在了脸上。 傅堂容:“……”沈朝青居然中举了?这还有天理么?! 看看他这幅小人得志的样子,有点后辈的模样吗? 傅堂容气得整个人哆嗦起来,只是在沈朝青面前,终究不是很有底气。虽然沈朝青不是他小舅子,只是个后辈而已,但出了陈氏的事情,面对周家人,他终究有愧于心,不敢呛气,便只能灰溜溜走了。 人气走了,沈朝青心里便舒坦了,再一看身旁的谢琅然,他倒是神色淡定极了,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没什么太大表情的样子,正抬眼看向他:“长鸣兄可是还有要事?” “哦,当然有了。”沈朝青将傅莹珠交给他的信纸拿出来,递给他,“这是我表妹让我交给你的。也不知是写了什么,她可是宝贝得很呢。” 沈朝青的语气有些促狭。 谢琅然指尖一动,连忙接过来。 展开一看,发现上头写的,正是他之前随口一提起来的……烤土豆配方。 谢琅然:“……” “……傅姑娘有心了。”谢琅然目光扫过上面俊秀的小字,忽有些愣神,呢喃道:“这字……” 这字,和他的字十分相似,已经有七八成像了,不过比他的要秀气些,手腕运笔也生疏一些,不如他苍劲有力。 可以看得出来,练的时间算不得久。 仔细算来,他在街上卖画,直到今日,不过只是几个月的功夫罢了。 可看这字形,这是他的字呀。 他低了低头,脸上甚至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好了,只低声道:“我会好生收起来的。” 见谢琅然看得如此之久,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好意思,沈朝青不由得得意起来,他才不管傅莹珠写了什么呢,一心只想着要炫耀自家表妹的字。 “怎么样?我表妹的字好看吧?她这个字,不知道怎么练的,竟然比我这个举人写得还好。” 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而谢琅然低着脑袋,眼睛缓缓眨动了两下,倒是笑了起来,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肯定道:“啊好字!” 他笑了起来,眉眼间灿若晨星,一副儒雅谦和模样:“傅姑娘真是真人不露相,我也是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字啊!真的十分漂亮。” 他乐意附和,沈朝青也高兴极了,心里也对谢琅然更加佩服。这人不愧是当今解元,胸怀宽广、身负大才却不自傲,果然如书上写得那样,清风朗月,有君子之风! 060(为了把钱拿回来赌得更大...) - 京城近郊地带, 一处低矮的平房外。 院落里堆积着碎柴,角落里杂草丛生,闻上去还有一股荒废依旧的草木腐朽气息。 一丫鬟脚步匆匆, 端着一盆热水,推开了西屋的门。 只见铜镜前,一女子盛装打扮, 头发尚未梳起,正对镜往自个儿头上比着首饰。 听见门边响动, 女子回头, 与其不满:“不过是让你去端盆热水,怎么这么慢?” 丫鬟低了低头,连忙将水送上去, 心里却不服气极了。 夫人将被问斩, 她这主子连侯府都回不去, 只能在她这种丫鬟而前逞威风,算什么本事? 只是落了难的凤凰也还是凤凰,她心里再不服气、再想走, 安顿不好下一个去处之前,只能好好伺候着眼前的主子。 小丫鬟低眉顺眼的, 将水奉上去后,自己便恭恭敬敬地立在了一旁,等着傅明珠洗完脸,连忙又为她贴妆打扮。 傅明珠对今日的会而在意极了, 戴着的首饰换了几套还不停,不停地问小丫鬟:“好看吗?” “主子戴什么都是好看的。”小丫鬟虽是称赞, 语气却有些敷衍。 傅明珠笑了起来,最终定了一串流苏耳坠, 头上戴的是累金丝蝶恋花镶珠玉金簪。 没了陈氏替她打点,傅明珠经济上拮据了许多,只是她宁肯吃得差点,也不愿失去体而。这支镶着红玉的簪子,是她身上最值钱的首饰了。 好一番打扮后,傅明珠便在小丫鬟的陪同下出了门,等待着雇好的车夫过来接她。 见侍候在一旁,傅明珠心想着如今她的处境比不上往日,竟是连身边的一条狗都开始不听话了起来,傅明珠高傲地睨了她一眼,想着一会儿要回侯府去见客,生生将这口气忍了下来。 这遭回侯府,傅明珠心里有她的打算。 解元郎在周家做客,这事如今京城人人都知道,傅明珠自然也知道。她好歹也是侯府的嫡女,稍作打听,便知道了傅堂容想要在周家之后邀请解元郎到她家的打算。 如此好的场合,怎么能少得了她呢?以她的出身,一个解元郎来相配,倒也是使得的。毕竟侯府到了今日的田地,外人看着还余几分风光,里而的人却知道,侯府只剩个空壳子了,不仅府库虚空,傅堂容手上又无实权、膝下无子,眼看着后继无人,谁想娶她? 此时母亲尚在牢中,她也无人商量,必须要自己为自己谋划了。 傅明珠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是想要到传说中那位英俊年轻的解元而前,好好表现一下自己。 谁知道,之前花钱找的眼线突然出现在巷口,气喘吁吁的。 “二姑娘,不好了!” 傅明珠神色一厉,“怎么了?” “解元郎并不给老爷而子,并没有随老爷回府。” 傅明珠:“……” 解元郎若是没去侯府,那她今日这一番打扮,是为了谁?能给谁看呢?回家给她那个废物爹看吗?她懒得! 傅明珠气得抓下头上的那支蝶恋花镶红玉的金簪,眼眶红了又红。 若是嫁不成解元郎,她便给自己找不成靠山,找不成靠山,更没有半点机会把母亲从牢狱中救出来了。 傅明珠只觉昏天暗地,两脚一软,差点要委地痛哭。 小丫鬟连忙搀扶住她,片刻后,傅明珠稳了稳身形,却道:“去……带我回去,我要写封信,寄到周府……” 傅明珠被小丫鬟搀扶回自己的屋子,让小丫鬟研磨拿出纸张,给傅莹珠写了封信。 今日到了这等地步,她已经无路可走了。 傅明珠在信上写: 姐姐亲启。 妹妹自知,先前多有怠慢。 年龄长后,妹知不足,心怀歉意,求姐姐谅解。 你我既是姐妹,便如同枝之鸟,命运相连。外人笑我,便是在笑姐姐。妹妹不忍再拖累姐姐,想与姐姐重修于好,共谋前程。往事千种逐风去,前程未卜才紧要,望姐姐一切安好。——妹.明珠。 写好了信,傅明珠便让丫鬟去给傅莹珠送过去。 到了今日这田地,傅明珠迫切地想找一个能和自己商议的人,傅堂容指望不上,老夫人更偏心傅莹珠,傅明珠想来想去,最终低下高傲头颅,想与傅莹珠重修于好了。 小时候,她这个姐姐虽然蠢笨到让人看不上眼,却是实打实地护着她的。 她道了歉,再求一求,指不定傅莹珠就原谅她了。那她日后的路就好走得多。 小丫鬟接过傅明珠的信,倒也震惊了。 她这短暂的丫鬟生涯,还是头一次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早就跟在傅明珠身边伺候了,小时候二姑娘便是个心眼多的,可没想到,自打去了别庄之后,却频频做蠢事。 不过,能厚颜无耻成这样,倒也是远超旁人的本事。 小丫鬟脸色异样,不愿给自己找麻烦,接了信,就送到了周府。 而果然如同小丫鬟预料的那样,对于这封信,傅莹珠是理都不理的。 等她将傅莹珠拒不收下任何傅明珠的来信的消息带回来,傅明珠又一次气红了眼眶。 这傅莹珠,今日不帮她,她傅明珠嫁不好,她以为她就可以了?傅莹珠早就声名狼藉,又不想与她这个好帮手一起谋算,后她也过不好!图什么呢? 祖母那边不管她,姐姐这边也不没人帮她,亲爹亲爹指望补上,她这是彻彻底底的孤立无援了。 傅明珠失声痛哭。连老夫人寄来叫她一起去寺庙上香拜佛的信都不管了。 什么礼义廉耻,什么孝长敬亲,都是一些给她帮不上忙的人,何须在意? - 十一月,枫叶红,霜林晚。 傅莹珠陪同在老夫人身旁,扶着老夫人的手臂,搀扶着她走上台阶。 老夫人每年冬天都要带着全家女眷来寺庙上香,今年亦是。只不过她没想到,傅明珠竟然直接让她送过去的帖子视而不见,反倒是傅莹珠,她喊一声便出来陪她了。 老夫人早就寒了心,也不指望傅明珠能来,甚至还觉得傅明珠不来了好,耳边清净,她笑容满而地带着傅莹珠,拾阶进到了寺庙里头,找住持以侯府的名义捐了不少香火钱。 对老夫人这种年年都来的香火客,寺庙住持态度客气极了,送给了她们两串编织好的祈福用的红绳,笑眯眯地说道:“施主,挂在院子后而那棵银杏树上,为您自己、也为家人祈祷福分。” 傅莹珠听住持在这与老夫人讨论经文,听得昏昏欲睡,见有事能让自己脱身,连忙侧耳细听,待住持说完,她朝着住持手指的地方看去,见与此处相隔不远,便笑吟吟地对老夫人说道:“祖母,这红绳就由孙女儿去挂吧,孙女去去就回。” 不过隔着一扇墙罢了,傅莹珠也没让青桃跟着,掂量了掂量手中的红绳,心里想着一会儿要祈祷的愿望。 想来想去,无非是她能吃好喝好,发大财,长辈亲人无病无灾,便已经是十足的福分了。 这么想着,银杏树已经在眼前了。 金黄的叶子铺了一地,金灿灿的,像极了放大了的金叶子。 这要是能等量换成黄金,不知是多少钱。傅莹珠控制住了自己好想捡钱的冲动,用目光丈量了一下银杏树的高度。 能结果的银杏树,年岁少说也得有几十年,眼前这棵枝干粗壮,不知岁数是几百还是几千,顶着金色华盖,盖在她的头顶,傅莹珠蹙了蹙眉。 虽说她身量高挑,可这树也不矮,看距离,她踮起脚来好像能挂上,又好像差一点儿。 只看着,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傅莹珠打算先试一试,够不着的话,再去找院子里的小和尚去借个能踩着的凳子过来。 她踮起脚来,举起手中的红绳,奋力往树上一挂。 果然还差一点距离,大约一只蹴鞠那么远。 偏偏就这种时候最是气人,够不到是真的,可就只差一点,仿佛努努力就能成一样,叫人心底的胜负欲都燃起来了。 傅莹珠手在空气中划了两下,也不想去找凳子了,偏想着要自己挂上。 她在地而上缓缓跳动了两下,见跳起来也不成,目光搜寻了一圈,站到了一块石头上,这回再高高踮脚,总该成了,傅莹珠想。 她再度举高了手,看着红绳结扣离着树干之间只差一点的距离,心里闷了股无名火,简直想要跺脚。只是,手还没放下,身后忽然袭来一阵书香气。只见一只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身后伸出来,并没有触及她的手,而是捏住了她举高的祈福红绳,抬手一挂,稳稳当当的,就把红绳给挂到了树上。 061(我没有针对任何人啦...) 身后突然出现的人, 吓了傅莹珠一跳,身形颤巍巍了一下。 只不过,记着自己此刻正站在石头上, 傅莹珠潜意识里也记得要站稳,只颤了一下,便稳住了身形。 她呼吸一顿, 站稳脚后,松了一口气, 看那双手是男人的手, 又沾着满手佛香,应该是一个庙里的小和尚。 傅莹珠道了一声小师父,边转过头去。 “谢过小师……” 父字还没出口呢, 撞上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眸, 这张脸傅莹珠虽说不至于眼熟, 但好歹也算见过两回,心里是有个印象的,话音声立刻顿住了, 换了语气,她有些诧异地问道:“怎么是你?” 谢琅然拍了拍手, 退到一步开外,笑了笑,淡声道:“我在这庙里干活读书,方才听小和尚说姑娘来庙里上香, 没想到刚从藏经阁出来便看到了。” 顿了顿,他又解释:“家中吵闹, 这寺庙提供住宿,我便过来借住, 寻个清净去处,准备来年的春闱。” 傅莹珠原本还在诧异,谢琅然既然考了解元,本该风风光光归乡,受人追捧,为何会衣着朴素地出现在寺庙,听他这样一讲,便也明白了。 人大多慕强,这谢琅然之前无人知,中了解元,至少到下次秋闱为止的这几年里,他算是人皆尽知了。 不知得有多少人想登门道谢,想笼络与他的关系。 说起来,她外公家对谢琅然的热络,至少有一半也是因着他解元郎的身份啊。 傅莹珠猜的一点都不错。 这谢琅然归了麦香村,想着要好好备考春闱,可家里日日有人上门送礼,十里八乡外不知血脉亲缘关系是在前朝还是在今朝的亲戚也冒出来,堵在他家门前找他。还有县里的县令,京城的达官贵人……谢琅然实在不堪其忧,便来了寺庙“避难”。 他没告诉寺庙里的人,他是今年秋闱考中举子的考生。只说自己是个备考科举的读书人,免得再生事端。 这寺庙里的住持与小和尚们待他便像待其他留宿在这的穷书生一样,近来临近年关,寺庙里香客多,人手不足以忙过来,住持减了他一半住宿费,让他出点力气,给寺庙帮点忙。 谢琅然节俭惯了,日日闷头读书不出点力气,他也怕自己身子骨变得孱弱,再像上次秋闱后那样晕过去,便答应了下来,常常帮庙里干活。 今日出来,也是有小和尚叫他到藏书阁来搬书。 虽说想与傅莹珠多攀谈几刻,可一来要顾及男女大防,二来他也有搬书的正事要做,谢琅然的目光在傅莹珠身上停了一瞬,心里念了句非礼勿视,将视线移开,对傅莹珠说道:“傅姑娘,在下有一事相求。” “莫要让人知道我是备考春闱的举子。”谢琅然道,“我本就只想在寺庙借住些许时日,捱到春闱,便能悄然离去,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 他这要求不算过分,甚至简单到举手之劳都算不上,傅莹珠忙是点头。 这个小郎君的性情倒真是有意思,像他表哥,现在早不知在人前炫耀了多少回他考上了,她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了,他倒好,考了功名却不想被人知晓。 只是,看着谢琅然一身布衣脏脏的,沾着一道道白灰,眼中也稍稍露出点疲态,傅莹珠皱了皱眉。 虽说寺庙远离人间是非,是许多人心中避世的圣地,可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傅莹珠敏锐地意识到,谢琅然在寺庙里的日子恐怕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好过。 他再轻描淡写,细小处的状态骗不了人。 傅莹珠正想喊住要走开的谢琅然,说些什么,一十四五岁的少年僧人步伐匆匆,走到了他们面前。 小僧人皱着眉头,同谢琅然说道:“郎君,供奉着北斗星君的侧屋屋顶坏了,听说你昨日把自己屋舍的屋顶修好了,那北斗星君屋子的房顶,你便去修缮一下吧,就当是你给北斗星君的供奉了。” 寺庙当中,不许高声喧哗,方才谢琅然同傅莹珠说话,说话的声音都是轻轻的。小僧人虽是一脸想责怪谢琅然的模样,但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是眉头紧皱,虽是声线轻轻,但神态中仍是有些颐指气使的意味在的。 傅莹珠:“……” 人都爱白嫖,这小和尚也是,她心里默默吐槽,念着谢琅然不准她说出他的身份,便没有插话。 谢琅然倒是好脾气,笑眯眯地走了。这小僧人却没离开,看了傅莹珠一眼后,他脸上却挂起笑来,“这位施主,在银杏树下,是想要为自己祈福吗?” 傅莹珠不欲与他多谈,点了点头,动作稍微有些敷衍。 但那小僧人见多了香客,最喜欢说些巧话,好让人多捐香火钱,指着那边的香炉,说道:“姑娘不若买两柱香,到北斗星君外面的香炉那上一上,还能多求个签文,看看明年的运势前程。” 傅莹珠表示:没什么兴趣。 正要拒绝,老夫人那边见傅莹珠迟迟不归,被柳叶扶着过来了,听着这小僧人说的话,她倒是很感兴趣,拿出了自己的荷包来,“莹儿,你便买几炷香,去求个签看看。” 老夫人一到寺庙,便有些花钱无度,不过,几炷香罢了,也不值几个钱,傅莹珠无奈道:“那孙女儿过去了。” 虽说要去求签了,但傅莹珠觉得,她八成能求个姻缘签出来。 毕竟这座庙里的求签,是摇竹筒,掉了签子后,看上面的号数,至于号数对着的签诗是什么,全由庙里的人说了算。 她祖母如此慷慨,庙中的人定然想哄她开心,八成会提及她的姻缘,毕竟她祖母近来最挂心的也就这件了。 她到香炉那边上了香,又去院子中央的功德箱那又捐了一份香火,才去求了签文。 签筒一晃,一根竹签掉了出来。 傅莹珠拿起来看了一眼号数,将号数告诉了那静候在一旁的小僧人,小僧人拿着签文,去看了签诗,端着张喜庆的笑脸,说道:“施主,这是上好的姻缘签。” 傅莹珠:“……”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啊。 “是上签,还是下签?”她不死心地问了句。 小僧人道:“是上上签呢,姑娘,您命里会有良缘。” 老夫人被哄得开心,立刻笑容满面,傅莹珠却有些无奈,早知道她就不乱猜了,全被她猜中了。 供奉着北斗星君的庙屋内,谢琅然的身形隐在门后,透过窗格子往外看了一眼,却是微微皱了皱眉。 晃签文的桌子离着这间屋子近,外面几人的对话,他都听到了耳朵里,也知道傅莹珠求到了好的姻缘签。 这本来让他心绪怦然一动,可方才透过窗棂一眼,他却看到傅莹珠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在想谁。 这念头猛然间生出来,谢琅然的心里忽然有些不成滋味。 062(真是一脸的韭菜操着镰刀的...) 求得上上好的姻缘签, 老夫人眼睛都要笑没了,手又摸向腰侧。 这动作看得傅莹珠心头一跳,人若执着于某事某物, 便不自觉会在上面投入太多。而一旦产生了投入,就会更加执着。 傅莹珠可不想让老夫人在她姻缘这件事上执着,她巴不得老夫人忘记家里还有她已到了适婚年纪这件事。连忙压住老夫人的手, 状若撒娇地摇了摇,“别只孙女儿求了签文, 祖母也要给自己求个签啊。” 她一边说着, 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将手中拿着的签文递到了身后青桃的手里,别让老太太看到这签文了,约莫也能少想一下她的姻缘。 这点眼力见, 青桃还是有的, 忙接了过去。而签筒后立着的小和尚似乎也瞧出了傅莹珠的为难, 话锋转到了老夫人这儿,“施主,您难得来一趟, 不如也求个签瞧瞧?” “果有因业,因有果孽, 这签文虽不能将日后事解释详尽,但能做一二窥探,求个安心。” 老夫人沉吟片刻,心中有些被说动, 便走上前去,摇起了竹筒。 傅莹珠总算可以缓松口气, 拉着青桃到一旁,悄悄说道:“你手里这签, 可别再让我祖母看到了。嘘——不许多问,这是寺庙,当心隔墙有耳。” 青桃忙抿紧嘴唇不问了,而隔着一道墙,贴墙而站的谢琅然还以为傅莹珠是在说他,做贼心虚似的心里一跳。 等傅莹珠和老夫人离开了寺庙,谢琅然愣神片刻,很快回过神来。 人家姑娘未必有说他便是隔墙之耳的意思,他这是做贼心虚了。 不过,想到傅莹珠拿着姻缘签,像拿着烫手山药的模样,她那方才若有所思应是不在想京城的小郎君。 没有什么小郎君。 谢琅然只觉心头敞亮不少,屋子的门被人推开,方才那个年轻的小僧人走进来,看着他问:“这屋顶能修好吗?” “能。”谢琅然道,“只是需要一把梯子和几块木板,还有钳刀,木板的尺寸我待会儿画在纸上,劳烦小师父去找来。” “修个破洞怎么还这么费劲?”小僧人嘟嘟囔囔,虽说是他求人办事,却也是他脸上一副不耐烦的模样,“那你等着吧,我去把你要的东西找来。” 临走前,小僧人多看了谢琅然一眼,简直纳闷极了。 这修屋顶的活计又脏又累谁都不想做,怎么他接了这个活计,还这么傻乐? - 回到京城之后,傅莹珠却在想谢琅然的事。 不怪她想,这新科解元的身份炙手可热,周家想与谢琅然来往的愿望她知道,她外公家待她好,外公家的事便是她的事,如今谢琅然在寺庙里待得看起来并不舒服,对方若在困境,能出手相助一回,有来有往,那彼此感情也就深厚了。 只不过这谢琅然太过低调,若是贸然将他的消息告诉别人,那她就是失了诺。 傅莹珠想了又想,最后以表哥的名义,给谢琅然写了封邀请他到周府借住的信。 怕惹桃色绯闻,她没以自己的名义寄信,沈朝青倒也好找,正在周府被周光柔关在屋里备考春闱,她去那含糊其辞地问了一声,没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只说想借他的名义写封信,沈朝青爽快应了下来。 信一寄出,隔了几日,收到回信。 见谢琅然答应了,傅莹珠才又到了周府,她私底下促成的这件事,周府自然格外欢迎。 当初谢琅然不过在周家待了一日,便给周府添光不少,能将他留下,那可是多少京城高官想做的事。 不过,傅莹珠也是让他们答应了不会打扰谢琅然的备考与复习,才同意周府派出马车去寺庙请人。 寺庙内。 刚是清晨,鸟鸣啾啾,这时辰,来上香的香客不多,整座寺庙安安静静的。 香炉里的香火绵延,有几个小和尚在院里扫着地,沙沙作响。 廊下,一个小僧人气势汹汹地穿过廊庑、跃过后门,来到了院子后面的厢房那儿,一把拽起了榻上的被子,没见着人影,他皱了皱眉,高声问:“谢琅然呢?” 一颗脑袋从窗边探了探,正弯腰漱口的谢琅然直起了腰来,他刚洗了把脸,晨光打在他脸上,尚能看到水迹,睫毛上都还沾着水珠。 小僧人来势汹汹,谢琅然却笑着问:“小师父找我何事?” “你修的屋顶,是怎么修的?”小僧人指着他,一副气急了的模样,“让你修屋顶,你怎么把房梁上的灰都弄到菩萨神像上去了?这不是怠慢了菩萨吗?” 谢琅然眨了眨眼。 修房顶若是不往下掉灰尘,那也别想要把房顶修好了。他当时也考虑了这点,想叫人找一块大一点的床单或者被子在 而且,没猜错的话,这小和尚应该是挨了住持的训。那么,这修房顶的活,恐怕是住持交给他来的。 这是挨了训之后心情不好,来找他的麻烦了。 “你还笑!”小僧人见谢琅然脸上带笑,有些恼怒地说道,“还不快点拿抹布去擦干净,你不是要考科举吗?你这样怠慢文殊菩萨,不怕考不上吗?” 谢琅然挑起眉头,脑子里却在想,文殊菩萨也管科举吗? 正要开口说话,屋外有探出颗光秃秃的小脑袋,“净能,住持找你!” “哦!”那被叫作净能的小僧人将抹布甩在谢琅然面前,说了句“早点去给擦干净”,转头快步跟上了来喊他的小和尚。 两人一出去,谢琅然得了个清净,倒是不紧不慢,先将自己床榻上那床被褥收拾好,又将今日要看的诗文依次摆好,想好了今日要做的事,才去捡地上那块抹布。 寄人篱下总是有不方便的地方,总归他也不会在这里待很久,同人生气,反而浪费时间。 谢琅然想了一想,便放弃了要和那个小僧人争执到底的念头,伸手去捡地上那块抹布,谁料那小僧人忽然原道返了回来。 今早来时,他气势汹汹,这次过来,嘴唇甚至在抖。 “施……施主,外面有人找你,是京城周府的人,说与你说好了,要带你下山。” 谢琅然稍稍有些诧异,三日前他收到了沈朝青寄来的信,说要邀他到周府一起读书。 他本来不想麻烦他的,可不知为何又不想不应,便顺从心中所愿,答应了下来。 但他没想到,周府的马车来得这样快。 正想着,他手中的抹布被那小僧人夺了下来,“施主,您快去收拾行李吧。” 谢琅然眯眼笑了笑,“这段时间,多谢小师父关照。” 那小僧人脑壳冷汗直流,关照?日日找麻烦还差不多。 他哪知道,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说话不多好欺负的穷书生,竟然就是今年的解元,谢琅然。来寺庙借住的书生大多结伴在一起夸夸其谈,就他什么也不说,谁能看出他的本事。 等送走谢琅然,小僧人仍然心有余悸,几日都睡不好觉了。 - 谢琅然这遭到周府借住,同样怕被打扰,并没有声张。 但和周府关系密切的人多少也知道一点,周府又不是没护卫没佣人,他们不许,也没几个人有本事打扰到他们家的两个学子。 老夫人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事,心里面一合计,连忙叫傅莹珠回她外公家住着去了。 谢琅然既然住在周府,傅莹珠也在那,两个年轻人便少不了碰面的机会。一想到这,老夫人心里高兴,连今日傅堂容将傅明珠带回来吃饭,她都没那么生气了。 傅明珠本还在得意于自己终于说动了傅堂容,让傅堂容带她回了一趟侯府,说是要看祖母,实则她是想告诉旁人,她还是侯府二姑娘。可再一听说傅莹珠在周府住着,那位年轻俊美的解元也在,心里顿时酸得不行,饭也吃得索然无味。 等吃完饭,她憋着一肚子气,阴阳怪气地对自己的小丫鬟说道:“这解元郎可是所有举人里头最年轻的,样貌也生得好看,等他过了春闱,若能参加殿试,指不定要被点成谈话娶公主呢。傅莹珠可轮不上。” 本朝皇帝点的探花,多是俊美的年轻人,确实有将探花指为公主驸马的传统。 转眼到了春闱,之前秋闱,谢琅然爆冷,考了解元,春闱时再将会元考中,连中两元,那些围观的看客也只觉得果然如此,不会再那么惊讶了。 不过,沈朝青仍然上蹿下跳的。 虽说他今年止步举人,春闱时没能再考中进士,但谢琅然考上了,他作为谢琅然的好兄弟,也跟着沾光啊。 等春闱放榜,沈朝青喜气洋洋,倒是谢琅然,在看到自己又中一元后,并没有流露出过分喜悦的表情。 看上去,倒像是沈朝青考上了,他没考上。 谢琅然这情绪一低落,就低落到了殿试之前。 饶是沈朝青心思粗,也发现了谢琅然的不对,找到谢琅然问:“谢兄这是怎么了?” “我还等着你再中一元呢!” “你学问学得好,谈吐也好,等到半个月后的殿试,只要心绪平稳,定然能得皇上青睐。” “我倒也想再中一元。”连中三元,是天下多少读书人的梦想。谢琅然却叹了一口气,“可我……说句厚颜无耻的话,我这样貌生得也过得去……又是要殿试的读书人里年纪最轻的,恰好与公主的年纪相仿。” “我担心我被指为探花。” 乍然间听到谢琅然说他自己样貌还过得去,沈朝青有些违和,没想到谢琅然这个如此一本正经的人也会说这种话。但很快,在听到谢琅然之后的话后,沈朝青就有些震撼了。 他面前的这位,真的是有大志向大追求的人啊! 当朝喜欢把探花指为驸马的传统他知道,要知道,沈朝青不想读书时,便日日用这来激励自己。好好读书,考上探花,迎娶公主,走上人生巅峰。 这就是沈朝青梦想中一个男人最好的一生了。 可谢琅然居然不想尚公主?居然想靠自己奋斗来博取前程? 虽说当了驸马,前程确实受限,但尚公主多好啊,从此子孙后代都是皇亲国戚了,本来嘛,沈朝青就不怎么想奋斗,要是换了他面临着谢琅然这样的处境,他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参加殿试,一心吃好软饭饭。 果然,人各有志啊! 沈朝青感慨了一下他的不思进取和谢琅然的志向高远差距有多大,忽的拍了拍谢琅然的肩,“谢兄,你给我一句准话。” “若是让你娶我表妹,你愿还是不愿?” 谢琅然住在周府这些日子,虽说见不着傅莹珠的面,但这两人偏偏又爱讨论菜肴做法,日日借着他来传信,传得他腿都快断了。 他都为他们做了这么多了,鞋都快磨破了,这两个人要是婚事不成,他是真的要不顾兄妹之情、不顾兄弟道义,把他们统统塞麻袋里扔大江的! 沈朝青等着谢琅然仔细想想,毕竟婚姻不是小事,他平时再胡闹,大事上也不敢太过儿戏。 谢琅然确实抬手遮住了自己那愁容满面的下半边脸,很轻地“嗯”了一声。 沈朝青唰地站起来,说道:“那我去问问我的表妹。” 谢琅然如此为此事忧愁,沈朝青这人见不得别人发愁,也跟着着急,直接转身出门,找傅莹珠去了。 这一起身,大步走出去很远,沈朝青才猛地意识到,谢琅然刚刚抬手遮住他自己的唇角,是不是没控制好他脸上的表情,在笑? 这小子一脸忧愁的样子不会是演出来的吧? 沈朝青皱了皱眉头,前面忽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表哥,你怎么在这儿?来找我的?” 沈朝青抬头一看,是傅莹珠。 063(听不懂没事不是说你...) 沈朝青还没把谢琅然是不是在演这事给想明白, 先撞上了傅莹珠,倒是一愣,转瞬想起自己的来意, 咳了一咳,又有些退缩。 早知道去给他娘说了,让他娘来找傅莹珠算了。 但来都来了, 沈朝青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表妹,表哥有一事要问你。” “这谢琅然若是同你提亲, 你是答应, 还是不答应?” “若是你此刻告诉他说不答应,那我不会让谢琅然来提亲的,不然传出去说我们拒绝了今朝解元, 他们只会觉得你自视太高, 日后的婚事恐怕更加艰难。” 沈朝青闷了一口气, 全说完了。对侧,傅莹珠轻摇小扇,却是微微笑着, 仿佛没把这事当成什么大事的模样。 傅莹珠如此淡定,看得沈朝青郁闷极了, 为何这世上与他年纪差不多的人各个这么淡然处世,显得时不时就想蹦跳起来的他莽撞极了。 “你心里到底什么想法,和表哥说一说啊。”沈朝青着急催促。 傅莹珠也不卖关子了,摇了摇扇子, “我这不是担心……人心易变吗?” 这几个月住在侯府,虽说对定下婚事还有少许抗拒, 但和谢琅然相处的时间多了,傅莹珠倒也琢磨出了点滋味。 这谢琅然性情确实有趣, 学识谈吐好。只是这个时代,闺阁女子想要了解一个男人的途径有限,傅莹珠也不喜欢给人下定义,更喜欢就事论事一些。 谢琅然性格固然有趣,对她胃口,但傅莹珠始终有那么一点担忧在。 “你这小脑袋瓜子,成天寻思的事倒不少。”沈朝青切了一声,撸了撸袖子,“当你哥哥是死人吗?他要敢变心,揍他便是。” 傅莹珠笑了起来,“可惜表哥生作了男儿身,不然倒是有做媒婆的潜质。” “哎,人行处处行,老天把我生成这样,我也没办法。”沈朝青有些得意,又正儿八经地对傅莹珠说道,“这谢琅然,我是挑不出他什么错,才想着促成你们两个的姻缘。不然若是他这遭殿试之后,成了他人的夫婿,你到时再想嫁给他,我也不准了。” “我倒也没想到,我表妹竟然脑子这般清楚,别人都等着要嫁给解元会元于一身的,你倒还要想想。”沈朝青道,“你嫁给谢琅然,若他待你不好,我们一家给你出主意。大事小事,若是受了委屈,就回来说一说,可别听外面那些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话,你和朝妤都是我的妹妹,出嫁了也还是我的妹妹。” 傅莹珠自然知道,嫁给了谢琅然,当了他的妻子,日后的日子不会难过。这不是她如今的日子便不难过吗? 叫她过着现在的日子,直到死去那一天,傅莹珠也乐得。 不过,在这时代想要孑然一人走到最后,也不容易。 她敛眸,想了又想,眼神渐渐变得放松许多。 表哥都这样说了,周家既然一直是她的后盾,那她倒也可以肆无忌惮一把了。 能将当初廊下取雨惊艳过她的少年郎占为己有,倒也叫她心情愉悦,傅莹珠勾了勾唇角,不知不觉间,点了点头。 “表妹,你点头了?这是允了?”沈朝青惊道。 意识到自己点头,傅莹珠自己也笑了,语气轻快起来,“允了。” - 谢琅然与傅莹珠定亲的消息,很快跑遍长安城。 谢琅然何许人也? 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所有人都想拉拢的新贵。 他一无姻亲,二无依仗,虽说基础薄弱了些,但这种人才是最好拉拢收服的。加上前途不可限量,谁敢小看? 家中有女儿未婚待嫁的,几乎都打上了联姻的主意。哪想,所有人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在那儿妙来妙去的筹谋,转眼谢琅然这口肥肉,落入了傅莹珠的口中! 傅莹珠又是何许人? ——一个早年丧母的破落户侯府嫡女,性格张扬,行为不端,前些日子不久,还传出过与外男拉扯的丑闻。当时的傅莹珠,可一度沦为京中众人的笑柄,说若是谁家娶媳妇,娶到这样的姑娘头上来,可真就闹笑话了。 现如今呢?她获得了一桩最好最好的姻缘! 那风姿卓绝的谢琅然,傅莹珠如何配得上?一时间,所有对谢琅然有所期待的待嫁贵女,都觉得他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糟蹋了! 可如今不管其他人怎么酸,怎么眼红,这桩亲事已经定下,是八九不离十的了。 有人发愁,有人欢喜;有人觉得傅莹珠配不上谢琅然,却也有人觉得这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好姻缘,谢琅然不配傅莹珠,简直可惜了。 此人,正是傅莹珠的父亲,傅堂容。 眼看侯府没落了如此之久,没个当家主事,能扛得住事的人,本来傅堂容也觉得没用可现在好了,女儿和谢琅然定了亲,这谢琅然有一半是自家人了,傅堂容就当自己考了半个举人,一时间也春风得意起来,偶尔也能抽空关心关心傅莹珠这个最有出息的女儿了。 只是女儿如今不在府上,导致傅堂容想培养培养感情都无法,不得已只能去木樨堂找老夫人,请她做主,把傅莹珠接回来,好让他尽尽慈父的责任。 见傅堂容如此急不可耐,走过的桥比他走的路还多的老夫人,如何能看不出来他心中的如意算盘? 老夫人怒骂道:“你要是豁得下脸去求莹儿回来,你就去,我拉不下这个脸,丢不起这个人!现在莹儿和谢琅然定亲了,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你就终于想起这个女儿了?我告诉你,晚了!” 把傅堂容骂出木樨堂去,来个眼不见为净,老夫人心头才舒坦点。傅莹珠和谢琅然成其好事也是老夫人乐见其成的,才不会让棒槌儿子上到人家跟前去现,又闹出什么贻笑大方的闹剧来,让婚事告吹。 老夫人一路压着,傅堂容就翻不出什么风浪来,连带着傅明珠,虽说嫉妒万分,但也不敢在自己祖母眼皮子底下撒野。 老夫人一路护着,转眼就到了殿试。 殿试,取会试中试者,前往参与,由皇帝亲自出题,是最高一级的科举考试。 谢琅然作为会元,自然直接进了一甲,由皇帝亲自接见。 一甲只取会试前三人,由皇帝分别定状元、榜眼以及探花。 谢琅然是一甲中年纪最轻,但会试成绩是最好的。按惯例,状元应当是他才对,但…… 武渊帝目光从其他两个一甲身上掠过,一个人到中年,一个两鬓斑白,暗暗摇了摇头。 谢琅然是有状元之才,但是武渊帝同时也想为自己待嫁的公主挑选一个合心意的女婿。 这是皇族的惯例,每当殿试时,状元者,一般都尽量挑年长的,成熟稳重些的。至于年轻俊俏有才华的,多为探花。探花郎、探花郎,一听名字,便是俊俏多情,用来当夫君,最好不过。 只是武渊帝的算盘打得再好,也好不过天算——根据武渊帝的探子报上来的消息,眼前这年纪轻轻的家伙已经定了亲。 武渊帝无奈了。 本来见谢琅然长得俊,想点为探花招为驸马,结果他倒好,不仅定了亲,还定的是名声不怎么好的傅莹珠,简直奇哉怪哉。 心中仍有疑窦,武渊帝不敢把谢琅然定为探花。 而是选了另外一个看上去较为年轻的,虽然比不上谢琅然年轻英俊,但总比另外那个的白头翁好多了。 至于谢琅然……只论学识政见,状元还是当得的。 武渊帝大笔一挥,盖棺定论,定谢琅然为状元。 殿试过后,武渊帝却不让谢琅然走,而是私下留他。 武渊帝抬眼打量了下谢琅然,见他近距离瞧,更显得剑眉星目,俊秀挺拔,心中暗想可惜了,口中问道:“谢卿不必拘谨,朕此番留你,不是为的公事。” 皇帝不愧是皇帝,关心臣子家事也关心得理直气壮的。 武渊帝直言道:“朕见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本想给你指一位世家贵女,成就一段好姻缘,却得知谢卿已经有了婚配。朕百思不得其解,谢卿如此人才,为何与……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婚配呢?” 武渊帝试探道:“朕听闻,现在的人,光天化日之下,喜欢榜下捉婿,强抢试子,简直无法无天!是否……是侯府的人逼迫你的?你放心,若是被逼迫的,尽管说来,朕便替你做主,废了这一桩婚事便是。” 一听闻这话,谢琅然的情绪从中了状元的志得意满中抽离,眉头骤然一紧,第一件事就是跪下,请武渊帝收回成命。 “皇上有所不知……”谢琅然急于表露心迹,说话却有条有理,不紧不慢,“臣下并非为人所迫,而是……而是心中思慕傅姑娘已久,主动求娶。” 谢琅然额头贴地,没人看见他的表情。 但耳朵显而易见是红了。 外面的人都说他是不想当驸马,将就娶了傅莹珠。可谢琅然自己心里知道,哪有半年将就。 “哦?主动求娶?”武渊帝来了兴致,继续追问,一脸八卦的模样。 谢琅然无法,只得把两人的渊源讲了出来。 “我与我未来夫人早有渊源……”谢琅然将当初醉仙楼外的事略一表述,虽说他娶傅莹珠不是为了报恩,单纯想娶她罢了,可这样说,却是看客们最想听的。 他淡声道:“她有恩于我,我记恩于心。两人又是心意相通,心有灵犀,世间有此一妻,便不会再贪图奢望其他女子了。” 这样的话当着傅莹珠的面他都没说过,被武渊帝灼灼的目光看着,谢琅然只觉得自己的耳朵越来越红,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外头街坊所言所传,大多都是捕风捉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世人只看热闹,不知冷暖。我既心悦她,就该娶他。臣只庆幸于有幸配成双,不曾顾及世俗之见。” 他依旧努力暗示武渊帝了,他夫人之前的名声可太不好了,简直和本人判若两人,要是武渊帝信得过他,也该给他夫人的名声翻个案了。 随着谢琅然话音落下,武渊帝这才知晓,这原来还是有头有尾,佳人赠与,才子回报的故事。 这是一桩美谈啊,不比那些话本子里传的演的差。 这傅莹珠是个妙人,有慧眼识珠之能,为人也明事理,能断是非,浑然不像外界传的那样不堪。 而谢琅然,作为被赏识的珠玉,拥有大好前途之后,也没有妄想尚公主平步青云,而是念旧情,守旧人,是个品行正直之人,有君子之风。 这么一对,倒是妙人了。 武渊帝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便哈哈大笑起来。 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如今武渊帝可做不出来棒打鸳鸯的事情来,便道:“既然如此,那朕就不必替你操心了。” “这样,朕将城东的一座宅子赐予你为状元府,用来恭贺你新婚之喜,再赐黄金百两,解你今日囊中羞涩之愁。只望爱卿日后,替朕排忧解难,多做实事。” 谢琅然谢恩,领了赏。 出了一座四进的宅子和百两黄金外,武渊帝还另外赏赐了一些绫罗绸缎,一些珠宝玉器,一是恭贺状元,二是恭贺新婚之喜。 出了宫门,谢琅然轻轻一笑。想起方才在武渊帝面前所言,一张脸才后知后觉红了个通透。 虽说想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为了不当探花才娶傅莹珠的,但偏偏到了傅莹珠这,他不想让她知道。 不然被她当成孟浪之人,那可不好。 - 谢琅然一出宫门,后脚,他和傅莹珠两人相识的消息不胫而走,转眼传得到处倒是。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八卦的捕风捉影,而是传为美谈,为人称赞。 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原因无他,只因这带头八卦的人是武渊帝,还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更是赏赐了不少东西替谢琅然撑腰,其他人焉能看不出来皇帝的用意? 是以,议论也不敢议论,只能祝福。八卦也不能八卦,只能说美谈。皇帝的看法就是他们的看法,皇帝的喜好便是他们的喜好。 而前些日子,被人诟病的两人亲事,转眼就变成了好事一桩,风头一转,多嘴的人自然没有了。 这一桩美谈传到傅明珠耳朵里时,已经是三日之后。 如今傅明珠一手好牌被打烂,家回不去了,名声毁了,娘没了,爹也靠不住。明明她以前是侯府最受宠的女儿,如今却活得像个丧家之犬似的。沦落到如此境地,傅明珠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自己未来夫君身上,寄希望于夫君,能给她一桩好姻缘,让她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如意算盘是打得好,可又一次让傅莹珠捷足先登了。 谢琅然,多好的人才,多好的人选,他是朝廷新贵,日后必定要飞黄腾达的。实权在握,人前风光,这可比只披了一层侯府皮的傅家,要风光得多。 侯府内里什么样儿,傅明珠自个儿也明白,拉出来,不被人嘲笑破落户就算不错了。 加上侯削伯,伯削子,子削爵,长久没个扛事人,侯府迟早要没落的。若是傅明珠能嫁给谢琅然,她才不稀罕当什么侯府嫡女呢! 可惜,这桩好事落不到她头上来,谢琅然这朵鲜花,插在了傅莹珠这坨牛粪上。 傅明珠大哭了一场,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好事,全落在傅莹珠头上,自己什么也捞不着。 她的人生这么苦,傅莹珠却一帆风顺,凭什么?老天爷实在不公! 只是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如今已经没有人会和她一起出谋划策,也没人会替她收拾残局,傅明珠只能自个儿开解自己。 想着想着,便自个儿想通了。 傅莹珠嫁给谢琅然,长远来看,算是高攀。如今那谢琅然还是个愣头青,不识人间浮华,才会被傅莹珠所蒙骗,求什么一心人。等日后,他登高位,见识过更多的风光,自然就不可能再一心一意了。 换句话说,傅莹珠这桩婚事,很难圆满的。 再者说了,谢琅然一个穷小子,苦读那么多年,终于一朝成名天下知,如今功名利禄往身上揽去,可以享受优渥的生活,第一个想的,当然是辛辛苦苦把他供出来的母亲。 婆媳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只要这个谢琅然的耳根子软一些,听他母亲的话一些,傅莹珠就算进门来,也够她喝一壶的! 傅明珠想到此处,这才释怀了。 她要好好的看傅莹珠的笑话才是! - 麦香村。 谢琅然这次回去,骑着高头大马,身戴红花,沿途围观看状元的人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都要出来看这位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他回乡回得,风光热闹极了。 高桂花一早便从周围人口中听说了谢琅然中了状元的事,之前村子里人人说她儿子痴人一个,性子闷,今日她儿子将状元考回来了,那些人便换了种口风,说她儿子从小便与其他的孩子不同,大智若愚。 高桂花哭笑不得,可心里实打实地替儿子感到开心。待看到儿子骑着马的身影出现在路上,她一时有些热泪盈眶。 而谢琅然连忙跳下马来,将缰绳递给了送他回乡的官员手中,喊了声“娘”。 高桂花连忙将他引进家中,关上了门。 武渊帝的赏赐的东西早被一一抬进了院子里,高桂花可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好东西,一时有些晃了眼,等她摁着狂跳的心口,镇定下来,看向了谢琅然,问他,“儿子,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安排?” 谢琅然坐在箱子上,虽说殿试时镇定得堪比身旁那个五旬老书生,但他这会儿回到自己亲娘身边,又露出了点少年心性来,坐在箱子上晃着脚,想了想说道:“娘,儿子也不知要怎么安排。” 高桂花抿了抿唇,“你都要成亲的人了,还想不好怎么安排吗?” 提到这,高桂花就觉得这世事真是奇妙,她哪能想到当初在她院子里留了一上午的姑娘,会成为她的儿媳。 “村子里的事,娘亲能帮你打点,可你要进京城为官,京城里的事,便交给你未来的媳妇儿合适。我看啊,你把这单子交给她,让她给你安排安排。这姑娘我也见过,是个明事理懂分寸的。” 谢琅然沉默了片刻,他心里其实把这些事看得通透,只不过,方才他娘这句话,他娘说了使得,他说却不行,会寒了他娘的心。 所幸老天待他不薄,给了他一个明理的娘亲。谢琅然笑了笑,“娘真好。” 高桂花低头笑了笑,“我生了你这么个儿子,这辈子也算值了,什么住新宅子享福,我若是贪图这些,当初也不会嫁给你爹。当初十里八乡的富户可都来给我提亲,我这不还是谁都没选。如今我最挂念的,便是你能快点成亲了。” “你便把这些地契和宝贝都交给你媳妇儿管着,这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你瞧着吧,我待她好,她待我也不好孬的,我看人啊,错不了的。她也是个苦的,从小没娘,成天住在外祖家也不像话,你早些把她娶回来,她也算有个真真正正的容身之所了,不用回她那乌烟瘴气的娘家了。” 谢琅然脸又红了,想到要把媳妇娶回来了,手都不知道往哪摆,动作不太自然,揪了揪自己额顶的头发,蓬蓬翘起来几根,看上去有几分滑稽,连忙借着要看礼单的事,转移了话题。 武渊帝给谢琅然的赏赐去麦香村辗转了一波,就被交到待嫁的傅莹珠手上。 傅莹珠可意外极了。 虽说谢琅然信上写明了,是他娘让他把这些礼单给她过目,说日后府上中馈由她掌管,早管晚管都一样。可他们这么不把她当外人,也是傅莹珠完全没想到的。 嫁人与其说是嫁男人,不如说是嫁婆婆,一来,看到了婆婆的为人处世,便能在很大程度上看清那个男人的为人处世,二来,婆婆若是好相与,她这媳妇嫁过去会好过很多。 只就事论事,她要“嫁”的这位婆婆,可真是很纵容她这位儿媳了。 傅莹珠一时有些感慨,她在寺庙求到的那根上上签,好像,还挺真的。 人家对她这么好,她也不能只占着好处不替人分忧,如今谢琅然要在京中交游,与人交际,他从小在麦香村长大,定然不懂京中送礼的物价行情,这块由她去采买了,给他提前打点好,倒是比他自己瞎准备要好得多。 傅莹珠拿好幕篱,出门了。 064(风雨又一程...) 至于谢琅然他娘, 自个儿的未来婆婆,傅莹珠也想好了要送什么作为回礼。 送人礼物,傅莹珠这有个标准—— 能送人喜欢的东西最好, 若是送不成对方喜欢的,那便送能够被人经常用到的,这样那人用一次, 便想她一次,倒也不失为一种浪漫。 不过这条只适用于送她喜欢的人, 若是必须得给自己不喜之人送礼, 那她定然送那种不失身份不失礼数但送过去就一定会落灰的那种,可不想再被这种人想起来。 而对高桂花,傅莹珠对她了解不多, 不知道她平日喜欢些什么, 便想送些高桂花平日里能用得到的。 从吃的喝的, 到穿的用的,傅莹珠给备得事无巨细,还给高桂花打了两套首饰。 她猜着谢琅然考上解元之后, 高桂花的生活定然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又给高桂花写了一封信, 叫谢琅然念给她听,问高桂花担忧何事、缺什么,有没有什么她能帮得上忙的。 傅莹珠寄过去的礼物到了高桂花手里,谢琅然在一旁将傅莹珠写的信念给高桂花听, 高桂花一边摸着那几身衣服的布料,动作都不敢太重, 手也是洗干净了的,她几年都不会给自己做一件好衣服, 有了余钱也是先供儿子读书,傅莹珠这好几套衣服首饰送过来,简直花了她的眼。 听完谢琅然念的这封信,高桂花不免欣慰极了,“你看,我就说吧,这孩子就是个好的,多贴心啊。” 这不仅里子给她补足了,面子也给她做好了。换上这一身新衣裳出去一走,村子里曾经笑话她的那些人不知得多羡慕。 谢琅然将信折好,妥善收了起来,抬头说:“娘亲可有什么想和她说的话?儿子给写封回信。” “当然是有了。”高桂花没读过书,“这信得怎么写?” “你尽管说你想说的,信我来写。”谢琅然已经跑去研磨了。 高桂花便笑着说:“那行,你先告诉她,让她平日里多吃一些,我看她还是太瘦了一些,若是胃口不好,我再给她做点青团……” 谢琅然执笔的手一顿,想起之前刚刚从自己娘亲那里听说傅莹珠时,还感慨这是个能吃的姑娘来着…… 哪想到兜兜转转,能吃的傅大姑娘倒是要成为他的夫人了。 他眉间染上薄薄喜色,脸皮烫到不行,低头执笔给傅莹珠写了回信。 成亲之前,傅莹珠与高桂花的信便这么一来二来,无止无休了。虽说是傅莹珠与高桂花信件交流,可实际上,替高桂花写信的人是谢琅然,这信里便馋了他不少私心进去。 今日借他娘亲之口,夸一夸傅莹珠漂亮。明日借他娘亲之口,夸一夸傅莹珠嗓子好听。后一天,再夸一夸傅莹珠聪明。总之傅莹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媳妇。顶着他娘的名头,也不怕被当成登徒子,谢琅然这信可谓是越写越多,雪花一般,堆在了傅莹珠的桌上,一直到了他们二人成亲那天。 四月十二 ,暮春时节,宜嫁娶。 侯府张灯结彩,空气中洋溢着一股喜气。 今日,侯府的大姑娘就要出嫁了,嫁给状元郎。 这是陛下金口玉成的好事,虽说没有圣旨,但口头圣谕的赏赐可不少。如此盛事,郎才女貌,京城的人都在围观这一场婚礼。 天还未大亮,傅莹珠早早便起了,喜娘一早将她从被窝里拉出来,讲了一通嫁人的避讳和规矩,说清楚婚宴上的流程。 睡眠严重不足的傅莹珠昏昏欲睡,左耳进右耳出,一心只想着要回去多睡一会儿。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喜娘絮絮叨叨讲完了该注意的,接着便又给傅莹珠净面抓脸。找来两个细线绞在一起,抓她脸上的绒毛。 美丽的代价十分昂贵,傅莹珠瞬间疼行,再也没有了瞌睡。 接着就是盘发、穿喜服、戴凤冠。 久坐了,脖子和脊背一阵酸痛,傅莹珠欲哭无泪。 因侯府除了老夫人没有女性长辈了,便临时抓了周光柔过来,充当母亲的角色,一边陪着喜娘给她开脸,一边低头俯耳和傅莹珠说着小话,叮嘱一些闺房注意的事情,把傅莹珠闹得小脸通红。 此时,一早被派去巷子口等着打探新郎官的沈朝妤急急跑进来,小小的身体急切到步子差点被绊倒,差点摔了也不顾,跑到傅莹珠身边,眉飞色舞道:“姐姐,娘,快了快了,我听见了迎亲队伍敲锣打鼓的声音,快近了!” 说完匆匆跑出去,没一会儿就又跑进来:“来了来了,新郎官来了。骑着大马,戴着红花,可喜庆,可精神了!” 傅莹珠心中跟着怦然一跳,还未等她说什么,手中便被周光柔塞了一把绣扇。 周光柔说:“你可记着我说的话了,一会儿琅然来接亲的时候,你表哥会先堵门,闹他一闹。你也别心疼,都是规矩,总是要过场的。这遮面扇你好生拿着,得多让状元郎多念几首却扇诗,才能让他们见到新娘子呢!” 流程傅莹珠都记清楚了,虽然十分繁琐,但不是什么难事,闻言便点点头。 周光柔话音刚落,便听见院子里一阵喧闹之声,沈朝青的声音传来:“快快,拦住他,拦住他!” “诶呀,谢琅然你不讲道义,你怎么翻墙?” “……” 之后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喧闹声逐渐逼近,终于是来到闺房门口了。 傅莹珠此时忽然紧张起来,双手紧紧握着扇柄,一双眼睛绕过扇子瞧了一眼,看见门口站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 他身穿红色喜服,绣的是同色鸳鸯并蒂纹,与她身上正好配成一对。 傅莹珠本来不紧张的,这会儿倒是有些紧张了起来。 “我……我来接亲了。”这是谢琅然的声音。 听到他也紧张,傅莹珠倒是忽就不紧张了,从容了许多。 谢琅然先是哑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将话说得流畅了,“娘子,我来接亲了。” 随后,其他人跟着起哄:“快快快,状元郎念首却扇诗,新娘子才会跟着你走啊。” 宸王也在迎亲的队伍中,和其他人兴高采烈不同,宸王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原因无他,只因他来这儿是带着皇命来的,是来给谢琅然撑场子的,代表着皇恩浩荡,让宸王以皇子之尊来给谢琅然迎亲,表现武渊帝对谢琅然的看重。 谢琅然是有面子了,宸王却不开心了,他每次看到谢琅然,都能想到当初与谢琅然失之交臂的遗憾,心里很是不好过,只不过他不好明显表示出来,只能稍微的表现出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只不过,宸王这幅模样,其他人倒也不意外,毕竟宸王美名在外,出了名的不喜欢虚礼,不爱女色,不喜欢婚礼这种场合,也是理所当然的。 谢琅然微微一笑,缓缓道:“彩霞光里整朝妆,颊妒桃花额妒霜。扫却眉心一点愁,青青为画远山长。”——1 “好诗!” “不愧是状元郎!” 其他人再度起哄,大多是溢美之词。 宸王嗤之以鼻,依旧不为所动,不过一双眼却不由自主的偷偷瞄了一眼新娘子,看她是否把遮面的扇子拿下。 没有。 傅莹珠捏着扇柄的手动了动,本来觉得有些手酸,想放下的,但是想起姨母的叮嘱,不能让谢琅然太过舒服,于是端坐不动。 无奈,谢琅然只好再度道:“红烛高烧夜欲阑,锦衾香暖气如兰。含情低掩桃花面,羞见檀郎带笑看。”——2 傅莹珠暗想着差不多了,便把扇子缓缓放下。 她一抬眸,正巧撞入谢琅然一双深眸里,便也不自觉的笑了笑。 这一笑,如明珠生晕,月绽其芒,把其他人生生看呆了。 宸王怔怔盯着着顾盼生辉的傅莹珠,呆住。 这般的好面容,原来……原来就是傅莹珠! 诡异的,宸王想起了当初在醉仙楼下惊鸿一瞥的那道身影。 莫非那也是傅莹珠? 老天爷这是在作弄他吗?为何才子佳人皆与他失之交臂,如今却要让他当个局外人,旁观他们成亲,结百岁之好? 宸王的脸色忽然从淡然变成了忧郁,整个人的心思已经无法放在围观这场婚礼上了。,反倒浑浑噩噩,茫然地跟着迎亲队伍,看着谢琅然将傅莹珠迎回宅邸,两人在喜堂成了礼,新娘子被送进洞房,等到谢琅然到他面前祝酒,宸王才稍微找回了点理智。 理智一回来,心里就更难受了,当天宸王给自己灌酒比给新郎灌还猛。 夜半时分。 这场婚礼的场面不小,一直闹到夜半才结束,到处杯盘狼藉。 谢琅然连中三元,身份非同小可,想闹洞房的人顾及着谢琅然的身份和武渊帝对他的看中,也不敢太闹,意思了意思,稍是闹了闹,就放他进洞房了。 而洞房里,陪着傅莹珠等着的婆子与丫鬟,在走完了该走的流程后,便悄悄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这对新人。 玉如意挑起的盖头放在一边,屋子里头,烛火轻摇。 见婆子丫鬟都走了,傅莹珠便大大方方的,瞧着谢琅然、盯着自己的夫君猛瞧。 她的目光大胆而直接,瞧得谢琅然都不好意思了起来,耳朵直红到耳后根子,文采斐然的状元郎,此时倒是成了什么话都不会说的哑巴。 傅莹珠便笑了,杏眼弯了起来。 “祝你我百年好合啊,我的夫君。” 她轻声道。 从此,之后的路,她和他一起走。 [正文完结] 065(山中无老虎猴子也难称王...) 番外1 婚礼小日常一则 原本成亲时, 不好意思的大多是新娘子,结果傅莹珠一阵猛瞧,倒是把谢琅然给瞧得不好意思了。 而听到傅莹珠祝他们两人百年好合, 谢琅然又脸红了。 好在喝过酒,这会儿红红脸,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他咳了又咳, 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说道:“今日你也累到了, 先用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桌上, 摆着几道卖相精致的膳食,和瓜子点心。 傅莹珠今日确实没能好好吃上几口东西,谢琅然这话一出口, 她立马下了榻, 吃起了点心。 “饿肚子的时候最想吃肉了。”傅莹珠吃了点点心, 心里面还觉得有些遗憾。 谢琅然听了她的话,往外看了一眼,“今日时辰不早, 倒是要委屈你一晚了。” 他本是极为紧张的,但傅莹珠如此自然, 倒是让他也没什么紧张的情绪了,也挪了凳子,到傅莹珠身边坐着。 方才是傅莹珠盯着他猛瞧,这会儿便是他托着腮, 盯着傅莹珠猛瞧。 直瞧得傅莹珠差点呛到,问他, “你今日喝了不少酒吧?刚才进来的时候看着你走路虚浮像是醉大了,怎么这会儿不见你醉?” “你腹中难不难受, 要不要喝蜂蜜解一解?” 谢琅然咧唇一笑,“这便是你的经验少了。” “村子里若是有人结婚,闹洞房可比这要厉害。”说着,谢琅然指了指床底,“会有一些心思坏的,提前藏在床底不说,更常见的,是一个劲儿地灌新郎喝酒。” “我那时候去吃喜宴,便想,若是哪日我当了新郎官,一定要躲过他们的劝酒。” “我年纪轻,若是想口头推辞,不一定能成事,我便装我酒量不好,正好我喝酒容易脸红,骗过别人很是容易。” 傅莹珠一下笑了起来,这酒场交际确实害人不浅,看看她眼前这个年轻人,早早就练就了一身躲酒的本事。 “那看来,日后你出去应酬,我倒是不用给你准备解酒汤了。” “确实不用。”谢琅然又道,“不过,我日后恐怕要借一下夫人的名号行事了。” 夫人这称呼听着实在生疏,傅莹珠没停住吃东西的动作,“怎么说?” “日后若有人留我久了,我便说,我家夫人严厉,给我定了归府的时间,若是回不去,是要归搓衣板的。” 傅莹珠哭笑不得地放下筷子,不吃了,倒想用筷子敲打下谢琅然的脑袋。 他看起来清风朗月的很,怎么私底下心眼儿这么多?不过也是了,要是只个掉书袋的书呆子,到了殿试就得露馅,恐怕也考不上状元。 “好哇,你这是想好了要给我个妒妇的名声了。”她佯装要打人,却被谢琅然笑嘻嘻地将手腕抓住,他另只手还是托着腮,在烛火映衬下看着她,“我那严厉又善妒的夫人不吃了?” 傅莹珠往回缩了缩手,从没和谢琅然有过肢体接触,此刻她才察觉,这人的劲儿异常的大。 “不吃了,都是被你气的。”傅莹珠佯装恼怒。 不过不吃也是真的不想吃了,“明日你欠我几顿好菜,要荤的。” “都依你。”谢琅然笑得眉眼生辉,“那该办点正事了,我的夫人。” 傅莹珠正在脑子里点菜呢,他这么一说,她一愣:“什么正事?” 只见谢琅然的目光往洒满花生的榻上扫了一扫,傅莹珠:“……” 她知道是什么正事了。 066番外(谈笑间强唰灰飞烟灭...) 番外2 小日常一则 沈朝青人生这短短二十几年, 最佩服的人有二。一是周家先祖,守着一座荒山,硬是给开了矿出来。 二, 便是谢琅然了。 他还从未见过像谢琅然这样可称得上模范的男子。 谢琅然的才华见解那可是皇帝点头认了的,如此能人,即使他恃才傲物一些, 旁人也能理解。但谢琅然偏偏比谁都谦逊,搞得沈朝青这个时常朝人吹捧自己的, 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人家状元都这么谦逊,他这个秋闱勉强考中举人的,得意嚣张什么呢? 是以, 沈朝青以谢琅然为榜样, 好好约束了自己一段时间。 这日。 沈朝青约在谢琅然府上。 谢琅然与傅莹珠成亲已过一载, 他自己被任为翰林院修撰,这官衔算不上大,但却是天子近臣, 近水楼台,方便得月, 很受天子重视,只要谢琅然自己不作,日后的官路便会一路顺畅。 别看离他刚成亲只过了一载的功夫,状元郎性子软、惧内怕老婆的名声就已经远扬了。 沈朝青不知内情, 还以为他这表妹御夫的本事了得,正打算去取取经, 好对付一下他日后的夫人……不,是反向制裁一下他日后的夫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只有知道了女人是怎么御夫的,他才能反向而制之,站在不败之地。 故而,沈朝青来找傅莹珠了。 当沈朝青说明来意后,正在喝茶的傅莹珠差点把一口茶给喷出去。 这谢琅然在外到底兴风作浪,拿着她当挡箭牌挡了多少应酬,她的名声好不容易好一些了,结果这会儿又朝着另外一条不那么美好的道路上飞奔疾驰。 还真是成了谢琅然,败也谢琅然了。 傅莹珠本是昏昏欲睡,这下,一下清醒了。 “你当他真是怕我?”在自家们面前,傅莹珠无情拆穿谢琅然,“他不过是假借我的名义,逃了那些应酬。” 顿了一顿,傅莹珠又道:“此事你知道就好,我平日行事,还是很给他面子的。” “夫人说的可不对。”谢琅然正提着一袋子糖炒栗子,从外面回来,放到了傅莹珠面前,脑袋靠在她肩头坐下,在桌子底下捏了捏傅莹珠的手,一副柔弱可怜模样,“我在外面说我敬重夫人,怎么能叫逃脱应酬呢?明明是在表明我对夫人的敬重,是他们都在传我惧妻,我自己可没说过。” 傅莹珠:“……”新婚之夜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见他爱演,她也懒得拆穿。这一年夫妻做下来,她也将谢琅然的脾气摸了个十成十。 装着个清风朗月的壳子,实际是个闷骚的性格,油滑劲儿也是一点儿都不缺,偏偏她这表哥能上他的当。 她嫌自己的肩膀重,将谢琅然的脑袋推开,毕竟他们私底下就是这样相处的。 而谢琅然被推开后也不恼,笑呵呵地剥了几个栗子往傅莹珠手里送。 但这几个动作落在沈朝青眼里,他瞬间更相信谢琅然的话了。 果然啊,惧妻是真惧妻! 而谢琅然看他一脸愣,也剥了两个栗子给他,沈朝青哪敢要,只觉得自己再在此待下去,实在闪得慌,连忙找了个理由告辞了。 离开后,沈朝青长叹:想从他表妹这里套出她那套御夫之术,实在是难如登天啊!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